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貴全然沒想到,姜玉蘭竟會問這等問題。
他心道不好,磕磕巴巴地道:“是、是小民翻、翻黃曆選、選的日子。”
“拿黃曆來。”姜月蘭朝隨從吩咐道。
隨從尚還未動,周貴趕忙又道:“是小民尋的玄門道人看的日子。”
姜月蘭冷冷看着他,“如此說來,你選的‘黃道吉日’,在黃曆上,也並非當真是非走不可的大吉之日,是也不是?”
“是……是……”周貴不知她意欲何爲,已很是有些心虛,聲音直髮顫,“黃曆上雖不是,可那位真人說、說對我們商隊而言,是最好的日子。”
“所以,即便那日天氣很不好,你們也要執意上路,只爲了應這個‘好’日子,是也不是?”姜月蘭又問。
周貴愈發心虛,趕忙解釋:“我們離開雲邊城時,天還好好兒的,是走到斬龍坡時,才突然變天的,應該是這裡陰氣太重……”
“還在狡辯!”姜月蘭沉聲道:“馬車的車頂,罩着油布,若非提前知曉當日會下雨,付家人又怎會提前在車頂罩這種東西?顯然一開始他們就知道當天會下雨。”
她說着,擡眸看向圍觀的百姓,朗聲道:“各位鄉親父老,本官初來貴地,有一事不明,還請諸位解惑。”
經過方纔姜月蘭與周貴那番辯駁,明眼人皆看出來,周貴很有問題。
衆人對於姜月蘭的敵意驟減,七嘴八舌地回道:
“特使請問。”
“我等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絕對比這周富貴兒答得靠譜。”
人羣鬨笑起來。
“威……武……!”
衙差們齊聲唱和。
待場面再次肅靜下來,姜月蘭問道:“請問諸位,斬龍坡是否乃附近地勢最高之處?”
這不明擺着嗎?站在斬龍坡還能遠眺雲邊城,自然是地勢最高之處。
衆人雖不知她爲何明知故問出如此淺顯的問題,卻也齊齊回答道:“是最高的。”
姜月蘭:“雲疆往年這時候,可曾像前幾日那樣,多雷雨天氣?”
如今還未到農忙時,前來瞧熱鬧百姓,許多都是莊稼漢,對於雲疆的氣候,自然熟知得很。
“每年都是啊,驚蟄春雷,尤其月初的時候。”
“是啊是啊,咱們雲疆春天來的早,過完春節天兒雖暖和了,那是假象,須得在驚蟄時轉寒幾日,等到雷雨天兒再過去,那就是開始真暖和了。”
“對的對的,咱們這幾日都要春耕啦。”
人羣裡的百姓,每回一句,周貴的臉色,都要蒼白幾分,哭聲也漸弱一些。
姜月蘭待人羣中應和的聲音,差不多了,負手走到周貴面前,睇着他,“周貴,你來說說,替你看黃曆的那人,究竟是玄門道人,還是熟悉此處地形氣候之人?”
周貴瞳孔驟然緊縮。
姜月蘭沉聲質問:“你方纔怎麼不說,付家五口殞命之時,不僅狂風大作,還有電閃雷鳴呢?他們五人幾乎同一時間斃命,屍身捱得極近,身上有燒灼的篆文紋路,雖然屍身外表無明顯傷痕,可這紫紅色的篆文紋路,正是雷劈所致的痕跡。”
“那……那定是惡鬼召了天雷來劈死付家五口的。”周貴梗着脖子繼續狡辯。
姜月蘭:“所以你承認,付家五口確實是被雷劈死的了?”
周貴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被姜月蘭擺了一道。
他矢口否認:“小民不知,小民只是順着特使的話說,小民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京城雷雨天甚少,怎會知曉被雷劈過會是這等模樣……”
“正因爲你是京城人,又是賣香料和草藥的商行,纔會知曉被雷劈是什麼樣子。”
姜月蘭打斷他的話,語氣犀利地道,“天德二年春,京城東山有一採藥人,在山中離奇死亡,身上佈滿篆文狀灼燒痕跡,附近百姓皆認爲是厲鬼作祟,時任知府趙成將此案密而不發,定爲懸案。”
“因此案太過詭異,一連半年京城再無採藥人敢上山,直到天德二年秋,山上又死一人。死狀與前一死者一模一樣,大理寺慕少卿找到目擊證人,證實死者乃雷擊致死,方將此案告破。也正因如此,世人方知,被雷劈之人,並非全都渾身焦黑,還有此異狀。”
“你們‘千金行’既然是近幾年京城最大的香料和草藥行,在東山腳下定有收草藥的分號,你作爲千金行的東家,又豈會不知這樁案子?”
