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他們說…你的頭風已經痊癒大半了,這是真的麼?”
“他們說,他們從未限制過大王的自由,雖有監視,可大王依舊可以在洛陽城任意走動?這是真的麼?”
“大王,他們還說你…還說你已經認輸了?我尋思這怎麼可能,大王就不是沒輸過?多少次大風大浪都頂過來了,更是大王告訴我們,要越挫越勇…認輸?大王絕不會認輸的?對吧!對吧?”
“大王…大王…北境,我聽聞北境亂了,那些胡虜入了雁門,入…入了雁門!”
醫署中,當張遼看到曹操。
總總因緣際遇下,這一對君臣此刻相見,張遼彷彿有一肚子話要說,彷彿有許多問題要問,乃至於他注意到曹操那鬢白了許多的華髮,他注意到曹操面頰上的滄桑與崢嶸,他知道…他的主公,大魏的王…這段時間受委屈了,至少是心靈上,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其實張遼也很委屈。
特別是他最後的那一問,那北境胡虜入雁門,那是馬邑之謀後,他們“聶”家祖先不惜改頭換面…世世代代守衛的地方啊!
那裡埋葬的是無數漢家男兒,那裡鑄造的是漢魂與漢骨,挺起的是大漢的脊樑——
也正是如此,說到這裡時,張遼的拳頭都不由得握緊,恨的是牙癢癢,恨的更是痛苦不堪,宛若心口被萬蟻啃食。
曹操也不急着回答。
他耐心的聽張遼把所有的問題拋出,這才沉吟了片刻,緩緩回道:“孤本想先問文遠傷情的,倒不曾想,卻被文遠這連珠似的發問,這麼多問題,孤要如何回答呢?孤要從哪裡講起呢?”
隨着曹操的話脫口…
張遼連忙爲曹操搬來一張胡凳,“大王,坐…一路勞頓,坐下來,咱們慢慢說。”
曹操落座,緩緩的提起一口茶,抿了一口,終於還是打開了話匣子,“當年孤殺華佗時,華佗便言道,孤這頭風,需戒煩雜戒憂躁,只需隱於林泉山水之間,無躁怒煩急之事縈懷,以太清之氣,定神養腦…足可以痊癒!自打被俘以來,這段時間…孤無所想,無所慮,的確頭疾和緩了許多,從未發作過!”
聽到這兒,張遼忍不住感慨:“大王身體安康,頭風痊癒,此爲不幸中的萬幸…”
可莫名的,提及於此,想到大王曹操是被迫“無所想”、“無所慮”,張遼不免心緒又憂慮、煩雜了起來。
曹操如何會看不出這個愛將的心思,“哈哈…”他淺笑一聲,再度吟道:“文遠方纔問我是否是自由的?是否已是認輸了…其實,自由與不自由,是否認輸…對於現在的孤而言,又還有什麼差別麼?”
曹操展現出了別樣的豁達與灑脫,“天下大勢,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麼輸贏、對錯…或者說…贏與正確,從來都是暫時的,誰的基業也傳不了萬萬世!早晚會失去,早一些,晚一些,又何必患得患失?”
“何況,當初我曹操的夢想不過是做一個像冠軍侯霍去病那樣的徵西將軍,橫掃匈奴,恢復西域風采,如今…孤已經遠遠超過了這份成就!對於一個賭徒而言,其實他本身只有一個銅板,他用這一個銅板即便贏下了這天下十三州的九州,風光無限,可哪怕最後他失去了這九州,文遠…你說這賭徒失去的是諾大的天下?還是那僅僅一枚銅板?”
