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人就是參與了‘江戶之亂’的鴻鵠首領,槐國、楚客,還有水村五斗。”
盤坐在枯樹下的李鈞看着投影在面前的三道動態的半身人像,畫面清晰,應該都是從某雙械眼之中截取到的近距離畫面。
“不過,這些人現在肯定不是這般樣貌了。”
謝必安搖了搖頭,“唯一的價值就是能夠確認這三人在江戶都是以男性身份露面。當然,前提是這些鴻鵠還有性別的底線。”
長相這種東西,在現如今的大明帝國中根本無法作爲追查的線索,就連大明律都明文規定不再以非原生樣貌作爲定罪的依據。
其中的原因,就是因爲在當前的社會中,一個人如果想要改頭換面,簡直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只要你有這個想法,隨便一個街頭醫館都能輕鬆完成換頭手術。如果再願意多付出一點寶鈔,甚至可以重植全身皮膚,連指紋都能替換。
時代變革,連自古以來一直推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儒序都不再恪守這種古板的道理,放棄了原生面容,追求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官臉’,更何況是其他序列。
而且除了整容手術之外,還有不少的辦法可以改變或者隱藏人的五官樣貌。
鄒四久曾經送予李鈞的儺面,就是其中一種。
“那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能夠找到他們?”
李鈞摸索着泛青的下巴,一直沒有時間再打理的頭髮已經蓋到了眼前。
“有,腦機靈竅。”
謝必安毫不遲疑道:“只有這個才具備唯一性,能準確確定對方的身份。錦衣衛抓人通常也以此爲突破口。”
“那對於那些沒有植入腦機靈竅的,怎麼辦?”李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謝必安表情古怪,“那就只能寧殺錯,不放過了。”
“呵。”
李鈞乾笑兩聲,擡手指向面前的懸浮的人像,“既然大家都知道腦機靈竅會暴露自己的行蹤,鴻鵠不可能蠢到留下這麼明顯的尾巴吧?”
“他們無可避免。”
謝必安緩緩道:“腦機靈竅雖然在平時可以保持靜默狀態,但只要植入者和人動手,必然就會進入活躍之中,從而被帝國欽天監捕捉到。”
李鈞沉吟片刻,很快便察覺到其中的關鍵點,“照小白你這麼說,只有活躍狀態纔會被發覺,那在脫戰之後豈不是又會丟失他們的蹤跡?”
謝必安點頭道:“所以我們目前手中唯一的線索,便是這三個人蹤跡丟失前逃亡方向和大致範圍。”
“難度不小啊。”
李鈞戳着牙花子,一臉苦色,“這跟大海撈針有什麼區別?”
“如果不是這樣,鴻鵠這枚膿瘡也不會寄身在帝國身上這麼多年,始終無法徹底拔除。”
謝必安笑道:“不過起碼還有一些希望。”
“是啊,也只能抓住這點希望了。”李鈞嘆了口氣,“不過,這種涉及黃粱夢境的事情.”
謝必安心領神會,接過話茬,“要交給專業的人來辦才行!”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轉頭看向依舊站在正西方位的鄒四九。
“怎麼的,我都投降了還不行啊?”
岡山城位於倭區的西南部,是一座臨海的大城。
鹹溼的海風裹着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着城市的每個角落,惡劣的天氣讓整條街道都顯得空空蕩蕩的。
霓虹殘燈閃爍出的幽光穿透夜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照出一個個散碎的光暈。
啪。
一隻靴子踏進積蓄的水坑,晃動的光影倒映出一個匆匆而過的身影。
室南很喜歡雨天,因爲只有在這種時候,那些喧囂擁擠的盲目人羣纔會散去,這座被外人統治的城市纔會褪去虛僞的繁華外衣,露出原本破爛的本質。
“這種天氣就應該不出門,在家裡架上一口鍋,燙上一壺酒,看遠處潮起,聽近處雨落,那才叫舒坦。”
室南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意,“可惜,自己就是條忙碌命啊。現在更慘,連做夢都不踏實。”
最近這段時間,室南的夢境經常會出現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自己依靠在牀頭,對方則站在門邊的陰影之中,面容模糊,根本看不真切。
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對話,就是靜靜看着對方。
雖然在夢醒之後,自己多次確認了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外部環境也沒有任何危險,但這依舊讓室南心頭有些惴惴不安。
“等過了這段時間,還是要去找那個老神棍給自己算一算,科學解釋不了就只能靠玄學了。”
揣着一身零碎繁雜的念頭,室南的腳步更快,撐着一把黑傘快速穿過這條街道。
“大明帝國倭區宣慰使司命令,從嘉啓十二年二月十九日開始,將在倭區全面推行帝國新政,倭區各大城內凡是已經成年的男子,無論是否植入腦機靈竅,無論是否掌握熟練技藝,都可以免費前往帝國本土務工”
轉角的玻璃櫥窗內,一名宣慰司官員投影端坐其中,方正端莊的面容掛着僵硬的笑容,不厭其煩的重複着同樣的話語。
甚至在說了一遍明語之後,還會用倭語重複一遍。
“凡是達到束髮年紀的少年,可以免費進入本城夫子廟學習,包吃包住,還會發放入學補助”
室南在櫥窗前停下腳步,仔細聽完一遍新政的所有內容之後,突然將頭伸向櫥窗。
藉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室南伸出左手按住自己的下眼瞼,將眼眶拉開。
大半顆眼球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之中。
“瞳膜顏色校正準確,色斑血絲正常,五官恢復較之前趨近完美。”
室南看着鏡中這張擠眉弄眼,表情生動的面容,滿意一笑:“看來我的手藝還是沒有退步嘛。”
就在室南準備繼續檢查其他細節之時,身側逼仄的巷道之中突然傳出一聲呼喊。
“室南醫師!”
