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是杭州湘寧鎮大戶,歷代以製造香粉爲業,從乾隆年間到現在也算是百年老字號,可是隨着市場競爭的加劇,特別是江淮一帶謝馥春和常春林兩個名號的迅速崛起,柳家的香粉生意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這天天色剛暗,柳宅門口的大紅燈籠就亮了起來,庭院裡面靜悄悄的,柳老太太正在廳堂裡細細地品着桂花糕,丫環小翠站在後面持一柄團扇給她扇着風。雖說老太太已經年近七旬,可是精神氣十足,精明過人、行事果斷,在柳家老太爺過世的這二十年裡,一直是由她掌管着整個家族的生意,沒有出過半點差錯,整個柳府從上到下,無一人不翹指稱讚、俯首帖耳。
就在她正用絲絹輕輕拭着嘴角流出的唾液時,管家田伯從前廳慌忙來報,聲稱小姐又去了唱戲的張公子那裡,話音剛落,老太太就變了臉色,剛進嘴的桂花糕差點卡在喉嚨裡面。
一個戲子,如果是女人已經令人輕賤了,更何況是一個唱花旦的男人呢,真是不男不女,不倫不類!
柳家雖家業頗大,但香火卻一直不盛,到了柳老太太,膝下只有一女玉饒,雖然是抱養的,但卻視如已出。柳老太太身邊也沒有什麼貼心的人,跟隨自己時間最長的就是面前的田伯,對於女兒的終身大事,她徵詢田伯的意見,田伯想了想,柳家子嗣單薄,既然小姐玉饒鍾情於張公子,倒不如招那個張公子入贅,然後慢慢地將他們引導到經營家族生意上面來。
“張公子雖是戲子,可戲子比一般人對香粉的認識要靈通得多,我曾在聽雨軒見過他一次,長相氣度上倒是不凡,是個可造之才。”
老太太覺得田伯的話有道理,便讓下人一等小姐回來,就通知她和張公子明兒早上一齊去拜見自己。
第二天,日升三竿,柳家小姐玉饒便領着一個長相清秀、舉止文雅的男人帶進了柳家大門。
老太太不動聲色地一邊啜飲着茶,一邊觀察着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果真如管家所言,氣度不凡,雖是唱花旦的戲子,全無女生的脂粉、陰柔氣。不過,畢竟是女兒的終生大事,光看外表肯定不行,她還得親自試探一下。
“家在哪裡,家中還有什麼人?”
“晚生涼州平陽人氏,父親五年前遭奸人所害,家中只剩下一個老母親,年事已高,又重疾在身,我流落在外鄉,跟隨戲班四海爲家,想掙些錢好給老母親抓藥看病。”對方畢恭畢敬地回答。
柳老太太一聽,心裡不禁唏噓,若真如他所言,倒是個孝順厚道的後生,她緩了緩面色,“老身只有玉饒一女,你若是答應有意結成這門親事,就得放棄你現在的那個行當,柳家這麼大的家業也應該有人來支撐,至於你的母親,你們完婚後,你可以接過來與你同住,繼續盡你的孝道,也免外人說我們柳府人情涼薄,沒有禮數。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多謝老夫人的美意。少樸感激不盡。”他說着,朝老太太深深地叩了叩頭,退了下去。
管家察言觀色,待那個叫少樸的年輕人走後,問老太太印象如何。老太太連連點頭,表示十分滿意,讓他們擇日完婚。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順其自然。少樸告別了自己的戲子生涯,一心一意地管理起柳家的香粉生意,或許是因爲管理有方,或許是因爲少樸對香粉獨特的研究,總之,柳家的生意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大有在商場上捲土重來的勢頭。
柳老太太看在眼裡,樂在心頭,這個姑爺少樸,不光頭腦靈活,生意經營得好,對她也是恭敬孝順、言聽計從,有了賢婿這個家庭支柱,自己便可以安然地度過晚年了。至於少樸的母親,她也曾催少樸回老家,將她接到柳家府上,可少樸回去後,不久又一個人回來了,說是自己的母親已經習慣了鄉下農耕的生活,又有左鄰右舍的幫忙,自己雖好言相勸,可她就是不願意來柳家。柳老太太知道後,也只好作罷。
可是,這美滿安寧的日子沒過幾天,柳家大院裡便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那晚,柳老太太晚上起夜的時候,聽到後院傳來女人的哭聲,悽悽慼慼的,像受了極大的冤屈,她聽得十分真切。她又怕是自己上了年紀,產生了幻覺,就把丫環小翠叫醒,小翠也聽見了,那嚶嚶的哭聲裡面,還夾着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傾耳聽來,像是“還我的命來”。小翠嚇得渾身發抖,直嚷:“有鬼啊,有鬼啊。”
