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豐臣遠疆跨進官衙的時候,那顆無面的頭顱上蠕動的漆黑縫隙陷入了短暫的平靜,不過並沒有持續太久,最後慢慢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
“又見面了啊,豐臣!”
“是啊,又見面了。”
豐臣遠疆的話音很輕,憋漲在心頭的鬱氣讓他第一次感覺說話是如此的困難。
儘管早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但當自己真正親眼看到這一幕,重新再次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豐臣遠疆依舊感到到荒謬和苦澀。
豐臣遠疆滿是自嘲的笑了一聲,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德川宏志渾身寒意直冒,暗自小心戒備。
以他對豐臣遠疆的瞭解,接下來自己恐怕要面對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不死不休。
可出乎德川宏志的意料,眼前的老友並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行爲,甚至連一聲憤怒的質問都沒有,只是雙手按着膝蓋,靜靜跪坐在官衙大堂之外。
他,變了。
德川宏志腦海中驀然跳出這樣一個念頭,緊繃的心神稍稍鬆緩。
看來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對方的想法。不管是在哪一方面,至少現在看來豐臣遠疆對自己的恨意並不算太強烈。
或許只要自己能夠給出一個他想要的答案,就能重新取回這個曾經最爲得力的左膀右臂。
而答案這種東西,這對於自己來說再簡單不過。
德川宏志略顯笨拙的操控着身下的雕版符篆,故意讓自己的如今身體狼狽跌落在椅子之中,左右晃盪,差點掉落在地上。
他睜開兩條不能稱之爲‘眼睛’的縫隙,卻在就要開口的瞬間,沒來由感覺眼前的情境莫名的熟悉,但又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見過。
就這一瞬間的遲疑,跪坐在地的豐臣遠疆先一步開了口。
“這麼多年來,我始終視你爲師,無論你有多少事情瞞着我,我都始終沒有動搖過對你的忠誠,以你馬首是瞻。在得知錦衣衛向你動手的時候,我一度因爲自己營救遲緩而無法原諒自己。”
“這件事你不必自責,蘇策已經起了殺心,我註定難逃一死。如果你當時貿然出手,也不過再搭上一條命罷了”
豐臣遠疆對德川宏志的勸慰置若罔聞,依舊平靜說道:“當錦衣衛宣佈是以鴻鵠叛逆的名義將你剿滅的時候,我依舊堅信伱是被人陷害,被明智晴秀那個女人出賣。所以我毫不猶豫選擇再做了一次曾經自己最爲厭惡的決定。”
“你”
“我又一次嚮明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親手奉上了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三川重工,只爲求得一個能夠替你報仇的機會。”
豐臣遠疆話音陡沉,五官猙獰扭曲,憤怒的目光中混雜着無法釋懷的悲慼。
“德川宏志,你爲什麼沒有真的死去?”
“因爲我還不能死。”
德川宏志回答的毫不猶豫:“我不能就這樣看着我們未竟的大業就這樣夭折在兩個叛徒的手中。”
“可這兩個叛徒是你親手扶持起來的!”
德川宏志想要裝作痛苦的閉上眼睛,卻突然想起自己如今的狀態根本無法通過表情傳達出這樣的情緒,只能用無奈的語氣說道:“這裡面的原因很複雜,以後我會一五一十的慢慢告訴你。”
“就在今天,就在現在!”
豐臣遠疆神色堅定,態度十分強硬。
“無論是那些道序也好,錦衣衛也罷,今天沒有人敢靠近這裡,我和你有足夠的時間。”
雖然德川宏志不知道他從何處而來的底氣,但顯然自己如果想要過了眼下這一關,就必須解開豐臣遠疆心中的一些疑惑。
“明智晴秀的本體是一頭黃粱鬼,這點你應該早已經知道了。但她其實並不是荒世烈自己訂製培養而來,那樣的黃粱鬼也不可能有能力奪舍真正的‘明智晴秀’,在無聲無息之中取而代之。”
德川宏志加重語氣:“她是有人特意送給荒世烈的禮物,或者說是一個實驗品。”
“是誰?”
“不知道,我是知道他是自東皇宮中的一位陰陽序的大人物。”
豐臣遠疆沒有糾結這位所謂‘大人物’的身份,而是直接問道:“既然你知道對方別有用心,爲什麼不盡早處理了那頭黃粱鬼,反而放任她迷惑荒世烈,甚至掌控了整個明智家族?”
德川宏志顯然很不喜歡這樣刨根究底的追問,特別是發問之人還是曾經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追隨者。
“明智家族本就是陰陽序中人,這是別人序列內部的事情,我們根本沒有插手的資格。而且如果我們摻和其中,那下一個被奪舍的可能就是你和我!”
他的吐字故意咬的很重,暗示豐臣遠疆其中的危險性。
“還有一點你沒有說。”
豐臣遠疆緩緩道:“荒世烈是黃天門精心培育,用來治癒自己傷勢的藥材,遲早有一天會被摘去五臟六腑。這樣一個無法擺脫宿命讓他的心智變得畸形扭曲、嗜血亡命。”
“而這頭黃粱鬼的出現,恰好能夠他感情的寄託,等同於給荒世烈這頭野性難馴的怒獸套上了一個項圈,從此有了一個可以輕易拿捏的致命弱點,這對於你來說是一件大好事。”
一針見血,鞭辟入裡。
德川宏志不置可否,訕笑道:“豐臣,你真的變了。”
“變了嗎?”
