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似血的一汪池水、恍若颶風過境的糜爛庭院,蹲在刀背上的紅袍青年、傷痕累累的破爛黑甲,閃動幽光的無常簿指環,刻着金色小字的古樸吊墜.
藏在暗處的鋒芒蠢蠢欲動,無形無色的勁力蓄勢待發。
籠在大袖之中的手指扣着符篆,指腹摩挲着其上深淺不一的紋路。
指虎邊緣刻着的稚嫩花朵含苞待放,綻開森然冷意。
兩黑一紅,面綴三眼的李鈞大馬金刀坐在一塊碎石之上,面無表情的盯着眼前兩名來自帝國本土永樂宮的道序。
伏鶴的眼神冰冷淡漠,晦暗複雜的目光在李鈞的右手和青蚨的屍體之間緩緩流動。
一身紅色道袍的火棗提溜着那個殘缺的人頭,好奇的打量着這個氣焰跋扈的武序,略帶稚氣的臉上笑的沒心沒肺。
喧鬧半夜的庭院終於迎來短暫的安靜,大雪趁着這隨時可能消逝的契機,抓緊時間掩蓋滿地的狼藉。
“爲什麼要在今天動手?”
率先打破場中沉寂的,是身穿青色道袍的伏鶴。
“怎麼?”
李鈞挑着眉毛,“殺人還要挑日子?”
“不需要,但今天確實太過巧合了。”伏鶴回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哦,你說的是你們道序的那些事情吧?”
李鈞猛然想起了陳乞生曾告訴過自己的一些消息。心中恍然,看來這個永樂宮的道序,打得是和陳乞生一樣的主意,都是想要借用倭區錦衣衛的勢力,來完成白玉京下達的任務。
看來自己今天誤打誤撞,倒是幫陳乞生幹了件好事。
回頭得從這個牛鼻子身上再敲點東西出來。
李鈞心中打定主意,面上卻隨意的擺了擺手,“純屬偶然。我沒興趣管你們道序的爭鬥。”
計劃之中的事情因爲一個偶然前功盡棄。
這樣的結果似乎比李鈞故意而爲,更讓伏鶴難以接受。
他頸側的鐵條根根繃緊,如人在憤怒之中炸起的青筋。
“既然是偶然,伱爲什麼要殺青蚨?”
李鈞眼神古怪,似乎在奇怪對方怎麼會說出這麼弱智的話。
先不說他和餘滄海之間的仇恨,單就是武序和道序之間的關係,兩個人碰面打起來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打起來不殺人,難道點到爲止?
眼前這個道序看着也不傻,怎麼一言一行都透着股愣頭愣腦的感覺?
突然,李鈞終於理解了,爲什麼陳乞生每次在提到這些常年沉溺於黃梁夢境之中,極少行走人世的新派道士的時候,總是一臉的不屑。
甚至還專門給這羣人取了一個‘三無’的綽號。
無情、無性、無腦子。
“講他孃的什麼太上忘情,其實就是一羣燒壞了腦子的黃梁神經病。”
這是陳乞生的原話。
伏鶴對李鈞臉上詭異的神色視若無睹,一板一眼正色道:“我們來此,只是想尋求大阪城錦衣衛的協助,並沒有插手你們之間恩怨的想法。”
“這牛鼻子是不是在拿咱倆當二傻子呢?”
“是咱們三!”
馬王爺和李花的聲音在李鈞耳廓內挨着響起。
李鈞慢慢活動着肩頸,抓緊時間熟悉隨着序列提升而水漲船高的體魄強度。
“你們永樂宮要想拉餘滄海入夥,開的條件裡如果沒有我的人頭,他可不會答應。”
李鈞臉上似笑非笑,“所以,你在這兒跟老子裝什麼無辜?”
咔嚓。
紅袍青年捏碎了手中道友的遺骸,隨手拋灑,臉上的笑容越發肆無忌憚。
“我們不願與你動手。”
伏鶴依舊平靜道:“只要你放了青蚨,我們可以既往不咎。”
“你是說這個?”
李鈞擡起右手,中指上有陣陣幽光閃動。
“不好意思啊,詔獄我只會抓,不會放。而且在錦衣衛中從沒有過把抓進詔獄的人,再放出去的先例!”
“喂,練武的。”
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李鈞轉眸看去,只見那個身穿火紅袍子的道序戳出一根手指,指着站在自己肩頭的李花。
“你這個器靈看着挺不錯啊,賣不賣?”
