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二月的春風還帶有冷意,從菱花紋窗櫺吹進來的時候,讓人有着清醒的寒意。
顧琰此刻,靜靜地看着雕花銅鏡中的自己,表情似哭又似笑,看着很瘮人。
她眼前的銅鏡,是纏枝吐蕊牡丹花紋的樣式,顯得十分富貴。顧琰知道,這是京兆顯貴姑娘喜歡的花樣,歷久不衰。只是四年後,就沒有姑娘再用它了。
皆因,那時人人都喜歡清冷寂寥的花樣,一株伶仃瘦梅,或一隻枯枝寒鴉,以討得那個人的歡心。
鏡中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然而神情悲切,眉眼間帶有愕然歡喜,蒼白的臉色和額頭綁着的紗帶,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顧琰記得,自小被父母嬌養在掌心的自己,在十二歲那年,從家中假山上摔了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受傷,也是顧家悲劇的起點。她在日後無數次回想,無數次希冀,如果沒有從假上掉下來就好了……
如果沒有掉下來,她就不會昏迷不醒,心急的父母就不會連夜去西山請章老先生,也就不會深夜遇伏被殺,祖父就不會因此傷心落了病根,顧家也不會陸續凋零……
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爲她假山上摔了下來。
她心心念念想着當年的事情,纔回到了當時,是嗎?
她殺了秦績之後,就得了重病,不過三五日的功夫,就到了彌留之際。大仇得報,她已經生無可戀了,連藥也沒有喝,最後直到無知覺合上眼。
她以爲自己死了,可以安安心心去見父母至親了,怎麼眼一睜,就回到了閨閣時的房間。妝臺上,擺放着少時極喜歡的玉燕銜花飾、蜻蜓逐花梳背,還有左側紫檀花几上的紫玉行溪問仙圖山子,這是父親疼愛她,特地放在她閨房中的。
究竟這是夢還是真實的?
就在顧琰怔忪間,門口有了窸窣的聲響,簾子被推了開來,一個圓臉孔兩漩渦,看着十分喜慶的丫鬟走了進來。
她見到坐在妝臺前的顧琰,愣了一下,隨即歡喜地說道。“謝天謝地,姑娘,您終於醒過來了!太好了,太好了!奴婢通知太太和老爺去!”
顧琰眼直直地看着歡喜的丫鬟,更加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這是大丫鬟水綠,早已死去的水綠!
當年,水綠跟着父母去西山請醫,同樣死在了那一場伏殺中。怎麼她還活生生站在這裡?這情景,當年沒出現過。
還有,水綠說太太和老爺,是爹和娘嗎?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她回到了當時?回到了十二歲的時候?
水綠看着呆呆傻傻的顧琰,臉上的笑意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喚道:“姑娘,姑娘……”
見顧琰還是沒有反應,水綠心裡一陣害怕,姑娘不會是從假山上摔下來,摔傻了吧?
隨即她的聲音就緊張起來:“姑娘,您別嚇奴婢!杏黃,杏黃,快去通知老爺和太太,說姑娘醒了,讓他們先別去西山!”
聽到水綠這些叫聲,顧琰眨了眨眼,淚水就掉了下來,然後緩緩綻出了一個笑容。
沒錯,她是回到十二歲的時候了,而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不止是山子和梳背沒有破損,就算水綠都活着!水綠還活着,是不是,爹和娘還活着?
顧琰心急地想去門外看個究竟,只是剛站起來,就踉蹌了一下。她本就是嬌滴滴的姑娘,又從假山上摔了下來,這會身體正虛弱。
“姑娘,快去牀上躺着,快去牀上躺着。”水綠見狀,忙不迭地說道,將顧琰扶上了牀。
沒多久,門外就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門口的簾子再次被推開,一對中年夫婦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好幾個奴婢僕從。
這兩個人,正是顧琰的父母顧重安和傅氏。
他們神色憂慮,傅氏的眼眶通紅,腳步都不太穩。直到看見睜着眼睛的顧琰,她纔不自覺的地鬆了一口氣。
“阿璧,你終於醒過來了,你嚇死娘了!”傅氏三步並作兩步,快速走近顧琰,聲音都哽咽了。
顧琰小名阿璧,這小名還是外祖父傅通親自起的。會這麼喚她的,就只有至親長輩了。
“沒事就好了,你別嚇着阿璧了。”顧重安見狀,咳了兩聲,開口說道。
傅氏聽了這話,急急地放開了顧琰,又將顧琰從頭打量到腳,不住地問道:“現在覺得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爹和娘正想去請章老先生……”
傅氏此時說個沒停,其實是深深的恐懼。
早前,顧琰一直昏迷着,就連宮中的御醫來了都束手無策,無奈說道或許西山的章老先生才能讓顧琰清醒。
章老先生是前尚藥局奉御,老了之後就安居在西山,醫術精湛卻脾氣古怪,輕易請不到。聽說他特別憐惜爲人母親的,傅氏都打算跟着顧重安出發去西山了。
不料卻聽到丫鬟匆匆來報,說顧琰清醒過來了,傅氏和顧重安才趕了過來。
“爹……娘……”顧琰眼神動了動,開口喚道,只一聲,淚水就如雨一樣落了下來。
她看着眼前的婦人,臉孔圓潤,緩詳端雅,這是孃親,記憶中的孃親。還有父親,父親此刻一臉關意,寬額長眉,一副親厚之相。
前一世,顧琰摔下假山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顧重安和傅氏了。顧重安和傅氏死的時候,身上中了幾十刀,面目都模糊了,慘不忍睹。
祖父顧霑憐惜她,早早就爲顧重安和傅氏釘上了棺木,不讓她見父母的慘狀,所以顧琰記得的父母,就是眼前這個樣子的。
她只砍了秦績十來刀,他的脖子就血肉模糊了,父母身中了幾十刀,可見伏殺他們的人,對顧家有着怎樣的刻骨仇恨!
顧琰的淚水似是停不下來一樣,惹得傅氏鼻頭髮酸,眼眶都溼了。
顧重安看到眼淚汪汪的兩母女,也不出聲打擾。他知道,不管是傅氏還是顧琰,都需要將內心的驚恐發泄出來。
哭,就是最好的方式。
“老爺,奴才覺着,還是去西山請章老先生來一趟吧。姑娘雖然醒了,畢竟頭受傷了,不知道有沒有落下什麼後患,不宜耽擱。”
突然間,顧琰聽到有人這樣說道,她快速擡起頭,看向了說話的人。
顧福,父親倚重的二管事,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向顧重安請示道,不,準確地說是勸說顧重安去西山。
是了,顧福這一番話,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勸說顧重安去西山。既然顧琰知道去了西山必死無疑,這話就令她格外留心了。
顧琰不知道顧福是忠還是奸。
前一世,顧福並沒有跟着去西山,不過顧琰記得,父母出殯後沒幾天,顧福就落水溺亡了。
他勸說父親去西山,是真的擔憂她病情,還有另有所圖?他知不知道西山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