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神社並不是什麼稀奇的建築。
許多神社由家族經營,是世代相傳的百年產業。
而日暮神社也是如此。
社主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家中有年約四十的兒媳,孫女、孫子,以及一對快四歲的雙胞胎,附加年歲不明大肥貓一隻。
人口不多,卻已是四代同堂。年幼的雙胞胎管十三歲的少年喊“舅舅”。
沒錯,他們是看上去僅十五歲上下的女孩的孩子。
長子是人,次子是妖。
女孩沒有丈夫,他們也沒有父親。
從記事起便是如此。
但也曾對此有過懷疑的兩個孩子,卻實實在在是女孩的兒子們。
“我回來了……”
這天傍晚,一個疲憊不堪得像在地上爬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戈薇發誓以後絕對不相信學生會長說的“會議保證在一小時後結束”的鬼話了。她並不是想偷懶,而是想到回家後還有似乎天生就是來磨滅她精力的兩個小東西,她實在是打不起精神來。
“媽媽!”
似乎想證明她的想法沒有錯,屋裡急急地響起了腳步聲,一個銀色的物體撲到她懷裡。
細看懷中有著一頭銀髮、一對古怪狗耳朵的小朋友,眼中閃著聰穎的金色。這個孩子並不是在玩Cosplay,而是因爲他是妖怪。
繼承了他半妖父親的妖怪。
每次看到小兒子,戈薇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個令她心碎的男人。孩子越來越像他了。
但戈薇並不會將自己的心情讓孩子們知道,而是給他一個笑臉:“寶寶有沒有乖乖?”
“有!逸影今天有乖!”孩子的小手舉得高高的。
“沒錯,你今天沒有弄翻花盆、打破碗碟、把BOYO當枕頭,整體來說,的確算乖了。”走廊盡頭出現另一個孩子,和銀髮的小孩幾乎一模一樣,但明顯的只是個普通的孩子,黑髮黑眼,和他的兄弟完全不同。
“哼!臭哥哥!”銀髮的孩子嘟起嘴巴,氣呼呼地大踏步走到只大自己兩分鐘的哥哥身旁,“不要老是說我啦!”
“哼,誰叫你是我弟?別人我還懶得說呢!”小傢伙歪著頭很自大地說。
弟弟不樂意了,打小就說不過哥哥的逸影繼承的是某人動口不行就開打的特性,小臉一皺就要動手。可哥哥逸光也不是好惹的,繼承的是某人身手敏捷和預知對手的動物天性,側身閃開了逸影伸過來的爪子。
戈薇看不過去兄弟倆又吵架,只得將他們分開:“好了好了!小子,別惹弟弟生氣了,寶寶,講過幾次,不可以把你的妖力用在對付家人身上!”
“切!”兩人異口同聲地哼了一聲。
這兩個小傢伙,個性還真是跟某人像到極致。戈薇這麼想著,無奈地搖搖頭。
夜幕降臨,戈薇累了一天,想早早地休息,回房間時卻看見兩個小隻的抱著枕頭站在她的房門口。
小孩子似乎很快就忘記了傍晚的不快,也因爲兩人吵架是天天發生的事,所以他們並不當回事,這不,兩人又肩並肩朝著戈薇猛笑。
“嘿嘿!”
“……怎麼不去睡覺啊?”戈薇故意板起臉說。
“媽媽~我們很久沒跟你睡咯~”銀色頭髮的那個小隻的露著甜甜的笑容說。
戈薇想想也是,好象很久沒好好陪陪兒子們了。算啦,那就犧牲一點睡眠時間吧!
“呵呵,進來吧!”
“耶!”
“媽媽最好咯!”
兩人一口氣衝進房間,在牀上自己佔好位置。看著兩個兒子可愛的模樣,戈薇也忍俊不禁。
“好啦,兩位少爺,該早點睡覺了吧?”
“媽媽,我要聽故事。”
“聽故事?嗯……什麼故事呢,美人魚的故事好不好?”
“昨天外婆講過了。”
“是嗎?那……勇者鬥惡龍呢?”
“上個星期舅舅講過了。”
“那就……百鬼夜行抄!”
