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華這話一出,立刻惹來方正化的一陣瞪眼,方正化用柺杖敲了敲腳下的青磚,斥責道:“說什麼蠢話!秦王本是大明柱石,主持朝政,南京逆賊跳梁多年,秦王爲百姓計,爲大明謀,方定下平叛策略,此乃王師義旅南下剿滅逆賊,於大義於百姓都是理所當然,怎容你如此放肆?”
方天華立時覺得自己失態,跪在地上:“秦王恕罪,卑職不是那個意思。”
孫伯倫笑了笑,擡擡手說:“起來吧,你常年在呂宋,平日往來都是商賈、土著、洋商,久不在京中,倒也怪不得你。”
說着看向了一旁的方正化:“都是自家人,也無須這般苛刻。”
能得到自家人的稱呼,方天華感覺受寵若驚,說起來雖然他在遼南、朝鮮、臺灣、呂宋的戰事中頗有戰功,但也不過是勳將,如今被秦王稱爲自己人,那便是近臣了,想來能有今時今日地位,除了老叔祖的功勞,便是自家幼弟的緣故,說起來,那位江湖氣有些重的世子殿下,還是自家幼弟的結義大哥呢。
方正化微微點頭,說到:“越是自家人越不能放肆妄爲,讓旁人看到,如何是好。”
“孫兒謹記,謝殿下大恩,謝叔祖教誨。”方天華連忙說到。
“好了,起來吧,此次安排你回來,先去軍機處交卸一下政務,然後前往臺灣,一但平滅南方叛逆,你與範興一道,出兵廣東,範興將作爲欽差大臣,全權處置粵、桂、滇、黔事務,範興不懂軍務,這方面就要偏勞你了。”孫伯倫說到。
方天華當然明白這是秦王在有意培養自己,說起來,西南的沐家、沈猶龍、張士奇都是已經臣服了,發兵西南就是秋風掃落葉罷了,而令人頭疼的改土歸流也進入了收尾的階段,更是無仗可打,此次出戰是十拿九穩的,秦王這般安排就是讓自己獲得功勞,好順理成章的總督澳洲事務。
至於爲什麼是自己而不是陸軍之中那些跟隨秦王更久的宿將,原因不言自明,如今秦王世子根基在海軍之中,遠在海外的澳洲軍團便是與世子息息相關,這是在爲世子培養班底呀。
暢音閣。
這裡是京城最爲上乘的樂坊,歌舞與佳餚尤爲有名,菜餚多有海外菜色,而歌舞女姬更是異域風情,向來是京城豪商、貴戚喜愛之地。
今日暢音閣門前停滿了華彩的馬車,卻是已經被幾個豪商給包了下來,一場宴會正在最大的宴會廳內舉辦。
殿內飲宴遵循漢禮設席,分列左右兩側,中間由青石鋪就,鐘琴樂音之下,十餘舞姬翩翩起舞,輕紗飛浮之中,舞姬眉眼生情,玲瓏曲線若隱若現,顧盼之間極爲動人。
左邊居首的位置上坐着郝允轍,雖然已經是近五十歲,雙眸依舊盯着舞女玲瓏的身段,在場衆人都是知道郝允轍好酒好美人倒也不會在意,這世界上,能讓郝允轍收斂的,也就只有徹辰夫人了,畢竟那是敢用酒壺砸破他腦袋的人物。
不多時席面已經滿了大半,白涵宇大腹便便的坐在那裡,笑問:“郝東主,這些美人如何?”
郝允轍眼前一亮,道:“西夷白女跳這霓裳曲確有一番風味,有趣!”
