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侯門如海
離開承德以後,我就帶着大小女兒,在西區公寓裡租了一個小房間住下。那時我當然要尋找職業羅,東奔西走,忙了快半個月,仍舊沒有眉目。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份請柬。是我姊姊的一個老同學植愛月,她要出嫁了。我清楚地記得諸愛月是個本本份份的女孩子,同我姊姊一般,她們在學校裡用功唸書,到社會上就認真做事的。我姊姊如今在內地,聽說已在首都大學當助教了,她卻在上海做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零女子,今年大概已有三十多歲了吧?居然也找到歸宿了。
我當然得趕去道喜,隨即帶了一份賀禮。禮堂設在銀行俱樂部八樓,新郎是一個銀行界有地位的人物,瞧場面是夠闊綽的,我心裡不禁暗暗替諸愛月歡喜。
到了禮堂裡,只見花團錦簇的都是賀客。我去得稍遲一步,他們已在行禮了,一鞠躬,二鞠躬……我從人羣中望去,只見新郎頹然的頭頂。我忍不住要笑出來。後來新郎新娘謝來賓了,他們雙雙轉過身來,我這才又瞧清楚了新郎胖篤篤的圓臉,與同諸愛月的已經憔悴了卻又驟受雨露似乎像要鮮活過來似的花窖。唉,一個六十歲的男人死了老婆,討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做填房,這還叫做“佳話”“美談”,假使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死了丈夫想再嫁呢?先別說絕對沒人會要她,便是有機會,那還不是變成“笑話”與“醜聞”了嗎?可憐向諸愛月以純潔處女之身去獻給這麼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卻還笑吟吟的自以爲有了歸宿!是的,她今晚就要與這個禿頂老頭兒同歸去且同宿在一起了,不堪想像的齷齪與難受。
後來我問她:“老先生……怎麼樣?”
她羞紅了臉答道:‘她…他的精力很旺…我倒反而有些討厭。”
婚姻便是這麼一回事——我要奮鬥呀!
老先生是在赫赫有名的竇公館裡走動的,因此話愛月有一次就帶我到竇公館裡玩去。我們去的時候是上午十一時半。竇公館裡靜悄悄,一些也不像有財有勢的熱鬧人家。我瞧着倒反而合了意。
傭人領我們進了一間小客廳,輕輕向諸愛月抱歉說:“太太快起來了,你請坐一會吧。”我這才明白他家的人還沒有起牀哩。
約摸等到十二時一刻左右,有人來請我們上樓去了。到了上面的起坐間裡,只見有一個蓬頭跳足,身披繡花睡衫的中年女人躺在煙炕上,見了我們只略一欠身,諸愛月卻早已準備好滿面笑容的替我介紹了:“這位是竇太太。”說了又指着我告訴她:“這是蔣小姐。”竇太太隨便點點頭。
僕役很恭敬的上來清太太喝牛奶,用早點。竇太太客氣地向我們說:“你們兩位請同來吃些早點吧。”諸愛月回答道:“我們已經吃過了。”我心中暗想:“應該說是早已吃過了呢。”竇太太打了一個呵欠,也就不再客氣,慢慢兒獨自呷起牛奶來了。
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問諸愛月:“我上次託你替我們的國國找一個家庭教師,現在怎麼樣?”諸愛月連忙陪笑說:“是呀,我也一直在留心着。府上可不比別的人家,馬馬虎虎的人是不可以的。這位……這位蔣小姐新近同她的先生分開了……”我在旁邊聽着幾乎要鑽進地洞去,像這樣當面鑼對面鼓的謀事情做,我真覺得不好意思。
竇太太嚴厲地瞧了我一眼,問道:“爲什麼要同丈夫離開呢?”我聽着心裡難過,因爲我相信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凡是與丈夫離婚的女人不是生得太難看,便是行爲浪漫不安於室,不幸我的確不是屬於難看之流,所以我將被她們認爲浪漫是無疑的了,我將何以自解呢?