心態…
曹操的心態在這個時代是獨一無二的,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從他那逆境中一聲聲魔性,足以在後世做成鬼畜的笑聲便可觀之一、二。
可以說,何進、董卓、袁紹、袁術、呂布、孫策…甚至是劉備…
任何一個諸侯都無法接受“敗”…更無法接受自己親手建立起的基業一步步瓦解,無法接受臣服於敵人的腳下。
但曹操可以,他本就是一個賭徒,他從一枚銅板贏到現在,他輸的也不過是一枚銅板。
“大王,這…”
果然,曹操的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張遼的心有那麼幾許被觸動了。
誠如關麟所言,對張遼,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們,這些曾經的敵人,哪怕是說上一百句、一千句…可都比不上曹操的一句話,比不上他發自肺腑的一番勸導。
“文遠,我知道你的想法,可這麼多年,孤身處高位看的最是真切,這世間的一切是有勢的,如今的‘勢’在漢,如今衆望所歸的還是漢,或許歷經桓靈二帝,漢距離分崩瓦解只差一步,但老天卻在這時讓一個關家逆子橫空出世!這關麟便是漢的‘勢’,是大漢能延續下去的根本…”
“孤曾經也不信勢,可這三年多來所經歷的,那滿滿的躊躕被一次次打的垂頭喪氣,那一個個老朋友悄無聲息的離孤遠走,甚至…直到孤都深陷於他謀略下的泥沼中,直到孤都落入他的手裡,孤才知道,這本就是上天註定的,大漢四百年,還不夠…關麟也好,劉備也好,他們又爲大漢延續了四百年,而在這個大勢中,任何人都只能順勢而爲,而逆勢者的下場是命中註定的悽慘、凋零…”
說到這兒,曹操擡起手輕輕的拍了拍張遼的肩膀,“文遠,你是孤最喜歡的將,你也是大魏的第一勇烈,孤不想你有事兒,更不想看到你逆天而爲…”
這…
當這一句話吟出,特別是那加重聲調的“逆天而爲”四個字脫口,“啪嗒”一聲,張遼跪下了。
“大王,我…我…”
這一刻,他的眼中飽含着淚花,是不甘心,是不想,是無可奈何,卻…卻也是苦澀與無奈啊!
不論如何,他張遼必須要接受這個現實。
那就是眼前的曹操,那個大魏曾經的主宰,他們的王。
此刻…他的眼中…再沒有鬥志了。
這一個銅板,他曹操當真輸得起——
只是…
張遼艱難的發聲,“可是…可是…大王輸得起那一個銅板,但…但幾位公子,他們…他們輸不起啊,他們輸掉的也絕不是一個銅板!”
沒錯…
如果說曹操是白手起家,他能坦然接受回到最初的摸樣,那麼…他的兒子們呢?這些兒子們可沒有一個是白手起家,他們自小便是大魏公子,被衆人擁簇,衆星捧月,一呼百應…他們?他們輸得起麼?
顯然,曹操何其睿智,張遼的疑惑,他豈會沒有想到。
“是啊,孤那些兒子正在步袁氏子侄的後塵,孤半輩子都沒有打開的雁門關,如今竟是喜迎那些罪惡的胡人入關,呵呵…孤聽到這消息時,恨不得拔劍將那逆子子文給劈成兩半…”
“大王息怒,子文公子也是憂心大王,所以…所以…”
張遼話說了一半已是編不下去了。
曹操卻是“砰”的一聲,猛地一拍案牘,然後憤憤然的張口:“他哪裡是憂心孤!他是憂心那大魏新王的寶座,哼,孤沒有這樣引胡入關的兒子,他曹子文也不配進我曹氏的宗祠…”
這還是曹操被俘虜後,第一次如此震怒。
那已經兩個多月沒有發作分毫的頭風,如今卻因爲心情的激怒而隱隱作痛,就如同細密、綿長的針,一點一點的刺痛…
不過很快,曹操就壓制下了這份怒火,他平復了下心情,然後努力用平靜的眼瞳再度凝視向張遼。
“所以…孤有一件事兒,想要你替孤去做,也唯獨你這大魏第一勇烈,能做成這一樁事兒!”
“大王,是什麼?”張遼的眼眸已是變得無比迫切。
這時的曹操,那愈發嚴肅的面頰再度開口,語氣篤定,一絲不苟。
“哈哈,看來註定…結束大魏的鬧劇的,就該是你張文遠,也該是你徹底結束這紛亂的世道——”
說到這兒,曹操目光如炬,語氣加重,斬釘截鐵。
“這件事兒,唯爾可往——”
…
…
“關某的冷豔鋸呢——”
“周倉,去將關某得冷豔鋸取來,關某這就刀劈了那逆子——”
洛陽城,關家府邸的後院,胡夫人閣院的正堂,劉備、法正、張飛、趙雲、徐庶、馬良…可以說能來的、不能來的,齊齊都齊聚於此。
至於緣由,不爲別的,只爲求證一件事兒…
那便是胡夫人託丫鬟告知關羽的機密。
——孫權的女兒孫魯育懷有關麟的孩子;
——且即將臨產!
