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乞生,本君念在你曾經也是龍虎弟子,所以給你一個求取公道的機會,了斷這場恩怨,你莫要以爲龍虎山軟弱可欺,得寸進尺!”
張崇誠凌空御虛,道袍鼓動,配上一副仙風道骨的皮囊,盡顯神仙風采。
威勢浩蕩的神念從他體內散開,一道陳乞生曾經在真武夢境中見過的龐然法相浮現而出。
虛影面容與張崇誠一般無二,一條形如金色鎖鏈的道祖法器騰躍如龍,環繞法相飛動,恐怖的威壓隨着淡漠的目光落向陳乞生。
坐落周遭羣山的道宮之中,一道道流光接連飛上高空,龍虎山僅存的道序幾乎全部出動。
張清禮的身影也在其中,此刻的他眼神不再如往日那般空洞,瞳孔中跳動着難以抑制的興奮。
那種感覺就像是經年老饕見到了罕見美食,欣喜若狂。
頃刻間,陳乞生和十道真氣霧影陷入重重圍困之中,肆虐的神念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
“用假死就想了結真仇,張崇誠,龍虎山在你們這羣人手中,當真是丟人啊。”
陳乞生橫劍四顧,眼中沒有絲毫懼色,嘴角露出輕蔑冷笑。
“陳乞生,你執意找死了,那就休怪旁人!”
張崇誠臉色陰沉,拂袖一揮,飛動的鎖鏈盤繞懸停,鏈身豎向擡起,如一條金龍昂首,發出一陣憤怒龍吟。
可就在此時,一道道熾烈的殺機突然從龍虎山四周升騰而起。
狂暴的猿吼和龍吟爭鋒,夜風挾來似有若無的冷笑,甲冑摩擦的聲響,催人入夢的低語
更有一股銳不可擋的鋒銳氣勢在南方出現,以極快的速度逼近。
所有的驚變,似乎都在說明一個事實,此刻還有一個包圍圈將龍虎山圍在了中間!
腹背受敵的不止陳乞生,還有你張崇誠!
張崇誠眉頭緊鎖,臉上露出遲疑和猶豫,就在他嘴脣微動,就要開口之時,圍困之中的陳乞生卻突然動了。
就聽陳乞生長嘯一聲,充滿爆發張力的身軀如同弓弦抽射,纏繞周身的真氣撕開幾乎凝成實質的擋路神念,劍鋒已到張崇誠面前!
似乎是沒料到陳乞生會如此驍勇,竟然敢率先打破對峙僵局,張崇誠猝不及防,驚怒之下倉促閃身,這才堪堪擦着劍鋒躲開。
可他雖然成功躲開了陳乞生這突襲的一劍,可一衆龍虎山道序神念組成的圍攏也因此破開了一個缺口,將那座萬法總壇暴露而出。
陳乞生果斷丟劍握拳,拳鋒重重砸在劍柄末端。激盪的真氣,長劍如一線雷光,直入萬法宗壇。
轟!!
“張崇誠,你故意害我?!”
崩塌的道殿之中傳出一聲驚怒的尖叫,剩餘的咒罵隨後便被坍塌的巨響掩蓋。
“這一劍,是龍虎山斗部主官孫鹿遊斬殺禍亂宗門的道序張崇源,以此祭告龍虎山列祖列宗,道殿香火已成烏煙瘴氣,綠水青山不存天理道義。孫鹿遊,不再是龍虎山道序!”
麻木和死寂充斥一張張面孔,呆滯的目光看着那道劍光再次沖天而起。
直向那座還在更高處的祖師堂。
錚!
