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棠威是一個將軍,擅長的是武事,雖然有常勝將軍的美譽,但他並不是一個很講謀略的人,或許對戰略戰術上有些敏感,但其他的事情,比如說對現在局勢的看法,就有些拿捏不準。
出於武將的天然同盟,同其他將軍出逃的時候是有過聯盟的,約定了共同起兵反周,但當回來了,冷靜下來了,因爲某種安逸懶惰的心思作祟,他又不太想要去反了。
“今上與我有恩,也曾君臣相得,若非此事……怕是有小人作祟,還是暫且不要……”當日的情形歷歷在目,厲棠威實在說不出什麼來,最多也就只能推到“小人作祟”上了,本心上來說,卻是有些難過的。
師門的長輩也是同樣的看法,忠君愛國還是最基本的觀念,頂多有些心思的想要投一個明主,但一旦投了就是不能反悔的,這就是最基本的“信”了。
當初厲棠威投靠了當今,如今卻又因爲這等不清楚緣由的問題反叛,實在是有些……
遲疑間,就聽得堂外一人高聲:“將軍切莫自誤!”
清朗的聲音傳來,身着素衣的小書生一邊說着一邊踏入門來,因是在荊楚門內,幾位自持安全,並未屏退衆人便於堂中議事,雖知堂外有人,卻沒留意是誰,猛然聽得這一聲,才驚覺此事不合於大庭廣衆之下商談。
“此話何意?”厲棠威之前見過這位小書生,也並不因其年小而低看,男十五即可娶妻,十來歲的人已經是半個大人了,何況書生多智,也許有什麼主意也不一定。
被不少人看輕的王平眼中含笑,能夠這般問,這位將軍也許還是個有容人之能的,倒不枉費他特意返回來毛遂自薦。
“將軍出逃之時可曾想過此舉已然是與周決裂,信之一字,彼棄此還能信?既然矛盾已然存在,信義蕩然無存,若不斬草除根,恐怕遺患無窮。——這必是周皇的看法,將軍可信?”王平脣角輕勾,於廳內站定,他身量雖小,卻自有一派從容態度,“這也必是其他將軍的看法。當此時,同存異伐,以衆凌寡。將軍已然與其他將軍同逃,若不能同舉事,怕有頃刻之禍矣。若不能同舉事,又不能信周皇而得憑依,則腹背受敵矣,彼時,滅門之禍。”
這些都是明擺着的事情,在場的人也未必是沒有想過,但他們都懷抱着一絲僥倖,爲了名聲好些,想着或許就能夠不那樣了呢?但卻不知,越是不想要的越是得到,而那時,恐怕做什麼都晚了。
世人都愛把自己擺在受害人的位置上,好像這樣就能夠佔據某種道理上的優勢,卻不知,若是沒有爲你做主的那個,便是天下皆稱你受了冤屈受了苦,那冤屈那苦你也得吃透了才行,更讓人壓得不得翻身。
明明不是不能反抗的,爲何非要爲個輿論而絆住了手腳?拼得一時痛快,勝了,自然是沉冤得雪,天地公道。縱敗了,也不過是想反抗而不得最終被迫害的受害者罷了,又與一開始有什麼不同?
王平一語戳破他們的幻想,逃了,便已然是不遵上意,與反周,不過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而已。再想不進不退,維持一個君臣,也不過是把自己逼得無路可走。那些一同出逃的將軍可能容得這樣的牆頭草?到那時,衆手推牆,牆何不倒?
——爲厲棠威謀,不因厲棠威,而爲黎國。
黎郡是厲棠威的封地,若想這一方平安,必不能讓其覆滅,否則……十年前牟陽淪陷,可並不是叛軍進城那麼簡單,多少人被殺,多少人奴役,多少人自此再無家鄉,自來勝者多擄掠,不因正邪有不同。
若是再來一遍,李直此時武勇不如當年,但或許還能躲過,秋爽也是經過事兒的,許能躲過,但丫丫呢?弟弟呢?他們可能懂得緘默的道理?
那個時候,恐怕荊楚門都自顧不暇,又何談庇護。哪怕並無城破慘事,僅憑着李茂是荊楚門的弟子,與厲棠威算是同門,他們一家也要受到牽連,必不得好的。
與其那般,倒不如爲厲棠威謀,把整個荊楚門都拉上自己的計劃,也未嘗不可。
想通了這一點,王平的神色都舒展了許多,此時氣度更爲平和,一言一語辯駁着不同的意見,絲毫不怯,最難得的還是有理有據,發人深思,甚至連以後的一系列計劃都略有展述,讓人暗暗吃驚。
厲棠威最終沒有表露什麼,但卻叫了王平堂下詳談,事後又細細查了李家事情,或許因爲李茂是荊楚門內的弟子,李家又是一直在牟陽城居住的平民,厲棠威信了王平,啓用了他的計劃,表面上與幾位將軍互爲呼應地出兵反周,實際上則暗暗擴大自己的聲望,結交盟友。
在決定反周的時候,黎郡再次被命名爲黎國,這在當時也不過是一種自封國主的方式,但在王平看來,卻是離復國近了一步。怎麼說,也是先把國名叫回來了嘛!
