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數把飛劍排成劍陣掠過月下密林,劍鋒緊緊咬着一道倉惶逃竄的狼狽身影。
尾焰衝過,掀起的勁風將枝椏上積聚的雪團簌簌吹落,砸在三名並肩追趕的道序身上。
其中一人五官硬朗,眼神堅毅,正是領命下山的陳乞生。
他這次的任務,是和其他兩名降魔殿師兄一起前往南直隸地區,調查秋雨觀道序被殺的案件。
秋雨觀長期於蘇州府地區佈道,雖然同樣屬於‘新派道序’的成員,但並不依附於龍虎、閣皁等大型道門,是根腳獨立的微小勢力。
原本這種一觀就是一門的勢力,平日間和武當山並不親近,兩者之間沒有太多的往來。按理來說,就算是門中道序被殺,武當山也不需要專門派遣降魔殿的弟子來爲他出頭。
可自從翻過年關之後,在以龍虎山爲首的一衆道序勢力的刻意鼓吹之下,武當儼然已經成了道序的執牛耳者,祖師堂所在的天柱峰也成了帝國所有道序敬仰的真正祖庭。
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
現在有了武當這顆提供免費庇廕的參天巨樹,諸多像秋雨觀這樣的小型道門便殷勤的依附了過來,乞求武當山爲他們遮風擋雨。
一應事物無論大小,只要是與其他序列勢力之間的衝突,紛紛向武當山求援。
事也湊巧,新年伊始,帝國形勢突然變得動盪不安,各州府縣間衝突摩擦不斷。
每一場衝突之中幾乎能看到武序門派的身影,而受害者則五花八門,除了墨序之外家家都有。
因此降魔殿修士們這段時間忙得是焦頭爛額,東奔西走,四處撲火。
而這次發生在秋雨觀身上的事情,更是駭人聽聞。
門中道序除了觀主以外,幾乎被人屠戮一空。
現場異常血腥,所有受害道序的屍體被分割拆解,道基被隨意丟棄一地,經過改造的械骨道軀則不翼而飛。
轉頭隔天,這些人的道軀部件又突然出現在當地的黑市之中,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出售。
很明顯,這不止是一場毀觀滅道的仇殺,更是專門針對道序的羞辱。
消息傳入武當山,降魔殿長老們大爲震怒,當即下令由一名道序六真武行走領銜,陳乞生和另外一名同樣在年關法會受了表彰的師兄爲輔,三人一同前往蘇州府調查,務必要誅殺幕後黑手。
調查的過程異常順利,幾乎所有證據都指向和秋雨觀素有冤仇的武序門派,黑旗會。
而一場勢在必得的圍殺,卻出現了一些意外,讓前方那名黑旗會武序逃了出來。
因此纔會有眼下這場雪夜追殺。
“前面就是黑旗會的地盤了,如果再追不上,我們立刻撤退,千萬不能戀戰,知道了嗎?”
身位居中的賀姓道人低聲開口,另一名降魔殿道序應聲回道。
道袍袖口處染有血跡的陳乞生皺着眉頭,腳下追趕的速度更快一分。
這片密林夾在一座山谷之中,從高處追蹤的道械傳回的視角來看,整體地勢後寬前窄,如同一個葫蘆。
黑棋門的基本盤吳縣,就屹立在葫蘆的口部。
前方飛劍穿梭的破空聲,在寂靜的林中格外刺耳。
熾熱的尾焰蒸發噴灑的血水,瀰漫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可那名黑旗會武序的忍耐力卻出奇的強悍,哪怕渾身已經沒有半寸好皮,重傷瀕死,卻依舊沒有倒地的趨勢,甚至逃跑的速度越來越快。
賀師兄目光死死盯着遠處逃竄的身影,雖然心有不甘,但也明白不能再追了。
眼前就要衝出這座山林,對方的援手也肯定正在趕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現身。
屆時敵衆我寡,攻守易位,就輪到自己師兄弟三人被人追殺了。
看來這次的任務是完不成了。
不過能夠查出幕後真兇是黑旗會也就足夠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宗門來處理吧。
賀師兄心頭暗歎一聲,不再猶豫,果斷下令停止行動。
“停步!”