“郝東主喜歡就好,可以隨意挑選幾個。”白涵宇說到。
郝允轍略略點頭,倒也不客氣:“這壺酒便回贈予你。”
白涵宇身邊的僕人走過去,接來了那酒壺,給白涵宇倒了一杯,白涵宇品過之後,略微有些失望:“郝東主什麼時候喜歡喝這沒味道的日本清酒,着實無力。”
郝允轍眼睛就沒有離開那領舞的金髮女子,隨口說到:“這是我家外甥平定江戶灣之亂,從德川家要來的,算是清酒中的名品了。”
白涵宇自己倒了一杯,喝起來就感覺味道變了,笑道:“說起來,咱這位世子爺虎父無犬子呀!在江戶城,把那些亂賊殺的七零八落,聽說江戶灣都被血染紅了,我去過幾次日本,想不到日本人那小小的個子裡,會有那麼多血。”
“就是殺伐氣重一些。”一個大豪商湊過來,皺眉說到,這話惹來郝允轍側目,瞧了一眼正是河南來的豪商林天可,這廝當年爲南下大軍服務,不僅免除了附逆之罪,而且還上了義民錄,抓住機會買了不少河南除藩降等藩王的田產,一躍成爲河南最大的田主,然後又跟上了開海的大勢,投入資源到海貿之中,也是河南少有的豪客了,只是因爲底蘊不深,最近才混進來這個圈子。
“將門虎子,難道得一身書生氣不成?”郝允轍瞥了他一眼,隨口說到。
有郝允轍奠定了這個基調,無數人開始口誅筆伐起來,白涵宇的酒杯砸在桌子上,不悅的說到:“世子殿下少年英雄,當初若不是他,琉球一帶的海寇也不會這麼早解決,此次率艦隊出征日本,雖說沒有救下所有的船隊,但也讓幕府償還了國朝商人的損失,我等都是商人,又不是都察院的烏鴉嘴,還有什麼要再苛責的呢?”
“白掌櫃就不明白了吧,日本一亂,咱們的船都停靠江戶灣,大半無事,偏偏有那麼個人精,敢停靠到仙台去,嘖嘖,船都被燒了不說,上面偏偏有不少違禁的東西,嘖嘖,也只能吃個啞巴虧咯。”
“是啊,是啊,世子在前面賣命流血,咱們在後面喝酒吃肉,就是這樣,偏偏有些個不滿足喲。”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冷嘲熱諷不斷,林天可雖然臉上掛不住,卻也不敢說出來,連忙擺手:“老朽不是那個意思,老朽對秦王世子還是萬分敬仰的。”
林天可的辯解頗爲無力,不由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射向平日交好的幾位,卻發現他們根本不敢接自己的目光,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殿內亂作一團,而郝允轍卻是樂得自在,一個頭上簪着一朵大紅玫瑰的舞姬款款走向了郝允轍,一個下腰,整個身子後彎下去,優美的曲線盡顯,舞姬的嘴裡含着一尊精緻銀盃,郝允轍哈哈一笑,湊過去直接在脣舌之間把酒水飲盡,伸手一攬,將那女子攬入懷中,舞姬嬌喘不斷,雙頰生火,化作一汪春水癱軟在了郝允轍的身上。
郝允轍親吻的一口,在舞姬的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麼,那舞姬站起身子,任由郝允轍在嬌挺的臀部輕拍,然後款款而去。
“好了,各位鬧夠了嗎?”郝允轍敲了敲桌子,站起身來,朗聲問道。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不少人見剛剛還醉臥美人膝的郝允轍忽然換了一副莊嚴的面容都是有些差異,而一些圈子的老人也是知道這是郝允轍有正事要說,代表的是秦王。
白涵宇拍拍手,殿內的舞姬和樂師都是小心的退下了,殿內一片安靜,郝允轍拍拍手,問道:“南方的事兒想來大家都是聽說了吧。”
白涵宇放下酒杯,問:“郝東主說的是湖廣、江西、福建的佃變,南直隸和浙江的奴變吧。”
“除了這事兒,江南還有什麼事兒入的了咱們郝東主的法眼呢?”關中大豪商錢伯鈞笑道,如今他已經不是固始汗的斷事官了,已經解職的錢伯鈞專做西域的生意,財力也是數得着的。
“這事看似是江南的一場內亂,但是與在場諸位都是息息相關的,有些事,秦王想讓在下先和諸位通通氣,省得鬧出誤會來。”郝允轍抱拳說到。
他的眼睛環視一圈,最終落在了林天可的身上,道:“林老爺多做江南的買買,聽說令弟已經升任浙江巡撫了,定然瞭解的更多,煩請位我們解說一二。”
林天可正愁找不到機會彌補一下剛纔的過失呢,如今被郝允轍點將心中甚是激動,連忙把知道的情況說了出來。