“上個月太爺爺講過了。媽媽,講別的啦。”
無意識地摸摸逸影的耳朵,戈薇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就講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故事吧。”
“是什麼樣的故事啊?”小朋友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在500年前吧,那時候呢,有一個被封印的半妖……”
“什麼是半妖?”逸光也是個好奇寶寶。
“半妖呢,就是妖怪和人類的孩子。這個半妖,從小就不屬於任何一邊,人類排斥他,妖怪看不起他。所以在他很小的時候呢,他就知道,要依靠自己,不相信別人,一個人孤獨地長大……”
所以,纔會養成那種性格吧?呵呵。
“他好可憐哦。”逸影往戈薇身邊擠了擠說。
“那他爸爸媽媽呢?”逸光也靠在戈薇身邊問。
“他爸爸媽媽很早就過世了。他只有一個哥哥,可是那個哥哥是妖怪,也很排斥他……”
逸影看看逸光,說:“那哥哥以後也會排斥我嗎?”
“當然不會了,哥哥和你那麼好,是不是?”
“嗯。”逸光把頭歪向一邊,戈薇明顯地聽到他說了聲“那當然了。”
“那然後呢?”
“然後啊,這個半妖呢,被封印在一棵大樹上了。有一天,有一個女孩來到了那裡,看到了被封印的半妖。而且,她不小心解除了半妖的封印。然後,他們又不小心弄破了一塊寶玉……”
“像四魂之玉嗎?”孩子們都知道戈薇十分寶貝那塊圓圓的玉石。
“……把它當成四魂之玉也可以啊。後來,他們就上路去找寶玉的碎片,一開始呢,半妖很討厭女孩,而女孩也覺得半妖是個壞蛋……”
回憶起過去的事,戈薇才發現,她原來以爲已經忘記的,原來都實實在在地刻在自己的心裡。一旦提起來,又是一陣說不出滋味的懷念。
“他們遇到了小狐妖、法師、除妖師……在一路上呢,女孩慢慢地喜歡上了半妖……”
“那半妖有沒有喜歡那個女孩啊?”
戈薇一愣。隨後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不知道。”
是的,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那,媽媽,半妖和女孩後來在一起了嗎?”逸光有點困了,想早點知道結果。
“這個……沒有。”
否則你們也不會沒有爸爸了……
“媽媽。”
“什麼?”
“這個故事好聽嗎?”
“……也許……不是很好聽。”
“爲什麼半妖沒有和那個女孩在一起?”
“是啊……爲什麼沒在一起呢……”戈薇似乎是在回答,但更像是自言自語。
“媽媽……我想睡覺了。”逸光撐不住睡意,閉上眼窩進了被窩。
作爲迴應般,逸影也拉上被子:“媽媽晚安。”
“乖,晚安!”
分別親了雙胞胎一下,戈薇輕拍著他們沉沉睡去。
“爲什麼……會分開呢?……犬夜叉……你知道答案吧……”
遙遠的戰國。
“阿啾!”犬夜叉打了個噴嚏,從睡夢中醒來。
他急忙探身往食骨之井的方向望去,然後縱身一躍,來到食骨之井旁。
雙手抓住井沿,思考了片刻,重又跳進井裡。
如同過去的無數次,被破邪箭的力量彈了出來。
“呃!……可惡!果然又是個夢嗎……
……
……
這女人,到底要氣到什麼時候!!五年還不夠嗎!!”
一拳砸在食骨井,但他還是死心地回到御神木,繼續漫無目的等待。
——
日暮神社的一天是從兩個精力旺盛的小狗出窩開始的。
逸影和逸光,就像後來戈薇和殺生丸所形容的,兩隻剛剛會走路的小柴犬,搖擺著滾圓的身體和四肢在神社內外晃著。
逸光得去上學,幼稚園。
戈薇的主意,因爲她深知媽媽無法在兄弟倆同在的時候好好教導他們這個年紀應該曉得的知識。
她曾試過一次,結果是被聰明的逸光繞了進去,和他們一塊玩起來了。
逸影雖然聰明,但和逸光比起來還算老實。
更何況他還是個妖怪。也許孩子們並不能夠了解妖怪到底是什麼,但長著狗耳朵、銀色頭髮以及臉上兩道紫紋,以及沒有父親,足以讓逸影受盡冷落。
所以逸影被非明令的禁止出門。
但小孩子的天性是好動,而逸影又有一個同樣貪玩的舅舅。國中的草太是個正值叛逆期的青少年,也許是小時候被某人的激烈教育起了作用的緣故,草太養成了堅毅的性格,但做事不計後果也是他向某人學來的的本性,而無法無天更是他的座右銘。
他喜歡在外頭玩,而且並不介意帶個包裹。
例如小外甥。
“舅舅,我們要去哥哥的幼稚園嗎?”
“不,我們去公園,你哥回家時經過那裡,我們躲在那裡嚇他!”