豐臣遠疆搖了搖頭,繼續發問:“那鴻鵠鎌倉?”
“一個空殼,由除你之外的三家輪流控制。負責處理一些小麻煩,同時用來轉移錦衣衛和宣慰司的注意力。”
德川宏志頓了頓,補充道:“這件事沒有告訴你,是爲了保護你。你的性格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這麼說高天原也是一個空殼了?或者說只是你用來交易的籌碼?”
豐臣遠疆話音中聽不出喜怒。
“高天原是真的,但不是用來遮蔽帝國的視線,而是引爆道序和儒序之間的矛盾,從而攪亂整個倭區的局勢。只有亂起來,我們纔能有機會!”
“機會?”
豐臣遠疆自嘲一笑,沒有了昔日矇蔽心智的狂熱,此刻的他將一切的看得無比清晰,同樣也無比絕望。
“我們不過是別人彈指間便能碾死的螞蟻,就算這兩頭虎豹廝殺到奄奄一息,我們依舊連他們流出的鮮血江河都跨不過,又哪來的資格去撕咬血肉?”
“我們雖然是螞蟻,但我們有絕對的數量優勢,這纔是倭區最大的價值所在。無論最終誰勝誰負,倭區都會徹底擺脫儒序一家的控制。到最後,他們終究是需要通過我們來控制倭區數以百萬計的人口,那樣我們也能有斡旋的空間和餘地!”
“那只是傀儡。”
“那也是復興!起碼我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不再是新東林手中可以隨意宰割的豬狗!”
和豐臣遠疆的平靜不同,德川宏志的話音中充滿着熾熱的昂揚。
“如果事情發展的順利,接下來我會安排你們轉換序列,加入他們其中某一方,從內部一點點培植我們自己的力量。”
德川宏志興奮道:“在帝國龐大的疆域之中,倭區畢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小塊。現在雖然看似是風暴聚集的焦點,但這樣短暫的關注遲早會褪去。等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更重要的地方,我們就能有足夠的時間發展壯大。等到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出現,我們便能順勢揭竿而起,實現倭國真正的復興!”
“可新政的實行,會讓倭人慢慢忘卻自己的根。等到你口中的轉折點出現的那天,我們還是我們嗎?”
豐臣遠疆痛苦道:“你曾經說過,我們選擇的這條路從一開始就註定要用生命去開拓,用屍體去鋪道。這些我從不畏懼,哪怕是讓我再跪在明人的腳下,我也能忍受。可當他們已經徹底忘記了倭國,我們做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新政損失的只是一部分卑賤的愚民,要不了幾代人的更替,我們就能帶領着他們重新找回自己”
德川宏志的話音突然陷入一陣扭曲和顫動,緊接着戛然而止。
那張詭異面容上的裂隙還在不斷開合,傳出的卻是明智晴秀急切焦躁的聲音:“豐臣遠疆,他跟你說這些只是爲了拖延時間,想要徹底吞噬我!德川宏志從頭到尾都在騙你,他現在依舊在捭闔你!快動手,這是唯一能夠殺死他,爲自己報仇的機會!”嘶啦
又是一條裂口在‘嘴’上浮現,響起德川宏志陰惻惻的話語。
“黃粱鬼,你是想借豐臣的手重新搶回主導權吧?你到底不是人,不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和信任,我和豐臣數十年風雨同路,你覺得他會相信你嗎?”
下方的‘嘴’反脣相譏:“信任?他只是你眼中的工具罷了,一條忠貞不二的狗,你什麼時候給過他信任?”
上方的‘嘴’義正言辭:“隱瞞不是欺騙,而是另一形式的絕對信任。我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低估了你的野心,纔會讓事態的發展糜爛到今天這一步!”
爭鋒相對的對話在同一個軀體內展開,而作爲對話焦點的豐臣遠疆卻始終無動於衷。
唯一的變化,是他的脊背再不能像往日那樣挺拔,而是像一位遲暮的老人那樣彎曲佝僂着。
“豐臣遠疆,你別忘記了,他是縱橫序的人.”
尖銳的女聲嘶吼着喊出最後一句話,便再次消失無蹤。
如同在看不見的權限爭奪中,德川宏志再次佔據了上風,重新拿回了這具軀體的掌控權。
“他們不是卑賤的愚民。”老豐臣語氣平靜而執着。
“是也好,不是也罷,我無意與你爭辯。但你要明白,這條路註定就是白骨累累,死一萬人是個數字,死十萬人百萬人也都只是個數字,這樣的結局我們根本改變不了!”
或許是因爲權限的奪取已經進入尾聲,德川宏志對於豐臣遠疆的忌憚也隨之消退,話語不復之前的柔和,變得強硬起來。
“你有想過他們願意嗎?”
“那當初倭國覆滅的時候,他們難道就願意?”