另一名降魔殿道序聞言,腳下重重一踏,身前碎雪飛舞,狂奔的身形戛然而停。
可下一刻,他們兩人的眼前卻掠過一道快如閃電的身影,瞬間跟他們拉開了距離。
“陳師弟,你幹什麼?!”
陳乞生對於身後響起的喝問聲充耳不聞。
只見他拇指一彈,一顆丹藥落入口中,化爲暖流衝入體內。
沸血燃神,道基中涌出龐大的真氣,陳乞生前衝的身形爆發出更加驚人的速度。
此刻已經逃到山林邊緣的黑旗會武序,在聽到頭頂的劍吟聲漸漸淡去之後,滿是血污的臉上頓時露出劫後餘生的狂喜。
這裡距離自己宗門所在的吳縣已經不足十里,身後的那幾個臭牛鼻子肯定是心生忌憚,不敢再繼續追殺自己。
好!
既然你們怕了,那接下來可就輪到老子來追殺你們了!
這名武序面容陡然猙獰,心中恨意滔天。
一座走新派路線的秋雨觀,一個序七的觀主領着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道士,不拜我們黑旗會的碼頭,就敢在蘇州府立觀傳道,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芝麻綠豆大小的勢力,滅了就滅了。連龍虎山都沒興趣來管,輪得到你們武當山狗拿耗子?
特別是那個姓陳的道序,不止連剮了自己好幾個師兄弟,更是差點徒手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部掏出來。
這個仇不報,我黑旗會的臉面往哪兒擱?
活命的慶幸和復仇的快意在他的胸膛之中交織,原本疲憊的精神都爲之振奮,渾身刺骨的疼痛更是被削弱到微不可查的程度。
遮擋視線的枯樹朝着身後快速掠去,越發寬闊的視線盡頭,有道道黑影正在朝着自己狂奔而來。
“是自己人!”
看着那熟悉的黑旗會武服,男人頓時心神激盪,口中不受控制的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喊。
“諸位兄弟,我在這裡!”
吼聲剛剛出口,男人卻驚覺身後有索命的刺耳呼嘯在響起。
“怎麼可能?!他們怎麼還敢”
黑旗會武序愕然回頭,一道冰冷的劍光瞬間佔據了他的眼眸。
噗呲!
一隻手伸入噴涌而起的血泉,將凌空飛起的頭顱穩穩抓住。
丟了腦袋的屍體循着慣性還在向前奔跑,搖晃的身體如同一杆肆意揮灑的毛筆,在足可沒腕的雪地上畫出一條刺目的猩紅血線。
陳乞生用持劍的手背蹭去眼皮上的血水,沸騰的藥力讓他的眼眸深處閃動着淡淡金光,平靜望着遠處奔來的一線敵羣。
抖腕振劍,鋒芒畢露。
“人有點多啊”
一聲惆悵的嘆息突然在耳邊響起。
陳乞生側頭看去,卻見說話的,正是那名自己連名字都沒記住的降魔殿師兄。
此時他苦着一張臉,身形和陳乞生齊肩而站。
“陳乞生,你這次算是抗命啊。回頭我一定如實上報給長老們,狠狠收拾你一番。臭小子,一點面子都不給我,你眼裡有沒有我這個做師兄的?”
姓賀的道序站在陳乞生的另一側,擡手抓住一柄從天貫落的飛劍。
“你們.”
陳乞生眼帶疑惑看向對方。
“看啥,難道我們還能把伱丟在不成?咱們武當可從來沒這個規矩。”
賀師兄笑了笑:“你做事是魯莽了一點,不過身上這股吾輩真武的血性,倒是值得欣賞。”
“師兄,不是我想打斷你,咱們能不能回去再聊這些有的沒的?當務之急是怎麼脫身啊!”