“那爲什麼帶上BOYO?”
“給你個什麼東西抱著,不然你老是要纏著我。”
“可是BOYO好重啊!”
銀髮的小男孩搖晃著雙手抱住胸前的大肥貓,而那隻三**似乎並不感覺這應該是很不舒服的動作,任由他摟著,動都不動,只讓尾巴垂到地上,隨著小主人的步伐左右搖擺。
“說的也是啊。”草太彎著腰摸摸家裡一直養著的大貓的頭。“BOYO,一隻貓不應該超過八公斤,你知道嗎?”
“喵。”
“而你已經超標很多了,你這隻祗吃飯不走路的十四公斤懶貓。”
“喵。”
毫無感情可言。也許連BOYO自己也把自己當成一隻抱枕來看了。
“好吧好吧。我承認對你說這些沒有用。”
草太站直身,帶著逸影走到離家不遠的公園。
已經下午四點多,幼稚園早該放學了。所以公園裡有些早回家的孩子們在玩耍,其中有幾個逸影見過。
但卻是不太好的記憶。
比如那個叫黑山的高大孩子,他比逸影大一歲,但體格卻絕對比五歲的孩子高上許多。逸影知道他是這一帶的小孩子的頭頭。只是以逸影當前的妖怪體力,打倒他是很輕鬆的,但他從沒試過,也被戈薇禁止打架。
黑山領著三五個“手下”在沙坑裡玩耍,他看見了逸影,但逸影身旁跟著草太,他自然不敢欺負逸影。
在公園裡逛了一圈,並沒有等到逸光。
草太不知道,今天戈薇下課早,她去了幼稚園接逸光去買東西了。
逸影也不知道,他拉拉草太的袖子:“舅,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不知道。反正離家不遠,我去幼稚園問問。寶寶,你自己回家知道嗎?我馬上就回去。”
“好吧。”
逸影目送他走出公園,草太還回頭朝他指了指神社的方向,他點了點頭。
而逸影正想回去時,一堵肉牆堵在他面前。
“黑山?”
“嘿,小傢伙,你爸爸沒有教你,在面對比你大的傢伙時最好有點禮貌?”
“走開。”
“哦對了,我忘記了,你,沒有爸爸,對不對?”
“給我……走開。”逸影十分不爽地說。
哥哥曾告訴他,不管黑山說什麼,不要理他。
“哼,怎麼,我說錯了嗎,日暮?我媽媽說,你爸爸是不要你了,因爲日暮長一對奇怪的耳朵!”
“不許你提我爸爸!”
“你爸爸都不要你了!”
“我爸爸纔沒有!!”逸影漸漸被惹怒了。
“一定是!你長得跟我們大家都不一樣,你爸爸一定是因爲你是怪胎纔不要你了!”
“纔沒有纔沒有!!”
“就有就有!日暮逸影是沒有爸爸的——野種!!”
“纔不是!!”
“喵!!”
逸影懷裡的BOYO突然怒目圓睜,像貓對敵人發出攻擊時的狂哮和前肢猛然伸出的爪子,英勇的模樣嚇了黑山一跳。
“這、這隻貓幹什麼!”
“我纔不是沒有爸爸!我爸爸、我爸爸……”
黑山被BOYO嚇退了幾步,但卻一點都不鬆口:“你爸怎麼樣啊,說不出來了吧!”
逸影大口大口喘著氣,手早已鬆開,BOYO滑落在地上。
逸影撒氣般猛的一爪子揮過身邊的樹幹,一段樹枝應聲而落。
黑山看呆了眼。
“不準,說我爸爸壞話!!哼!!”
重重噴了一口氣,逸影朝神社方向跑去,BOYO也跟了上去。
日暮家門口,一對有說有笑的母子雙手提滿印有生鮮超商名號的塑膠袋,走在碎石鋪就的小道上。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逸光先好奇地回過頭來,正看見一臉怒氣的逸影跑上臺階向他們奔來。
“弟?”
逸影看見哥哥和母親,怒氣一時消散無蹤,被一陣委屈代替,鼻子一酸差點就要哭出來:“哥……媽媽……”
“你怎麼了?”
逸光察覺不妥,急忙問道,而逸影怕一張口就會涕淚齊下,一直咬著下脣不說話。
這時草太正好由幼稚園趕回來,莫名其妙地問:“寶寶?你怎麼啦?剛剛在公園不是還好好的嗎?”
“公園?”戈薇疑惑地問,“草太,你帶寶寶出去了?”
