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爲經冷笑。
他根本不吃這一套。
他特意打開任務面板看了一眼。
【當前任務內容:學習、提高、傳承,是藝術之火源源不絕的根源,也是一個人胸懷寬廣,海納百川的過程。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指點他人也是自我最有效的總結和學習。請您爲其他創作者完成六幅指導畫,至少包含五幅“提色”級別的作品,以及一幅“點睛”級別的作品。】
自從從瓦特爾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後,顧爲經一直都在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怎麼纔算是達到了爲一個畫家“畫龍點睛”的指導效果。
系統任務面板上介紹的很玄乎。
暗示要兩個人心心相印,對作品脈絡把握的絲絲入扣,才能以此爲根基,爲畫面點睛、用筆生神。
既然如此。
顧爲經琢磨來、琢磨去,認爲以自己目前的水平光是在繪畫完成的末尾,哐哐哐簡單粗暴的加上兩筆。
定然是行不通的。
最好他要全方位的介入到對方的創作過程中。
首先無比熟稔的瞭解這幅畫的每一個創作過程,把繪畫者的心意把握了個十成十。
先把這幅畫,乃至對方畫家這個人完全的吃透,纔好談接下來去“一筆生花”。
而把握畫家的心意?
顧爲經自然而然就把目標盯在了家裡老爺子的身上。
天底下很難找得出來,哪位是比顧童祥還要更加合適的人選了。
之所以不是勝子。
是因爲畫指導畫,站在高處教導別人這種事情,和自己關在屋子裡悶頭畫畫不一樣。
需要因人而異。
除非是開着門採爾技能那種維度碾壓式的一力降十會,以勢壓人。
無論畫面上有什麼彎彎繞繞,都直接一板磚拍過去平推。
否則並非是經驗面板數值上,你比對方高一些,就能言之鑿鑿在那裡指手畫腳。
指導一個人,必須要基於他自身繪畫理論,美學沉澱,並結合藝術潮流和對方的美術風格。
才能做出最適合對方的提高建議。
他可能現在純論下筆熟練度,油畫的技法經驗方面,要比酒井勝子強上半籌。
但是人家勝子小姐從小接受的就是最頂尖的藝術教育。
酒井小姐看過的畫展,恨不得比顧爲經畫過的畫都多。
酒井勝子知識體系結構的底子是非常紮實的,看看她最近爲參加新加坡雙年展決定的選題就知道了。
《爲貓讀詩的女孩》,這個繪畫創意非常的有靈氣、更是非常的有禪意。
跳出筆墨之外。
論選題的清新脫俗,論畫面的構圖巧意,論取景角度處理的情趣哲思,實際上都要顧爲經擺個畫架在孤兒院的院子裡愣畫,強上很多。
事實上。
說得不好聽一點。
顧爲經如今的創作過程,仍然是缺乏那些屬於他自己的,值得評論家推敲,經受的住時間考驗的藝術理念的。
這是每個能在美術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藝術大師,區別於芸芸衆生,區別於技法優秀的“粉刷匠”最本源的東西。
也是替僱主所服務的,插畫師常常被認爲不夠嚴肅的緣由。
沒有彷彿黑暗中的燭光一樣,照亮社會的獨特思想。
藝術家又何以能被尊敬的稱之爲“大師”,並被時代所銘記呢?