室南停下動作,緩緩站直身體,衝着來人露出和煦的笑容:“是老德啊,有什麼事情嗎?”
頭髮花白,皮膚黝黑,個子不高,這種寒冷的天氣卻穿着一身單薄的比甲,兩條裸露的手臂上泛着不規則的銀色光澤。
這就是室南口中的老德,一個在崗山城海灣討生活的老漁民。
老德停步在傘緣外,臉上掛着討好的笑容,兩手捏在一起來回搓動,“有段時間沒見到您出診了,這是忙什麼去了。”
“去了趟江戶城,醫館裡的藥品儲備不夠了。”
室南笑道:“你也知道,大城市的東西比較便宜嘛。”
“啊!”
老德聞言悚然一驚,一臉關切道:“聽說半個月前江戶城爆發了一場大亂,死了不少人,沒傷到您吧?”
“伱看我這樣子,像是有事的嗎?”
室南哈哈一笑,“不過也是運氣好,我提前離開了,要不然也不知道會遇見什麼。”
“那就好,那就好。”
老德陪着笑,嘴脣翕張,吞吞吐吐。
“有什麼事情老德就直說,扭扭捏捏的幹什麼?”
室南打趣道:“大家認識這麼久了,也算是老朋友了,只要不是賒藥,一切好說。”
“您放心,不賒,絕對不賒。”
話雖這麼說,但老德臉上越發侷促的尷尬神情,卻將他的內心暴露無遺。
“到底怎麼了?”
室南眉頭微蹙,上下打量對方几眼,“是不是出海的時候又受傷了?”
“哎。”
老人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嘆氣。他慢慢撩起比甲下緣,黝黑精瘦的腹部赫然是一條巴掌長的猙獰傷口,斷面參差不齊,不像是利器切割,而是猛烈撞擊造成的撕裂傷口。
“前幾天出海的時候,我抓到了一條體長超過一丈的藍鰭金槍魚,那可是一丈啊,您都想不到那條魚有多肥!”
淒冷的雨水順着老德消瘦的下頜不斷滴落,卻絲毫澆滅不了他眼中冒着熠熠精光。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爲了賣個好價錢,我們一直慢慢溜着它的耐力,打算等它精疲力盡之後,再把它完整的撈上來。”
老德嘿嘿一笑,“您也知道,這種稀罕物現在是越來越少了,有很多有錢人不止喜歡拿來吃,更喜歡拿來做標本。所以魚身千萬不能有損傷。”
室南語氣驚異,“那你這傷,不可能是被魚攻擊的吧?”
“怎麼可能,那些畜牲怎麼可能傷得了我。”
老德眸中的火熱快速消退,苦笑道:“是被自己人傷的。”
無外乎就是分利不均,引發的內鬥。
現在老德還能站在這裡,誰被沉進了海底自然不用多說。
這種事情,室南早已經見怪不怪了,也沒有繼續刨根問底。
“那你就一直拖着沒處理?”
室南伸出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不過輕輕按了按老德腹部的傷口,立馬就由渾黃的血水浸出。
“看了幾個醫師,他們都說傷到內臟了,醫不好了,只能用人工培育的器官來替換。”
老德笑容勉強,“您也知道,人造器官的價格太高了。”
“這些赤腳醫生又在變着法子騙你的錢了。”
室南不假思索道:“你用機械替代也行啊。”
老德維持着臉上的笑容,一雙龜裂的嘴脣卻緊緊抿在一起,一言不發。
室南一看他這副模樣便知道,他連用機械器官的錢都沒有,或者說不願意拿出來。
“你那條魚賣了應該就夠了。”
室南瞪着眼睛,“老德,這種時候你還摳門什麼,當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沒錢和沒命也沒什麼區別。”
老德撓着頭,“您說是吧?”
