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啓十二年六月十五,金陵城中區,大通街。
修繕一新的顧氏宅樓正門前,一輛車駕緩緩停下。
一身便裝的顧璽剛剛步出車外,早就帶着僕人候在門邊的顧家主管便立馬迎了上來。
“璽少爺,您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
顧璽看着面前神色諂媚的老人,眼底掠過一絲悵然。
曾幾何時,這位顧家總管在他的眼中也是得罪不起的重要人物,逢年過節大大小小的禮物從未斷過。
但自從自己當上成都縣的縣令之後,對方不只將這些年收的禮全部折成現金當成賀禮加倍奉還了回來。
而且還會將顧家內部的各種動向和消息,事無鉅細,悄悄傳遞給自己。
世態炎涼,親疏冷暖,光用言語不足以形容其中滋味的萬一。
“一晃六年不見,你的身子骨可還硬朗?”
“託少爺您的福,老奴除了基因已經落鎖,開始退化之外,倒沒有什麼其他的病痛。”
老管家笑道:“而且老爺也說了,等老奴哪天五臟六腑不頂事的時候,顧家會出錢幫我替換,會賞給老奴一個舒舒服服的晚年。”
“那就好。”顧璽點了點頭:“等你不再管事之後,要是在金陵呆膩了,就來成都縣走一走,那裡的山川風貌比金陵養人。”
“多謝璽少爺。”
老管家滿臉都是一層層堆積的褶子,縫隙之中全是感激涕零的笑意。
他恭敬的跟在顧璽身後,壓着嗓子說道:“璽少爺,老爺在得知您將要返鄉省親的消息後,專門吩咐我們將祠堂打開,說是要和您一同祭祖,感謝顧家列祖列宗的庇佑。”
“除此之外,您的親屬家眷全部從一樓搬到了二樓居住,所有適齡的子弟也都安排進了金陵最好的夫子廟,養不了幾年,您這一方又能多出不少的讀書種子。”
按照儒序內部的規矩,門閥宅樓的修建高度要嚴格和門閥等級相匹配。
三等門閥樓高不過三層、二等門閥不過六層,至於一等門閥,則是數之極至的九層。
顧氏作爲三等門閥,在金陵城內算不上什麼顯赫勢力,宅樓自然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層樓。
一樓住着家族的旁系親屬,二樓歸顧家的大房,三樓則是如今的顧家家主顧知微的住所和家族祠堂的所在。
顧璽在離開金陵城前往帝國西南的時候,一直都住在一樓。
“大伯他有心了。”
顧璽‘嗯’了一聲,從大開的中門邁步走進了顧家。
沒有去見自己的親人家眷,顧璽直接上了宅樓的頂層,來到了那座不少顧家子弟終其一生恐怕都沒有資格進入的家族祠堂。
祠堂的大門開着,足有三進的院子隨處可見高掛的牌匾和楹聯。像‘詩書傳世、耕讀傳家’這一類的言辭數不勝數,看得人眼花繚亂。
在祠堂的深處,是一座足有丈高的祭臺。上面擺放着三牲五果、葷素雜陳,煙霧繚繞之中,數十塊黑底金字的靈位供奉其上。
更引人注目的,是這些靈位的後面都擺放着一個透明的容器,外形和罈子相差不多。而其中浸泡着的,赫然是一個個完整的大腦。
這些都是顧家內破鎖晉序,成功出仕的族人,在死後留給這個家族的遺饋。
在儒序門閥內部甚至還流傳着一種說法,一個門閥的底蘊深厚與否,就取決於家族祠堂之中供奉的先人之腦有多少。
對於先人之腦,顧璽並不陌生。
在他還沒有成爲成都縣縣令之前,就曾經派人去綿州縣的楊家爭奪過對方先祖遺留的腦組織切片。
祭壇之前,站着一位高冠博帶,衣着隆重的老人。
正是如今顧家的家主,顧璽的大伯,顧知微。
“璽兒,來給祖宗們上柱香吧。”
顧知微輕聲開口,側身讓開主祭之位,將三柱長香遞給顧璽。
顧璽神情肅穆,持香三拜九叩,在長香插入香爐中的瞬間,一股莫名的心悸在他心頭翻涌。
那靈位後襬放的玻璃罈子中的淡綠色液體突然蕩起陣陣漣漪,泛起一連串細密的氣泡。數十顆先人之腦同時收縮抽動,像是在迴應顧璽敬奉的香火。
一道道微縮投影顯現而出,站在各自的靈位之前,看着跪在地上的顧璽,微笑點頭。
站在一旁的顧知微看到這一幕,臉上露出淡淡笑意,和藹道:“看來祖宗們對你的表現都很滿意,起來吧。”
顧璽聞言又是恭敬一拜,做完之後方纔緩緩起身。
顧家先人的投影也隨之消散,壇中泛着的漣漪慢慢淡去,再次恢復平靜。
“你上任成都縣縣令也有段時間了,感覺如何?”
