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當一個一腔熱血的小胖子站在那座歷史悠久的宅院裡,跟一衆同樣熱血的青年一起宣誓時,他是其中最認真、最用心、最有力的一個。
“我們不受禮拜,不分等級,不念恩德,不計善惡,即使被欺壓也不屈服、即使遭遇災厄也不氣餒、遇到不公正時能毫不畏懼地糾正、不向禽獸屈服獻媚,做剛正之人,行大道之事,天下需要,我便所爲!即便天下需要黑暗,我等甘爲陰暗下的人,做那些世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就算揹負罵名,昭著於世。我等也要留有本心,恪守底線,不愧頂天立地。”
當人羣散去時,只有這個小胖子留在原地,怔怔失神。
“曹子登,還愣着幹嘛?都散了。”
“胖子,快走了,我們去吃酒。”
“喂,你醒醒,失心瘋了怎的?在想什麼?”
“我想一個人想想,究竟如何才能做到保持本心,做個頂天立地的人。”
“哈哈哈哈……蠢貨,你是不是腦子糊塗了?進了這個院子,我們幹得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們這輩子都別想乾淨!剛纔那些場面話不過是說來給人聽聽的,你不會以爲這些都是真的吧?”
小胖子的認真換來的是一衆人的嘲笑,但他卻沒有絲毫動搖,反倒掐住一個人的脖子:“你再說一遍試試?!”
“曹子登!你……你鬆手,我不說就是了!”
“瘋子,傻子!咱們離他遠點兒,這人腦子不正常。”
身邊的幾人一擁而散,留下小胖子望着頭頂的“都察院”三字怔怔失神。
“小胖子,你叫什麼名字?”一個聲音打斷了小胖子的思緒,一個儀容不俗的中年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這個人面前,小胖子第一次感覺到震撼,一種森冷中帶出正氣的感覺,小胖子明瞭,這就是他一人追求的境界。
“我叫曹子登。”
“爲什麼會在這裡?”
“因爲我殺了人。”
“誰?”
“一個該殺的人。”
“你想做什麼?”
“殺天下該殺的人。”
“先前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爲什麼要有人藏在陰暗中。”
“想清楚沒有?”
“想清楚了。”
“說來聽聽。”
“因爲沒有壞人承託,天下如何來的好人?我可以做壞人,但我的心不壞,真的。”
小胖子說得很認真,一本正經地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中年人笑了,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又摸出一塊木牌,遞給他:“拿着。”
小胖子接過來看了看,之間木牌的正面刻着一個栩栩如生地虎頭,中間雕刻着一個“二”字。
“這個腰牌你要守着一生,剛纔宣誓的那一段話你要記着一輩子。誠如你說的那樣,你和我都可以做壞人,但我們的心不壞。天下間總有些髒活,黑活,見不得光的活要人去做。別人不願意,我們就去。你應該只知道,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苦差。”
小胖子點點頭,又把玩着腰牌一遍。
中年人拿出了自己的腰牌擺在小胖子面前:“如果你覺得自己準備好了,那就跟我來。從今以後,我是一號,你是二號,你就跟着我辦事。”
……
七十年過去了,那一塊腰牌,那一句話一如昨日迴響,在草燈的腦海中揮之不散。
當年人已去,當年事未了。
那一段段塵封的記憶,那一聲聲不遠提及的聲音,好似都在夏商的一句問話中被喚醒了似的。
不過如今的草燈再不是當年的小胖子,而是一個枯瘦如柴的風燭殘年的老人,沒有了當年的青澀和稚嫩,在歲月和生死的打磨下變得冷酷而又堅定。想到當年的那份堅持,留給他的只是一段段可笑的回憶。
“首座大人,現在跟老子談這些還有什麼用?莫不是要用那些可笑的口號來讓我回心轉意?我一錯五十年,沒有悟出超脫之道,卻悟出了天下佛理的謬誤!我們心中的佛不過就是束縛自身的魔障!我要撕開這困了我五十年的佛的真面目!”
說話間,不知是沉浸在往事之中,還是拘泥於佛教禮儀的謬誤之內,草燈的情緒激動起來,轉而指着面前一衆誦經的僧人。
“你們都聽清楚了!老夫是在開悟你們!說什麼佛教禮儀,談什麼普度衆生,通通都是屁話。我問你們佛若不貪,爲何要世人供奉?佛不愛慕虛榮,爲何要世人跪拜?我心有佛,佛卻無我。受盡世間苦難,問佛。佛說:一切皆有定數。我笑:既然幫不到我,我拜你何用?
我們拜的佛就是讓我們放棄心中堅持,尋求自我安穩的藉口,我們雙手沾滿鮮血,一句拜佛就能心安嗎?我們造的孽,能在佛前一跪就洗清嗎?那天底下超脫的惡人未免也太輕鬆了吧?那我們拜佛真是能求佛祖保佑?還是根本是我們自欺欺人的手段而已?”
一番質問,竟讓場間佛音戛然而止。
大小僧人左右互看,面容沉重。
他們拜的佛都是虔誠至高的信仰,是大道大智的最高標準。
這些僧人在觀音廟裡修道一生,接觸的世俗香客千千萬萬,卻從未聽過如此有力有據的質問。
是啊……我們爲何拜佛?
看着一衆僧人的茫然,草燈仰天長笑:“哈哈哈哈……都回答出來是不是?因爲老夫說的就是事實,就是真理!我們都是身陷騙局中的人,我們還念什麼佛?還敬什麼佛?都給我進去把佛像拆了,我繞你們不死!”
露天之下平臺上,百餘僧人寂靜無聲,一個個眼神從疑惑到迷茫,從迷茫到畏懼,爲畏懼到害怕……他們需要一個答案,他們需要一次反駁,否則他們心中的堅持就要坍塌……
“佛可不信,不可不敬。”
淡淡地話從夏商口中傳出。
“草燈,你修行五十載,連最基本的佛理都參不透,如何能參悟大道?如何能獲得超脫?很多人都有你的疑惑,言說:佛不貪,爲何要受世人供奉?佛不惡,爲何容不得對其一點不敬?吾等奉上敬意、貢上香果,求去災禍。佛卻說:世人多難,命中註定,天意不可違等。如此,拜你等何用?
你可知有幾類人要信佛?人太貪,拜佛;人太惡,故敬佛;世人多難,本命中註定。殊不知世間本無佛,佛自在心中,而一生太貪,太癡,太惡,心不淨。非佛不救你,而是你自己不放過自己。你一心逃脫因果,不沾塵世,卻又放不下腰牌和都察院之種種。你把心中種種骯髒都藏在金輝之下,以爲金佛玉像就能耀人眼,以爲金線袈裟就能裝其心,自欺欺人者爲誰?並非佛,而是你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