砰!
震耳的槍響炸開,一條淋漓血線在火棗的側臉驀然浮現。
他怔怔擡手,摸過臉上粘稠的液體,凝結在眉眼之中的戾氣還沒來得及爆發,眼前的視線就已經被一雙戴着指虎的甲冑拳頭所吞噬。
轟!
紅牆坍塌成廢墟,四起的煙塵之中,一黑一紅兩道身影糾纏着撞向遠處。
躍上一把飛劍的伏鶴臉色陰沉難看,耳垂上的薄片吊墜不住晃動。
身後鏗鏘碰撞聲不絕於耳,但他卻並沒有任何一點回頭幫手的意思。
不是不願,而是自顧不暇。
伏鶴看着眼前這個赤手空拳的男人,基因尖銳的呼嘯讓他早已經剝離了所有情慾的內心,再次掀起陣陣異樣的漣漪。
“這種感覺,應該是恐懼吧”
伏鶴咀嚼着這股遺忘已久的負面情緒,藏在袖袍之中的機械手指不斷握緊又鬆開。
不止如此。
相對於‘太上忘情’心境被破,伏鶴有一點更加不理解。
爲什麼自己從進場便佈下的催眠幻音,對這個武序沒有任何作用?
六爻占卜的結果,又爲什麼始終都是大凶之兆?
李鈞並不知道伏鶴心中這些複雜的念頭,甩着兩條手臂,渾身骨頭傳出連綿不斷的咔咔聲響。
“你最好別動,不然你也得死。”
大阪城,北郊。
“殿下,姬路和滋賀兩城的錦衣衛如今已經突破了外圍攔截,正在朝着海灣莊園快速前進。”躬着身體的森岡停頓了片刻,“要不要再增派一些好手去攔住他們?”
他口中稱呼的殿下,是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俊朗男人,穿着一身白色明制長衫,頭戴網巾,一頭烏黑長髮被竹釵挽在頭頂,風姿飄逸,氣質出塵。
整個人看上去,和宣慰司衙門宣傳的驍狠叛軍扯不上半點關係,反而像是一個走治學路線晉升的儒序中人,其人如玉,溫文爾雅。
這便是整個倭寇罪民區鴻鵠之中,唯二的王侯。
平安王,菅原平真。
“用不着了,尋常的好手可擋不住傾巢而出的兩大錦衣衛百戶所。更何況現在蘇策明顯已經起了真火,虯龍和野老更加不敢有任何留手,這個時候去觸他們的眉頭可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颯。
菅原平真甩開手中一柄奢華檜扇,扇面之上繪就着一副氣度森嚴的高樓古城。
細看之下,還能在門樓上看到篆刻的‘江戶’二字。
“這一次我們主動暴露了這麼多暗樁,甚至犧牲了餘滄海這麼一個價值不可估量的錦衣衛百戶,已經完全超出了鎌倉王事前支付的那點好處。這筆生意做到這裡,他可是一點都不虧啊。”
“餘滄海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只是我們拋下的一個魚餌罷了。”森岡語氣輕蔑。
菅原平真搖了搖頭,“不,他很清楚。甚至從你接觸他開始,這個被青城集團掃地出門的道序恐怕就猜到了我們的目的。”
“他知道?”
森岡吃了一驚,眉宇之中甚至升起一絲挫敗和羞惱。
他原以爲餘滄海加入鴻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以及縱橫捭闔的能力。
但現在從菅原平真的話中聽來,對方其實不過是在順水推舟罷了。
森岡不解問道:“如果餘滄海真像殿下您說的這樣,已經猜到了我們的目的,那他爲什麼還會答應?”
