卻說悟空在這廂焦急萬分,偏偏又無法脫出樊籠,已是心灰意冷。
他自然知道,如來既動,天庭、三清豈能坐視不理,又不知有多少勢力此刻都在摩拳擦掌,想從中得利。
佛道乃天下兩大教派,相關氣運,非同小可,對許多遊離兩教中間的人物來說,站對了位置可重要的很。回想《西遊記》中,佛祖收了悟空之後,非但赤腳大仙這類的散仙向如來敬上交梨火棗,便連南極壽星亦諂媚奉上碧藕仙丹等寶貝。東西價值大小暫且不說,這舉動無非表明心跡而已。
取經一事看似單調,其中種種磨難,妖精阻撓都是表象,而背後牽扯的勢力,又有多少明爭暗鬥藏於其中,西遊一書取名《西遊釋厄傳》,表面上看是駕鶴西遊、化解磨難之意,若反過來理解,卻是傳道東土、佛終勝於道的結果。種種微妙,俱在西行路上。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多少改變了一些天地之間勢力格局,更揪出了許多暗藏其中的人物,只不知對西遊一事會有何影響。
齊天嶺便是當初的火焰山,乃是西遊必經之路,這一關恐怕極爲難過。自己若在取經隊伍中,能不能過便是自己一句話。三清此際強勢許多,不知又會給取經增加多少阻礙,恐怕只會多,不會少吧。
此時不知三清如何構畫綢繆,不知有沒有動過救自己出去的念頭。想起三清,悟空便想起了老君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你究竟志在何方?”自己當初答的是“不失本心,使人不失本心”,如今再想,這的確是自己肺腑之言。
本心?這兩個字躍入悟空的腦海,如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開啓了一道光亮。自己爲了脫困出去,試遍各種神通,唯獨這法子沒試過。
想當初在本我界時,自己陰錯陽差得了第二本相,便是白衣書生模樣。本我即本心,自己有兩顆本心,因此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化出兩個模樣來。如來鎮住的是造化神猿的自己,不知另個本相是否還能動彈。
成與不成,權且一試,悟空心意一轉,伏在地上的神猿便化作了白衣書生模樣。果然成了,五行山鎮不住這個變化術!不,這不是什麼法術,而是心意,意到則靈,天底下怕還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心意的。
悟空使白衣書生法相小心翼翼施了個分神術,果然毫無阻隔。悟空心中狂喜,一躍而出,地上立着個白衣書生,而五行山下仍伏着靈明神猿!
悟空悔之莫及,自己爲何沒早些想起這法子,苦苦在這荒廢了幾十年,所幸似乎並未耽誤什麼大事。
這時身後一聲大喝:“呔!那書生何人?”
聽了這聲音悟空一陣苦笑,正是康安裕。
康安裕奉楊戩之命在此守候悟空,他只一錯神功夫,便見悟空面前多了一個書生,怔怔站着,也不知要做什麼。他心中大驚,悟空若出了什麼差錯,楊戩定然會責怪自己。
悟空哪裡會與康安裕糾纏,一縱身便飛上雲霄,遠遠去了。康安裕撓撓腦袋,只道這書生是悟空故人,前來探望的罷了。
悟空重歸自由身,一身修爲雖只有當初一半,卻也知足了。脫出藩籬中,遨遊自在意,縷縷層雲在身邊飄過,自己,許久沒有這般感覺了。
而此際卻不是愜意之時,悟空匆匆飛至齊天嶺,暗暗尋到了大禹,自己脫困之事驚天動地,卻不可爲衆人道。
大禹見了悟空,自然震驚不已,悟空也未說緣由,只教他不可與旁人說。他此番來見大禹,其實是有個想法,此時觀音正在東來路上,途中爲唐僧收了沙僧、八戒與悟空。悟空只想驗證,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
大禹手下上古異獸頗多,隨意尋一個都在惠岸使者之上,悟空要教一人阻住觀音去路,倒要看看觀音是否有收服之意。
如若成了,這異獸便可爲取經助力,如若不成亦無妨,正好說明觀音選人存了私心。最壞的結果……只怕便是被觀音用個箍子套住,收到南海去了。
大禹聽悟空要借人,一口答應下來,道:“雖有些風險,但我暗中跟隨罷了。”悟空聽了放下心來,大禹未必能解得了那幾個箍子,但阻止觀音出手還是有些把握的。辦妥了此事,悟空匆匆辭別,直向九幽之淵飛來。
李世民啊李世民,但願你還在此處。
悟空沿老路入了地府,使個隱身法小心前行。
行不多時,只見一冥都太尉手執一張引魂幡,在前引路,後面又有一判官攙着一頗具威嚴之人,悟空見這人容貌氣度不俗,心中有了猜測,難道真叫自己遇上了。
這兩個保着那人出了幽司,於第十殿轉輪王殿後兜了個圈子。這人道:“此路差矣?”
