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晟本不想跟一個陌生人通名道姓,攀什麼近乎。兼之這華服少年默許家奴開口挑釁撩撥,又讓他生出幾分反感。
只是本爲路人,也犯不上爲了一點口舌之利反目成仇。
眼見這少年彬彬有禮,一步步搭話上來,他也不好漠然處之不加理會,只得淡然笑着拱手:“公子過獎,江寧士子中才學過人者猶如過江之鯽,不過,在下孔晟,只是籍籍無名之輩。”
孔晟隨口而言,也沒有太放在心上,順眼就扭頭望向了紛飛的雪地,就這一會的功夫,他們來路的腳印馬蹄印早就被積雪覆蓋不見了。
“真是難得一見的大雪,都與去載隴上的那場大雪差不多光景了。”烏顯烏解兄弟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着。
穆長風回頭掃了兩人一眼,沒有理會他們。這個時候,他已經收劍歸鞘,只在遠處監視着那名叫李安的扈從,兩人目光冷對,不斷摩擦出激烈的火花來。
“莫非是江南處置使楊奇府上的東牀嬌客、江寧望江樓詩會的魁首孔晟?長恨歌的作者孔晟?”華服少年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華服少年這句“江南處置使楊奇府上的東牀嬌客”讓孔晟聽了很不舒服,但念及對自己情深意重的楊雪若,有楊雪若在,這句話也勉強算得上屬實——既然早晚都是楊家的女婿,東牀嬌客也就勉強承受了。
“長恨歌啊……這首詩歌倒是在下所作,這不假。”孔晟點頭應下。他見這華服少年如此情態,就知道他肯定知曉自己的聲名,也沒有必要矯情否認。
華服少年握住暖袋的纖手一滯,細長的彎眉猛然一跳,望向孔晟的目光就多了一些異樣的光亮。
不過他很快就將情緒的波動掩飾過去,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道:“原來是孔兄!在下李軒,從江北彭城而來,不想在此處遇上孔兄!”
“孔兄才學絕世,名動江南,在下雖然遠在彭城、河南(本書所言及的河南是指唐時的河南道,並非現代地理概念上的河南省,特此解釋,後不再贅述)卻也久仰孔兄大名,號稱江南詩魁,今日一見,孔兄果然是神清氣朗,名不虛傳!”
李軒前倨後恭的這種客氣話不可能讓孔晟放在心上,他只是簡單一笑,也順口跟對方客氣了兩句:“公子過譽了,孔某一介白衣士子,何德何能敢當得江南詩魁的雅號?”
“呵呵,孔兄不必過謙,既然坊間口口相傳、載譽江南,想必孔兄在文采上必有過人之處。方纔詩作,就是例證。”李軒笑了笑:“在下乃是商客,從彭城販運毛皮、木器而來,已經在這江南一地停留了一段時日,而這幾日,我這耳中聽到的到處都是關於孔兄詩、歌的傳唱。”
“比如說那長恨歌吧,據說由那江寧名妓柳心如譜曲,已經是江南妓坊必不可少的保留曲目,連在下這種不喜音律的人,都忍不住去聽了一回,果然纏綿悱惻哀婉千古堪稱絕唱。由此,可見孔兄大才!”
商客?
孔晟聞言掃了自稱李軒的華服少年一眼,知道他沒有說實話,無論是姓名還是身份,恐怕都不當真。
他的眼光是何等的毒辣,此人疑似女扮男裝,氣度不俗,身上毫無一絲一毫的商賈氣息,自認商人恐怕是一種掩飾行藏。
絕對不像是商人。不過,他究竟是什麼人,有沒有說實話,在孔晟看來也不重要,更不會放在心上。
等雪停了,大家就一拍兩散,從此還是陌路人,又何必尋根究底呢?
“哦,李公子原來是從江北彭城來啊……”李軒的來處多少引起了孔晟一點興趣:“聽說安祿山的燕軍已經侵佔了大半個河南道,河南到處兵荒馬亂的,不知彭城那邊可還安定呀?”
其實孔晟熟知歷史進程,彭城就是徐州,此刻的徐州應該還沒有淪陷於敵手,虢王李巨正率軍退守徐州和江淮,帶領整個河南一線的唐軍堅持扛燕。當然,在燕軍聲勢浩大的進攻下,有更多的唐廷守將和地方官員變節投降。比如說張巡的死敵令狐潮。
張巡與令狐潮本來是隔壁縣的縣令,相互間熟悉得緊,只是後來,一人成了逆賊、叛亂後竟然能苟全性命歸隱鄉間不知所蹤,而一人化身忠臣,卻是壯烈殉國不得善終。造化弄人,一至於斯,讓後人評議起來免不了要嗟嘆良久。
李軒嘴角一挑,聲音雖然還是淡淡的卻多了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那安賊不過是跳樑小醜,根本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朝廷正在整軍備戰,郭子儀、李光弼分別兩線進攻,而虢王殿下也在彭城號令河南各路義軍,用不了多久,叛軍就會被徹底剿滅,光復河南道。”
“怎麼,難道孔兄以爲那安賊還能成事不成?”李軒目光鋒利凝望着孔晟,反問了一句。
“呵呵。安祿山不義之師禍亂中原,邪不勝正,必將覆滅,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燕軍勢大,如果河南一線義軍仍然各自爲戰,不能集合各方力量形成有效防線,恐怕接下來的戰況不容樂觀。”孔晟算是跟李軒閒聊,也算是有感而發。
孔晟對於這段歷史研究頗深,在他看來,如果當時的張巡能早日放棄雍丘與睢陽太守許遠合兵一處,然後虢王李巨再引重兵佔領寧陵而不是徐州,與睢陽形成呼應,張巡後來守睢陽就不至於這麼艱苦,更不會城破失守。
如果是這樣的話,平叛之戰的進程、結果可能就要被改寫,而歷史也或許就換了一個模樣。可惜,虢王李巨當時爲了保存實力,退守城池寬厚、易守難攻、並擁有江淮退路的重鎮徐州,幾乎是坐視張巡軍被叛軍一點點消耗殆盡,導致了數千將士壯烈殉國的人間慘劇。
張巡手下的將領南霽雲曾兩次往徐州求援,但李巨統統置之不理,豈不可恨?
在孔晟心裡,虢王李巨就是一個心胸狹隘、目光短淺的大唐宗室,坐擁重兵號令河南,卻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