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姊姊在青島
她說:
我姓蔣,名字叫做小眉。我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姊姊叫做眉英的,現在青島養病。在青島養病,聽起來該是句頗闊綽的話吧?何況我姊姊患的是肺結核症,據說正應該在青島這種美麗的地方去療養的,可惜事實上並不是如此。她去青島已有兩年多了, 雖然是抱病去的,卻並非爲著療養的目的,她在S大學當講師,爲的是賺錢維持生活。不料到了那邊,這病仍一天深似一天,起先還勉強支撐着去授課,後來自然非訪人代店不行了。直到三個月前的某天,她忽然又大量咯血了,校方看着她不行, 叫她正式辭去職務,但仍予她以方便與幫助,她搬到S大學的附屬醫院靜心醫治。
她的病重的消息起初不敢通知母親。母親住在人城,年老身衰了,還管我帶着兩個女孩子,家裡田租的收入不夠維持生活,大部分都是靠我在上海“混”了幾個錢來津貼家用的,姊姊這次進醫院的時候,不但吐血,而且右足劇痛,腿以下是碰都碰不得的。右屁股上又生了一個瘡,流膿不止,瘡口有蓮子確般大小,據說這種東西其實不叫做瘡而叫做漏。漏膿到死爲止,是永遠治不好的。至於腿痛的原因呢?她起初寫信告訴母親說是‘風溼症”,後來又說是“關節炎”,直到這次到了青島以後,才知道也是結核菌在作祟,醫生用X光照射過了,證明是骨髓結核。
在青島照料她的是堂兄世村夫妻兩個。世材哥現在青島銀行做事,他的太太每天燒飯汰衣服,只有一個兒子在大學唸書,入的恰巧是我姊姊那系,因此他們一家便分外同我姊姊接近起來了。這次我來青島也是世材哥寫快信叫我來的,他們看着姊姊的情形不好,恐怕以後出了事情反給人家埋怨,因此先請我來商量一番。
“小姑姑!小姑姑!你來啦。”當我拎着皮箱上碼頭時,十八歲的侄兒國保便叫喊起來。幾年不見,他長得更高了,更黑瘦了。後來我把這話告訴他時,他說:“我喜歡游泳,整個暑假期中我就天天去學游泳,還在海濱沙灘上滾着要子,所以皮膚就曬黑哩。”接着,他又興高彩烈地把青島海濱浴場的情報統統告訴我,唉,這時候我感到自己真也有些老上來了,聽他說得如此興奮,我卻始終引不起興趣來,只忙着詢問我姊姊的病況道:“她近日究竟怎麼樣了呢?”
那個青年蹩着眉尖答:“大姑姑吧?這幾天總算沒有高熱,是吃愛爾邦藥片見效的。這藥片近來很難買到,我爸爸替她找遍了青島的藥房,他們都說貨色沒有了。後來我爸爸託人想法子,這藥的限價是二元六角金圓券一瓶,我爸爸情願出八元錢,總算在黑市場裡買到它了。”我隨口說:“真是虧得你爸爸……還有你媽媽同你照顧……” 說了半句卻又覺得未免太周到了, 反而類乎敷衍似的,便又改變話題:“此刻你爸爸到行裡去辦公了吧?”他答道:“是的。爸爸本想親自來接小姑姑,但是因爲輪船到得遲,他等不及了。媽媽此刻在家裡替你預備點心哩。”
於是我們便坐上二輛黃包車,上坡下坡的,許久纔到達他們家裡。世材嫂迎接出來,她的面容很憔悴,衣服也是舊的。他們住的地方是青島銀行的職員宿舍,只有兩個房間,佈置都很簡陋。我在上海聽說他們已頗有積蓄,怎麼今天親眼瞧見的情形又如此呢?儉以養已,厚以待人,我吏感激他們照顧我姊姊的好意了。
點心是一碗清水煮雞蛋,世材嫂親自捧上來,我說:“謝謝,嫂嫂你自己也……”她連忙搖手說不必客氣,她已經吃過泡飯了,於是我又問:“國保呢?”看看碗中只有二隻半熟的小蛋黃球,但也只得假裝自己吃不了這許多樣子,硬要分給國保一半,國保抵死不肯接受,於是世材嫂便說:“這樣吧,小姑姑,你碗裡這些東西千萬不要推讓,那面鋼精鍋子裡還有些糖湯哩,碎蛋白也很多,國保早上是不大吃東西的,他爸爸也不吃,我看小姑姑既然一定要叫他吃些,國保,你就把這些鍋裡的場喝掉了吧。”國保起先還不肯,後來大概是畢竟忍不住肚餓,就把這剩下來的大半碗光景糖湯咕嘟咕嘟嚥下去了。我瞧着心裡覺得老大的過意不去。
“青島的物價近來很貴吧?”我吃完了兩個雞蛋黃問。
她一面拿手巾來給我抹嘴,一面感慨似的回答道:“可不是嗎?豬肉要賣到一元五六角一斤,雞蛋…就像這麼小的雞蛋,也要位一角錢一個呢?”說着,又彷彿覺得剛纔請我吃過雞蛋,此刻便說雞蛋價貴,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連忙改口說:“我們此刻先去看看大姑姑好吧?”
