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
湯大老闆已經醒了,已經睜開眼睛,眼前卻還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就跟她眼睛閉着的時候完全一樣。
她已經昏迷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是什麼地方?那古怪的老頭子爲什麼要把她帶到這裡來?
她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最少有四處重要的穴道已經被人用一種很特別的獨門手法點住,雖然沒有傷到她的筋脈氣血,卻使她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如果那個老頭子年輕一點,她也許馬上就能猜出他對她有什麼目的,馬上就會想到那件事上去。
但是那個老傢伙實在太老,已經老得可以讓她自己安慰自己。
——他絕不會做那種事的,他對我這樣的女人絕不會有興趣,因爲他一定受不了的,老頭子就算要我女人,也只會找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一直在這麼樣安慰自己,卻又一直對自己這種想法覺得噁心。
幸好她還能聽見。
她醒過來沒多久,就聽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第一個人是個女人,嗓子又尖又細,聲音又高,好像把別人都當作聾子。
第二個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陰陽怪氣,正是那個活見鬼的怪老頭。
"你有沒有把那個女的弄回來?"
"當然弄回來了,"小老頭說,"這種差使要我去辦,還不是馬到成功,手到擒來。""我就知道你最喜歡辦這種事。"女人的聲音更高,"你這個老混球,老色鬼。""誰喜歡辦這種事,這是你叫我去的,如果換了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去。""放你孃的屁!你得了便宜還想賣乖。"
"誰得了便宜?"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動過她了。"
然後就是"啪"的一聲響,小老頭顯然捱了個大耳光,大聲叫了起來。
"冤枉呀冤枉。"
"你還敢叫冤?你敢說你沒有動過她?"
"王八蛋才動過她。"
"你本來就是個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你是什麼?"
"你快滾吧,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叫你回來,你就不許回來。""遵命。"
老頭子嘆着氣,喃喃自語:"活到七八十歲了,還好像小姑娘一樣會吃醋,你說要命不要命?"老頭子的聲音忽然間去遠了,好像生怕再挨一個耳光。
湯大老闆總算鬆了口氣。
現在她已聽出這個聲音又尖又細的女人和那老頭子一定是夫妻。
現在男的已經走了,只剩下一個女的,而且已經有七八十歲了。一個這麼老的老太婆還能對她怎麼樣?
這種情況總比則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況好多了。
就在她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放心的時候,燈光忽然亮了起來。
燈光極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強烈的燈光,無論誰的眼睛都受不了。
湯大老闆的眼睛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再睜開時還是看不見別的,只能看見幾盞燈,遠比她的賭坊大廳中那些宮燈更亮。
所有的燈都吊在她的頭頂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的燈光都照在她身上,別的地方還是一片黑暗。
她咪起眼睛,用睫毛擋住一點燈光,斜着眼看過去,總算隱隱約約看到了一條人影。
這個人的確是個女人,看來彷彿很瘦,很高。
其實湯大老闆並沒有真的看見這個人,只不過看見她身上穿着的一條裙子而已。
一條色彩極鮮豔的百褶長裙,本來絕不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應該穿在身上的。
只看見這條裙子,湯大老闆已經覺得她一定遠比自己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爲這條裙子也遠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長得多,而且非常窄。
湯大老闆十三歲的時候穿的裙子已經比這條裙子寬了。
要有什麼樣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這麼樣一條裙子,她簡直無法想像。
這個女人無疑也在看着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後,才用那種又尖又細的聲音問她:
"你姓什麼?叫什麼?今年有多大年紀?那間如意賭坊是不是你一個人開的?"湯大老闆拒絕回答。
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權力盤問她,她也沒有必要回答。
她居然還反問:
"你姓什麼?叫什麼?今年有多大年紀?你爲什麼不先告訴我?""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女人說,"我姓雷,別人都叫我雷大小姐。""那麼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姓湯,別人都叫我湯大老闆。""你今年幾歲?"
"你有沒有告訴我,你今年有幾歲?"
"沒有。"
"那麼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你可以不告訴我,絕對可以,"雷大小姐淡淡地說,"我喜歡你這種脾氣,死也不肯吃虧的脾氣,因爲我的脾氣也一樣。""那就好極了。"
"只可惜你跟我還是有點不同的。"
"哪一點?"
雷大小姐不再回答,卻慢慢地伸出一隻手來,"啪"的給了湯大老闆一個耳光。
她的手伸出來時動作彷彿很慢,可是湯大老闆還沒有看清楚她這隻手是什麼樣子,臉上已經捱了一巴掌,手已縮了回去。
這個耳光打得真快。
"我可以打你,你卻沒法子打我,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雷大小姐說,"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湯大老闆閉上了嘴。
"我不但可以打你耳光,還可以做很多別的事,"雷大小姐又說,"只要你能想像得到的事,每一樣我都能做得出。"她尖聲細氣地說,"連你想像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出。"湯大老闆的心在往下沉。
她知道這位雷大小姐說的話並不是說來嚇唬人的。女人對女人做出來的事,有時遠比男人更可怕。她已經想到很多可怕的事。
雷大小姐嘆了口氣。
"我相信現在你一定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她問,"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湯蘭芳。"
"今年幾歲?"