他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技法上最大的亮點來源於郎世寧,構圖上的最大亮點,聖母像的逆光處理,來自於陳生林陳老闆。
畫面上最獨特的手指塗抹法的紋理新意,還是人家勝子小姐給畫上去的。
主打的就是一個優秀的縫合怪。
藝術創作上搞縫合倒從來都不丟人。
畢加索最牛逼的一點,就在於,老畢一生都像是一塊永遠無法被塞滿的海綿一樣,瘋狂吸收着不同的藝術潮流,吸收着他周圍畫家的思想創意。
並以他自己的藝術哲學爲骨架,在筆下完美的縫合熔鍊爲一體,並綻放出比原主更璀璨十倍、百倍的風采光芒。
畢加索的職業生涯,就是一個藝術界的“弗蘭肯斯坦”的一生。
不過縱使是畢加索,他被評論界最看重最珍視的一點,也是他獨特的“理念哲學”骨架,而非愛他的人形容是“別具一格的改造淬鍊”,恨他的人批評說是從小畫家那裡“抄襲剝削”來的血肉元素。
當然。
理念、哲學、思想……這些超級牛逼轟轟的詞彙,都是到了大師,乃至大師之上的地位,想要考慮青史留名,開宗立派的大佬們,才需要考慮的東西。
至少到了唐寧那步身價,媒體評論文章纔會以這些要求來審覈評判他們的作品表達出來內容。
顧爲經如今這個水平,乃至到“普通的年入百萬”知名畫家的層次,也只要畫的好,畫的漂亮,技法優秀就已經完全夠夠的了。
只是顧爲經心裡很清楚。
在技法以外。
關於考校藝術哲學、繪畫靈氣,通向一代宗師的“畫家之道”上,酒井小姐比自己還是要走的更遠。
這不是自卑。
而是事實。
他爲酒井勝子的靈秀而驕傲,也爲未來路途上的挑戰而興奮。
顧爲經不再是那個敏感而脆弱的孩子,真正的登山家,不會因爲山的高聳蒼茫而恐懼不前。
只是顧爲經以5級的油畫水平,真沒那個資格裝大尾巴狼,在勝子的作品前談什麼將繪畫脈絡收歸己手,妙筆生花。
他的理論體系還是太“糙”了。
反而自家爺爺是現成的送到手邊,讓他敲着小教鞭,啪啪啪調教的人選。
論對對方作畫風格的熟悉程度,從小顧童祥就是他的藝術啓蒙老師。
他和爺爺的國畫、油畫的行筆落筆習慣,完全是從同一路數裡出來的。
顧童祥這種二把刀式的職業畫家,水平不高不低。
不管是繪畫技法,美術理念,創作哲學。
以顧爲經經過這段時間提高打磨後的眼光,直接教起來都不費力。
完全不需要像他給瓦特爾老師畫水彩那樣,還要消耗珍貴的“真實的世界”技能的每天只有一千秒的珍貴使用時間。
猜測自家爺爺的繪畫思路,那些心意的瑣碎細節,也要遠遠比猜測瓦特爾老師來得省時省力。
所謂同一個“師父”教出來徒弟。
贏你一招半式,就是勝你全部。
現在顧爲經全方位的進階到了職業二階,正好可以把顧童祥完美的捏在手掌心,任意擺弄出十八般不同的姿勢出來。
縱使是不牽扯到任務面板的任何內容。
顧童祥在Lv.4職業畫家的瓶頸處蹉跎了大半生。
老爺子一輩子都感慨未逢明師。
若是自己突破了瓶頸後,把自己新獲得的心得感悟言傳身教給爺爺。
讓爺爺臨老臨老,技法老樹開花,反而更上一層樓,也不是很值得的麼!
更妙的是。
顧童祥每天都和他生活在一起。顧爲經什麼時候興致來了想敲打兩下,就能什麼時候敲打兩下。
他可以早晨起來吃完早飯後,捉住顧老頭練練平塗。
可以下午去和酒井小姐去採風前,把顧童祥拎過去臨摹兩幅郎世寧的花鳥,鍛鍊一下新體畫的感覺。
晚上和女朋友卿卿我我的約會回家後,再把和吳大爺下象棋的爺爺按過來開個油畫小竈。
這不是24小時,無死角的提高麼!
這種時間上的便利性是教勝子畫畫都不具備的。
發現這一點時,顧爲經心中都隱約已經聽到任務完成的提示音,彷彿看到自己得到人生中第二項傳奇級技能,在畫展上縱橫捭闔時的樣子了。
顧爲經剛開始時,教老爺子畫畫,語氣還沒有這麼暴躁。
可期待感被拉的這麼高。
興沖沖的在這裡教了一上午,在宣紙上端詳了半天,筆墨間寫出的繪畫風情半分沒見倒,淨看出些老爺子想出去和嬸子們樹蔭花下瀟灑快意去了。
一想到週末自己可是耗費的和酒井小姐樹蔭花下,瀟灑快意的時間,跑過來教顧童祥畫畫。
顧爲經就彷彿推了酒局,輔導不開竅的娃子做功課的中年家長。
心裡那個氣不打一處來。
這老爺子,不認真啊!這樣的進度可完成不了任務。
“啪!”
