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夏天的蟬聲漸漸稀疏,幾場冷雨一下,秋意漸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開得豔麗極了,她伏在把杆上,恍惚間便以爲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讓她藏在更衣櫃,馥郁的甜香似乎仍然縈繞在指尖。一擡頭,鏡子裡看到周老師的目光正掃過來,她連忙做了幾個漂亮的“朗德讓”,流暢優美得令老師面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們公用的,大家免不了嘰嘰喳喳。曉帆眼睛最尖,聲音也高,“素素!這是哪裡來的?”笑着就將玫瑰搶到了手裡,“好香!”牧蘭笑嘻嘻探過頭來,“還用得着問嗎?當然是咱們的莊誠志送的。”曉帆揮着那枝花,一臉的調皮,“我要告訴老師去,莊誠志又偷偷折花壇裡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蘭微笑着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將A角讓給你好不好?你和莊誠志跳《吉賽爾》,擔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萬倍。”任素素微笑說:“你再說,我就要宣佈你的秘密哦!”曉帆搶着問:“什麼秘密?”素素卻不答話了,牧蘭伸手擰她的臉,“壞蛋!只有你最壞!”
一幫人走出去吃晚飯,牧蘭和素素落在後頭。牧蘭換了洋裝,看素素換上那身珍珠白的裙子,不由說:“你怎麼老穿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飯吧。”
素素搖頭,“謝了,上次陪你去,鬧得我直心慌。”牧蘭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過開開玩笑,並沒有別的意思。何況——那班人裡頭,隨便挑一個也是好的,難道你真想跳一輩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門公子,將來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只好跳一輩子舞了。”牧蘭嗤地一笑,說:“你是願意和莊誠志跳一輩子纔對。”素素作勢要打。兩個人走出來,看到街對面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裡只見一人向牧蘭遠遠招手,牧蘭眼睛一亮,向素素打個招呼,便急忙過去。
素素看着車子開走,在街邊站了一會兒,莊誠志就過來了,問:“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臉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張臉,像秋天裡的太陽,直照到人心裡去。她微笑說:“我也纔下來。”兩個人一齊去吃餛飩。
紫菜清淡的香氣,雪白透明的麪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絹來擦。只聽誠志問她:“牧蘭最近怎麼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蘭是搭檔,牧蘭的心思不在練習上,他當然看得出來。素素說:“她新交了男朋友。”誠志問:“剛剛開車來的那一個?”素素點點頭,誠志說:“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錢——聽說家裡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過牧蘭,被她拖去吃飯。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燈,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彷彿都是燦然生輝的。那些人物,也都是時髦漂亮的。牧蘭落落大方,誰和她拼酒她都不怕,席間有位叫何中則的年輕公子,最愛和牧蘭搗亂,非要她乾杯。她說:“幹就幹!”一仰臉就喝掉整杯,兩隻翡翠秋葉的墜子晃得鞦韆似的,燈光下碧綠幽幽。旁人轟然叫好,何中則就說:“小許,你這女朋友爽快,夠意思!”牧蘭只是俏皮地笑笑。後來何中則又對她發話:“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應該表示一下吧?”她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臉馬上紅了,最後還是牧蘭的男朋友許長寧替她解圍,“任小姐真不會喝酒,哪像你們胡鬧慣了,別嚇着人家。”
飯後許長寧叫車子送她和牧蘭回去,牧蘭還跟她說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對你很有意思啊。”結果真讓她說中了,第二天何中則就來約她吃飯。她不冷不熱地拒絕掉了。牧蘭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長公子啊,你連他都不肯稍假辭色?”她反問:“何源程是誰?”牧蘭一臉的哭笑不得,好一會才道:“你真是——你不會連慕容灃是誰都不知道吧?”惹得她笑起來,這纔想起來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這何公子到如今還時不時來約她,她只是避開罷了。
牧蘭遲到,捱了老師的罵,被罰練。旁人都走了,素素一個人悄悄回來看她。她正練擊腿,一見到素素,便停下來問她:“周老師走了?”
“走了。”
牧蘭吐吐舌頭,一臉晶瑩的汗,取了毛巾擦着汗,靠在把杆上懶懶地問:“素素,明天禮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搖頭,“謝了,你的許公子的那班朋友,我應付不來。”牧蘭說:“明天沒旁人,只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麼?當燈泡嗎?”牧蘭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還有他妹妹,你陪
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來,“醜媳婦見公婆才害怕,你又不醜,爲什麼要怕小姑子?”