“啊……就、就在公園呆了一下而已,沒、沒去別的地方……”
趁著媽媽正對舅舅盤問中,逸光放下手中的提袋走到逸影面前:“被欺負了?”
逸影久久地點了點頭。
“在公園?”
隔了一會,逸影又點了點頭。
“可惡……”
逸光雙手握拳,就想奔出神社。戈薇大概猜到他想幹什麼,急忙叫住:“小子!你去哪?”
可逸光一反常態只轉身伸出手掌攔住她:“媽!這是我自己的事,別攔著我!我保證,我不會闖禍。”
說完就跑向神社大門的鳥居。
草太戰戰兢兢地問戈薇:“那個……姐,要不要……我去把他追回來?”
戈薇長嘆一口氣:“追得回來嗎?你又不是不知道,逸光那性格跟他一模一樣……”
草太噤聲。他知道,戈薇一定是又想起那隻狗了。
“寶寶,回家吧。”戈薇情緒低落地抱起小兒子。
草太搖搖頭,只得乖乖提起裝著他們豐盛晚餐的袋子。
公園。
逸光一臉怒氣站在公園路口,眼神掃了一遍公園裡正在玩著的孩子們,最後落在沙坑裡玩“佔山爲王”的黑山身上。
他快步走到沙坑邊,冷冷地說:“是誰,欺負我弟弟?”
黑山看了他一眼,大搖大擺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沙,雙手抱胸道:“是我。怎麼樣?”
逸光以冷冽的眼神盯著他看:“那我要你付出代價!”
“哈哈哈……日暮,你應該先看看,你的手掌都還比不上我的拳頭大呢!”
逸光不理他。雖然逸光是人類,但畢竟是四肢發達的某人的兒子,拳腳功夫比逸影還要靈活。
事情結束得很快。逸光獨力對付黑山外加他的三個跟班,雖然吃了幾拳,但他很快讓黑山抱著他滿是肥肉的肚子直哼哼。
最後,逸光一腳踩掉黑山堆的沙雕城堡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頓地說:“以後,不準,再,欺負,我弟弟!聽見沒有!!”
“聽、聽見了……”
聽到黑山滿頭大汗地憋出保證,逸光才滿意地走回家去。
晚上,戈薇一言不發爲逸光往他的傷口上塗雙氧水時,逸影正坐在一旁對著因爲上藥而時不時發出“嘶~~”的倒吸氣聲的逸光道歉。
“哥……”
“別說了,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是他們活該。”
“……其實,他們說的沒錯。”
“我纔不管他們說什麼!以後別人說的話你都不要聽了!”說著逸光轉過身將雙手搭在逸影肩膀上,“日暮逸影,從今以後,我日暮逸光就是你唯一的好朋友!所以,就算別人都不和你玩,至少你還有我這個哥哥!”
這是逸影第一次得到逸光說會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保證。
而這個保證的期限,僅僅只有兩個月。
逸光走了。
逸影一出生就在一塊的、唯一的朋友,卻太早地回覆到一片空白的記憶。
而對逸光,逸影除了在蓋著他的那塊空白一片的棉布上大聲哭泣之外,沒有其他表現失去自己生命之初時的另一半的方式。
後記——
“哥。”
“幹嘛?如果是無聊的事不要吵我,戰國的星星比東京漂亮,而且晚上的風很舒服。”
“我剛剛睡著了一下。”
“真受不了你到處都能睡。怎樣?”
“做了個夢。”
“你什麼時候都能做夢。好夢嗎?”
“嗯……不算很好,但也不壞。”
“夢見誰了?”
“媽媽,舅舅,你。……還有黑山。”
“……他欺負你?”
“怎麼可能!只有那次而已啦!後來……後來你你到了西國以後,我又有遇到他,他說我沒有靠山了。我扁了他一頓!”
“那還差不多,不然他還以爲我們日暮家的人好欺負!”
“可我夢到的是你幫我去扁他的時候。”
“……然後呢?”
“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嗎?”
“不能。父王——,伯父告訴我,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一樣,孤獨地來,也孤獨地走。”
“聽不懂。”
“我也是。不過好象是我們出生的時候是一個人,死掉的時候也是一個人的意思。”
“可是我們是一起出生的啊。”
“……說的也是。呵,所以我們會一起死吧?”
“嗯,到時候再說吧!這裡很舒服,我要睡覺。”
“你不是也到處都能睡。討厭。”
晚風輕輕地吹著,拂著草地,掠過睡著了的兩兄弟的耳朵尖,落到不遠處正散步歸來的、兩兄弟“目前”最重要的父母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