【作爲武俠世界,怎麼能夠沒有藏寶圖呢?】
一手炮製了大量藏寶圖的王平滿意地看着他勾勒出來的地圖,再加上那幾句似通非通的詩句,一看就是隱藏了什麼秘密的樣子,然後,再加上一個足夠動人的傳說——這個不難,在周之前還有強國,對方的強大是真正一統天下的,而江湖上一直都有關於那個王朝的藏寶之秘。
【你是要用這個來行“禁武令”嗎?】王睿很快明瞭了王平的謀劃。
【是啊,既然不能瞞,索性光明正大地看他們自相殘殺。武俠的沒落,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而我,則對其進行了加速。所以,這個世界,註定又是不能積累功德的了。】
凡是武俠小說總是少不了因爲某個秘密而出現的腥風血雨,而因爲武功的傳承基本都是單一教授,若是某一代出現斷層,很可能這個武功的精髓也就此失蹤,後人再也不會掌握,那麼……也是一種另類的“禁武令”了。
謀劃着讓江湖斷層的王平只是想了想要死多少人,就有些悵然,輕輕嘆了一聲。
雖然沒有合適的謀士,但合格的幫手還是有的,何況,又不是要此時發作。於是,在錢財的誘惑下,總是有些人願意去做一些不明原因的事——將某些箱子埋在指定的地點。也有些人好奇,想法子打開箱子看了看,不過是些書籍或者畫卷之類的東西,也不見值錢,便依舊原樣埋了,不再理會,時日久了,也就忘了這種怪事。
十年,王平用了十年的時間成爲了厲棠威的首席謀士,也用了十年的時間把一環扣一環的藏寶圖事完善到位,剩下的便是靜待此事的發酵,而其結果,纔是他想要的。
厲棠威是個將軍,也是個江湖人,藏寶圖對他的誘惑不可謂不大,知道了消息之後也忍不住派人去摻合了一腳,等到確定消息屬實,江湖上甚至爲此事組成“尋寶團”的時候,他果斷拉着王平一起去了。
王平其實不太想去,這樣的佈局殺人到底是手段低劣了些,與其看那一場慘烈,倒不如坐等消息,卻不好違拗厲棠威的意思,生怕他起了疑心,推拒一回不成之後也便去了。
“這一路上你也可看看風景,不是曾說最想要遊遍天下嗎?如今天下還不能夠……總有一日能陪你……”厲棠威的目光柔和,語調輕鬆,竟是少有的好心情。
同坐一車的王平卻是心頭一跳,這幾年,厲棠威的地盤不斷擴大,地位愈發穩固,氣度也愈發厚重,與之相生的則是對方那不知道何時升起的隱秘心思,他以爲他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那都是王平故作無知的結果。
此刻,聽得這番暗示意味濃重的話,王平裝傻地笑了笑:“將軍以後怕要更進一步,哪裡還有時間遊玩天下,倒是我這等功成身退的,纔可暢遊一番,看得天下美景。”
“功成身退?”厲棠威皺了下眉,忽而換了話題,“元和當年爲何要追隨於我?”
王平此生的名字叫做李元和,此時並不興字號,親近的喚一聲排行便是了,再不然便以兄弟稱,這般直呼名字,卻是透着親暱了。
“牽一髮而動全身,當是時,非爲不可,我既有計,自當爲明主謀。”王平的話說得簡單,所謂的“明主”是在恭維厲棠威。
厲棠威的眉頭卻是皺得更緊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門心思打仗即可的將軍了,多年下來,再不擅長,也懂得了一些權謀,知道了如何聽話聽音,只聽那個“牽一髮而動全身”便有些不好——若當時非是他爲主,而是其他人爲主,他也會爲之謀,爲的便是這個“牽一髮而動全身”。
這等念頭未免讓人心中抑鬱,厲棠威只當王平是“無心之言”吐露心聲,多少有些鬱郁,不再開口說話,而王平則是鬆了一口氣,慶幸再次壓下對方某些奇怪的想法。
一路無話,直到參與了尋寶團一同踏上尋寶的路程,厲棠威都再未提起類似話頭,只有些許曖昧,被王平刻意忽略,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