顧知微摘下頭頂的沉重禮冠,露出一頭花白的頭髮,一邊朝着祠堂外走去,一邊向身邊的顧璽輕聲問道。
“舉步維艱,如履薄冰。”
顧璽聞言露出一臉苦澀,也沒有逞強遮掩,實話實說道:“原以爲是撿了個大便宜,結果卻是把一個燙手的山芋抓到了手裡。丟不開也抓不穩,只能自己咬着牙忍着痛,苦苦堅持。”
“可如果不是這樣,成都縣縣令的位置,又怎麼可能落到我們顧家的手裡?”
顧知微輕聲道:“出仕只是我們儒序的第一步,你接下來要學的還有很多,寄人籬下、忍辱負重就是其中一堂必修課。”
“我是怕青城山不會給我機會,去把這堂課學完。”
顧璽低着頭說道:“大伯,如今朝廷推行的新政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接下來恐怕會有更大的動作。那羣道士不是蠢貨,他們知道朝廷的目的是什麼,暴起發難恐怕只是遲早的事情。”
“我現在的處境真的很難。”
顧璽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左邊側臉,此刻這裡白皙平整,看不出半點異樣。
但是就在不久前,青城山一個姓良的道序強行闖進成都縣縣衙,用一塊雕版符篆將他的臉抽得青黑髮腫。
自己卻連半句狠話都不敢說,只能強撐着賠笑。
“我當然知道你難。但不管再難,你也只能繼續咬牙挺住啊。”
顧知微嘆了口氣:“其實不單單是你,現在整個顧家的處境又何嘗不難?因爲我的致仕,已經讓顧家失去了遞補新東林黨成員的名額。如果伱們這一輩人不能快點挑起大梁,顧家很快就會從門閥行列跌落。到時候我們不止沒有繼續在金陵立足的資格,更會面臨滅門之危。”
“金陵是一座富貴地,也是一座殺人場。這裡魚龍混雜的程度遠甚於你所在的成都府,甚至連裴行儉坐鎮的重慶府也難以望其項背。
“三教九流十二條序列,在這裡都有自己的地盤。在北城,佛序聚集在雞鳴寺附近,道序盤踞在西北城郊的獅子山、儒序則在舊日皇城的周圍安營紮寨。南城,九流勢力犬牙交錯。表面上大家一團和氣,暗地裡卻早就是烈火烹油,暗流涌動。”
顧知微不用回頭,都能感覺到身後子弟身上那股鬱結的沉悶和憋屈。
“顧家在這座城市之中,只是一隻小的不能再小的螞蟻。要想生存,就要拼命抓住每一個機會。而你所在的成都縣,更是我們顧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唯一的退路。這一點,顧璽你能明白嗎?”
“我知道”
顧璽一臉掙扎猶豫,卻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可是大伯,我真的快堅持不下去了。等到新政下一階段開始,青城山必然會肅清整個川蜀地域的儒序勢力,到時候我恐怕難逃一死。”
“福禍相依,殺身之禍,也可能是你的登天之梯。”
顧知微用豔羨的口吻說道:“就像那些參與進倭區盛宴的門閥,有人丟了命,埋骨異鄉,但也有人乘上了這股長風,扶搖直上。無獨有偶,或許我們顧家崛起的興旺,就在顧璽你的身上啊。”
能以一個庶出子弟的身份成長到如今讓家族爲自己大開祠堂,顧璽自然也不是會被三兩句豪言便衝昏頭腦的人。
自己大伯所說的機會,他自然知道。
甚至他可以很確定,新東林黨和道序青城山一定會把成都縣當成交鋒之地,試探對方的底線和實力。
只要新東林黨頒佈第二階段的新政內容,自己恐怕連第二天的太陽都看不到,就會連同成都縣衙門一起,被天規上飛巡的道祖法器轟成齏粉。
就算新東林黨會有反制的後手,自己也絕難有一個好的下場。
屆時就算朝廷賞賜下什麼撫卹,受益的也只是顧家,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短暫的縣令生涯,讓顧璽清楚認識到了什麼叫形勢比人強。在儒序和道序這兩頭龐然大物之間,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炮灰。
甚至新東林黨現在就在等着自己的死訊,他們纔有一個正當的藉口向青城山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