他一手指點在桌面上的宣紙紙面之上,冷笑的說道。
“我確實不是林濤教授,但處理好平塗的色彩線條,也不需要林教授的水平。看好了……我只給您演示一遍,請好好學。”
顧童祥本來還想嘴兩句。
可他又忽然住嘴了。
老爺子眨眨眼睛。
從今天早晨,坐在書桌邊開始,顧童祥就覺得世界的展開方式不對。
他之前僅僅以爲,是被孫子管教,倒反天罡的不適感。
現在,他才終於驚訝的發現,似乎孫子和他原本印象裡的樣子變得有些不同了。
記憶裡,爲經他很少會這麼給人以鋒銳的感覺。
他的眼神朝氣而自信,語調平靜又有力量。
以前顧童祥覺得自己孫子是一個比較“悶”的人。
說好聽點。
叫做內斂溫潤,說不好聽了,最開始接觸下來,很多學校裡的同學都會覺得他有點“蔫蔫的”,不夠開朗陽光。
顧童祥有點恍惚。
此刻身邊顧爲經給他的感覺,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特殊的氣質。
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氣場。
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自信氣質,每一個字都沉穩有力,讓人不得不心生信服,就好像……
多年前,他陪孫子孫女在中午吃飯的時候,電視上所播放的一步主角但凡一手拿菜刀,就渾身氣焰繚繞,烈火熊熊,蔬菜瓜果凌空飛起的一部叫《中華小當家》的動畫片。
好吧。
拋出烈火熊熊的濾鏡,和瓜果漫天亂飛,讓牛爵爺的棺材板的壓不住了的那部分。
如今手拿畫筆的顧爲經,整個人在顧童祥心中的感覺,真的都變得截然不同。
對方的眼神像是仰光河面所反射的晨光一樣明亮,從神態到手中從洗筆筒中所提起的毛筆,都堅定沉毅。
彷彿即將在宣紙上創作的一筆一畫,都曾經千百次在胸中打過腹稿一樣。
不見片刻的遲疑。
他在旁邊嘰裡呱啦指手畫腳的時候,說得再對,顧童祥也把他看做是小時候那個自己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小孫子。
而當顧爲經手中拿起毛筆。
傾刻之間,他好像就變成了筆下繪畫世界的國王。
人人都說。
每一個畫家都是自己藝術人生的國王,但其實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才能在自己身上培養出這股自信。
顧童祥這輩子可能都是個在書畫一途上沒啥建樹的半吊子藝術家。
可顧童祥也是個在混亂的泥潭裡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商人。
他自忖看人的功力,要比畫畫的功力更爲深厚。
在以前那種動盪的社會環境裡搞藝術的人,就像籠中的金絲雀,生死命運三分由己,七分看天。
指着老天臉色吃飯的人,總是像匠人多過像畫家,不是本分的匠人不好。
可說一千,到一萬。
終歸少了幾分,唯我獨尊,筆開天地,大家氣勢。
既使是官方畫協裡那幾個會長級的大人物,顧童祥偶爾開研討會時見過,其實身上也少能展現出足夠強大、雄渾畫師之筆墨,如武人之矛戈的凜凜然氣場。
顧童祥三十年前倒騰舊油畫的年代,曾經有個年輕人連着一個星期跑來店裡看畫,顧童祥忍不住走過去問對方是不是要買畫。
這是殖民時代駐緬英國高級文官家裡作品,此般精品整個仰光都不找,他要喜歡,價錢好商量。
那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笑笑搖頭,說是靠臨摹些假畫賣給外國人做生意的,過來只是想琢磨琢磨這裡的筆觸。
他開不起書畫店,這真畫的價錢,也實在不是他所能承擔的。
顧童祥驚訝於對方的坦誠,只是笑笑,倒也沒有趕人。
三十年舊事如水。
他現在已經記不清對方的臉了,只依稀記得對方有一雙亮的嚇人的眼睛,像是火把般明亮鋒銳。
似乎什麼樣的風雨,如何的貧窮,都不能將起澆滅。
再後來。
顧爲經出生的前後,
有個叫“豪哥”的人開始在這座城市地下世界裡名聲大躁,隱隱有成爲仰光教父的態式。
據說他非常擅於營造神秘,從來記者拍到過他的照片。
沒準試圖這麼做的人都死了。
連警察的檔案裡,都只用外號來代替。
顧童祥偶爾想來,總是回憶着,曾經那個和他擦肩而過的有着和四周環境格格不入眼神的年輕人,猜測着自己是否曾於這樣的大人物,有過一面之緣。
現在。
他竟然在孫子的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影子。
若是說有什麼不同。
那就是那個人的眼神是燥的,而顧爲經的神情是靜的。
一如夜晚火把。
一如河面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