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餌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不止是因爲自己丟了一處總旗的官身,更是因爲昔日在自己面前諂媚的下屬,如今竟敢朝自己吆五喝六。
“全城戒嚴本來就是個極度錯誤的做法,要是靠那些混吃等死的戍衛就能把藏匿在人羣之中的鴻鵠挖出來,還要我們這些錦衣衛幹什麼?我當時在會上有沒有提過反對意見,你聽了沒有?”
“現在你打了草驚了蛇,完成不了千戶所下達的清剿指標,來問我怎麼辦,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
食餌面露戾氣,似乎被通訊傳音中傳出聲音徹底激怒。
“監壇我告訴你,別拿百戶來壓我,有種伱就撤了我的小旗職務,我他媽的現在就申請調回帝國本土!操!”
砰!
水杯砸在門上,炸成碎片。
灑出的水滴浸溼了書案上的紙質卷宗,開頭一行寫着四個硃紅大字:清剿通報。
尾角還跟着一行黑色楷體小字,嘉啓十二年二月十五.
“這是怎麼了,怎麼發這麼大火?”
一個熟悉至極的和煦聲音傳了進來,頹然坐於椅中的食餌根本不用擡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曾經的大阪城錦衣衛二處總旗,黃冠。
和自己一樣,也是因爲原百戶換人而被牽連,丟了總旗職位的倒黴鬼。
食餌悶聲回答,“沒什麼,茶涼了而已。”
“這都多長時間了,還沒適應啊?”
黃冠擡腳跨過地上的碎渣,十分隨意的拉過一把椅子坐到食餌對面。
“今時不同往日,這茶就算是凍成了冰渣,捏着鼻子也得喝下去。除非你也想從這裡走人。”
“走就走,大不了就離開錦衣衛,回本土找一家序列重企點卯上值,總比在這裡受氣強!”
食餌依舊沉浸在剛纔的爭吵之中,神情異常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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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冠笑道:“別說這些氣話,你一個連超頻都用不熟練的兵序七,去點卯也就能當個上不不下的工頭,運氣好混個什麼安保主管,不一樣也是寄人籬下,看人眼色?”
“那我就自己開一家工坊當東主,”食餌怒道:“這樣總行了吧!”
“當東主當然可以,問題是你做哪一行當的生意?”
黃冠翹着腿,板着手指頭數道:“像咱們這種人,接觸過最多的無非就是殺人,殺人得用武器,但拋開技術不談,這可是墨序的禁臠,你也不想哪天睜開眼,被人給回爐煉成廢鐵吧?”
“除了武器,其次就是你們兵序的改造生意。不過你知道肚子裡這顆械心是怎麼來的,械臂又是怎麼造的嗎?原生血肉剝離從哪兒下刀,又是從哪處穴位入手?你都不知道。而這些技術可都掌握像六韜集團那樣的龐然大物手中,跟他們搶飯吃,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
食餌臉色漲紅,嘴脣翕張,卻半晌找不到一句反駁的話語。
“躺着等人供養,那是三教嫡系纔有資格,輪不到咱們。黃粱夢境,也是名序和陰陽序的飯碗,這兩家雖然不擅長打架,但陰人可是一把好手。”
“除了這些,你就剩一條路了,倒賣違禁品。”
黃冠搖了搖頭,“不過你有錦衣衛的履歷在前,一旦被人抓住,可就是罪加一等。而且幹這行可不是光看序列高低,更要有門路底蘊。平時你不屑吃黑錢,光憑那點俸祿,攢了這麼多年恐怕連一百萬寶鈔都沒有吧?就這點錢,連上下打點都不夠。”
“你他孃的是故意來噁心我的是吧?”
被一番說教的食餌不止沒有平復情緒,反而怒氣更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麼辦?難道就這麼看着那些走了狗屎運的王八蛋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
“老子當初當兵吃糧,背井離鄉來到倭區,就是爲了能夠站着把序列晉升了,不說加官進爵,起碼也得衣錦還鄉。現在連這點好處都沒有了,我還留在這裡穿這身飛魚服幹什麼?”