晴天霹靂…
無論對誰來說,這一條勁爆的消息,也可謂是晴天霹靂了——
也就是隨着這消息的證實,纔有了關羽那“急怒”之下發出的聲音,做出的反應。
他又要拔刀了——
他又、又、又、又要刀劈逆子了——
“二弟,先莫要衝動,且聽弟妹把話講完。”
劉備連忙勸道。
關羽的夫人胡金定的聲音還在繼續,“其實這件事兒誰也不怪,當初奪下江東,孫權伏誅後,雲旗便下令解除對孫家所有的監視,也正是基於此,無論是吳國太,還是步練師,亦或者是孫權的女兒孫魯育,孫魯班…她們的動向,誰知道呢?更莫說孫魯育懷有子嗣這件事兒!”
說到這兒,“唉”的一聲,胡金定又一次長長的嘆出口氣。
聲調也變得更低了,像是自責,“這還是那孫魯育的姐姐孫魯班來到了洛陽,說是她那妹妹小虎哪怕臨產,也堅持隱瞞下去,不告知任何人!還是她們的母親步練師心疼女兒,這纔派大虎來洛陽告知,一是替小女兒討個妾室的名分,二是這畢竟是關家的子嗣,要告知這邊的我與君侯…”
“這件事兒本是蹊蹺,我也不信,於是特地派人去查,可一來二去,包括從雲旗身邊親衛處打探到的,包括知曉這件事兒的,甚至…問過許多孫家的族人,每個人的講述,所有時間上極爲吻合…雲旗這孩子的確…的確與那小虎也有過…有過…肌膚之親,日子上,十月懷胎,臨產也…也就是這幾日!”
終究是婦道人家,說到這種事情時,幾次要吟出,可還是幾次磕絆…十足的羞愧與難爲情。
但事情…卻已經可以定論。
真相大白!
這事兒是真的,且…小虎孫魯育這孩兒的確是關麟的——
如此這般!
這般如此!
“周倉?關某的話沒有聽到麼?關某的冷豔鋸呢?”
關羽再度嘶吼出聲。
這下最爲難的倒變成周倉了,一邊是將軍,一邊是少主…這可,這可如何是好?
依舊是劉備在勸關羽。
“二弟息怒…”
他不忘吩咐周倉,“如今得勝之際,普天同慶,大喜之色…關府後宅豈能主兇殺?周將軍千萬收好那青龍偃月刀…至少今日,不許交給我二弟…”
劉備的話脫口,周倉如釋重負。
“得令——”
倒是關羽,他雙眉豎起,丹鳳眼開闔,“大兄…唉,在荊州,這逆子與星彩的事兒人盡皆知,誰人不知道關家四公子要迎娶的是星彩…可,可現在倒好,此子倒行逆施,竟是未婚先子,此乃我家門不幸,當行家法,以儆效尤…大兄,此事萬不可姑息啊!況且…這事還關乎三弟翼德,是關某有負三弟,關某就該先刀劈了這逆子,然後再向三弟負荊請罪——”
關羽這話說的幾乎目眥欲裂…
一字一句是咬牙切齒。
倒是這些話傳入法正耳中,卻是聽出了更多的刻意。
但法正何其聰明,這種事情,看透卻不能說透,他只能不經意的搖頭,心頭暗道:
——『演,雲長這還演上了!』
心念於此,餘光不由得瞥向衆人,不少人在吃瓜,不少人一臉茫然,但是,法正可以肯定…徐庶與劉備,都是看穿真相的那個,但與他法正一樣…
徐蘇是眼觀鼻,鼻觀心…
劉備則是把所有的真相都吞進肚子裡。
倒是無論是法正,還是徐庶、劉備都有意無意的把眼眸瞥向張飛那邊。
雲長這齣戲,就是演給這位“鬥戰神”看的呀!
