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靈犀隨楚琰從高臺上走下,隨文武百官一同迎駕。
皇帝下了御輦,隨他一同出宮的嬪妃們,也被宮人攙扶着,從御輦後的那些馬車上,走了下來。
嬪妃們皆穿上了春裳,環肥燕瘦,比那岸邊的春花還要嬌豔。
沈靈犀的目光,飛快在她們身上掃過,除了纏綿病榻的皇后,和提前來準備的月妃以外,後宮裡有寵的妃嬪們,幾乎全都來了。
在這些女人裡,唯有趙貴妃最爲素淨。
一襲雨過天青色的雲錦長褙,將她原本嬌柔的五官,更襯托出幾分秀雅出塵的意味。
奶媽抱着十皇子,跟在她身側。
十皇子正是好動的時候,在奶媽懷裡扭來扭去,咿咿呀呀的說個不停。
他烏溜溜的目光,四處張望,不經意間與沈靈犀的視線相接,忽然咧開小嘴朝她笑笑,朝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奶媽見狀,詫異地順着十皇子的目光,朝沈靈犀的方向看過來。
沈靈犀不着痕跡撇開視線,隨衆人朝皇帝見禮。
正在此時,方纔那個邀請沈靈犀前往暖閣的小太監,神色匆匆繞到朱連喜的身後,掩脣在他耳側低語一番。
朱連喜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隨即點了點頭,朝他擺手。
小太監見狀,眉眼一鬆,躬着身,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衆卿平身。”皇帝心情甚好,對着衆人道:“今日是上巳節,衆卿不必拘禮,盡興遊玩便是。”
衆人齊道“皇上萬歲”,而後便次第起身,跟隨在皇帝儀仗後頭,隨皇帝一同去江邊觀賞水戲。
每年上巳節這日,因着皇帝宴飲百官,親臨曲江岸邊踏青遊玩,各府在岸邊皆會設下帳殿,鱗次櫛比,一眼望不到頭。
皇帝帶着一羣嬪妃,在最大那頂帳殿中落了座。
正對面的江面上,隨着一陣“鏘鏘鏘”的鑼鼓聲響起,江面上駛來一艘裝飾着七彩布飾的綵船。
綵船的戲臺上,扮作伶人的木傀儡,被人操縱着,哇呀呀地唱着先帝大退北狄的摺子戲。
這也是上巳節的特色之一。
古時,上巳節除有祈求姻緣和生育之神外,前朝巫祝興盛之時,還有祓禊的習俗。
祓禊,是一種洗濯於水濱,驅除邪氣的儀式,在三月桃花水下,以招魂續魄,祓除歲穢,求得吉祥。
皇帝坐在賬殿最上首,饒有興趣觀賞着江面上的水戲。
正在兩個木傀儡在戲臺上,打得正酣之時——
“哇……”的一聲,帳中忽然響起奶娃娃的痛哭聲。
哭聲響亮至極,又暗含淒厲,登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衆人轉頭,看向皇帝西側的十皇子。
十皇子被奶媽抱在懷裡,哭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原本奶乎乎的小臉上,不知何時爬滿了凹凸不平的紅色面瘡,瞧着十分猙獰可怖。
“十郎,你怎麼了?太醫呢?快宣太醫!”
趙貴妃急得不行,騰地站起身,衝到十皇子面前,伸手就去抱他。
可她的靠近,卻令十皇子的哭聲越發淒厲,連臉上的面瘡,都更加通紅。
趙貴妃似未曾察覺到孩子的異樣,緊抱着十皇子,對着皇帝哭求:“皇上,十郎的身子向來康健,這副模樣,定是被人下毒了,皇上定不要放過賊人。”
這種時候,不掛念着懷裡的孩子,反而急着找出兇手。 沈靈犀倒是沒想到,幾個月過去,趙貴妃一如即往,在這種事情上,既沒什麼長進,還多了一些她腦子駕馭不了的心機。
十皇子是皇帝如今唯一的血脈,皇帝見他如此,心急如焚,當即便讓朱連喜去請太醫來。
像這種大型野宴,太醫所在的帳殿,距離主帳極近。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幾個太醫,跟在朱連喜的身後,快步走了進來。
而恰恰也是這麼短的時間裡,十皇子的病情急轉直下,似喘不上氣,哭聲一噎,張大嘴巴,雙手無意識地往臉上抓撓,看樣子痛苦至極。
直到這刻,趙貴妃的眼底,才露出實打實的慌亂之色。
“十郎……你、你莫要嚇我……”趙貴妃手足無措,一雙眼睛下意識看向奶媽。
奶媽微不可見地朝她搖了搖頭。
這一幕,完完整整落在沈靈犀的眼底。
“太醫,速速替十郎診治,若十郎有個三長兩短,朕定讓你們陪葬。”皇帝怒聲道。
醫正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他快步走到十皇子面前,根本來不及望聞問切,直接從藥箱裡掏出幾枚金針,飛快扎進十皇子頭頸處的幾處大穴裡。
一套針法下來,十皇子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他再次“哇”的痛哭起來,只是這哭聲比之方纔,已經虛弱了不少。
到這份上,醫正總算有時間,查找十皇子的病因。
他仔細觀察十皇子臉上那些面瘡,眼中的神色,先是有幾分疑惑。
直到用銀針,挑破十皇子臉上的面瘡,看見面瘡裡流出褐紅的血水時,那份疑惑頃刻化作了震驚。
醫正站起身,顫顫朝皇帝跪了下去,“回、回皇上,十皇子應該是服了至陽至烈之物,纔會如此……”
“十皇子今日都吃了什麼?”皇帝沉聲問道。
奶媽趕忙跪地,“回皇上,這幾日十皇子胃口一直不算太好,只吃了奴婢的奶水,未曾多吃旁的東西。”
皇帝指着奶媽,對醫正道:“你去瞧瞧,是不是她的問題。”
醫正並未起身,直接回稟道:“若奶媽有問題,定會像十皇子一樣,生出面瘡。她沒有此等症狀,足可見得,奶水並無異樣。”
皇帝聞言,面色更沉幾分。
“可是有人下毒?”他又問。
趙貴妃啜泣出聲,“皇上,臣妾和奶媽素日照顧十皇子,從不敢懈怠,十皇子得此急症,一定是有人暗中下毒。”
醫正低垂着頭,花白的頭髮,微微顫抖,“臣方纔用銀針挑破十皇子的面瘡,銀針不曾變色。還請皇上恕臣孤陋寡聞,臣沒有聽過世間會有此等毒藥。”
沈靈犀見狀,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從方纔醫正的神色來看,他明明已經知道,十皇子身中何藥,卻隱瞞不說。
蹊蹺的很。
“十皇子的症狀,是中了藥,而非中了毒。”恰在此時,帳殿外,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衆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穿靛藍長袍,面容俊雅的青年,坐在木輪椅上,被一個身形瘦削的青衣小廝,緩緩推了進來。
杜甫《麗人行》,就是上巳節,權貴春遊踏青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