“因爲他十分迫切的需要一張保命符。”
菅原平真微微一笑,滿面風流,“就算知道這張保命符很可能同時也是一張索命咒,他也沒有選擇,只能先攥在手中再說。”
“對於餘滄海而言,李鈞要殺自己,這是必然要發生的事情。在錦衣衛新旦評議大會上,李鈞展露出的進步速度和實力,更是讓餘滄海如刀懸頂,如坐鍼氈。”
“所以他纔會甘願冒着觸怒千戶蘇策的風險,也要旗幟鮮明的站隊江戶城的百戶明王。”
菅原平真彷彿親臨當日的會場,竟然對評議大會上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娓娓道來。
“可惜明王這個人的手段城府根本不遜色於他,所以餘滄海明白自己如果要想禍水東引,難度實在太大。”
“甚至隨着蘇策在荒世集團一系列事件中傳遞出來的態度,他知道如果自己和李鈞爆發衝突,那明王束手旁觀的可能性很大。”
菅原平真扇動着那把檜扇,森岡冷不丁掃過一眼,卻驚愕發現上面的圖案不知何時從江戶古城,變爲了四座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
“既然這座靠山不穩,那就只能另謀出路。而我們的出現,恰好就給了這位大阪城百戶一個新的選擇。”
“錦衣衛裡不給他活路,那跳反敵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更何況我們還給了他夢寐以求的白玉京權限。”
“在餘滄海的想法中,加入鴻鵠雖然危險,但同樣是有利可圖。特別是在如今新政推行的特殊時刻,一些關鍵性的情報就足夠他一次性吃的盆滿鉢滿。”
“因此他可以一邊積蓄本錢,一邊靜待事情的發展和可能出現的未知變數。”
轟!
就在此刻,刺目的火光帶着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遠處傳來。
與此同時,一道投影從森岡的指尖跳出,單膝跪地,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被森岡直接揮袖拂散。
不過是姬路和滋賀錦衣衛入城的事情,已經在預料之中,不必浪費時間多聽。
與之相比,他對菅原平真的話更感興趣。
“殿下,您說的變數,難道指的就是永樂宮?”
“沒錯。”
菅原平真笑道:“無論是倭區錦衣衛,還是我們鴻鵠,根本無法和帝國本土道序六大寡頭之一的永樂宮相提並論,餘滄海只要能夠傍上這顆大樹,所有的困難自然都可以迎刃而解。”
“只可惜。”
菅原平真搖了搖頭,“他沒想到李鈞居然會毫不顧忌錦衣衛的身份,選擇用這種完全不考慮後果的江湖草莽的方式來解決他們之間的仇恨。”
“擅殺同僚,這可是死罪。”
森岡眼泛冷意,“李鈞這次恐怕也難逃一死了。一命換一命,就爲了貪圖一時的快意恩仇,真是有夠蠢的。”
“你覺得蘇策會殺他?”菅原平真突然反問。
森岡愣了一瞬,隨即理所應當點頭道:“肯定會殺,不然不足以服衆!”
“看來你還是不瞭解這位蘇千戶啊。”
菅原平真笑了笑,右手持扇拍了拍森岡的肩頭,“他從踏入倭區的那天開始,用的不是以威服人,更不是什麼以德服人,而是用的這個!”
菅原平真左手攥拳,在森岡眼前晃了晃,“以力服人!”
“只要這位門派武序的基因還沒有全部凋敝,只要他還有一口氣,錦衣衛的大局就翻不了。就算滋生出一些不滿情緒,那也只是小打小鬧,用點小手段就能化解。”
森岡恍然,隨即不屑冷笑道:“一個門派武序居然如此照顧偏愛一個獨行武序,真是天大的諷刺,可笑至極!”
“當年在天下分武之後,蘇策已經對門派武序徹底失望了。現在在他眼裡,只有武序,沒有什麼門派和獨行的區別。李鈞對他來說,不止是一個後輩那麼簡單,準確來說更是一個希望所在。”
菅原平真收斂臉上笑意,一臉肅穆。
森岡雖然對此不以爲然,但還是隨着菅原平真的話茬接了一句言不由衷的敬佩。
“所以我們還得再賣一個面子給蘇策,讓他能夠理所應當的保下李鈞。免得等鎌倉王的人襲擊江戶城的時候,這個老匹夫把所有的仇都記在我一個人身上。”
菅原平真長嘆一聲,“這口黑鍋太大,我可背不了。”
“什麼面子?”
森岡愣在原地,一時間不明白自己殿下是什麼意思。
“當然.”
菅原平真忽然轉過身來,雙目正視森岡,一字一頓道:“是把你這個自作主張,膽大妄爲到連錦衣衛百戶都敢捭闔餘的鴻鵠交給他了。”
森岡臉色驟變,卻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眼前的視線就被一副火紅的扇面全部遮蔽。
其上的突然相較之前又有不同,熊熊燃燒的烈焰將四座大廈團團包圍,一頭巨大的飛禽振翅於夜色之中。
菅原平真將盛在扇面上的人頭抖落在地,振扇甩開淋漓的血水。
“蘇千戶,罪魁禍首我交出來了。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是還有怒火,可千萬不來找我了。”
菅原平真眺望着遠處的天幕,口中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