“二弟,息怒…息怒…”劉備還在勸,餘光更是多次瞥向張飛。
總算,張飛回過味兒來了。
似乎是因爲故事有點複雜,有點繞。
迅捷的腦回路只持續了那麼一刻…旋即就短路了,現在屬於剛剛重新鏈接上。
但這事兒…在大大咧咧的張飛看來,似乎,也沒啥呀。
按照胡夫人的意思,人家孫魯育給關麟生了個娃,也不過是討要個妾室的名分,根本就沒想要染指“正妻夫人”。
倒是二哥…一直“逆子”、“逆子”的喊着…不至於吧?最多也就是個未婚有子,稍稍不合規矩。
要知道,漢人…特別是大族子弟對子嗣看的極重。
也正是基於此,大族子弟弱冠成親之後,即便是納上十個、八個妾室,生上十個、八個娃,本也無可厚非,誰也不會指責分毫,枝繁葉茂嘛?
但有一條是不允許的,那就是未婚不能有子嗣。
其實這很容易理解,古人成親往往在乎門第,大族子弟迎娶的多是大家閨秀,哪有…人家大家閨秀還沒進門,就已經在外面播種了…
不僅播種,還發芽了…這就有些過了,若此前有定婚,那簡直是打那大家閨秀家族的臉面。
而關羽之所以憤怒…不,而關羽之所以裝着憤怒,最大的原因也在於此。
兒子不道歉,他得替兒子向三弟翼德道個歉,服個軟,認個錯,也…也求個態度啊!
終於。
千呼萬喚。
張飛開口了。
“二哥…這事兒,俺倒是覺得沒啥呀!”
“當年俺在穰山劫了那夏侯淵的閨女,不也是乾柴烈火,沒忍住嘛?你想啊,雲旗打下了江東,這是多大的功勳,當初孫策、周瑜打下廬江,都要納了大喬、小喬兩個美人,雲旗與那什麼小虎的擦出些火花,俺覺得也沒啥,不至於大驚小怪,更不至於懲罰…”
“至於那個娃…就如那步練師所願,給她的名分又如何?妾室生的娃,不一樣也得主母去帶嘛?當然,星彩別看平素裡大大咧咧,也不至於欺負那孫魯育,哪怕那孫家由盛及衰,念她爹也曾是一號人物的份兒上,咱們不虧待人家就是。”
呃…
粗中有細!
別看張飛長得粗獷,可自打讀了《鬥戰神》之後,那委實變得心思細膩多了。
而這一番話聽在法正的耳中,只覺得兩個字。
——穩了!
乃至於心頭不由得小聲嘀咕,『雲長啊雲長,你這算計是算對了,話說回來,誰又能想到,你們這兄弟倆,一個是真敢演,一個是真敢接呀!這下好了,一切都相安無事了!不對…還沒有相安無事…』
法正突然想到了什麼,眸光中不由得又添的幾分複雜。
倒是關羽,他莊重的向三弟張飛行禮,“三弟,這次是爲兄對不住你,既三弟這般說,雲旗那逆子的這頓打且免了,可無論如何,爲兄也要將他擒來,押他向三弟告罪…”
“二哥,大可不必…”張飛連連搖手,“雲旗何等聰慧?如何會不知道這其中的深淺?哈哈哈哈,其實…咱們之間,哪有那麼多規矩,俺倒是無所謂,可還得星彩饒過他呀!星彩這丫頭,她也隨我一根筋,俺現在就擔心,她別鑽了牛角尖,拗不過去——”
兩兄弟如此說話…
劉備聽在耳中,總算是放心了。
但…也有憂心的地方。
依舊是星彩,未婚先子,她…她能原諒了雲旗這一次麼?
正直想到這裡。
親衛長陳到快步走到劉備身旁,“稟主公,諸葛軍師來信,三日後,他也即將抵達洛陽了,同行的還有俘虜的曹氏族人與魏將,除此之外,南蠻王孟獲也帶着夫人祝融,女兒花鬘一道前來說是聲援主公——”
聽到這兒,劉備的思緒迅速的從關麟與孫魯育的小插曲中收斂。
他目光幽幽,然後屏氣凝神,嘆道。
“都來了,都來了好…”
“諸公伴我至今,也當一道拜見天子,封侯拜相——”
“也當隨我一道,目睹這紛亂山河的終章——”
當劉備這一番話吟出…
整個此間都肅穆莊嚴了起來。
唯是關羽,不再顧念於兒子婚事的他,又變成了那個果敢、英武、幹練的上將軍形象。
“咳…”他清了下嗓子,提醒劉備。
“孟德已經去見張文遠了——”
也是這一句,讓劉備的眼眸剎那間眯起,他已經回憶起…這一路上,他與曹操同乘一駕馬車,曹操向他說出的,那最後的請求——
這注定是一條將被萬萬世銘記的請求!
