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生!”
從老孟走後,清心觀基本處於關門狀態。
張異本就不靠清心觀的香火過活,沒有人幫他打理之後,他這道觀開門,全憑機緣。
不過他也沒閒着,在劉伯溫和許存仁來道觀的時候,他其實和離青陌剛從田邊回來。
農耕乃是天下之本。
張異目前正在推進的所有事情中,關於糧食產量提高一事,最爲上心。
他今年被皇帝賜予不少田地,也增加了許多佃戶。
關於新舊佃戶之間,張異也在尋找一個能幫他管理其他人的人。
經過幾天的確定,他剛落實人選,就馬不停蹄趕回來。
此時,已入六月份。
被田地束縛住的張異,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雖然已經習慣了宅,可是有故人來訪,張異還是很高興的。
小孟瑤已經學會了泡茶,在幾人落座之後,孟瑤上茶,就跑去讀書去了。
書房中,隱約傳來讀書聲。
雖然讀的不是聖賢書,可配合那輕靈的童聲,多少能讓兩位憋着一肚子火的老先生感覺欣慰。
劉伯溫打量了張異,又詢問了一下他的近況,說:
“你倒是有幾分俠義之心,這對母女有你照顧,算得上是幸運……”
胡、常二位公子打死人一事,也算是最近的一件大事。
不過劉基話鋒一轉,道:
“但你這樣做,其實也留下隱患……
畢竟男女有別,你這道觀收留女眷,對她們而言,害死對你都不是好事!
如今你年歲小,暫時還不會有閒言閒語。
可是等再過幾年,你恐怕會因此惹上禍端!”
劉伯溫好心提醒,張異點頭表示感謝……
這件事確實也是他該注意的問題,自己的年齡雖然給他帶來許多不便,但也確實幫他躲掉了一些風雨。
張異並不是什麼桀驁的人,他聽勸。
“多謝劉大人提醒,小道等過個三五年,會把這件事處理好!”
“希望如此!”
劉基說完,笑道:
“以你這小子的本事,此事如果沒有有心人推動,大概也不成問題。”
許存仁接過話,笑:
“畢竟,這小子可是鬥倒了一位宰相。”
張異擺擺手,趕緊說:
“老師您可別開學生我的玩笑,這楊憲是死有餘辜,可不是我鬥倒的!
所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他受不住自己身上的因果,又不懂惜福,當有今日之因果!”
面對不同的人,張異有不同的表現。
在許存仁和劉基面前,他也不會如在黃家父子面前那般放鬆。
幾句雲裡霧裡的話,不輕不重地強調自己的人設。
劉基和許存仁對視一眼,也逐漸引入正題:
“說起來,你這小子平時雜咋呼呼的,老夫也很少將你和傳說中那位小神仙聯繫起來!
但你的名聲,如今在應天府可是太火了!
若非錦衣衛看着,應天府的官員怕不是要將你門檻踏破……”
“錦衣衛?”
張異一驚,這錦衣衛什麼時候出現了?
“沒錯,錦衣衛,也是以前的檢校!
陛下今天早朝宣佈錦衣衛成立,錦衣衛第一件事,就是查了萊尼道觀求前程的官員。
這些人以莫須有的罪名,清查百官。
可是嚇得許多人再不敢找你!
如若不然,你以爲你還有幾天清靜日子?”
張異神情恍惚,許存仁的許多話,他視而不見。
雖然隱約感覺到朱元璋要設立錦衣衛,可是當錦衣衛真的出現了,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對歷史的改變會有多大。
他看了劉伯溫一眼,這老傢伙他記得沒錯是死在洪武八年。
錦衣衛成立,是洪武十五年。
也就是說,他們這些開國功臣壓根就沒有經歷過錦衣衛的洗禮。
錦衣衛的出現,肯定會極大的改變歷史進程。
別的不說,就劉伯溫那跟死了老爹的表情,就知道他非常難受。
御史臺,監察百官。
錦衣衛的出現,等於奪去了劉伯溫大部分的權柄。
他本來就是靠御史臺在跟李善長一別長短。
想來這錦衣衛的出現,最難受的就是劉伯溫。
“所以,劉大人故意來找小道喝茶,就是要挑釁錦衣衛?”