我點點頭。又告訴她說她可不必陪我上醫院了,還是仍舊讓國保辛苦些,陪我去一趟吧。但是她堅持要同去,因爲她昨天爲我燒了幾種菜,此刻正好分出些帶給我姊姊吃去。 我們三個人計議着如何去法,世材嫂便主張搭S大學的校車,國保恐怕我不願意,我連忙說還是搭校車省些麻煩。於是便決定了,三人先走一段路,在距家最近的一個車站上趕上了校車,上坡下坡的不久就到附屬醫院了。
醫院是個很像樣的醫院。我們在大門口下車,穿過花木前森的人行道,曲曲折折地,終於到了第三病院門前。於是國保捧着小萊盒當先領路,我隨在後面,世材嫂因爲走得慢,更被錯落在門外了。我輕聲說;“國保,我們慢慢走,等你媽媽一同過去呀。”他說不要緊的,媽媽常來這裡看大姑姑送小菜,她自己認得路。我心中更加感激他們這一家起來。
我們較輕的走上了樓梯,一陣濃烈的軟水氣味撲鼻而來,我這才意識到這是醫院,否則模糊地還當置身於上海第一流華貴大旅館中呢。他們在每間病房門口都寫着病人的姓名,我隨着國保約摸經過五六間病房模樣,便在一塊長方形的門牌上面看見清楚地寫着‘蔣眉英”三字。呀,我不忍想起名字控在房門口竟已達三月之久,它是代表我姊姊在這裡長期受苦的象徵呀。瞧着瞧着就不禁令人心酸起來。
國保財耳對我說道:“小姑姑,請你暫在外邊等一等吧。你今天到這兒來,我們還不曾告訴過大姑姑哩。因爲爸爸說恐怕她聽着太興奮了,前幾夜會睡不着覺的。”說完之後,他便獨自推門進去了,彷彿到病人牀前輕輕告訴些什麼,接着就低喚:“叫姑姑!小姑姑!作進來吧。”
我在門外遲疑了片刻,只好拭乾眼淚,小心推門進去。病房是明亮而寬敞的,當中放着一張牀,牀的旁邊有一隻小兒,小兒的下面是白色的痰盂。因爲什物太少,房間便顯得空洞而可怕。我姊姊臉色慘白地臥在牀上,直挺挺似乎絲毫動彈不得,人們假使不看見她的眼珠還會轉動,也許就認爲她是已經死去的了。
接着世材嫂也推門而入,一面微微喘着氣。我姊姊安然向我們瞪視着,努力想裝笑,然而眼圈忍不住有些紅起來了。我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好大家互相默默地瞧着傷心。
她的眼眶已凹了進去,嘴脣微微軟動着,像要講話,卻又一時說不出什麼來。只好連連苦笑着,她笑的時候,我發覺她的牙齒似乎變得特別長了。她的身上蓋着一條白被單,肉骨已經在佈下面消失殆盡,只餘兩根桔子的手臂露出外面,瘦得不是皺着皮,而是連皮也似乎繃緊了,牢貼裡在骨頭上,磷峋可怕。她的手指也僵白尖削,像帶霜的枯木般,令人瞧着起寒冷的感覺,我的心裡有些恐怖,但也只得在牀沿坐下去,戰戰兢兢地拉起她的左手說:“妹妹,我瞧你這幾天氣色還好……”說着心中又覺得愧惶,我這算不算在安慰她,還是在敷衍,欺騙他呢?