銀白飛劍直奔那座青磚灰瓦的古樸建築,在逼近的過程中速度越來越來,顫動的劍身如同遭遇包夾,炸開片片刺目火光。
就在即將觸及祖師堂飛檐的之時,飛劍戳刺的勁力也即將消弭殆盡。驀地,明鬼長軍浮現劍身之後,面容猙獰,雙手持劍重重斬出。
咔嚓。
劍氣呼嘯,劈落飛檐一角。
“這一劍,是武當山天門殿道序陳乞生代殿主趙衍龍問候你。張天師,真武未絕,恩怨未清,終有再算之日。”
這些還活着的龍虎山道序們注視着那道從高處搖晃飛回的劍光,眼底有一股頹然絕望的灰敗蔓延開來。
一切出乎意料,卻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他們曾經引以爲傲的宗門,似乎真的已經徹底衰敗了。
無人發號司令,祭起的道械卻紛紛熄滅了光華,激活的符篆也逐一封存冷卻。
淒冷的雨點中,道人們收回了自己的神念,黯然落回地面。
持劍的真氣霧影,身影微動,像是在搖頭啞然失笑,隨風消散,倒捲回陳乞生體內。
這一次陳乞生沒有選擇御劍,而是踩着山道,徒步下山。
腳步越落越輕,身影越走越快。
笑聲迴盪在山道之間。
坍塌的山門前,到處都是跪倒在地,淚流滿面的龍虎山信徒。
垂落的頭顱中間,幾道站立的身影異常顯眼。
袁明妃撐着一把黑傘,眺望的目光帶着笑意,看着那道從雨中山道走出來的身影。
沈笠抱着肩膀坐在一塊碎石上,神情苦悶,滿眼都是藏不住的豔羨。
“老陳伱剛纔那儀式感,那派頭,簡直比鄒爺我還能裝!”
鄒四九大笑着迎了上來,擡手攬過陳乞生的肩膀。
“老實說你就不怕龍虎山狗急跳牆?你要是再不下山,我都準備拉着袁姐跑路了。大不了以後每年的今天,鄒爺我都親自來這裡燒香敬酒,祭奠你的在天之靈。”
“當然怕了,不過你說過,敢鬥不敢鬥,氣質要拿夠,這種場合我要是露怯了,豈不是丟你的臉?”
看着陳乞生臉上終於露出了開懷的笑容,鄒四九抿着嘴,重重拍了拍對方肩頭。
“能看着你一步步長大,說實話,我十分欣慰。”
出乎意料,暗中戒備的鄒四九並沒有等來陳乞生的拳打腳踢,而是見對方從肩上摘下自己的手,快走兩步,面對衆人拱手抱拳。
“這段時間,多謝各位了。”
陳乞生看向鄒四九,正色道:“鄒爺,黃梁幽海里的事兒,多謝了。”
“袁姐你告訴他了?哎,這是何必呢。”
鄒四九看了眼袁明妃,擡着下巴,雙手貼着鬢角慢慢抹過。
“也就是殺了個鄒子排位五十九的巔峰陰陽序四莊周蝶,順帶和陰陽序最大的勢力東皇宮結了死仇而已,區區一點小事,何足掛齒,快快平身。”
鄒四九眯着眼睛,一臉暢快,意猶未盡的砸了砸嘴脣,“老陳你不知道,那孫子在幽海里還挺橫,非要我把你交出來”
就在他喋喋不休之間,陳乞生已經抱拳對着沈笠深深一躬。
“介是幹嘛,我啥都沒幹吶”
沈笠側身就要躲開,卻被袁明妃伸手按住了肩頭。
“沈兄,雖然大家相識不久,但你這份情我銘記於心。”
“都是爺們弟兄,說這些話就見外了。而且你喊我小沈就行。沈兄.我擔不起”
沈笠埋着眼睛,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嘟囔着:“我也想來一場單刀赴會”
陳乞生看着垂頭喪氣的沈笠,不禁露出一臉疑惑。
“沒事,他受了點打擊,過幾天就好了。”
袁明妃輕聲解釋道。
“袁姐.”
“我就不必了。”
袁明妃朝着陳乞生的身後挑了挑下巴,笑道:“而且你最該謝的人,不是我們,是他。”
水浸火灼的破爛甲冑,刀劈斧砍的累累傷痕
李鈞帶着一身疲憊和風塵,大步行來。
“先別謝,我問你,孫老爺子的仇報了嗎?”