室南不禁一時語塞,沉默了片刻之後,才繼續說道:“這樣,你現在就去黑市裡淘換一些從屍體上扒下來的二手的機械器官,記住啊,千萬不要貪便宜買那種瀕臨報廢的垃圾,起碼也得五成新以上的,才能長久使用。”
“再去買兩支東壁醫療出產的抗排斥藥劑,就最低級的那種就夠用了。把牌子看準了,不要被人拿倭區或者高麗生產的貼牌貨糊弄你!”
“好咧,我這就去。”老德面露狂喜,忙不迭點頭,“那您的診金?”
“你都拖着傷勢等我這麼多天了,我還好意思收你什麼診金?”
室南沒好氣道:“等你下次出海的時候,給我帶一條小的藍鰭金槍魚回來就行,我也沒吃過這種東西。”
“那沒問題,沒問題!”
老德將腰桿猛的折成一條筆直的橫線,“真是太謝謝您了。”
“大家都是朋友,能幫點忙就幫點忙吧。”
黑色的傘面微微傾斜,擋住老德早已經溼漉漉的腦袋。
“老德,我問你個事情。”
“您您說。”
老德擡起頭,卻發現此刻室南的表情十分嚴肅,一絲不苟。
“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怎麼樣?”
老德鬆了口氣,搖着頭笑道:“不怎麼樣,湊合着活唄。再說了,像我們這種人哪兒來的生活,頂多能算是生存。”
一字之差,便是雲泥之別。
“那你就從沒有想過改變改變?”
湛藍色的霓虹透過夜雨打在室南的腦後,眉骨下的黑影像兩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看不見一丁點瞳仁反射出來的亮光。
“我當然想過了。”
老德一臉自豪的舉起自己的雙臂,“我這不是改了兩條械臂嘛。說到這還得要感謝您,要不是您幫我改造,我這次恐怕就回不來了。”
室南追問:“除此之外呢?”
“那就不敢奢望了?”
老德笑容滿足:“我的基因能負擔這點改造已經不錯了,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回頭就把家裡的兔崽子扔下船,送到夫子廟去讀書。”
室南一愣,“你想讓他學做明人?”
“那小子可沒這種好命。”
老德指向室南身後的櫥窗,“那些老爺說了呀,包吃包住,還有錢拿,這種好事怎麼能放過?”
“行吧,快去黑市買東西吧。”
室南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將傘檐拉回自己頭頂,擺了擺手,“你的傷勢不能再耽擱了。”
說罷,室南便邁步走進那條逼仄的巷道之中,
淒冷的雨水到這裡小了很多。
兩側野蠻橫生各色招牌的將天穹遮的只剩一條狹窄的縫隙,密密麻麻的線束在頭頂交織,如同蛛網一般籠罩頭頂。
腳邊是橫流的污水,排水溝渠塞滿了亂七八糟,看不出原有結構的機械零件。
其中偶爾還能看見被漆成油膩粉色的黃粱欲境芯片。這些是故意撒下的誘餌,只要有人敢鏈接其中,立馬就會被黃粱鬼鳩佔鵲巢,成爲炮製偃人的好材料。
寂寥的黑傘停在一間斑駁掉漆的木質大門前,左右是一幅手工雕刻的楹聯。
尋肉體穴位之仙居,入意識感官之祭禮。
橫批,械肉共吟。
平仄不對稱,寓意更是荒誕不經,像是一次酒後縱情的遺留。
鑲嵌在大門上的兩顆黃銅虎首咬着一條橫槓,上面叩着一把極爲少見的老式銅鎖。
這種防盜方式,在這條街上簡直就是形同虛設。但奇怪的是門鎖上沒有半點溜撬的痕跡,似乎沒有賊盜敢打這裡的主意。
室南將門口屋檐下的一盞紅色燈籠點亮,這才推門而入。
門內是東西兩間互通的房間,陳設就是尋常不過的地下醫館。
東邊的房內是佔據整面牆壁的藥櫥櫃,還有一具巨大的人體模型,其上密佈紅點和線條,代表着人體的經脈和穴位。
毫無疑問,這間房走的是大明帝國‘望聞問切’的路子。
西邊的房內一張手術牀,周圍擺滿了各種器械和冷凍櫃,用來滿足西夷醫術‘視觸叩聽’的要求。
這間醫館麻雀雖小,卻是東西合併,五臟俱全。
“請問這裡是室南醫師的醫館嗎?”
充滿磁性的男性嗓音從門外傳入。
“對。”
正擺弄着藥櫥的室南迴頭看去,只見一名身穿筆挺西裝,梳着背頭髮型的男人站在門口,拍打着外套上沾染的雨水。
“你就是那位預約的客人?”
鄒四九雙手貼着鬢角滑過,咧嘴露出一口白皙的牙齒,“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