判官答道:“不差。陰司裡都是如此,有去路,無來路。如今送陛下自轉輪藏出身,一則請陛下游觀地府,一則教陛下轉託超生。”
悟空聽判官口稱陛下,果然此人便是李世民。
那日悟空來地府,雖也遊遍,但他身法迅捷,卻無唐王走的仔細,數裡之外,忽見一座高山,陰雲垂地,黑霧迷空。唐王問道:“崔先生,那廂是甚麼山?”悟空心裡合計,原來這個便是有名的崔判官了。
崔判官道:“此乃幽冥背陰山也,陛下莫看此山險惡,有臣等引領,自然無妨。”果然陽世人王、地底鬼王,便判官與李世民說話都自稱臣,態度也與對待十殿閻王無異。
唐王戰戰兢兢,跟着二人,上了山岩,悟空緊隨其後。只見這山:凸凹崎嶇,峻如蜀嶺,非陽世之名山,實陰司之險地也。荊棘叢叢藏鬼怪,石崖磷磷隱邪魔。
山上峰也有,嶺也有,洞也有,澗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澗不流水。盡是魍魎神魔,野鬼邪魂。
過了陰山,再向前行,又過了許多惡獄,內中處處悲聲振耳,惡怪慘嚎驚心。唐王戰戰兢兢問道:“此是何處?”判官道:“陰山背後有一十八層地獄。”唐王道:“又有十八層?”判官道:“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後通來受罪名。諸如這些酆都獄、拔舌獄、剝皮獄,車崩獄,抽腸獄……專爲大凶大惡之人所設,歷遍這十八地獄,方可輪迴。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進前又走不多時,一夥鬼卒路旁跪下道:“橋樑使者來接。”判官喝令退去,他自引着太宗,從金橋而過。判官道:“陛下,此橋叫做奈何橋。尋常人死,過奈何橋,喝孟婆湯便轉世投胎了。陛下不用轉世,卻要多走幾步路,從渭河投下去自然活轉。”
過了奈河惡水,血盆苦界,唐王卻不入奈何橋盡頭的大門,向左行到枉死城來。
枉死城中,無數人在其中喧嚷,喝道“李世民來了!李世民還我命來!”唐王聽了,心驚膽戰。見一夥拖腰折臂、有足無頭的鬼魅,上前攔住,唐王急躲到判官身後,只叫“崔先生救我!”判官喝退羣鬼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隋末年間造反的煙塵草寇,枉死冤業,無收無管,不得超生,故在此纏人。”
太宗道:“如此叫得我心慌,怎生教他們超生纔好?”判官道:“陛下,此事甚易,只須陛下回陽間做一個水陸大會,度他等惡魂超生,便不再生事。”
唐王道:“水陸大會?這倒容易,我尋一衆道士便好。”判官笑道:“陛下說笑了,水陸大會只佛家的管用,道家的卻差些。”悟空聽了這話心裡一動,這判官不知受了什麼好處,在這裡便替佛門說話。超度之事,佛道均有之,又豈能分出高下來。雖說幽冥地府受天庭轄制,卻不想此處也安插了佛門親信。
唐王聽判官說道家的差些,卻道:“此事倒須仔細想想。”悟空看見,判官眉頭微微一皺,顯是稍有不喜。而前面那太尉只置若罔聞,一副於己無干的樣子。
再向前行,過了六道輪迴之所,此處卻繞到了六座奈何橋後面,只見無論僧尼道俗,走獸飛禽,魑魅魍魎,滔滔不絕奔走於輪迴之下,各進其道。
再向前去,便是渭河,此處已見波浪滔滔,又有一座大門,上寫着“超生貴道”四個大字。崔判官道:“陛下,將到返陽之處,小判告罪先回,餘下路便要朱太尉再送一程。”
唐王謝道:“有勞先生遠涉。”判官還禮,輕飄飄沿原路返回了。悟空心中納悶,崔判官勸唐王行佛門水陸大會,唐王並未答應下來,他怎便自己回了。
朱太尉引唐王進了超生貴道門,行不多時,便到了渭水河邊,朱太尉道:“陛下到陽間,千萬做個佛門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陰司裡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管教你後代綿長,江山永固。”
唐王苦笑道:“水陸大會卻是要做,但寡人向以道教爲尊,便用道教超度之法,多做幾次如何?”