另一名道序舔了舔因爲緊張而發乾的嘴脣。
他眼眸中倒映的身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放大,一股股如有實質的兇戾氣息撲面而來,刺得人面皮發疼。
“放心,師兄我肯定能帶你們安然回山。”
賀師兄微微一笑,不慌不忙揚手擡劍,鋒芒直指夜幕穹蒼。
轟!
一道震耳欲聾的驚雷突然炸響。
從天齏落的雷光掀起一面數丈高的巨大雪牆,堅硬的地面被犁出一道幽深的溝壑,橫亙在山谷之前。
衝在前方的幾名黑旗會武序被雷霆的餘威衝倒在地,雪塵蓋臉,狼狽不堪,驚駭擡頭。
雲層卷積如漩渦,一顆星辰璀璨耀眼,墜掛於天。
咚。
斷首劃出一道弧線,落在溝壑的另一端。
陳乞生看着這些臉色鐵青的黑旗會門派武序,神情漠然,氣勢凜然。
“蘇州府秋雨觀一事,今天只是誅殺首惡,還不算完。如果你們黑旗會接下來不給出個像樣的交代給道序,那下一次這道雷就會落在你們的堂口之上!我們武當山降魔殿,說到做到!”
賀師兄眸光睥睨,氣勢淵渟嶽峙。
可在無人察覺的地方,他腦海中卻有神念悄悄溢出,擬化爲人聲,在陳乞生兩人的腦海中響起。
“記得一會一定要昂首挺胸,走的速度一定要慢,千萬別露怯啊。我能引動的天軌星辰就只有這麼點威力,要是被對面看破咱們可就慘了。”
放完狠話的師兄弟三人徐徐轉身,擺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架勢。
背過身的臉上卻是滿臉緊張,一道道兇狠的目光落在背上,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跑!”
腳步越來越快的賀師兄再也沉不住氣,口中一聲低喝。
可就當他剛剛甩開腳步,就看到陳乞生的身影已經從自己身旁飛速掠過。
就連另一名道序也跑的飛快。
轉瞬間,賀師兄就發現自己竟成了落在最後的殿後之人,忍不住破口大罵。
“兩個小兔崽子,你們剛纔的血性呢”
“長老,您吩咐我的事情已經辦妥了。”
“嗯,衍龍你辛苦了。”
“不辛苦,能爲長老您辦事,那是弟子的福分。”
“這降魔殿道序數百,就屬你的頭腦最爲聰明,心思最爲活絡,是個人才。不過可惜了,你在真武一道上的天賦實在太差,要不然,你遲早能夠入主這天柱峰上的一座宮殿。”
“長老您說笑了,我自己有幾斤幾兩,心裡都跟明鏡似的,都是些小聰明,上不了檯面,能爲您分擔一點小小的憂慮,弟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不過您說到人才,我那個師弟陳乞生,可是一顆難得的道種子!”
“我聽過他的名字,今年年關表彰裡就有他吧?陳乞生現在應該已經升入序七了?”
“回長老的話,去年年中的時候就已經成功破鎖晉序了。而且以他的資質和心性,應該要不了多久就能晉升成爲一名序六真武行走了。”
“確實是個人才,他如今在山下執行任務?”
“在蘇州府調查秋雨觀的事情。昨天賀師兄傳回殿內的報告上對他是讚不絕口,誇他無愧真武風範,奏請宗門多加培養。”
“衍龍,你跟本長老說這些,是想爲他求晉升序六的儀軌,還是想要一顆增強體魄道基的食補金丹?”
“門中的規矩弟子很清楚,這些儀軌和丹藥只有積攢到了足夠的功勳才能獲取,衍龍不敢奢求,更不敢讓長老您爲難。”
“你是個懂事的人。說吧,那你想要本長老賞賜點什麼?”
“弟子想長老您幫忙辦一件小事。”
“說。”
“能不能請長老您將陳乞生調出降魔殿?隨便安置進山上哪座宮殿都可以,就算是發配去守山門都行。”
“陳乞生他與你有仇?”