食餌憤憤不平,“也別在這兒站着說話不腰疼了,難道你就忍得了知爐那個臭小子在你面前指手畫腳?”
“我不是來勸你忍辱負重。”
黃冠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笑道:“事到如今,飛魚服確實得脫,不光是你,我也想脫。但咱們不能因爲一時衝動就這樣白白脫了。”
“你什麼意思?”食餌眉頭微皺。
在同爲總旗的時候,食餌和黃冠因爲一處和二處的配合分工的問題,關係並不算融洽,甚至因爲某些的案子的功勳歸屬問題,時常會爆發爭吵。
所以如今兩人雖然同病相憐,關係有所緩和,但食餌心底還暗藏着對對方的一絲忌憚。
“黃冠,我醜話說在前頭,咱們現在雖然被擼了總旗的官位,但到底還是錦衣衛,有些底線是不能觸碰的!”
食餌面色冷峻,“你如果要是敢跟鴻鵠有什麼交易,可別怪我不講情面。”
“放心,這些年我二處死在鴻鵠手上的人,不比你們一處少。我就算心中怨氣再深,也不可能跟鴻鵠合作。”
黃冠伸出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陽穴,“我要是真這麼做了,地底下的那些兄弟也不會放過我。”
只要不是鴻鵠,那就一切好說。
“那就好。”
食餌鬆了口氣,語氣放緩,“那你剛纔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不白脫這身飛魚服?”
“麗晶會館,這地方你有沒有聽說過?”
黃冠並沒有着急解釋,反而拋出了一個食餌不太熟悉的地名。
食餌沉吟片刻,“有點印象,但是想不起來了。”
“地方你記不住,但是它的老闆你肯定能想起來。”
“誰?”
黃冠一字一頓,“雜序,林錦江。”
“那頭老鴇?”食餌愕然。
“這個人聯繫了我,想出錢請我們辦點事。如果這事能辦成,那我們不說後半輩子衣食無憂,起碼也能賺到一筆另謀生路的本錢。”
食餌不敢相信,“他能有這樣的實力?”
“你這些年的眼睛只盯着鴻鵠和四大公司,自然不會把這種小人物放在眼裡。不過你別看他做的生意上不了檯面,但一天的收益足以抵你一年的俸祿。”
食餌啐了一口,憤憤不平道:“媽的,最窮不過當差,這句話還真他孃的沒說錯!”
“你這句話可只說對了一半。”黃冠打趣道。
“另一半跟咱們這種人有關係嗎?”
食餌擺了擺手,“他出這麼多錢,想讓我們幫他做什麼事?走私還是搞定競爭對手?”
“我沒細問,黃粱有耳,穩妥起見還是見面詳談的好。”
黃冠看着對方眼中的猶豫,笑着補上一句話,“如果到時候你覺得對方有古怪,那就直接拿人抄家就好了。這種做灰色生意的東主,手裡的現金寶鈔可也不少。”
“兩位大人親自蒞臨,麗晶會館真是蓬蓽生輝,榮幸之至啊。”
林錦江看着推門而入的兩人,立馬快步迎了上去。
“我們現在可當不得‘大人’這兩個字,林東主就不要跟我們開玩笑了。”
黃冠似乎和林錦江十分熟悉,笑着打趣一句,橫側一步,露出跟在身後的食餌。
“這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曾經的大阪城一處總旗,食餌。”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食餌看着湊到面前的這張笑臉,沒來由感覺到一股厭煩,隨意的拱了拱手。
林錦江對他的冷淡不以爲意,殷勤招呼兩人坐下。
“林東主,你現在的生意可是越來越紅火了啊。就剛纔我們看到的那片休息場,一天的收入恐怕就不少吧?”