周貴張了張口。
姜月蘭卻不給他辯駁的機會,斬釘截鐵地道:“旁人或許不知曉,你絕不可能不知曉。採藥人半年不曾進山採藥,凡東山特產的藥草,價格上漲三成有餘,你便是不關心案子,也會關心你的生意。”
這一回,便是再遲鈍的人,也品出點這案子的意思來。
人羣中有人鼓足勇氣發問:“這五口人和京城那兩樁案子一樣,人都是被雷劈死的?”
“可若是雷給劈死的,是天災,周貴又怎能未卜先知,算計到這種程度啊!”
“這哪還用算計,月初天天下雨,那春雷就沒停過,只要把人帶上來,那可不就很容易被雷劈嘛。”
“啊,我想起來了,幼時老人家常言‘打雷下雨不上坡,斬龍坡上有龍過’,若是打雷天上坡,被龍抓走就再也回不來啦。只是這些年,走斬龍坡的人越來越少了,漸漸都沒人說這句話啦。打雷天兒咱們本地人肯定是不會上來的,也就是他們大周來的外地人,敢這麼幹。”
大部分人對自己熟知之事,很是熱衷於分享。
在場的都是當地百姓,他們素日裡看天勞作,提及當地的氣候和天象,自然是滔滔不絕。
人羣中越來越多都是對斬龍坡雷雨天氣的描述,還有不少人想起來,早些年斬龍坡曾有過那些被雷劈死的事件。
姜月蘭見狀,一直吊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她此行驗屍斷案固然重要,可消弭“厲鬼作祟”一說,在百姓中的影響,也十分要緊。
否則,難保不會有惡人,再借鬼怪之名肆無忌憚作惡。
現下她有意引導圍觀百姓當衆討論此案,便達成了她此行目標的第一步,先將“厲鬼”一說,當衆釋疑,讓平頭老百姓都能聽懂是怎麼回事。
周貴聽着衆人的討論聲,臉色變了又變。
到這地步,他還想再垂死掙扎一下,他高聲道:“大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小民就算存心想害付家人,也不會搭上自己性命,他們五口人死的時候,小民和這些夥計就在旁邊,小民何德何能,能驅使天雷想劈誰就劈誰?大人,小民冤枉啊!他們的死,確實與小民無關啊!”
他這話也是在場不少人心底的疑問,當日這斬龍坡上,不止死者五口人,還有商隊裡百餘號人,怎麼偏偏就能劈中他們。姜月蘭冷笑出聲,轉頭命令道:“來人,把這雨棚撤了。”
跟她從京城來的隨從,都是手腳麻利的,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將那簡易的停屍棚拆個徹底。
於是,所有人都瞧見了,五個死者所處的位置。
“此處,是這片地方,地勢最高處,雷雨天氣裡,站得越高最容易被雷劈中,此乃其一。”
“至於其二……”
她轉身朝在座的慕懷安鄭重揖禮,方對着人羣道:“當初京城兩樁雷擊命案,審結之時,慕少卿特地命人,在東山貼了一份告示。”
“告示上告訴東山採藥人雷雨天氣進出東山的禁忌。一,雷雨天儘量莫去最高的地方。二、一旦出現毛髮豎立、渾身疼痛之狀況,若所處位置位於最高處,且地面乾燥,則就地平躺。忌多人聚集一處,忌邁步行走,直至毛髮不再豎立爲止……”
“方纔周貴親口所言,到達坡頂,狂風大作。他催促商隊之人趕緊走。而恰在此時,付家的馬卻出了問題……”
“馬是這麼巧,在此時出問題的嗎?當然不是。若本官是周貴,先將商隊不相干之人,悉數以‘趕路’爲由,支去低窪之處,他本就是經營草藥行的東家,對藥草自然熟知得很,此時,他只需讓馬匹聞些特製的藥草,便能使其躁動不安,就可藉此令付家五口停在山頂處。”
“而後,他再使人慫恿付家五口下車。付家兒子是垂髫小兒,若遇雷擊,在雷擊之前,毛髮定會先豎起來。此時他只需告訴其餘幾人,如此異象恐是有鬼怪作祟,讓他們挨在一起。等到雷劈下來,便是五人絕殺之陣!”