於是站在旁邊的世材嫂也接着如此說了,只有年青的國保默然無語。姊姊起初似乎有些不相信,但是到後來還是不免有些相信起來了,她微笑着說:“真的嗎?我看恐怕還是愛爾邦的效力,熱度減低了,面色總好看些。”我不忍再瞧她那在死亡線上掙扎着的臉,只自低下頭去,撥弄她的手指,只見灰白色的指端卻整齊地長着淡紅色指甲,像塗抹過宏丹似的,我不禁疑惑起來了。
“姊姊,你的指甲怎麼這樣…呢?”我本想加上“好雷’兩字,但畢竟覺得不妥當,就把喉嚨聲音含糊嚥住了,她似乎馬上就意會到了說:“那是一種病人的膚色,你瞧,我的指甲上面早已沒有健康圈了,而且指尖腳尖都是冷冰冰的,那是因爲高度的貧血…
“可以輸血嗎?”我急切地問,自然心中也毫無把握。
她答道:“這怎麼會有效呢?輸血對於驟然失血過多的人也許有用,但是我…”講到這裡她的真心微笑又消失了,絕望擺在她面前,她的心驟然沉重起來。過了一會地忽然像講笑話似的哈哈兩聲道:“我是除非有像孫行者般的神通,能到太上老君那裡去偷幾粒仙丹來就好了。”這句話說了以後,我們非但沒有感到她的滑稽或俏皮,而且更覺心酸欲裂,大家似乎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講不出來了。
“大姑姑,我今天給你燒了些牛肉來了。”世材議忽然想到牛肉,保詩人心中得到靈感激的,趕快說了出來。
“謝謝你,又叫你費心。”姊姊像背書似的說熟了這兩句話。
“姊姊,你的胃口好嗎?”我也努力想找出些話來講。
“不發熱的時候還好。”她機械地回答。
大家對視着又沒有話可講了,後來世材嫂頻頻窺視國保的手腕——國保的手腕上並沒有什麼, 只有一隻長方形手錶。 姊姊似乎領會到她的意思,便嘆口氣說:“中午一班的校車也許快開到了,你們早些出去等着吧。”世材嫂這才捧到丹詔似的站起身來,…面卻說道:“我們倒不要緊,校車趕不上也可以坐黃包車的,只是大姑姑你也該休息休息。國保!小姑姑!我們一同走吧。”我只得跟着她們站起來,對姊姊說聲:“明天再來看你。”就同她們根兒倆一齊走出房門。房門自動關上後,我戀戀不忍就走開,因爲姊姊還被遺留在裡面,寂寞地,無心無休地給結核菌在領擾着呀。
房門口的牌子是白底黑字的,它清楚地映入我眼睛的是:‘蔣眉英”三字,也許有一天這黑字給揩去了,我姊姊的生俞也就不再存在於人世間了。
國保瞧我呆呆的站着不肯離開,心中老大覺得不忍,便埋怨他母親道:“其實我們應該讓小姑姑多坐一會。媽老是記掛着校卒,校車,彷彿錯過了這班校車,便像大總統失掉了整個青島一般。”
說得世材嫂赧然無語,我知道她的檢省也有道理的,便忙攔住國保道:“好了,好了,你們倆可千萬不要爭執,我們其實早應該回去了的,你母親到家裡還要燒飯給我們吃哩。”
寂寞的病人便只好讓她獨自寂寞地留在醫院裡,外面美麗的風景是與她無涉的,上坡下坡,她只能夠回想着,或者在夢中出來看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