牧蘭嗔一聲:“素素——”卻回手按在胸上,說:“不知道爲什麼,一想到要見他家裡人,我心就怦怦直跳。”她雙手合十,“求求你啦,看在這麼多年姐妹的分上,陪我去吧,我一個人準會害怕的。”
素素讓她糾纏不過,只得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牧蘭就來叫她,她打量一下,牧蘭仍是穿洋裝,不過化了淡妝,頭髮垂在肩上,只系根綢帶,歪歪系成蝴蝶結,又俏皮又美麗。素素不由微笑,“這樣打扮真是美。”牧蘭卻伸手掂起她胸前烏沉沉的髮辮,“咦,你頭髮長這麼長了?平時綰着看不出來。”
仍舊是吃西餐,四個人氣氛沉悶。許長寧的妹妹許長宣一身得體洋服,沒有多少珠光寶氣,隻手上一隻約摸六卡的火油鑽,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間。對牧蘭倒是很客氣,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氣裡到底有幾分疏冷。素素本來話就不多,見牧蘭不說話,更是不做聲。只聽許氏兄妹有一句無一句地說些閒話。許長寧見氣氛太冷,有意地找話題,問許長宣:“烏池有什麼新聞沒有,講來聽聽。”許長宣說:“能有什麼新聞——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錦瑞,她追着問上次打賭的事,說你還欠她一餐飯呢。錦瑞還說了,今天要去馬場,大哥,過會兒我們也去騎馬吧。”
許長寧略一沉吟,許長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塊兒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許長寧看了牧蘭一眼,牧蘭不願第一面就給許長宣小家子氣的印象,連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愛熱鬧的人。”
吃完了飯就去馬場,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私家馬場。背山面湖,風景秀麗。時值深秋,眼前綿延開去的卻是進口的名貴草種,仍然碧綠油油如毯。道旁的楓樹槭樹都紅了葉子。半人高的白色柵欄外,更有幾株高大的銀杏樹,風吹來簌簌有聲,落了一地的金黃色小扇子。素素見到景緻這樣美,不由覺得神清氣爽。
去更衣室裡換騎裝,素素道:“我還是不換吧,反正也不會騎。”牧蘭說:“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來玩過,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騎,我叫人替你牽着繮繩,兩圈跑下來你就會了。”
等換了衣服出來,果真有人牽了兩匹溫馴的馬兒等在那裡。許長寧笑着說:“我特意爲兩位小姐挑了兩匹最聽話的馬。”牧蘭問:“許小姐呢?”許長寧一揚臉,素素遠遠看去,陽光底下依稀有一騎已去得遠了,當真是矯健絕塵。
素素從來沒有嘗試過接近馬,只覺得是龐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騎師有絕好的耐性,“小姐,請從左前方上馬,不要從後面接近,不然可能會讓它踢到。”然後他抓住了繮繩教她上馬的幾個要領,她畢竟有舞蹈功底,輕盈盈就蹬上了馬。騎師放鬆了繮繩慢慢遛着,一項項認真地糾正她的動作。等她遛了兩個大圈回來,牧蘭與許長寧早就不見蹤影了,她知道他們必是躲到別處去說體己話了。只見那騎師在大太陽底下,已經是滿頭大汗。她心裡不安,說:“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試試。”那騎師也是個年輕人,心性爽快,聽她這樣說,只以爲她想獨自試試,便笑道:“那您可當心一些。”就將手裡的繮繩交給她握住,自己走回馬廄。
素素倒並不害怕,由着馬兒緩緩走去,順着跑馬道一直往南走。只聽那風吹得身邊的樹葉嘩嘩作響,那太陽光照在不遠處碧藍的湖面上,灑下碎金子一樣的光紋。馬廄已經離得遠了,只遙遙看得到屋子的輪廓。四周都是靜靜的,聽得到草地裡的蟲鳴聲。她心裡不自覺地有點發慌。就在這時,隱隱聽到似乎是蹄聲,那蹄聲急奔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擡眼遠遠看見山坡上一騎直奔下來。見來勢極快,她連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腳亂,卻將繮繩一扯,用力太過,馬頓時往後退了兩步。她心裡更慌,將繮繩拉得更緊,那馬是一匹純種的霍士丹,平日是極嬌嫩的,受了這兩次逼迫,長嘶一聲就撒開四蹄向前衝去。她猝不及防,差一點從馬上摔下來,幸好反應敏銳,身子用力前俯,纔算沒有跌下馬來,可是馬卻發了狂一樣橫衝直撞向前狂奔,眼睜睜向對面那一騎衝去。
對方騎手卻很冷靜,見勢不對,一提繮繩偏過馬首讓她過去,兩騎相交的那一剎那,眼疾手快已牽住她的繮繩。那馬又是一聲長嘶,奮力一掙,她只覺得一顛,已失去平衡直
跌下去,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一雙臂膀已勾住她的腰。髮辮散了,她瀑布似的長髮在風中紛紛散落,劃成烏亮的弧扇。天旋地轉一樣恍惚,只看到一雙眼睛,像適才的湖水一樣幽暗深邃,陽光下似有碎金閃爍,直直地望着她。
天與地都靜下來,只剩下他和她。這樣近,她從未離男子這樣近,幾乎已經是近得毫無阻礙。他身上有淡淡的菸草芳香與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還箍在她腰際,隔着衣衫仍覺察得到那臂上溫熱的體溫。他的額發讓風吹亂了,絨絨地掠過明淨的額頭,他問:“你是誰?”她驚恐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極度的慌亂裡只一低頭,如水的長髮紛紛揚揚地垂落下來,彷彿想借此遮住視線,便很安全。
雜沓的馬蹄聲傳來,兩三騎從山坡上下來,幾人都是一樣的黑色騎裝,遠遠就擔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嗎?”