姜月蘭的聲音不疾不徐、鏗鏘有力,將推斷的過程,條理分明的娓娓道來。
話落,現場鴉雀無聲。
周貴全然沒想到,姜月蘭連這等細節,都能推斷出來,臉色終於灰敗下來,整個人癱在地上。
姜月蘭看他一眼,走到那些夥計面前,垂眸看向他們,語氣威嚴地道:“本官最後給你們一次機會,要不要實話實說,全憑你們自己掂量。”
到這地步,眼瞅着周貴已經大勢已去,那些夥計爲了保命,自然不敢再有隱瞞。
他們爭先恐後地將事情經過當衆道出:
“年末東家聽聞神安皇后開年要在雲疆開放互市,又聽蠻夷坊的胡人說,西匈人最喜歡大周的茶葉、草藥和茶葉,願用好馬交換這些東西。東家看中這門生意,便找了胡人專門教我們騎馬,還收了幾家茶葉鋪子。”
“付家的茶葉行,來京城的時日雖短,可他們家特製的茶葉,卻深得蠻夷坊那些胡人的喜歡,生意做得也十分紅火。”
“東家屢次想買他們家的茶行和配方,都被付家家主婉拒。東家背地天天罵他們不知好歹。後來,神安皇后開放互市的消息一出來,東家便力邀付家一同來雲疆。”
“付家與蠻夷坊的胡人常打交道,最懂西匈人的喜好,他們家的茶葉,西匈人也最喜歡,便都拿好馬與他家換茶,反倒是東家帶來雲疆的香料和藥草,這波西匈人懂的不多,沒多少人要……”
“東家一來雲疆,便讓小人四處找老翁打探斬龍坡的事,也聽了不少,早年斬龍坡死人的案子。回京那日,付家原是覺得天氣不好,不想那麼早走的,是東家說願意借幾個夥計給付家驅馬,付家才同意那天一起走。”
“小人幾個,就是東家派去付家驅馬的。臨出門前,東家一人給了我們一包香茅磨成的藥粉。還告訴我們,打雷之前壓着步子上山,聽見有雷聲起,就給馬匹喂藥粉,把付家拖在山頂。”
“後頭發生的事,與大人所料分毫不差。馬車的車伕是東家買通的人,馬到了山頂狂躁不安,付家五口自然便下了車。”
“再然後,雷來之前,東家讓我們都躲在岩石下頭,喊付家人趕緊把小娃圍上,免得被鬼上身,一道雷劈下來,他們便一命嗚呼了。”
“東家一直等到雨停,才帶着我們回去,他去車廂裡拿了茶葉行的契紙,和茶葉方子,又讓我們把馬車給砸了,纔派了人去報官,還專門讓人把消息帶回京城,再後來,便是大家都知曉的事了……”
到此,在場的所有人,全都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有京城兩樁命案在前,又有這些夥計們的指證,現場再無人質疑,這案子就是一起謀財害命的“人禍”,而非“厲鬼作祟”。
“周貴,你還有何話說?”姜月蘭看向周貴,沉聲問。
周貴深知他此番再無翻身的可能,一咬牙,連滾帶爬起身,不要命朝不遠處的懸崖跑去。
“抓住他!別讓他尋死!”姜月蘭急聲命令。
隨從和衙差們,尚還來不及反應,便見一個身穿銀色甲冑的身影,腳步輕點,飛身落在周貴面前,飛起一腳,直接將他踹了回去。
“想死,也要看本將軍答不答應。”慕懷安冷聲道。
周貴本就身形癡肥,被慕懷安這一腳,生生踹暈過去。
“踹的好!”
人羣中,不知誰喝彩了一聲,百姓們皆毫不吝嗇地拍手稱讚起來。
有人誇姜月蘭不愧是神安皇后的欽點門生,果然有神安皇后當年的風采。
也有人誇慕懷安既能查案又能帶兵,真乃文武雙全的神人也。
姜月蘭朝人羣揖禮,溫和謙遜地連道“過獎”,“不敢”,引得百姓們對她這個特使,更加親近認同。
待到姜月蘭回神,慕懷安已不見了蹤影。
直到姜月蘭回京那日,才重又見到慕懷安。
她再次朝慕懷安道了謝。
“不必謝我。”慕懷安淡聲道:“當年,東山的案子,是她破的,我不過是替她站在人前罷了。”
直到這刻,姜月蘭才知曉,原來慕懷安與神安皇后,那麼早便相識了。
她猶豫幾息,鼓足勇氣道:“在下一直視少卿爲榜樣,大理寺上下,也十分想念少卿,神安皇后說,若少卿願意,亦可重回大理寺,少卿素來的理想,便是雲遊四海,專破奇案,在下願意隨少卿一起,向少卿學習。”
慕懷安淡淡垂眸看着她,臉上帶着玩世不恭的笑。
“不必了。”他回道:“回去以後替我轉告她,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我已知曉自己想做什麼。以後請她善自珍重,此生若有緣,盼與她再見。”
說罷,他翻身上馬,策馬離去。
他與她,相識在那樁案子。
如今,也算是與她好生道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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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聖元年冬,慕懷安上書請辭,掛印離開朝堂。
次年春,大周民間出現了一個無名俠客,長相俊美,武功高強,專門協助官府,偵破懸案。
慕懷安周遊四海,屢破奇案的故事,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