"三十四。"
"只有三十四?那還好,還是個小姑娘,還可以配得過去。"三十四的女人在她看來還是個小姑娘,這位雷大小姐有多大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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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大老闆實在很想看看她的臉,看看她長得是什麼樣子。
"你年紀不大,長得也不錯,脾氣雖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壞,"雷大小姐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老實說,我已經對你很滿意了,只不過我還是要仔細看看你。""仔細看看我?"湯蘭芳叫了起來,"你爲什麼要仔細看看我?"她忽然叫起來,因爲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比什麼事都可怕的事。
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小老頭說的話。
——我說出來你不會相信的,我到這裡來,只不過因爲我老婆要脫光你的衣服,仔細看看你。
那時候她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出來,因爲她從未聽過這麼荒謬的事。
現在她笑不出來了。
那時候她確實不相信那個小老頭說的是真話。
現在她相信了。
雷大小姐的手又伸了出來,這次伸出手並沒有打她的耳光,卻在解她的衣鈕。
湯大老闆每一件衣裳都是名師精工縫製,不但質料高貴,剪裁合身,而且還有一點特色——
她衣服的鈕釦做得特別精巧,就算她動也不動,別人也很難把她的衣裳解開。
這並不是說時常都有男人準備解開她的衣服,就算有人心裡很想這麼做,也沒有人敢真的動手。
這只不過是她的習慣而已。
她總認爲一個女人衣服上的鈕釦,就好像一個陣地上的前哨一樣,能夠防守得嚴密些就應該防守得嚴密些。
可是現在這個陣地的前哨一下子就被瓦解了,一下子就被雷大小姐的手指瓦解了。
湯大老闆從未見過任何人的手指有她的手指這麼靈巧。
高天絕的手冰冷,冷如刀鋒,冷得就像是他斷臂上裝的鋼鉗一樣。
無論誰被這麼樣一隻手扼住咽喉就算不被嚇死了,也會嚇得半死。
元寶臉上卻連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反而用一種很關心很同情的眼光看着高天絕,而且還嘆了口氣,搖着頭說:
"你實在是個很可憐的人,我實在很同情你。"他居然還在可憐別人,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隨時都可以把他的喉結像門縫裡的核桃一樣捏碎。
"你同情我?"高天絕忍不住問,"爲什麼同情我?""因爲你恐怕已經活不長了。"
他自己的性命被人捏在手裡,反而說別人活不長了,而且說得很認真。
高天絕縱橫江湖二三十年,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活不長的是我還是你?"他問元寶。
"當然是你。"
"我怎麼會活不長?"
"因爲你病了,"元寶說,"而且病得很重。"
"哦?"
"如果我是你,早就回到家去,喝上一大碗滾燙的薑湯,蓋上兩三牀棉被,蒙起頭來大睡三天,"元寶一本正經地說,"如果你聽我的話,照我的方法去做,也許還有救。"高天絕好像已經聽得呆了,元寶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你自己摸摸看,你的手有多冷,簡直比死人的手還冷,"他又嘆了口氣,"所以我勸你還是乖乖地聽我的話,趕快回去吧。"高天絕的手冰冷光滑,他的手又軟又暖。
他用兩隻手握住高天絕的一隻手,柔聲道:"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應該好好照顧自己纔對,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照顧自己,還有誰來照顧你?如果你死了,恐怕連一個爲你掉眼淚的人都沒有。"他沒有笑。
這些話好像真的是從他心裡說出來的,他希望高天絕能夠給他感動。
他常常想去感動別人,因爲他自己也常常會被別人感動。
像他這麼樣容易被感動的人大概很難再找出第二個了。
高天絕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可是也沒有把他的手從元寶手裡抽出來。
這已經是種很奇怪的反應了。
如果有別人在他面前說這種話,那個人的舌頭已經被割掉,如果有人敢碰一碰他的手,那個人全身都不會再有一根完整的骨頭。
元寶等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一點被感動的樣子,忍不住又試探着問:
"我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我聽見了,"高無絕居然回答,"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回去了?"
"不是。"
"你準備怎麼樣?"
"準備殺了你,"高天絕冷冷地說,"先割下你的舌頭,砍斷你的手,再殺了你去喂狗。""爲什麼?"元寶好像很驚訝,"我對你這麼好,你爲什麼要殺我?""因爲我知道你說的沒有一句真話,"高天絕冷笑,"你只不過想用這些話打動我,讓我放你走。"元寶居然連一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只不過嘆了口氣,苦笑道:
"這麼樣看起來,要騙你還真不太容易。"
"你承認?"
"既然騙不過你,不承認也不行了,"元寶說,"你殺了我吧。""我本來就要殺了你。"
"你準備用什麼法子殺我?"元寶問,"能不能用這隻手把我捏死?"他的手還是握着高天絕的手,忽然在這隻冰冷的手上親了親,用他溫暖而柔軟的嘴脣在這隻冰冷無情的手上親了親。
"聽說天牢裡的死人在處決前也可以有最後一個要求,"元寶說,"這就是我最後一個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閉上了眼睛,準備等死了。
湯大老闆沒有哭,沒有吵鬧沒有喊叫沒有掙扎也沒有哭。
因爲她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她恨不得趕快死掉算了,如果死不了,能夠暈過去也好。
可惜她非但死不了,而且清醒無比。
所以她只有躺在那裡讓別人看她,赤裸裸的躺在燈光下讓這個一點都不像大小姐的雷大小姐把她從頭到腳看了個夠。
她的腰肢纖細,胸膛堅挺,她的腿修長渾圓結實,全身上下連一個疤都沒有,也沒有一塊鬆弛的皮膚一點多餘的肌肉,和她十六歲時完全沒有什麼不同。
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要保持這種身材並不容易,這是她多年不斷鍛練的結果,也是她一直引以爲傲的事。
在春天的晚上,在湯蘭芳浴罷,對鏡穿衣時,在夜半無人,春夢初醒的時候,她也會迷迷糊糊的想起一些不該想的荒唐事,幻想着有一個人在默默地欣賞着她這完美無暇的胴體。就好像十六年前那個春天的晚上,她初次獻出她自己的時候一樣。
她真的這麼樣想過,她相信還有很多別的女人也會這麼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