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的震驚,已經令李笑晴麻木,她甚至毫不意外,李向陽會在這種時候,把鍋都推到她身上。
倘若他沒有一早就想好這麼做,又怎會一直將她蒙進鼓裡。
先前在雲疆的鎮國公府時,李笑晴對於徐遠善犧牲她來斷臂求生,不會忍耐。
這一次,在李向陽面前,她更不會忍耐。
“兄長說這話,我就聽不懂了。”
李笑晴幽幽開了口,“當初我夫君不過跟鎮國公夫人生了幾句齟齬,兄長得知以後,專門讓我攛掇夫君去斬龍坡送了命。我夫君比孝德皇帝早亡故一年,他如何能指使人去害孝德皇帝?”
她說着,有意拿帕子輕拭眼角,“況且我夫君死後,兄長說我一介婦人,不便拋頭露面打理這些生意之事,把香鋪要了過去,現如今兄長又爲何把殺害孝德皇帝這等要命的事,賴在我和夫君頭上呢。”
李向陽全然沒想到,李笑晴竟這麼快就把他賣了。
“你這蠢貨,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他震驚地回過頭去,怒騰騰看着李笑晴。
“你那死鬼夫君到底死沒死,何時死的,此事你知、我知,太子和太子妃亦知。哪由得你在此顛倒黑白?”
“爲兄知道,趙龍之死,讓你怨恨上了爲兄,可你是李家的女兒,李家生你養你,不是讓你爲了一個男人,拖累李氏全族去死的!”
李笑晴聽見“趙龍”二字,想到外頭那具屍身,慘然一笑。
比起徐遠善和趙龍,來自嫡親兄長的背刺,更令她痛心。
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李家女兒。
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是潑出去的水。
“兄長方纔還說,出嫁從夫,我自然要謹遵兄長的教導,”她低垂着頭,柔聲道,“我夫君六年前死在斬龍坡,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兄長又是從何處得知他沒死?”
李向陽沉下臉。
李淮回京就把雲疆發生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事關鎮國公府的秘辛,皇帝既同意太子,把徐遠達的死訊,瞞着天下人。
他原是不該輕易抖露,否則定會引起皇帝的不滿。
可現如今,他也顧不得許多了。
李向陽對着李淮道:“大郎,你來說,你們在雲疆都發生了什麼,她是因何被徐家休棄的,如實道來,不必給她留面子。”
豈料,李淮非但半句沒提雲疆之事,反而臉色慘白地反問:“父親,七年前‘天香閣’果真是您開的?”
李向陽愕然睜大雙眼,“你……你……”
李淮朝他叩首:“父親,兒子知道,姑母香鋪的掌櫃和夥計,先前一直養在咱們侯府的莊子上,確確實實是李家的人。若此事當真是您做的,還是儘早向皇上坦白請罪,方是忠君之道啊!”
李向陽全然沒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唯一兒子,竟會在這種時候忤逆他。
把他氣得一佛出竅,二佛昇天。
“逆子,逆子!”他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李淮,氣得臉色發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兒子知道。”李淮挺直背脊,“正因爲兒子知道,當年孝德皇帝忽然暴斃身亡,被毒殺的可能性最大,所以當年孝德皇帝的衣、食和日常所用之器皿,全都由繡衣使和宮中的太醫驗過毒。”
“六局二十四司但凡在那段時間,與東宮有所接觸的內官和宮女,皆被嚴加審問,甚至無一倖存。唯有定期向宮中貢香的天香閣,雖被徹查一番,卻因鎮國公的關係,僥倖未受太大波及。”
“兒子原就覺得,此事或與天香閣有關,只是苦無證據,如今……總之,咱們義陽侯府得天家厚愛,萬不能做不忠不義之事。”
如今世人只知,孝德皇帝當年是被雲良娣用壓勝巫蠱之術害死的,亦知楚琰頂着百官質疑,冒天下之大不韙,保下了雲良娣的性命。