他回頭說:“沒事。”又低頭問她:“你有沒有受傷?”她下意識搖了搖頭。那幾騎已經趕上來,在他們面前下馬,幾個人都用驚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她。她越發地慌亂,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是很自然地輕輕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彷彿是安慰她,口中說:“沒事,已經沒事了。”
他轉臉對那幾人說話,口氣頓時一變,極是嚴厲,“這位小姐不會騎馬,誰放她獨自在馬場的?這樣危險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們才稱意?”幾句話便說得那幾人低下頭去。素素漸漸定下神來,看到那邊兩騎並綹而來,正是牧蘭與許長寧。看到熟人,她心裡不由一鬆,這才發覺自己竟仍在他懷抱中,臉上一紅,說:“謝謝,請放我下來。”她又羞又怕,聲音也低若蠅語。他卻聽見了,翻身下馬,轉過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略一躊躕,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裡,只覺身體一輕,幾乎是讓他抱下來的。
剛剛站定,牧蘭與許長寧也已縱馬奔了過來。許長寧“咦”了一聲,下馬後也和那些人一樣,叫了聲:“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剛剛纔和長宣說呢,說是錦瑞來了,你說不定也會過來。”牧蘭也下了馬,幾步搶過來牽住素素的手,驚訝地連聲問:“怎麼了?”她是極聰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幾分,又問:“你沒摔到吧?”
素素搖了搖頭,只見那三公子漫不經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着靴上的馬刺,卻冷不防突然轉臉望向她。正好一陣風吹過,她用手理着長髮,緩緩垂下頭去。只聽他說:“你在我這裡請客,卻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萬一摔到了人,看你怎麼收場。”許長寧笑道:“虧得你及時出現啊。”素素只在心裡詫異,聽他的口氣,卻原來是這馬場的主人。這樣氣派非常的馬場,萬萬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年輕的主人。卻聽他道:“長寧,晚上請我吃飯吧。你們家大司務的蟹粉獅子頭,倒頗有幾分真傳。”許長寧笑逐顏開,“你這樣一誇,我真是受寵若驚呢。”那三公子與他似是熟不拘禮的,只笑道:“你會受寵若驚纔怪,咱們一言爲定。”旁邊的侍從卻趨前一步,在他耳畔輕輕地說了句什麼。那三公子眉頭一揚,許長寧問:“怎麼?”他笑着說:“我自己忘了,父親讓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機場呢。”擡頭眯起眼看了看太陽,說:“左右是遲了,回頭只好撒謊了。”
許長寧見幾個侍從都是一臉的難色,便笑道:“瞧你們這點膽量,真是給你們三公子丟人,他都不怕,你們怕什麼?”三公子笑着說:“你別在這裡激將,我說話算話,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擾的。回頭我給老宋打個電話,萬一父親問起來,叫他替我圓謊就是了。”
許長寧聽他這樣說,果然高興,突然想起來,說:“竟沒有替兩位小姐介紹。”於是說:“牧蘭、任小姐,這是慕容三公子。”那三公子卻道:“外人面前也這樣胡說?我有名字,慕容清嶧。”
牧蘭適才聽他與許長寧對話,已隱約猜到他身份不一般,這才知曉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只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手中把玩着那條蟒皮馬鞭,雖是一臉的漫不經心,但當真是芝蘭玉樹一般風度翩翩。許長寧本來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見絀。只在心裡想,原來他長得還是像他的母親,報紙上常常見到她的照片,雍容華貴。
許長寧果然即刻往家裡掛了電話,叫人預備請客。及至傍晚時分,一切俱已妥當。素素本不欲去,但牧蘭只覺得此去許府,雖非正式,但是是意外之喜,哪裡肯依她,只軟語央求她做陪。幾乎是半求半勸,將她拉上汽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