剛剛坐下,黃冠便主動挑起了話題。
“要是外人這麼問,那我肯定要說一句日進斗金,就算是打腫臉充胖子,那也得把面子撐夠了。”
“不過您兩位可是行家裡手,其中的門道那是一清二楚,像黃粱欲境這種生意,也就是勉強餬口。”
林錦江笑道:“而且老話說的好,藝術來源於生活。很多黃粱夢境的構建可不是光靠想象就能實現,還得有親身經歷來支撐才行。這經歷多了,人可就頂不住了。”
“你嘴裡的餬口,對我們來說,那可就是日進斗金啊。”
黃冠拋過去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再說這有什麼頂不住,大不了找個農序的醫館,給自己多裝幾顆腎不就解決了?”
“看您說的,手中有權可比腰上有腎強多了,我們這種升斗小民,就算賺的再多,那也沒有大人您的飛魚服威風啊。”
“哼”
一旁的食餌冷哼一聲,對於兩人這種毫無意義的相互吹捧沒有絲毫興趣,繃着一張臉四處張望。
“食餌大人是第一次來吧?這是我沒有考慮周到了。大人彆着急,我這就去給您安排安排。”
林錦江笑容諂媚,“就是不知道食餌大人喜歡靈的還是肉的?”“您別看我這地方破破爛爛,手裡可有帝國本土教坊司都垂涎的絕版黃粱夢境,絕對值得一試。如果是肉的話,只要您叫的上號的大型罪民區,我都能安排,而且保證都是原裝貨。”
“我沒興趣。”
食餌十分冷淡的拒絕了林錦江的好意,直接開門見山,“林東主這次找我們來,是想讓我們幫你辦什麼事?”
“不用這麼着急吧?”
林錦江無奈將目光投向黃冠。
“他就是這麼個性子,林東主你也不用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黃冠哈哈一笑,“既然食餌都這麼說,你也直說吧。”
“兩位大人果然是快人快語。”
林錦江恭維一句,“不過這麼大的生意,我可做不了主,還得我上面的老闆說了才能算數。”
還有人?
食餌眉頭驀然緊皺,眸光掃向黃冠。後者點了點,示意稍安勿躁。
就在此刻,房門被人推開。
看着推門而入的面孔,食餌愣了片刻,頓時臉色大變,雙腿下意識繃直,猛然站了起來。
“是你?!”
“是我。”
李鈞笑着點了點頭,大馬金刀坐進林錦江搬來的太師椅中,眯着眼看向對面臉色變幻如跑馬燈般的男人,笑道:“你就是食餌吧?”
“黃冠,走!”
食餌臉色鐵青,可身後的黃冠卻巋然不動,沒有半點起身的意思。
“什麼意思?黃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幕後的人是他?”
黃冠並沒有正面回答,淡淡道:“來都來了,是敵是友聽完了再說。這裡是大阪,又不是犬山,食餌你怕什麼。”
“我怕?!”
食餌獰笑一聲,猛然墜身坐下,“行啊,那我就好好聽聽你跟這位犬山城錦衣衛百戶閻君之間,到底有什麼交易!”
“哎。”
黃冠暗歎一聲,神色一時複雜,欲言又止。
迎着那雙鋒利如刀的眼睛,李鈞十分平靜的揚了揚手,束手身後的林錦江開口說道:“閻君大人這次來大阪城,只爲了一件事,要債。”
“要債?”食餌嗤笑一聲,追聲反問,“要誰的債?”
“大阪城百戶,真君餘滄海。”
食餌神色一凜,冷笑道:“不愧是倭區錦衣衛風頭最勁、氣焰最跋扈的百戶啊,僅僅是因爲新旦評議上的幾句口角,就要上門報復?”
一線錦衣衛以花名示人,所以食餌並不知道‘閻君’背後的真實身份,自然也不清楚李鈞和餘滄海之間的仇怨。
所以他此刻還以爲僅僅是因爲在新旦評議上,自家百戶站在了明王一頭,所以李鈞纔會挾怒報復。
“錦衣衛歷年來的評議,哪一次不是爲了名次吵的天昏地暗,但那都是爲公,不是爲私。閻君你因爲這點小事就要報復我們,這就是你的氣量?”
