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伸手,拿起那本《藥經》,狀似漫不經心翻看着裡面的內容。
字跡從青澀,到老練,唯一不變的,是那一筆一畫間凌厲的筆意。
裡面的內容也是,每個條目,都極認真細緻地羅列着重點,能看出書冊的主人,曾用過多少心血去學那些晦澀難懂的藥理。
六年前,楚琰進駐雲國以後,曾聽人講過,她的那些過往。
她生來便是祥瑞化身,承天地福澤,地位尊崇,但凡她所行之處,百姓皆夾道相迎。
雲國以鬼神輔佐君權,聖女代代相傳,卻從未有過哪一代的聖女,如她那般,受百姓愛戴。
據聞,雲國破國的前一日黃昏,戾帝還在城中高築祭臺,命她出面,爲百姓祈福,安定民心。
可不過幾個時辰後,她便被親生父親,綁上了城樓。
璀璨的生命,如星辰般隕落,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
在她死後,聖山腳下,堆滿了百姓祭奠的鮮花。
很長一段時間,雲邊城裡夜夜都有人在爲她痛哭。
六年前,楚琰從母親自盡身亡的悲痛中,迴歸現實,滿身戾氣,心比石頭還冷硬。
他遙遙望着一個瘦小可憐的身影,被人從城樓上推下,摔得血肉模糊,無人敢碰。
替她收屍,是他那顆冷硬的心,唯一升起的一絲憐憫。
後來,整整一年,關於她的傳聞,常常在他耳畔響起。
他從未在意過。
可此刻,那些與她有關的消息,就好似這本《藥經》一樣,條目清晰,筆力深刻地次第浮現在他腦海中。
“小公主很愛笑的,只是在人前,要保持聖女的威儀,所以纔不笑,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像月牙一樣,可好看了。”
“小公主親手釀的椒漿酒,就連姒家的老太爺都讚不絕口,說是他喝過最好的椒漿酒。”
“小公主經常偷跑出去玩,連小乞丐都能與她做朋友,若被人認出來了,還不讓人跪拜,只讓人喊她姑姑。”
楚琰的心,彷彿被一隻無情的手,一點點攥緊,生疼。
她在心底,究竟是如何捱過那樣的時刻。
又如何,在整整六年的時光裡,將自己打磨成如今這副模樣……
“殿下?殿下?”
沈靈犀看着楚琰對着手裡的藥經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殿下在想什麼?”
楚琰回神,凝視着她的雙眼。
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眸,純淨無垢,眼底除了疑惑,再無其他。
唯有內心真正強大之人,不管經歷過何等不堪的傷痛,依然能重獲新生。
那些殺不死你的,終將會使你更加強大。
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任人宰割的小公主。
而是沈靈犀。
從楚琰認識沈靈犀的那天起,她就已經成長爲,柔韌卻又內心無所畏懼的模樣了。
楚琰眼睫微動,將手裡的藥經,放回書案上。
“沒想什麼。”他低眸看着她,嗓音微啞地道:“只是看見這裡的東西,忽然想起了那位小公主。”
聽他提及自己,沈靈犀眼眸微閃。
“哦?殿下想起她什麼了?”
面上看似是在不經意地問,耳朵卻已經默默支棱起來了。
楚琰微微轉眸,“想她若是知道死後還被人當成厲鬼,定會非常生氣。”
說到此,他嗓音微寒,多了幾絲怒意,“今日那些鞭子,我覺得太輕了,該打殺幾個,以儆效尤纔是。”
沈靈犀心下稍安。
她原還以爲,他會問她,爲何忽然在城門前發難。
“殿下息怒,您若覺得不夠,下回我再給他們加點。咱們初來乍到,第一回就鬧出人命,總歸不太好。”
楚琰簡直要被她逗笑了,“看今日的陣仗,我以爲你比我還要生氣,沒想到,你這會兒竟還來寬慰我。”
沈靈犀眨了眨眼。
她下意識撇清關係:“小公主畢竟是殿下明面上的‘原配’,那些人如此編排她,殿下生氣也是應該的,我不過是替殿下分憂罷了。”
“好,以後若有人敢詆譭她,就有勞你替我出氣。”楚琰看着她道,“生死不論,有事我擔着。”
沈靈犀點頭應下。
她沉默幾息,實在沒忍住,好奇地問:“殿下曾說過,娶小公主的靈位,不過是權宜之計,對小公主並無旁的感情。如今爲何會對她的事,如此上心?”
楚琰從不輕易被人牽動情緒,怎會爲一個萍水相逢之人,對那些官員妄動殺念?
“我對她……也並非全然沒有半分感情。”楚琰意有所指地道。
沈靈犀:???
並非全然沒有感情……
是哪門子的感情?
前世,她可是連認都不認識他啊。
楚琰見她眼底露出茫然之色,脣角微勾。
“總之,只要有我活着一日,就絕不允許旁人在我面前詆譭她。日後,還請你在此事上,多多費心。”
沈靈犀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
太子妃進城第一日,便下令鞭笞大臣的消息,幾乎是一夜之間,便在雲邊城傳得沸沸揚揚。
蕭銳鞭笞那些官員的地點,就選在城門下。
十幾個人跪在地上,被長鞭噼裡啪啦猛抽,疼得鬼哭狼嚎。
有幾個身子弱的,挨不到五下,便生生疼暈過去。
那些都是以蕭銳馬首是瞻的親信,蕭銳自是不願把他們打太狠。
豈料,他剛打算讓人將暈在地上的人擡走——
慕懷安便已經讓醫者拿了金針和人蔘,上前給他們吊命。
“太子妃說了,九是‘長久’之意,要銘記於心的,一鞭都不能少。”
蕭銳氣極,眼睛瞪得像銅鈴,狠厲地警告:“慕懷安,太子不過在此停留兩三個月罷了,你如今不過是喪家之犬,日後除了雲疆哪也去不了,你可莫要得寸進尺。”
慕懷安朝他笑笑。
“蕭將軍並非‘喪家之犬’,還不是一樣,除了雲疆哪也去不了?”
“將軍與其關心我,不如多關心關心你這些手下。太子妃只說笞九鞭,也沒說打輕還是打重啊……”
“您看,我都知道用人蔘給他們吊着命,將軍您爲了向殿下表忠心,這打得也太狠了。嘖嘖,都是自己人,何必呢。”
說完,還不忘朝那些捱打的人,投去同情的目光。
這等挑撥離間的話,看在蕭銳眼中,簡直是小孩子上不了檯面的小把戲。
“慕懷安,你以爲本將軍會上你的當?”他嗤笑出聲:“本將軍若手下留情,你再去那女人跟前告一狀,她就又有藉口作妖了。”
說罷,他轉頭便朝手下命令道:“打!都給本將軍狠狠打!打夠九鞭爲止!”
慕懷安滿目“同情”地看着那些捱打的人。
當他看見,他們看向蕭銳的目光,在一道道狠厲的鞭笞中,逐漸變得失望。
慕懷安無聲勾了勾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