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孤注一擲
史亞倫的話沒有錯,談天的客人是坐不長久的,打牌的客人卻是老賴着捨不得就跑。
他常常問我:“怎麼?連你這位女學士也喜歡於這類沒有出息的事了嗎?”
我彷彿於心有愧似的總是紅着臉回答:“我是閒着無聊,纔想不妨學學的。”
他們中的一個便推牌而起道:“那末何不坐下來打呀,我在你背後瞧着。”
我不免心裡慌了起來,想到輸了錢可不是玩的呢,便只好說:“不,不,還是讓我再參觀一陣子吧,此刻我不,不……”
他們笑道:“你在竇公館住了這許多月,還沒有跟她們學會嗎?”
我聽着不禁感觸萬端。其實我又何嘗真的不懂這一套呢?遠在進竇公館以前,我是早就學會的了。自然其藝不精,那是真的。記得有一天竇先生在同她們打羅來玩,見我走近跟前,便說:“你來替我打吧,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我搖頭推卻說:“不會。”他笑了一笑,就叫汪小組代替去了,一面悄悄地對我說:“你是真不會嗎?恐怕是不耐煩陪這些太太們玩吧?我瞭解你的意思。我也是不耐煩,今天偶然高興,就這麼配上幾副。”他真是一個有着水晶般心肝的人哩。
而今我卻是陪着這般更不堪的人們在玩牌了,我怎麼對得起竇先生的好意?呸!一切都是史亞倫逼着我的。但是史亞倫可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他的目的達到了,他便日夜沉湎其中,安安心動的快樂享受着,如魚在水中。但是他常輸錢,他也不在乎。
有一次我私下憤憤對他說:“你現在得其所能了呀,當初你是怎樣對我說的?你不是說要在其中找機會嗎?你可曾想想自己的腰包裹還有幾個錢?咄!我是上了你的當,其實你還不是爲賭博而賭博的,說什麼要交際聯絡,等待機會?史亞倫作可得記住了,等到當盡吃光的時候,別再追着我……想別的辦法呀。”我本來想脫口而出的說:‘別再逼着我借錢!”後來恐怕這話會提醒他,引起他的惡念,以至於自己收到相反的效果,故趕快改口不迭。
他卻似乎知道我的意思,只鎮靜地笑了笑:“你儘管放心,我即使當盡賣光了,也情願自己跳黃浦去,決不會來開口向你借錢的。我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這樣沒有志氣,反來求靠你一個女人家嗎?況且你的脾氣我是知道得夠了,就想求你也是白求,你是一個相當自私自利的人,哼!”
我不禁生氣起來道:“還說我自私自利?我……”心想我現在幹着這種不願意的事情,還不是就是爲了你嗎?可是他早已看出了我的意思,便說:“你別再一面孔自以爲在爲我犧牲或什麼吧?老實告訴你,這裡的開支是我的,頭錢卻歸你所得;我輸了你又不替我代付一文錢的,而我贏了的時候卻總替你買些東西。我也不完全是個傻子,我所以如此做,也無非是鼓勵你對於此道的興趣呀。你如今總該相信我的話了,一個男人那怕他嫌着大錢,他也往往能在小處打算盤,在朋友家裡吃了飯,一抹嘴巴就走,連傭人賞錢都不給一個,白白害得女主人改天看傭人的嘴臉。但是到了賭的場合呀,他們卻大不同了,哪怕是最吝嗇的人,也會把一疊零數籌碼加到彩方面去,說是這些也給了傭人吧,他們沒想到這紅紅綠綠的東西也還代表着一百萬一千萬的價值哩,橫豎贏來是別人的錢,心裡一高興,彷彿就在驚地人之慨了。而且他們爲着討主人——尤其是女主人——的歡心以便常來往起來,也不妨再買些東西來送她們,這原來是意外撈進的錢呀!至於輸家方面呢?也有他們另外的想法:錢橫豎輸得這樣多了,譬如再多輸一些也不要緊,犯不着落個小派名,還是先聯絡好了主人家,以便日後拉人來再賭一場,也許翻本了還要再贏錢呢?所以在這種場合,好處的只有你同根姨,我是…唉,這幾天來你也親眼瞧見的,我還不是輸多贏少嗎?”
“所以我在勸你不要再賭了呀。”
他笑道:“不要再賭豈不是永遠不能翻本了呢?我也知道你這是不過一句敷衍話,真的如剛纔所說,我若到了當盡賣光跳黃浦地步,恐怕你也決不肯拉我一把的吧?自然,你在心裡是哀憐我的,不過若這哀憐要付代價,即是你須借錢給我才能使我不跳的話,我想你恐怕還是掩住自己眼睛讓我跳下黃浦江去的吧?”
我心裡暗暗說聲“慚愧”,但嘴裡卻還是不服氣地說:“假使你誠誠懇懇的做人,而有什麼困難時,我自然願意盡我力量幫助你的。不過,你現在,浪費奢侈,我那裡比得上你的闊綽呢,如此就是……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怎麼願意把自己辛苦節省下來的錢供你浪費呢?”