陳乞生雙拳攥緊,重重點頭,“報了。”
“那便足夠了。”
李鈞吐出一口悠長的濁氣,身上的甲冑終於脫離。
“沈笠不願意當面跟你說,讓我轉告你,他想回一趟天闕。”
袁明妃輕聲說道,手中的黑傘在悄然中斜向另一旁。
“心裡憋了口氣?”李鈞問道。
“嗯,這也是好事。”
李鈞回頭看了眼落在最後方的沈笠,無奈嘆了口氣。
“還有,範無咎和謝必安去了楊白澤所在的松江府。他們說先去打個前站,說一定不能把徐家給遺漏了。”
袁明妃話音頓了頓,說道:“不過這些都是藉口,真正的原因你應該明白。”
什麼原因?不過是怕淪爲累贅罷了。
李鈞心裡很清楚,卻也無可奈何。
如今自己面臨的對手越來越強橫,確實沒有把握能夠繼續護住範無咎和謝必安的周全。
與其讓他們跟着自己赴險,眼下的處理或許更好。
“都是不告而別,真不是滋味啊.”
“所以你千萬不能死,只要你活着,他們就安全。”
袁明妃輕聲問道:“接下來,真要去番地?”
“周遊是死在大昭寺佛序的手裡,蘇策的死也跟桑煙寺有關,還有你的事情,我一直記得。所以就算番地沒有破序的儀軌,我也要去會會這些佛爺們。”
李鈞咧嘴笑道:“窮山惡水,不是正適合我這個小人得志的刁民?”
彼時,宏大的誦唸超度聲在龍虎山上響起。
走在兩人身後的陳乞生突然停步,回頭望着那座依舊燈火璀璨的龍虎山。
“在看什麼?”鄒四九問道。
“神棍,你說這山上,真的有仙嗎?”
“仙人有沒有,我不知道。但心腸狠毒的人,有很多。”
陳乞生心血來潮:“要不算一卦?”
“行啊,這個我專業。”
鄒四九伸手拋起一副龜甲,其中的銅錢來回碰撞,叮噹作響。
“不會又是大凶吧?”
鄒四九舉起接住龜甲的手,指縫中落下一片粉末。
“錯,是逢凶化吉!”
龍虎山祖師堂。
張崇誠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盡頭處是一間敞開門的殿堂。
擡腳跨過門檻的瞬間,殿內上萬只粗如兒臂的蠟燭自行點燃,百年不變的灰磚、紅柱、白牆,創立宗門的祖天師高坐於神臺的須彌座上,龐眉廣額,綠睛朱頂,法相威嚴。
三塊明黃蒲團一字排開,如今其上空無一人。
一道身影背對着殿門,雙手秉持一柱長香,敬拜着臺上的神像。
“天師,崇源師弟死了。”
張崇誠雙膝跪地,埋頭不敢去看那道背影,口中解釋道:“叛徒陳乞生在武當餘孽的洞天中有奇遇,神念強度已經達到了昔日武當山道三牧君的層次,弟子一時大意,所以沒能擋住他。請天師責罰”
或許是真的擔心真有責罰降臨,張崇誠幾乎沒有停頓,繼續說道。
“而且陳乞生還有幫手在山下接應,弟子擔心如果和他們再次爆發衝突,會壞了天師您的大事。所以才任由他們離開,絕不是懼戰怕死,請天師明察。”
“崇誠你不要害怕,你伴我修道多年,勞心費力,功勞不淺,就算有些小心思,也無傷大雅。”
窸窣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張崇誠心頭有懼意不斷滋生。
“至於崇源,這是他命中該有此一劫,死了就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吧
聽到這句話,張崇誠終於鬆了口氣。
不過他也知道,對方此刻的寬厚仁慈,根本原因是計劃沒有被打亂。
在這場處心積慮的‘示弱’,張崇源強行出關誅殺李鈞是其中一環。
他胡亂指揮,導致龍虎山一敗再敗,損失慘重,山門上下人心動盪,也是一環。
最後讓自己選擇退讓,讓陳乞生上山復仇,也是一環。
張崇源最後上演的戲份,是以假死瞞天過海,借用‘甲字天仙’的權限脫開他在白玉京內綁定的仙班,再以轉世之後的新身份重新接替。
如此這般,張崇源不會死,龍虎山‘示弱’的目的也算達到。
