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的院子裡,雜亂的高草間零散堆疊着一些陳腐的棺材。
正堂黑漆漆的,月光透過破舊的窗櫺,照在裡面陳放的那些半開的棺材上,好似隨時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面爬出來似的,十分陰森可怖。
楚琰和蘇顯手裡各提着一盞燈,他們正打算上前,用棍子將擋路的高草打一遍,免得有蛇藏在裡面咬人。
不料,慕懷安卻輕咳一聲,伸手止住,領着他們往側面迴廊裡走。
迴廊連着西廂房。
慕懷安熟門熟路推開半掩的西廂房門,沈靈犀便看見角落裡,有個往下的入口。
口處有個拴着鐵鏈的木門,倒教她瞧着有幾分熟悉。
“此處是冰窖,與你的福安堂一樣。”慕懷安慢聲解釋,“這是早年你們福安堂剛改建後不久,我瞧着新鮮,讓人弄的。只是,到底也無合適的人打理,便就漸漸荒廢了,沒想到此番還能用上。”
沈靈犀眼底閃過恍然之色。
而身側的楚琰,聽他提及“早年”,薄脣微抿,提着風燈上前,一把將鎖鏈扯落,打開門先一步走了進去。
慕懷安看着他的背影,笑着無聲嘆了口氣,拄着柺杖跟在他身後。
沈靈犀倒也未曾察覺兩人的異樣,也同蘇顯一起走下了冰窖。
比起外面的炎熱,冰窖裡涼爽不少。
只是,撲入鼻間的血腥氣,卻十分濃重。
楚琰將手裡的風燈挑高,便見地窖裡兩排停屍牀上,有約莫十幾具蒙着白布的屍身。
他伸出手,欲掀開離他們最近那具屍身上的白布——
“等等。”
“等等。”
慕懷安和沈靈犀異口同聲止住了他的動作。
楚琰:……
他轉頭,鋒利的視線,朝慕懷安面上掃去。
慕懷安蒼白的脣輕扯出無奈的弧度,“殿下當心,我就是這麼中招的。”
而沈靈犀,則直直看向躲在陰影裡的白色魂影,“出來吧,我都瞧見你了,慕懷傑。”
話音落下,其餘三人皆詫異地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自然是什麼也看不見。
被點名的慕懷傑,則慢悠悠飄了出來。
他穿着一身花團錦簇的壽衣,慘白着一張臉。
雖說他是慕懷安同父異母的弟弟,年齡與慕懷安相差三四歲。
可到底是酒色掏空了身子,即便如今成了鬼,也還是一副萎靡憔悴的模樣,瞧着倒像是比慕懷安大上幾歲。
此刻,慕懷傑黑漆漆的眼珠,面無表情盯着沈靈犀,冷冰冰問道,“你是來查案的?”
沈靈犀挑眉。
但凡是亡魂,知道她能見鬼,定然是——吃驚、問“你能瞧見我?”,再飄到她身邊稀奇地轉上幾圈,三連反應幾乎無一例外。
慕懷傑還是第一個,見到她還如此鎮定的鬼。
“你倒是挺了解我。”沈靈犀和氣地道。
“沈玉瑤那賤婦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說起這個,慕懷傑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桀桀笑出聲。
這笑容令沈靈犀極不舒服,不覺沉下了面容。
“你不是挺會驗屍麼?我屍身就在那兒,你要不要替我驗驗?”慕懷傑指着遠處靠牆那具,蓋着白布的屍身,咧着嘴道。
“可以。”沈靈犀點頭。
她提步便要往那屍身處去,又忽然想到什麼,眉心微動,反而走到楚琰身側,狀似不經意地牽上他的手,朝慕懷傑的方向指了指,“夫君,慕懷傑說讓我替他驗屍。”
這還是沈靈犀,第一回叫楚琰“夫君”。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還有往日的“知己”。
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楚琰的脣角止不住上揚,愉悅地道,“好,我陪你。”
說着,他飛快朝不遠處的慕懷安看了一眼,鳳眸難掩春風得意,反手牽起沈靈犀的手,便帶着她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慕懷安撇了撇脣。
果然,戀愛讓人盲目。
沈靈犀被楚琰牽着往屍身的方向走,雖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屍身的方向,可實則,眼角的餘光,卻一直緊鎖着慕懷傑的魂體。
果不出她所料——
慕懷傑瞧見楚琰靠近,便狀似不經意地,往一側飄了飄。
好巧不巧,就卡在距離楚琰一丈範圍之外。
有意思。
看來是知道她能見鬼,知道她會驗屍,還知道楚琰身上煞氣的範圍是一丈,想必他也知道,若被楚琰周身的煞氣碰觸,會是什麼樣的後果,所以纔會這般躲着。
這些,連慕懷安都未必十分清楚,更別提對沈靈犀一無所知的沈玉瑤。
是誰告訴慕懷傑這隻鬼,這些細節的?
沈靈犀略一思索,只覺得有意思極了。
她從楚琰的手心抽出手,掀開蓋着慕懷傑屍身的白布,露出與他魂魄一模一樣的屍身來。
因着在冰窖裡的緣故,屍身已經凍成了冰塊,面上覆着寒霜,裸露在外的皮肉,也有了水分流失而乾癟的痕跡。
“可惜了。”沈靈犀嘆聲道:“屍身凍得太久,已經結成冰塊,一時半會兒沒法在屍身上動刀,想驗都驗不了。”
慕懷傑擰緊了眉,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種狀況,眉宇間盡顯陰厲之色。
沈靈犀見狀,又道:“不過你若執意想讓我驗,我就將你屍身拖出冰窖,在外頭放幾個時辰,等這冰塊化了,再驗也不遲。不過你這魂體,可能就沒法保持現如今這副模樣了。你應該也知道,夏天屍身易腐,你魂魄的樣子,就是屍身當下的樣子,若是你短時間內不想入輪迴,就得頂着腐爛的屍身四處飄,你不介意的話,那我……”
“不必了。”慕懷傑拂袖。
他活着時候是這京城勾欄瓦肆裡最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
如今哪怕變成了鬼,也該是最俊美的鬼才是。
更何況……
慕懷傑清了清嗓,“我讓你驗傷,是爲了讓你去瞧瞧我腦後的致命傷。”
沈靈犀垂眸,掩去眼底的嘲弄,依言伸手反轉他的屍身。
乍看上去,他的頭髮梳頂成髻,後腦勺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只不過,慕懷傑既說了致命傷在腦後,沈靈犀便依照自己多年驗屍的經驗,伸手往發縫裡摸。
這麼一摸,還真讓她在發頂摸出一個細小的凸起。
“殿下,把燭火放近一些。”沈靈犀扒開發縫,下意識道。
這聲“殿下”,令楚琰一直上揚的嘴角,頃刻抿成了一條直線。
有了先前那聲“夫君”,他如今聽着“殿下”二字,十分不順耳。
慕懷安見狀,垂眸掩去眼底的笑。
沈靈犀渾然未覺,就着燭火,從慕懷傑屍身的發縫裡,拔出了一根鋒利的釘子。
慕懷傑看着那枚釘子,怨氣十足地道:“都是你那個好妹妹,趁我酒醉熟睡時,把燒紅的釘子,打進我腦中,才令我含恨而終。”
“你如今不是繡衣鑑查使麼?你這夫君又自詡爲大周最公正無私之人,如今你們既知道真相,想必也不會徇私包庇,任兇手逍遙法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