乃至於在聽到的剎那,本就對曹操無比崇敬的劉備…
下意識的,添得了更多的肅然起敬——
…
…
醫署院落中,擺放着一整套編鐘,曹操親自手執小錘,一曲敲出。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羣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當這一曲落下…
曹操收起小錘,擡眼,眸光幽幽的再度望回張遼…
張遼也像是下定了最終的決定。
“如果…這是大王的決定,那莫說如此…便是上刀山,下油鍋,赴湯蹈火…遼亦在所不辭!”
終於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好,好,好…”
曹操一連吟出三個“好”字,這纔將包裹中魏王的印綬與詔書一併交付給他。
張遼雙手捧過。
曹操則是順勢擡手,雙手同時拍在他的肩膀上,然後…用無比鄭重其事的語氣說道:“文遠,活着回來,孤那徵西的夢想…還指望着你來實現!”
聽到這兒,張遼咬了咬牙。
“我這就去見雲長…求他允准我趕赴那幷州的晉陽城!”
說話間,張遼就要動身…
“文遠,你的傷?無恙麼?再休養幾日也來得及…不用這般匆忙。”
曹操喊住張遼。
張遼卻沒有轉身,他那因爲剛剛痊癒還有些消瘦的背影…突然間彷彿迸發出了無限的能量,連帶着,他腳步一頓,鄭重的回道:
“大王勿慮,現在的我,感覺能打一千個——”
“便是逍遙津時,我也沒有這般強烈的感覺——”
…
…
月華如水,自天際傾灑而下,籠罩着這片北邙山的山腳。
就是這裡,就是那山上的一場大火,也就是這山腳曹嬰、馬鈞的死,這是大魏“科技”的覆滅,更是它們唯一底牌的覆滅,是大魏由盛及衰的開始與關鍵——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這北邙山的山腳,關麟追上張星彩時,已是氣喘吁吁。
不是他氣喘吁吁,而是馬兒氣喘吁吁。
張星彩像是故意的,跑着跑着…就尋了一匹馬騎上,偏生還留給關麟一匹…就這麼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了這裡。
說起來,這裡距離皇宮的北門並不遠。
但因爲已過黃昏,山腳下顯得格外的幽靜…張星彩已經下馬,負手而立,望着天際上懸掛的明月,很明顯…有些惆悵和迷惘。
關麟則是氣喘吁吁。
他邁着那沉重的步子,一步步的向前,口中吟道。“你總算捨得停下了——”
可就在這時,也不知道張星彩從哪裡取出一枚長槍,就這麼槍出如龍,直接向關麟這邊刺來。
『我日——』
關麟發誓,這是他穿越以來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眼睜睜的看着那銀槍從遠及近…在他的耳邊飛過…
偏生銀槍又與他保持着一段可謂安全的距離,哪怕是罡風,也沒有傷到關麟分毫。
但這依舊不妨礙,把關麟嚇了一跳。
“你瘋了?你要殺我啊?”
“你不會躲呀?差點刺到你!”
關麟與張星彩幾乎是同時發聲的…
這聲音發出,關麟就無語了,這女人怎麼傻傻的。
躲?
拿什麼躲?
有那麼一瞬間,關麟覺得他當初吟出的那句學武救不了大漢簡直是謬論,是歪理…
或許,學武救不了大漢,但至少…能讓他撿回一條小命!
當然,關麟還是忍不住再度責問一句,“快收起來,擦槍走火是很危險的——”
這是下意思吟出的…
考慮到大漢已經制造出火槍…張星彩是能聽懂的。
也正因爲如此,張星彩直接反問,“你也知道擦槍走火是很危險的?哼,我以爲你不知道呢?”