“無冤無仇。相反,我和乞聲雖然是異父異母,但一直情同手足。”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要這麼做?知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降魔殿道序,只有建功升職、負傷退隱、身死道消這三條路可走,還從沒有過有功無過而被驅逐的先例。”
“求長老開恩!”
“趙衍龍,是陳乞生怕死,還是你怕死?”
“不敢欺瞞長老,是弟子怕死,陳乞生他對此事毫不知情。如今山下局勢兇險,降魔殿作爲武當劍鋒,終日赴險,陳乞生又是個魯莽的性子,我真的怕他死在山下。”
“趙衍龍,就憑你說的這句話,本長老現在就可以將你誅殺當場,你信不信?”
“弟子知道,但弟子同樣相信長老您不會殺了弟子,也不會將弟子逐出武當。”
“呵,趙衍龍,你何來這樣的信心?”
“弟子雖然不擅‘真武’,但在山門中交友廣泛,各宮各殿都有說得上話的師兄弟。大家知根知底,無話不談,要不然弟子也不能這麼順利完成您吩咐的事情。”
“你這是在威脅本長老啊趙衍龍,好大的膽子!”
“長老您誤會了,弟子的意思是您以後如果要辦任何私事,弟子都可以代勞,而且必然辦的妥妥當當,不出半點紕漏。”
“趙衍龍,我倒真是小看你了。這件事本長老可以幫你,但如果以後我聽到任何關於今日之事的隻言片語,你應該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長老放心,弟子明白。”
“趙衍龍,你愧爲武當門徒。滾吧,從今往後你和陳乞生就到山腳做一輩子的看門人。哪怕老死散道,也不得再入天柱峰半步!”
“謝長老恩賜。”
“看看吧,這是殿內剛剛下發的法旨。真沒想到啊,陳師弟你在山門中還有這樣通天的背景,我賀鑄之前當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以前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師弟你高擡貴手啊。”
賀鑄將一卷明黃卷軸寫就的法旨扔向陳乞生,言辭中滿是輕蔑和譏諷。
“你說我是瞎了眼了?還是你的演技已經好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要不然在吳縣面對那羣黑旗會武序的時候,我爲什麼半點沒看出來你是在演戲?”
“虧我和宋師弟還拼命來救你,事後我還上告師門爲你請功。陳乞生,你在玩兒這些把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可能會害死我和宋師弟兩人?”
看着那道蹲在屋檐下的身影,賀鑄滿是怒意的眼眸中升出一絲疑惑。
“陳乞生,既然你這麼怕死,爲什麼當初要入武當,爲什麼選擇要走真武,爲什麼要入降魔殿?!”
質問一聲高過一聲,到最後幾近怒吼。
“師兄,少說兩句吧。”
姓宋的道序嘆了口氣,拽着賀鑄的衣袖。
在吳縣城外的時候,他不認爲陳乞生孤身殺敵的悍勇是在做假。
但他也同樣不明白,爲什麼突然會有一道法旨將陳乞生調離降魔殿。
如今局勢兇險,各序之間的爭鬥愈演愈烈。
這是所有人能夠看得出來的現實。
而降魔殿身爲真武劍鋒,肩負誅魔護道的責任,理所應當衝在第一線,爲宗門捨身赴死。
可不願意赴險,難道就能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逃避?
誰都不願意身死道消,但身爲武當門徒,有些事情就是他們該做的。
“也罷。陳乞生,雖然你身上還有武當道籍,但從今往後,我賀鑄不再視你爲同門手足,跟你的師兄趙衍龍一起去當看門人吧。那你足夠安全,能護你一生平安。”
賀鑄毅然轉身,拂袖離開。
“我們這些人沒背景,但真武道統在我們眼中重過性命。你怕死,那就讓我們來死!”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陳乞生,指尖摩挲着懷中那封法旨,眼中的目光異常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