“哼,就不許老夫是來找你這個小神仙問問前程?”
劉基和張異的交情很怪,如果說不好吧,其實二人也經歷過不少事。
但兩個人坐在一起,又誰都不服誰。
張異笑了:
“劉大人的前程小道跟你說過,肯定是封爵,伯爵應該是有的……”
只是張異第二次給劉伯溫指點前程,劉伯溫越發鬱悶。
他再不相信鬼神,不相信張異,張異的本事也得到了證實。
不說章溢的事,楊憲的死已經徹底成就了他小神仙的名聲。
等張異再次提及他封爵不過伯爵,劉伯溫心中的不服氣就更重了。
自己在皇帝心中,真的就值一個伯爵嗎?
親王、公爵、侯爵……
這三個爵位自己就算拿不到公爵,難道侯爵都不值?
對於這件事,劉伯溫還是不信。
許存仁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若有所思。
他見劉伯溫臉色不太好,趕緊轉移話題:
“張異,老師我這次前來,是想找你問問前程!”
張異的目光落在許存仁身上,笑道:
“先生您別鬧,弟子我的底子您又不是不清楚,如果我在你身上看見什麼,你就該倒黴了!”
“所以,至少最近,我不會倒黴對吧?”
許存仁本身也不愛去求前程這種事,隨意打哈哈就過去了。
但他也知道這位弟子的本事,既然來都來了,他肯定想聽聽張異的看法。
“除了錦衣衛,朝廷最近因爲海盜案和楊憲案,做了不少改革……
我大明沿海省份,損失慘重!
老夫一看鄉親父老如此,就揪心不已!
這陛下和臣子離心離德,非國家之福。”
許存仁提起錦衣衛,是真心痛心。
江南的血案,同樣讓他悲痛不已。
張異是理解他們的悲痛的,卻並不同情。
其實說白了,每個人的立場都不同,看待一件事的角度也不同。
他想起後世,對於利益羣體劃分的方式。
以橫向劃分階級,以縱向劃分羣體。
許存仁和劉伯溫的階級,毫無疑問是屬於士族,地主的階級。
而從羣體而言,他們二人的立場,也跟百姓扯不上關係。
海盜案對江南的血洗,除了楊憲收買命錢濫殺無辜的部分,朱元璋這次刀鋒落下之處,其實和底層百姓並無多大關係。
許存仁說了半天,卻發現張異一言不發。
他和劉伯溫對視一眼,知道自己這徒兒肯定有話要說。
“小道也有一些商人朋友,提起海盜案,確實和兩位先生一樣,恐懼不安……
但貧道依然以爲,此案於百姓,終歸有利!
先生痛心,是因爲先生的親友牽扯其中,利益受損!
但於江南百姓而言,這是一場遲來的清洗。”
張異言語說得直白,許存仁和劉伯溫心頭微微有些惱火。
劉伯溫臉色凝重,問:
“你莫不是因爲宋濂的事,所以覺得幸災樂禍?”
張異哈哈笑,道:
“那自然不是,貧道也真心希望僧道能納稅,比起劉先生的沽名釣譽,小道纔是真正心繫衆生之人!”
“你……”
劉伯溫被張異氣得不輕,這小子是一點虧都不吃呀。
自己不過出言譏諷他兩句,他也是毫不留情回懟回來。
不過張異的話他確實無法反駁,張正常主動建議皇帝給僧道納稅,那是絕了讀書人那點小心思。
“小道也不怕先生笑話,其實小道真看不上兩位先生的悲天憫人……
二位到底同情的是地方上的富戶呢,還是真正的江南百姓?
海盜案皇帝確實血洗了地方,可是洗的是什麼人難道劉先生不清楚?
他們是先生的鄉親,但也是別人眼中的惡魔,他們在地方上修橋鋪路,但在山東或者其他地方,那些人用刀兵,屠戮華夏百姓的時候,先生可曾聽聞哭聲?”
劉伯溫沉默,張異的諷刺他無法回答。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些人賺錢了,回到家鄉修橋鋪路……
可百姓又得到多少好處?