“哪來的鬼,你再胡說,小心掌嘴!”柳老太太怒道,小翠嚇得再也不敢說什麼,戰戰兢兢地又睡了去,而老太太卻一直到天亮也沒有睡着,端坐在牀榻邊,臉色蒼白,如同乾屍一般。
雖然柳老太太一直制止下人談論後院的事情,但後院夜裡鬧鬼的事情還是像瘟疫一樣漫延開來,就連外面的人經過柳家大院時,也不免要指指點點一番。柳老太太只得召來田伯,商量對策。
“我一直吃齋唸佛,從來不相信什麼鬼魂之說。後院肯定是有人在搗鬼,你一定要儘快給我查個清楚。這關係到柳家在生意場上的聲譽。”老太太吩咐田伯。
田伯點頭,表示一定要完成這個任務,他挑選了一個身強力壯的家丁,決定當天晚上就去會一會藏在後院裡的“女鬼”。
果然,三更剛過,後院那種嚶嚶的哭聲又響了起來。田伯和家丁壯着膽子朝後院躡手躡腳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經辨認,他們斷定聲音是由一間放雜物的屋子裡面發出來的。那間屋子失修已久,牆皮剝落了很多,窗戶上的玻璃殘損不堪,就連門也斜歪着,上面的油漆早已斑珀,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這個雜物間,田伯一年中來過幾次,基本上就是將不用的舊傢俱搬到這裡來,所以對裡面的情況還是熟悉的,十幾平方米的地方,堆放的東西十分雜亂,大到櫃子、屏風小到碗碟、雨傘,裡面泛着腐爛的味道,不時能聽到老鼠在其間跑動的聲音。
膽大的家丁推開門,手觸到門上,冰涼涼、滑膩膩的,他用馬燈一照,一手全上黑色的苔蘚,像爬了一手的蟲蟻,令人作嘔。那個聲音還在延續着,越來越近,似乎一推開門,就能看到一個披頭散髮、口耳鼻都在流血的女人站在那裡哭訴着。
“田伯,我們真的要進去啊。”家丁有些害怕了。
田伯聲音發顫地嗯了一聲,看着家丁已經推開了門,自己卻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家丁將馬燈提到肩膀之上的高度,這樣子可以看到整個屋子的全貌。屋子裡面雖然堆放了雜物,但還是能一目瞭然地看出,裡面並沒有隱藏着什麼人。
可是,那個哭聲仍在繼續,像無數只螞蟻在心頭啃咬。家丁心一橫、牙一咬,用腳狂亂地踢着那些雜物,一瞬間,雜物間灰塵瀰漫,霹靂啪啦的聲音不絕於耳。
“出來!出來!”家丁吼着。
一個聲音像是從地心裡面冒出來似的,迴應道:“你,踩在我的臉上了。”那聲音像是被掐着脖子快要窒息的人發出來的。
家丁低頭一看,頭皮轟的炸開了,自己正站在一張扁平的人臉上面,那張臉是被活活吊死後纔有的樣子,眼皮凸在外面,舌頭拉出很長,一截黑亮黑亮的頭髮纏在脖子上面,血從那裡浸透出來。
家丁一下子彈跳了很遠,重重地摔在地上,躲在門外的田伯感覺有異,連忙進去扶起家丁,家丁的手指直直地指着着地上的那張臉,嘴張合了幾下,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便斷了氣。
田伯慌忙地將家丁拖出了那間屋間。家丁的腳剛躍過門檻,那扇門自動地“咣噹”一聲關上了,好像裡面有個人很生氣地摔了一下門。
在後院受到驚嚇的家丁,在回去的路上就氣絕身亡了,被田伯拖到了柴房裡。柳老太太第二天早上去柴房查看,當看到家丁死後那張驚恐扭曲的臉時,蚯蚓狀的眉頭擰成一團。爲了遮人耳目,她交待田伯一個字也不能說出去,就說家丁是不小心意外身亡的。
田伯一聲不吭,目光呆滯,喃喃道:“真的是二姨太回來了。我看到地上那張臉了,好嚇人好嚇人,和二姨太死前一模一樣。”
“閉嘴!”柳老太太雖然內心驚恐,但面子上還是硬撐着,“她都死了20年了,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呢?”
田伯心有餘悸地說:“這鬼魂哪裡有什麼道理可講,她想回來自然就回來了。想想當年,死的確實夠冤的。”他嘆了一口氣,擡頭觸到老太太陰鶩的目光,嚇得縮了縮頭,不再吭聲。
“哼,她當初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本已準備了一些細軟讓她回老家去,她偏要留下來,憑着一點美色與我爭男人,還妄想依靠生個孩子拴住老爺的心,也活該她有那樣的下場。”柳老太太咬着牙,恨恨地說。
“夫人說的句句在理。”
柳老太太斜了他一眼,“算你識相,你也別忘了,那件事你也有份,若真有鬼魂一說的話,你也逃不掉。記住,不管在什麼時候,說話都要小心點。不能讓小姐知道,更不能讓新姑爺知道,以免他對我們家,特別是玉饒生出什麼不好的看法來。”田伯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