德川宏志的話音越發不耐煩:“我們之所以能夠成爲從序者,而他們不能,就是基因註定了我們要爲他們選擇如何生存,這是我們的責任!這一點難道你到現在還看不透?”
豐臣遠疆靜靜地跪坐在那裡,以沉默迴應。
德川宏志被他的沉默激得更加惱怒:“你想知道真相,現在我已經把所有的真相全部告訴了你。你要是信,今後我們依舊風雨同舟。你要是覺得那頭瘋癲的黃粱鬼說的對,認爲我現在依舊在捭闔你,那你大可以就動手!”
“不屈的朝日終會撕破黑暗,荒蕪的世界終會迎來春天!豐臣遠疆,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我們曾經的許下的誓言?!”
“我沒有忘記,從沒有。但我真的看不懂人心。”
豐臣遠疆話音中泛着濃重的苦澀:“他們的生活不該再被你我這樣的人裹挾。先生,我們已經輸了,認輸吧。”
“你沒有資格跟我說‘認輸’這兩個字!”
德川宏志咆哮着:“當年你臣服在明人的槍口之下,甘願當他們的走狗。你以爲你是在保護他們,可你知不知道他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是我救了你,是我給了你洗刷恥辱的機會!這麼多年的臥薪嚐膽如今已經有了希望,你卻告訴我要認輸?你有什麼資格?!!”
嗡.
械心的嗡鳴聲和符篆的激活音同時響起,終究無法達成一致的談判演變成了刺骨的殺機。
“我們都沒有資格,因爲你我都是如出一轍的自私的人,你是爲了自己的貪心。我是爲了自己的名譽。我們同樣罪無可恕。”
豐臣遠疆只剩半張的面容上浮現灑脫的笑意,“欺瞞和愚弄我不想再計較了,如果你覺得我這條命是你救的,那我現在便還給你。德川先生,這一次,由我這個愚民來帶你回頭。”
破爛的羽編敞開,原本空空如也的窟窿中,一顆赤色的心臟正在飛速跳動。
這就是豐臣遠疆用整個三川重工和豐臣家族換來的械心。
一顆不擅長戰鬥,威力卻足以摧毀一座城市的四品頂尖人款械心。
神君陸遜!
驚恐的嚎叫炸響在德川宏志的耳邊,基因的本能在催促着他逃離。
潮水般的恐懼淹沒了德川宏志的心智,本該再無翻身餘地的明智晴秀趁機冒頭。
“快殺了他,快殺了他!”
“閉嘴!”
德川宏志怒吼着,在他身側,有符篆呼嘯着射向豐臣遠疆。
“怯懦愚蠢的廢物,你永遠都是倭民的罪人!!”
噗呲!
豐臣遠疆將獨臂插入械心之中,硬生生將其撕裂大半,隨手扔向前方。
飛射的符篆在那團械肉交雜的赤紅物體前,如同遇見天敵一般,陡然落地,瑟瑟發抖。
熔岩般的紋路蔓延全身,將所有的血肉全部燒灼成爲飛灰,淪爲烈焰骷髏的老人放聲大笑。
“我們的死,就不要再殃及無辜了吧。”
看着眼前那逐漸刺目的紅光,德川宏志停下了癲狂的呼喊。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自己之前爲什麼會覺得豐臣遠疆跪在在門外的這一幕十分眼熟。
在倭國覆滅的那天,對方也是這樣跪在神社外的臺階下,神色淒涼。
自己高坐在上,神色鄭重的向豐臣遠疆承諾,說自己一定會帶着他復國。
一定會。
“那位大叔.現在應該死了吧?”
夏子緊張的吞嚥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窺探着不遠處靜悄悄的宣慰司衙門,拿些凶神惡煞的官吏和戍衛都不知蹤影。
放在往日,這裡是她根本不敢靠近的禁區。
但今天,她決定爲了日後的榮華富貴拼一次。
夏子低頭咬着手腕處的管道深吸了一口,滾燙的酒液燒進肺腑,混雜其中的特殊藥物將她心中爲數不多的勇氣放大的極致。
她如貓般墊着腳,一步步邁上那高高的臺階,最開始的怯懦和謹慎在幾步之後便消散無蹤。夏子昂首挺胸,步伐灑脫,眉宇之間盡是掩蓋不住的喜悅。
似乎一筆潑天的富貴,此刻在那臺階的盡頭等着她。
踏。
登上最後一階的瞬間,夏子確實看到了光芒。
但不是象徵富貴的金黃,而是無比刺目的紅光。
轟!!!
天保山上,渾身浴血的荒世烈徒手攥住狂暴的槍尖,荒世烈突然心血來潮,顧不得眼前渾身戾氣的李鈞,驀然回頭遠眺山下。
半空之中,已經油盡燈枯的袁明妃終於等到了這個時機,在散開佛國之後便徹底昏死了過去。
漫天暴雨不復存在,滾燙的夜風吹打着他的面孔。
荒世烈虎眸中猩紅一片,死死盯着城中那團正在升騰的怒焰。
“晴秀!!!!”
噗呲!
槍尖撕裂桎梏的手掌,狠狠刺入他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