難道浙江就沒有海盜倭寇之亂,真正被屠戮的人,是那些富戶老爺,還是無辜的平民?
其實說白了,兩位先生口中的百姓,不過是爾等身邊的親朋,那些真正的底層,先生未必看得到……”
張異見二人不語,繼續說:
“雖然小道沒去過江南,可也知道除了宗族裡的人,地方上的百姓對朝廷大敗海盜的事情是歡迎的。
那些被殺的富戶,百姓不見得會同情!
而這場殺戮,是延遲了十幾年,本應該在元末完成的殺伐!
只是陛下給了江南富戶十幾年時間,他們並沒有珍惜!
所以活該有此一劫!
亂世,地方上的豪強和富戶渾水摸魚也就罷了,那些人本應該在元末被新的統治者洗牌。
只是大家投對了人,沒有經歷過這個過程而順利完成朝代的更替。
無論是海上貿易,還是約束手下人的劫掠,本應該停下來。
可是江南富戶們,還在按亂世的套路,在新朝建立後執行。
這朝廷要不動手,難道還等着過年?
劉先生。就不說他們養寇自重,咱說個道理……
陛下規定,商人稅三十稅一,可有一個商人能把稅收交給朝廷?”
劉伯溫苦笑,無法回答。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朝廷運轉的方式是什麼,就是稅收……
稅收,就是朝廷的命根子。
一邊富可敵國,一邊卻不願意交稅……
您說,朝廷動這些人,過分嗎?
所以別說小道看不上您,我爹一個方外之人,都知道納稅光榮。
您和您的同僚,口口聲聲說是爲蒼生百姓,卻想着如何鑽朝廷的空子……
這在我看來,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
先別急……”
張異看劉伯溫馬上要跳起來反駁,一句話打斷他施法。
劉伯溫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
“我知道您劉大人是有些家國情懷的,也爲官清廉……
但也僅此而已!
當您無視江南存在的亂象,卻從不曾跟陛下提出建議改變。
您身爲御史臺的實際控制人,在家和國之間,你早就做出選擇……
那今日何必爲江南被血洗的事情悲傷呢?
陛下身上染了江南百姓的血,難道你劉大人身上沒有?
或者說,浙東派的所有言官身上沒有?”
劉伯溫登時,瞠目結舌,向來伶牙俐齒的他,竟然被一個孩子懟得啞口無言。
不是他無法回嘴,如果真要鬥嘴,張異不是他的對手。
可是,老劉畢竟是講道理的人,他不管再生氣,他認可張異說的道理。
作爲一個至少還有家國情懷,有抱負的讀書人。
劉伯溫被張異的話感染了,不得不反思自己。
“其實小道還是高看您劉大人了,如果說這錦衣衛出現,是皇帝對臣子不再信任。
那海盜案的發生,你浙東派至少要負主要的責任。
身爲朝廷御史,監察地方本身就是你們應該做的事。
浙東,松江,蘇州這這一帶的情況,還有什麼比你們這些官員更清楚?
你們習慣於沿海的現狀,也鼓不起勇氣去取動鄉親的利益。
作爲鄉紳,你們的責任是盡到了。
可是作爲臣子,浙東派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失職的!
錦衣衛本不該在現在出現,可是它就是出現了!
劉大人,您總不能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楊憲吧?”
劉基的腦子一團亂,他來清心觀,本只是跟錦衣衛慪氣。
卻不曾想,張異給他帶來的震撼,遠比錦衣衛更甚。
劉伯溫很惱火,畢竟被人指着鼻子罵,換誰都要氣急敗壞。
可是他愣是被張異罵着,半句話說不出來。
張異的邏輯和道理,不是沒有瑕疵。
但核心的觀點,老劉無法反駁。
關於家與國的思考,還有自己失職的問題?
難道真的是因爲自己的緣故,纔有了海盜案皇帝的血洗江南?
“爲人臣子,老夫並沒有盡到臣子的本分!身爲浙東人,老夫也不曾救鄉親父老於水火……
罷了,今日就被你這小道士罵一罵何妨?”
在張異以爲劉伯溫要被自己懟得拂袖而去的時候,劉基突然笑起來。
他站起身,給張異行了一個禮,倒是把張異搞得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