“我的氣量是大是小,輪不到你來評價。我要報復的也不是針對你們,只有他餘滄海一個人。”
李鈞擡起上身,前傾虎視,目露匪焰。
一股巨大的壓迫感撞向食餌,這一瞬間,他彷彿聽見了胸腔中械心顫慄的哀鳴。
強烈的恐慌將食餌的嘴巴封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既然閻君大人的目標不是我們,那不知道這次找上我們兄弟,所爲何事?”
和食餌的坐立難安比起來,黃冠的表現要淡定從容很多。
“我想知道餘滄海的準確動向。”
“您這是要讓我們當叛徒啊。”
黃冠長嘆一聲,“幹了這種事,我們以後還怎麼在錦衣衛立足?”
“是不是叛徒,要看當上司的人值不值得效忠。”
站在李鈞身後的林錦江笑道:“餘滄海剛剛上任便無緣無故免了兩位的職務,絲毫不念及你們爲大阪城百戶所立下的犬馬功勞。他幹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值得兩位爲他犧牲性命?”
林錦江將末尾的‘性命’二字咬的極重,毫不掩飾言語之中的威脅意思。
黃冠故作沉吟,“這件事他確實做的不仁義,但我們要是就這樣把他出賣了,不一樣也是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這條路絕了,那就換條路走。只要拳頭夠硬,寶鈔夠多,帝國本土兩京一十三省,大小上百個罪民區,難道還擔心過不上瀟灑日子?”
“我這人資質愚鈍,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到頭來也不過是個儒序七,拳頭這輩子是硬不起來了。不過啊,打打殺殺的日子我也過夠了。”
黃冠自嘲一笑,“就是不知道閻君大人能出多少寶鈔?”
“一千五百萬。”林錦江報出價格。
“寶鈔?”
“當然不可能,是工部配額。”
“就算是工部配額,兩個人分是不是也太寒酸了一些?”
“黃大人這麼說,可就小看我們犬山城了。”
林錦江哈哈一笑,停頓了一瞬,“這只是一個人的價錢。”
“這樣的話還算.”
“夠了!”
怒喝聲陡然響起,激盪滿室。
“別在這裡一唱一和了,黃冠,這就是你說的不能白脫這身飛魚服?”
黃冠正要辯解,卻被紅了眼睛的食餌徑直打斷,“我就問你一句話,這一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沒錯。”
黃冠沉默片刻,“不過這又如何?食餌你別忘了,是他餘滄海不仁在先!”
“他不仁,你就不義,那這個百戶所還是百戶所嗎?是他媽的一窩蛇鼠!”
食餌咬着牙起身,垂眸蔑視表情陰沉的黃冠,“我食餌做得了工奴,也當得了流寇,但就是做不了叛徒。”
“閻君大人,你在新旦評議上爲了犬山城的利益和人拔刀相向,這份氣魄,我食餌佩服。”
他轉頭看向面無表情的李鈞,“但這筆生意,我做不了。”
言盡於此,食餌昂首闊步,直向門外。
錚!
有寒光起,但不是來自身前,而是身後。
噗呲!
利刃破心穿透。
食餌根本來不及反應,或者說他從沒有想過殺機會從身後而來。
“明明自己已經走投無路,卻還要冥頑不靈。既然你不當同路人,那就給我當投名狀吧!”
黃冠面目猙獰,踏着食餌的身軀拔出長劍,鋒刃貼着頭顱,即將再次狠狠斬下。
鏗鏘。
李鈞五指抓刃,反手擰斷劍身。
“行了,別在我的地方把血濺的到處都是。”
李鈞看着臉上殘留殺意,胸膛起伏不定的黃冠,隨手扔開斷刃,淡淡道:“我給你三天時間,只要你找能鎖定餘滄海的位置,他的那份就是你的。”
“多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