朱太尉面色不善,道:“我雖在冥都,陽間之事也偶有耳聞,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有何不好?佛,聖人也。”
悟空當下明白,崔判官到了那門,因職責所限,不得不回,卻留下個朱太尉,仍是佛門說客,定要說服李世民,回去做個佛門法事,才得圓滿。看似平常執拗事,實則與取經之事絲絲縷縷相連。自如來遣人東土尋取經人,到涇河龍王被魏徵一刀殺了,再到李世民夜夜噩夢糾纏,然後入了陰間,又有地獄慘狀震懾,加上判官太尉言語相誘,這一環一環承啓轉合,當真稱得上絲絲入扣,毫無破綻。
李世民貴爲唐王,是自沙場上廝殺過來的馬上天子,統領萬里江山,心中自有不可觸犯之處。他心中自有江山社稷,知道道教對維護君王統治再好不過。道教言禮本於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敢以匹夫抗天子,朱太尉之言對旁人說了也罷,李世民聽了卻頗爲刺耳。於是駁道:“太尉所言差矣,我觀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繫於人主。佛門,西域之法也,無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誘凡俗,寡人頗不以爲然。”
朱太尉陰惻惻一笑,道:“陛下剛觀遍地獄之事,便敢如此說話,真是天子無所懼也。”
李世民道:“地獄卻也並非佛門之物。”
朱太尉心中氣極,前番功夫做足,卻沒想到這李世民竟如此執拗,如若這樣,豈不前功盡棄了?他於是道:“由此可見,地獄便爲陛下這般人所設!”
李世民也不惱火,笑道:“若真入地獄,懼又有何用?我東土自有東土之道,我若開個佛門水陸大會,引夷犯我江山,豈不是引狼入室?”
悟空聽到此處,心中大快,這李世民果然是個人物,他固然不知如來派人傳經之事,卻仍一語道破其中精要,果然稱得上千古一帝。只是李世民心中對佛教如此牴觸,他活轉後如何開得了水陸大會,取經之事豈不成了泡影?
只見朱太尉還欲再勸,李世民擺擺手道:“太尉,莫要誤了時辰上路。”
朱太尉臉色極爲難看,他知道若沒辦成此事,不知將受那人何等責罰,恐怕這條命都不夠填的。只是他又不敢將李世民怎樣,閻王下令叫他照看好唐王,他又怎敢違拗,只得引李世民近了渭水河邊。心道,先過了閻王這關再說,這唐王油鹽不進,我又有什麼辦法。
李世民見渭水河上,一隻偌大的金色雙頭鯉魚在河裡翻波跳鬥,一時間看入了神。悟空也看見了這隻金色鯉魚,也覺得奇怪,冥都之河,怎能有此物?
只見朱太尉喝道:“陛下,趁早趕時辰回陽世去也。”一把將李世民推入了渭水河中。
按理來說,入了此河,那陽間的李世民便將活轉來,只是悟空佇立岸邊,心中尤其納悶,唐王一入河,那條金色鯉魚再不似之前般跳躍,只呆浮在水面上,似是初來此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