等暗藏在龍虎山內的奸細將這些消息傳遞出去,那些人才會真的相信龍虎山真的已經日落西山,搖搖欲墜,人心渙散到了連‘一人之下’的大天師也心生反叛之意。
這樣,他們纔會放下戒備,纔會順理成章落入龍虎山的陷阱。
整個計劃唯二的紕漏,一是死在李鈞的手上的龍虎山道序遠遠超出了估計,特別是那些‘希’字輩的封存道序們,竟被屠戮一空。
其次就是陳乞生不顧自己深陷重圍,強行斬殺了兵解之後,毫無反抗能力的張崇源。
張崇誠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當時被指定出關的是張崇源,而不是自己。
異位而處,張崇源會擋住陳乞生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他應該也會像自己一樣,跪在這裡接受‘張天師’的原諒。
僅此而已。
“崇誠,你覺得崇源死的時候說的那些話,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有多少是爲了把演的逼真,有多少又是因爲道基剝離,導致意識不受控制,而說出的真心話?”
剛剛鬆懈的張崇誠悚然一驚,再次繃緊了心絃。
“弟子.”
“他或許,是真的埋怨爲師啊。”
那道聲音嘆了口氣,“可惜他還是將事情看得太短淺。他不明白‘甲字天仙’的重要性,只要這個位置還在龍虎山,一切的頹勢反手就能逆轉,渙散的人心頃刻間便可凝聚。”
“可要是失去了這個位置,那纔是龍虎山真正的末日。這個道理,你明白嗎?”
“弟子明白。”
張崇誠急聲回答,生怕流露出半點遲疑。
“你明白就好。崇源空出來的位置,就交給張清禮吧。”
聲音說道:“他是你的血脈,同樣有一顆對宗門的忠貞不二的赤子之心。有他輔佐你,我也放心。等我收攏他們的‘天仙’權限,徹底恢復傷勢之後,‘張天師’這個位置,也是時候該交給你了。”
“師尊明鑑,弟子從沒有這樣的想法”
張崇誠額頭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身軀不安的顫動着。
“你要有這樣的想法,難不成你讓爲師在成仙飛昇之後,還要再被這些俗世雜務纏身?”
“弟子不敢,只是弟子擔心自己資質拙劣,難以擔此大任。”
“不用擔心,到那天,天下道序唯有龍虎一門,我爲天意,你便是天意所鍾之人,沒有人能夠忤逆你的命令。”
張崇誠一副感恩戴德的激動語氣:“弟子謹遵天師法旨。”
“下去吧。”
等到張崇誠跪行離開這間道殿,那道盤腿坐於蒲團之上的垂首身影緩緩開口。
“岷王殿下,事到如今,你考慮的如何了?”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如果我不合作,恐怕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裡吧?”
燭光照亮的空白處,一道身影從漣漪中浮現而出。
如果李鈞此刻在場,立刻就能認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那個處心積慮要跟自己結下善緣的‘老輩子’。
“岷王說笑了,只是你遠道而來,貧道若不盡地主之誼,傳出去豈不是令人笑話?”
李鈞這個王八蛋,如果不是他,自己怎麼會被抓住?
朱平炎心頭暗罵,面上冷笑道:“道長好客,頗有古風。只是不知道我該稱呼道長你爲張崇煉,還是張希極?”
“張崇煉是我,張希極同樣也是我。本就是血脈同源的父子,何須計較彼此?”
蒲團上的人影緩緩擡頭,面容上光暗交錯。
被囚禁在此的朱平炎只看到一雙鋒利如刀的薄脣,緩緩勾起淡淡笑意。
“張峰嶽算人心,貧道也算人心。王爺,你說這一次,是貧道贏了嗎?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