可無人知曉,孝德皇帝之死,尚還有許多疑點未解。
李淮這麼說,等於是把孝德皇帝之死的疑點,當衆指了出來。
在場衆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耿直”的侯府世子。
說好聽點,那是“大義滅親”。
說難聽點,那可是出賣家人,狼心狗肺。
沈靈犀也全然沒想到,李淮在這種時候,會對李向陽發難。
倒教她提前準備好的那些證物,不便立刻拿出來了。
沈靈犀心下好奇,詢問地朝劉美人看去。
劉美人這段時間,常往李家跑,對於李家內宅裡的事,簡直是如數家珍。
見沈靈犀看過來,她也不藏着,隔空對沈靈犀娓娓道來:“這李淮是個妙人兒,他親孃原是義陽侯老夫人跟前的丫鬟,被義陽侯酒醉之後糟蹋了。丫鬟是個有主見的,知道義陽侯嫡妻是個善妒、不好相與的,不願做李向陽的妾室,就求着老夫人把她打發到陪嫁的莊子上去了。”
“誰成想,丫鬟肚子裡懷了李向陽的種,在莊子上偷偷生下一對兒龍鳳胎。嫡妻膝下無子,老夫人心疼自己剛出生的孫子,怕這孃兒仨被兒媳欺負,就索性悄悄將人養在莊子上,一直養到十歲。李向陽的那一宅子妻妾,莫說是嫡子,便是連個庶子都沒生出來。”
“李向陽的嫡妻,接連懷孕,又坐不住胎,壞了身子。老夫人臨終前,便將孃兒仨的存在,告訴給李向陽,可想而知李向陽有多高興。當天就親自去莊子上,把孃兒仨接回了府裡。”
說到此,劉美人嘆了口氣,“後來的事,我不說,你也能猜出來。半年時間,當孃的病死,雙胞胎的姐姐,被拍花子拐走,不知所蹤。就只剩下這個獨子,僥倖活了下來……再後來,就是如今這等局面了。”
兩人說話之時,義陽侯李向陽原就已經氣極,聽見李淮那番話,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皇帝的臉色,陰沉到極點。
“太醫,把義陽侯弄醒,朕要聽他當面跟朕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醫蜂擁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給義陽侯施針,可義陽侯卻紋絲不動。
瞧着大有一躺到底的架勢。
李淮見狀,跪行到李向陽身前,趴伏在他耳畔不知說了什麼——
只見李向陽震驚地睜圓了眼,直直從地上坐了起來!
“你!你!你!”他不可置信地伸手指着李淮,嘴脣氣得不住地顫抖。
劉美人是個亡魂,又是極愛湊熱鬧的,她在李淮伏身在李向陽耳側時,第一時間便飄到他們跟前,貼耳聽見了李淮的低語。
劉美人眼睛一亮,看向李淮的目光,錯愕中又難得帶了幾絲欣賞。這反應看在沈靈犀眼中,實在是好奇。
劉美人笑嘻嘻看着她,正欲開口——
卻聽得皇帝在上首,對李向陽道,“義陽侯,朕看在你多年以來,對朕忠心耿耿的份上,給你一次機會。你來說,那香鋪到底是不是你的,當年貢進宮裡的闢寒香,到底有沒有問題?”
皇帝威嚴的質問,令李向陽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
他深深看了李淮一眼,朝皇帝跪伏下去,言辭懇切地道:“回稟皇上,臣當真從未插手過鎮國公府香鋪之事,也絕不敢下毒謀害孝德皇上。臣可以對天發誓,若臣插手過鎮國公香鋪之事,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義陽侯的毒誓,說發便發,可真是隨便得很吶。”正在此時,沈靈犀嘲弄地開了口,“只是不知,若當真有證據,能證明七年前的‘天香閣’就是你的,你該如何去喚天雷把你劈死呢?”
這話說的可是一點都不客氣。
皇帝蹙眉看向她,“太子妃,你又查出什麼證據了?”
“回皇上,鎮國公老夫人臨終前,交給了臣妾一本賬簿。”
她說着,看了遠處的純鈞一眼。
純鈞將那本先前曹氏給沈靈犀的賬簿,呈到皇帝面前,“這本賬簿上,記下了七年前從天香閣開張,到最後關張,與鎮國公府中饋所有的銀錢流水。”
“從流水上看,天香閣雖是以徐家名義開的,可從鋪子開設之初,徐家除了投入幾間鋪面以外,便沒有旁的投入,一年卻有上萬兩的收入,天香閣雖賣香,卻不進貨買香,那它賣的香,是從何處得來的?”