其實大明的天災人禍從未饒過南方,與北方的旱蝗不斷相比,江南也是災亂頻出,只是江南一年兩熟甚至三熟的氣候,天然就具備高於北方的抗災能力,繞是如此,也發生了許多聚衆萬人的民變,但是大明闖賊獻逆在那裡擺着,一般的民變着實到不了朝廷那裡,實際上從崇禎十年起,就不斷有佃變奴變的事情發生,但是隨着南北並立,天然處於弱勢的南京朝廷只能採取穩固內部的政策來控制基層秩序的混亂。
但是這種維持很快就捉襟見肘,畢竟爲了抵抗北府,南京朝廷養了近八十萬的軍隊,而且隨着北方大興開海,原本壟斷在南方豪族的南洋和對日貿易逐漸轉移到了北方商人的手中,而江南擁有競爭力的糧食、茶葉、生絲等幾種商品,也隨着南洋大米的涌入,臺灣、馬尼拉養蠶成功,山東、朝鮮、印度種植茶葉的開始而失去了競爭力。
而南京朝廷代表的江南士紳階層和勳貴絲毫沒有共赴國難的想法,相反,在獲得了對朝局的完全掌控之後,他們變本加厲的剝削貪腐,如此林林總總,導致了南京朝廷財政的崩潰,以往發生在大明身上的頑疾在江南一一產生,而且是變本加厲,顯然,毫無節制的剝削和土地兼併徹底摧毀了江南的表面繁榮,而佃變和奴變就是必然的結果。
如今江南的糧倉在湖廣、江西,而福建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說法,所以爆發佃農作亂比較多,而江浙多勳貴縉紳,多是奴變。
因爲大明承襲蒙元,所以在奴隸的事情上,相交於兩宋又有反覆,雖然太祖朱元璋定下了各種規矩,但是很快就被打破了,如今江南豪族,豢養數千奴工僕從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進入崇禎二十八年之後,江南的變亂再次掀起一個高潮,鎮江府奴變聚衆七萬人,殺主掠財,橫行十餘州縣,官府不得平定,只得調集史可法麾下軍隊南下剿滅,但卻被接連打敗,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湖廣,左良玉的征討兵馬受到了數萬佃農的圍攻而死傷慘重。
兩仗失敗,江南的變亂再次掀起高潮,村鎮的田主未免被佃農傷害,躲進州縣城中,而江浙的奴隸主同樣如此,在各地都出現了政令無法出城的局面,秩序徹底毀壞。
林天可聲情並茂的說着,用出了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聲量,當他講完的時候,衆人對江南的局勢已經有了深入的瞭解。
不光是局勢,還有南京朝廷的實力,在在場衆人的眼裡,南京那八十萬大軍雖然不如北府軍能打,但也是很唬人的,而且江南一直是大明財稅之地,更是不乏糧餉,這些年先後插手東虜、西班牙、荷蘭和北京的戰爭,出錢出人,一副留有餘力的模樣,怎麼到了這般地步,連區區奴變和佃變都處置不了了?
如果南京朝廷這麼弱的話,還留着他們做什麼,直接南下奪取江南,在場衆人又能多一塊蛋糕來切!
“郝東主,這麼說,秦王有意平定江南了?”錢伯鈞有些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問道。
郝允轍微微點頭,讓殿內瞬間就引發了一陣混亂,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有些激動的人甚至開始敲打桌子了。
從以往的歷史來看,無論大明平定哪裡的叛逆,拓展什麼領土,在場的大商人無一不是大賺一筆,這次的目標則是富庶的江南,那足以讓衆人一口吃個胖子了。
“既然秦王託郝東主給咱們說話,定然是有用的着我們的地方,郝東主你便直說了吧,咱們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說實話,沒有秦王,也沒有咱們這些人,還有什麼說的,秦王讓出啥,咱就出啥便是了。”林天可急不可耐的率先表態出來。
“是啊,是啊,只要秦王一句話,咱們什麼都能支持啊!”
郝允轍微微點頭,說到:“諸位的意思我已經是明白了,可是秦王不想要你們的錢和人,只想你們支持他的一項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