他點點頭說:“這個你可不用解釋,我也很明白的,我決不會想你的錢,放心好了。至於誠誠懇懇做人,那是隻有死路一條,與其到了這時候再來看你冷麪孔,不如今日冒些險了。小眉,你可不要生氣,你嘴裡雖然說得清高,心裡也未嘗不想分潤些不義之財吧?譬如當初竇老頭子送你的一筆錢,你就相信他是以義得來的嗎?譬如我後來把騙來的錢,賭贏的錢買東西送你,你就不明明知道這也是不義之財嗎?你爲什麼又願意接受?是的,竇老頭子不過比我更較滑些,更虛僞些。他把不義之財用好聽名稱裝橫過了,然後裝出誠懇的態度交給你,你也明知這就裡,但只因面子上說得過去,也就僞裝不知的收受下來了。至於我呢?我倒底不及他的老奸巨猾,而且一向又是真情實意待你慣了,所以就愛說老實話,這樣便使你難堪,你老羞成怒了,只好拿了我的東西還罵我,燕以表示你的清高。唉,小眉,你應該想想,竇老頭子給你的數目雖然比我大,但是照他的財產比例說起來呢?他只不過送你滄海一粟罷了。而我在監獄吃下苦頭所換來的錢,我還買雙皮鞋給你呢,而且,這話說起來你又要不想信,我本來決不會只送你這些東西的,我想先把這些剩下來的錢做生意,一本三四倍利,如此幾次翻過以後,我們的一生吃着便不用愁了,你又是一個善於居積的人,我把賺來的錢統統交給你保管,豈不是好嗎?誰知道事與願違,說來你又不相信,我們如今且不談這些吧,你將來自然會知道我的心,也許在不久的將來……” 我只呆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似信不信的。他忽然改變話題道:“小眉,我如今又面臨危險關頭了,我所剩的東西的確已將當盡賣光,你一定要替我找一場大賭,最好是人多些,推牌九…
我說:“賺大賭小要隨人家的便,賭什麼也要看在場請人的興趣,我怎麼可以勉強別人呢?”他默然片刻,這才緩緩的說道:“小眉,我們是自己人,說話可不許動氣。你呀,對於這道真是有些不在行的,平日人家要賠得大,你總是怕有什麼禍崇會壓到自己頭上來似的,再三勸人家說什麼玩的事,不要太認真了,輸贏太大難爲情。唉,要知道這輸又不是你輸,贏也不是你贏他們的,叫你怕什麼難爲情呢?而且你這句話說出來,目的在討好,以爲如此關顧人家,人家總該感激作的好意了,不知道結果造得其反。在贏家方面臨人心自然貪得無厭,想多贏些,不過嘴裡當然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如今你卻同情輸家,惟恐他們輸得太多了,叫他們賭得小些,這樣豈不是贏家便要暗怪你嗎?至於輸家方面呢,他輸了錢正沒有好氣,憑你什麼閒話也聽不進去,就是他老婆勸他別贈,他還要恨不得一拳叫她快閉着鳥嘴哩,那裡會領略你的好意?只是不好意思得罪你,心裡也許在想,你是瞧我輸不起嗎?還是見我輸的錢多了,不願我翻本,所以勸他們改賭小一些?你想,他們都是失去理性的人,你還向他們獻什麼假殷勤,討什麼好?在賭場裡可是不能不勢利的,因爲你賺的正是贏家的錢呀!這次輸的人,假使他下次贏了,你也照樣奉承他,這纔是公道,他也心悅誠服的,否則人又爲什麼要賭,賭又爲什麼要贏呢?爲你自己的利益打算,你也應該常說些竇公館賭得如何闊綽,某公館賭得如何豪爽,或日前某部長在我家賭贏多少億,某經理在我家玩輸多少億的話,使得他們知道你是見過大場面的,不好意思在你跟前顯得太小氣了,唉,你真是……”
我搖頭打斷他的話道:“算了吧,這種聚賭抽頭的事,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道:“你怕難爲情嗎?人家纔不以爲這是難爲情的哩。譬如某閒人,他整天鬥雞走狗捧角兒的,替闊人或富翁拉拉皮條:把公館裝得輝煌如皇殿,這般闊人富翁在自己公館裹住着無味,都願意擠到他家裡去呢。他會替他倆包攬詞訟,甚至代做生意,拉皮條,還哄着他們整天整夜的賭!告訴你,他家裡這龐大開支都是從抽頭出來的,有時候還要上這麼一手兒……”
“什麼要上一手呀?”我問。
他連忙解釋說:“無非是種種變戲法似的行爲罷了。這個你也不用多問。我也不想你能夠做到如此地步。過幾天是你的生日,請你就大大準備一下吧。”
生日那天客人果然到了許多,但是飯後大家都說要打沙蟹,史亞倫提議推牌九,並且以目示意,叫我附和着他,我沒有好氣,理也不理的。那天他帶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郎,還有一個平頂的中年男人,眼睛炯炯有光,服裝雖然還齊整,但是瞧他的態度與談吐卻分明不像個受過什麼教育的人,就是那個女的也嫌輕薄,氣派也不好,我瞧着心中很不高興。史亞倫爲什麼要帶他們來,又爲什麼不早通知我一聲呢?
於是我拿出紅藍二副駱駝牌的撲克牌來,大家團團坐着開始玩了,那男女二個客人卻不肯參加,說是打沙蟹他們不會,要是推牌九末,他們還可以湊趣捧場,人家也不理會他們,史亞倫滿臉不高興,但卻賭氣似的擠入坐了。
這夜他竟是大輸,統共輸掉二十多億,他的面色灰黯,兩眼都凹了進去,但還打了一個呵欠,勉強笑着說道:“啊,沒關係,今夜玩得很過痛。這錢,明天我開張支票來送到蔣小姐這兒吧。”
他就是這樣的拉起女郎的手,跟她親熱一下,說是:“對不起,我先要送她回去了。”於是衆人也告辭,我的心中不禁又氣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