李向陽沒想到,沈靈犀手裡竟還有這等證據。
好在,他對這些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李向陽冷哼一聲,言之鑿鑿地道:“能從何處來?自然是鎮國公趁鎖關之時,悄悄讓人販進來的。這流水不就更能證明我的清白嗎?我可沒那個本事,從邊關私販香料進京。”
“義陽侯是沒這個本事。”沈靈犀笑看着他,“可義陽侯有錢吶。”
她說着,從袖中掏出一張蓋着官印的賬冊紙,“在大周,所有東邊來的海貨,尤其是香料,皆由市舶司造冊登記,統一收取稅銀。這張是市舶司的賬冊內頁。”
“闢寒香裡沉光、月鱗兩味香料,皆產自塗魂國。”
“六年前,闢寒香在京城最風靡之時,這兩味香料,在市舶司的記錄裡,皆是由一個叫李謙的人購入的,李謙便是你義陽侯府的管事。”
“僅一年,李謙只這兩味香料,繳納的稅金高達兩萬兩,以當時的稅金計算,李謙起碼買了十萬兩的沉光和月鱗。”
李向陽瞳孔一縮,狡辯道:“此事我並不知情,或許是我這妹妹,不願讓徐家人知道,悄悄指使李謙幫她的忙罷了。”
李笑晴一點也不客氣地懟道:“若李謙是替我辦事,那他賺的錢呢?香料生意一本萬利,十萬兩的本金,起碼要賺三十多萬兩吧,若我有這麼多錢,還多此一舉再開這‘添香閣’作甚,難道是我活膩了?”
李向陽一噎。
“李娘子說的沒錯。”沈靈犀看着他道:“五年前,你給鎮國公府的分賬,只有五萬兩。而你義陽侯府,連續兩年,以你義陽侯的名義,在大周各處官府過戶的田莊、鋪面地契,就多達五十六萬兩。”
說到此,沈靈犀沉聲問道:“敢問義陽侯,你侯府近十年以來,每年最多的進項,也不過才三萬兩銀子,這五十六萬兩銀子,是你從何處賺來的?”
李向陽咬牙看着她,臉色憋漲得通紅,卻半天沒擠出一句話來。
他根本說不出半句辯駁的話。
到底還是大意了,以爲毀了賬,就能萬事大吉。
沒想到,竟在花錢上,露出了破綻。
李笑晴震驚地看着他,“賺五十六萬兩白銀,就只分給徐家五萬兩,連零頭都不及你賺的,到頭來,徐家還要替你背上抄家滅族之罪,你可有想過,我也是徐家婦?你還真是不顧我的半點死活啊!”
皇帝冷眼旁觀到此刻,也不得不承認,沈靈犀此番拿出的證據,把這義陽侯錘得死死的。
旁的暫且不論,七年前的香行,定是李向陽所有。
至於他皇兄身亡一事……
“義陽侯,朕也想知道,你準備如何去喚天雷,劈死你自己?”皇帝冷冷道。
李向陽聞言,打了個寒顫。
他趕忙跪伏在地上,帶着哭腔,朝皇帝求道:“皇上,此事臣有不得已的苦衷,天香閣確實是臣在經手沒錯,可臣確實不知道孝德皇帝之死是怎麼回事啊!還請皇上看在月妃娘娘肚子裡懷的龍種份上,饒過臣這一回吧!”
“你說什麼?”皇帝臉色微變,猛地站起身,眼底難掩驚喜,“你再說一遍,月妃她……”
“回皇上,臣是從月妃娘娘那裡過來的,就在方纔,太醫診出娘娘已經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李向陽老淚縱橫稟報道。
沈靈犀聽見這話,總算明白,先前劉美人說的李向陽今日那張”免死金牌”,到底是什麼了……
皇帝子嗣艱難,自從三個兒子接連亡故以後,就更加看重子嗣。
然而,後宮佳麗三千,這五年裡,也就只有趙貴妃一人,誕下皇子。
此刻,當他聽見月妃懷有身孕,心中簡直是狂喜至極。
“六郎,此案你接着審,朕得去瞧瞧月妃。”
皇帝匆匆撂下這話,擡腳便朝帳外走去。
李向陽壯着膽子擡起頭,眼巴巴瞧着皇帝。
他自己的子嗣就很艱難,自然能體會到皇帝此刻的心情。
原以爲,皇帝會因着自家女兒懷孕,龍顏大悅,暫且散了眼下這宴席,讓他有時間周旋一二。
沒想到,皇帝非但點名讓太子接着審,甚至連從他跟前走過,都不看他一眼。
全然不顧他的死活。
李向陽瞧着皇帝遠去的背影,只覺得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若皇帝在場,或許還會顧念着當初在潛邸時的情分,亦或是看在李月嬌懷孕的份上,對他網開一面。
可這會兒換太子來審,他哪還有半點活路?
塗魂國是古代對南阿拉伯一代的稱謂。香料稅率參考宋,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