諸愛月見我躊躇不語,便代答道:“她的丈夫不務正,所以。”
竇太太立刻插嘴說:“不務正也得勸勸他呀,男人家那個不心猿意馬,這個全靠你做女人的手腕,你可曾瞧見我是如何規勸我們竇先生來……”
諸愛月陪笑道:“她可那裡比得上你竇太太呢?而且他丈夫也不能與竇先生相提並論,竇先生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自然愛面子,但是他,蔣小姐的丈夫卻是吊兒郎當的,你多說他幾句末,他索性給你個不理不睬的,連買小萊零用錢都不給你。”
竇太太忿然說道:“這怎麼可以呢?俗話說得好,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意思就是講朋友到你家來了,你總得拿好酒好肉款待他,不可失禮;至於夫妻呢?自然要丈夫拿出些米錢來給妻子用,然後妻子才忠心扶持丈夫。蔣小姐,你得向他討呀。”
我心裡想:誰又不曾向他討呀?但是討不出來又有什麼辦法呢?如今離也離開的了,還有什麼可多說的?
諸愛月也知道同她講不明白,便改變話題道:“竇太太不是要我找一個家庭教師嗎?你瞧這位將小姐怎麼樣呢?”
竇太太放下牛奶杯,仔細打量我一番,這才微微笑道:“蔣小姐倒是老老實實的。好,等我同竇先生商量,再來給你迴音吧。”
我只覺得這是侮辱,難堪的侮辱。
但到後來我還是進去了,因爲他家的待遇好,而且別的職業又找不到。
進去的時候是薄暮,花園旁邊的走道上汽車魚貫而入,都是慢慢開着,像鳥殼蟲在爬行。整幢的大洋房像火山般吐出炫人的燈光,花園周圍燦爛如星帶,我這才領略朱門豪華,而與上次冷冷清清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竇太太打扮得容光煥發地坐在牌桌旁,女賓們圍着一大堆,珠光寶氣,錦繡絢爛地令人不能遏視,我深悔不該到這裡來,想起自己的樸素衣着,不免感覺到寒愴可恥。
於是我躊躇不安地站在竇太太身旁,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
“蔣小姐,你會編結絨線衫嗎?”她不經意地問。
“不大會。”
“會刺繡嗎?”
“不”
這時候她忽然拍手大笑起來,原來是她拿到一副好牌了。我不敢打攪她,只靜靜站在旁邊瞧,心裡想你是請我來做家庭教師的呢?還是叫我做上等孃姨?想猶未畢,只見她已手舞足蹈地拿進一大堆籌碼了,瞧我呆呆的站在旁邊,便笑着安慰我說:“不要緊,你請坐吧。我家裡雖然沒有什麼闊綽,但也決不至於多你一個人。就請隨便住下,你要什麼只要關照當差的便了。”我聽着心裡很不安,彷彿我在這裡是白吃白住似的。
一會兒,竇先生差人來請我過去了。他坐在書房裡,旁邊也有許多賓客,他口街雪茄,頭髮有些花白了,但仍精神飽滿,態度莊嚴地。
我怯怯不敢向前,衆人的眼光都注視着我,我急的幾乎想哭出來了。
“是蔣小姐嗎?”他溫和地說:“請坐呀。”樣子像慈父愛撫他的受驚的孩子。
我就放心坐在他的旁邊了。
“我的女孩子身體弱,資質也平常,望你好好教導教導她。”他放下雪茄緩緩的說。我覺得自己臉熱,心想也客氣兩句,說是令愛天生慧質之類,但卻畢竟開不得口,只自把頭低下,只聽見竇先生呵呵笑道:“也還是一個小孩子哩,很天真的。”所說的大概是指我,我覺得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卻也覺得很受用。
“你自己也有小孩子嗎?”他又問。
“是的,我帶着二個女兒。”
“男孩子有沒有?”
“也有一個。只是他們家不肯給我。”
竇先生忽然嘆一口氣道:“夫妻離開是頂不幸的,尤其在女人同孩子方面。你的二個女孩子其實也還是不必帶出來的好,你一個人自由身體,就可以快些找歸宿。”
歸宿,我就想到諸愛月的禿頂老先生,不禁暗自笑了起來。
竇先生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 以爲我的心事真被他猜中了, 便朝着我說道:“我講的話對不對?女人的歸宿是嫁男人的,謀職業等等都是靠不住的。蔣小姐,你不必耽心,我這裡往來的多是聞人,將來我替你好好的做一個媒吧。”說得衆人都笑了,我再也坐不住,只好裝做羞愧難堪的樣子,飛奔出來。
到處是無線電的唱聲,笑語喧譁,直疑心此刻已是太平盛世,所以人們可以無憂無慮的享樂下去了,侯門如海,就彷彿與整個苦難世界完全隔絕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