呃…
一貫善於言辭的關麟,竟被張星彩這一句給懟的無言以對了…
——『這妮子?這是怎麼了?』
他並不知道,他深入虎穴與那小虎“擦槍”最終“走火”的事兒,只以爲張星彩這是在發瘋…還發的是沒來由的瘋!
故而,關麟的臉色已經很難看。
可張星彩不管那麼多…
“這一槍…是我從子龍師傅那裡學的是七探盤蛇…”
她也不顧關麟的臉色…自顧自的舞起槍來。
只聽得“嗖”的一聲,銀槍收回,再度出槍,卻不是刺向關麟,而是憑空劈刺…槍出如龍——一時間,壓、崩、挑…各種動作臂力驅使,信手拈來…
這是與七探盤蛇截然不同的槍法…
張星彩的話再度吟出。
“這一槍,是我從雲祿姐姐那裡學的…七十二招馬家槍——”
話音落下…
第三種槍法再度呈現,槍尖綻放出朵朵槍花,這一次加上了腳步,腳步輕盈,進退之間,彷彿踏着無形的旋律,每一次轉身、每一個跨步都與槍花的綻放緊密相連。
“這是…子龍師傅的百鳥朝鳳槍法——”
三種槍法過後,張星彩還在舞槍,長槍在她手中彷彿有了生命,時而如靈蛇出洞,迅猛異常;時而似鳳凰展翅,優雅翩躚。
槍尖劃過空氣,發出陣陣銳利的嘯聲,這是一種月明之下極致的巾幗英豪,這是讓人沉淪的颯爽風姿…
彷彿,映入關麟眼中的不是槍花,不是槍法,而是力與美的結合,是綻放下的張星彩,更是綻放出的,在大漢疆場綻放過的戰場之花——
可最終,也不知道是張星彩用力過猛,導致脫力,還是她情緒使然,銀槍竟是脫手…而她的情緒也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方纔還吟出的颯爽英姿的“哼哼哈”,突然間就變成了“嗚嗚嗚”的哭泣鳴啼
…就彷彿…彷彿是夜鶯的哭聲一般。
“嗚嗚嗚——”
一時間,這巨大的反差盡數浮現於關麟的眼簾。
那雙手捂住雙眼的摸樣,讓人哀婉,讓人憐惜——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關麟最聽不得別人哭了,特別是女人…還是自己的女人。
他也顧不得張星彩今天行爲的怪異,快步上前,一把將她攬在懷裡,去拍她的後背,去試着安慰!
方纔還是巾幗英豪的女將軍,這一刻,就宛若變成了在深宮中獨守閨房幾十年的小怨婦般,只是用手輕輕的捶打着關麟的胸口,然後“嗚咽、嗚咽”的哭個不停。
“爲何哭成這副摸樣,就算是被人欺負了,可你…你也得告訴我啊!”
關麟越發的一頭霧水。
“嗚嗚…你還這樣問?誰欺負的我,你不知道麼?”
“誰啊?”
“嗚…嗚,欺負我的…就是…就是你這負心漢,就是你關麟——”
張星彩爆發似乎的哭喊出來。
“我?”關麟覺得詭異極了,自打今日張星彩出現就很詭異,到現在更詭異了。
負心?
關麟尋思着,他又沒移情別戀?又沒搞破鞋?更沒像曹操那般惦記別人媳婦?他怎麼就負心漢了?
離譜!
這就很離譜——
這時,張星彩的話再度吟出,她猛地一推關麟。
藉着拉開一些距離,她的手指如刀般指着關麟,然後哭腔着說,“關麟,我知道你很厲害,也知道你立下的功勞數也數不清,便是公主下嫁給你,你也受之無愧…可…可你知道…你知道我爲了要嫁給你,我爲了努力的追上你的步伐,我…我有多努力麼?”
“你不識武,需要人保護,於是我回到巴蜀後,每日都在苦練武藝,我拜趙雲、馬超、馬雲祿、陳到、黃忠、嚴顏爲師,我學習十八般武藝,我每日纏着大哥張苞與我對練,我每夜都要拉壞十幾支弓…我就是爲了能追上你的步伐,站在你身邊,然後用我的銀槍保護你,不允許任何宵小靠近你一步,傷到你分毫…這些,這些都是我的努力啊!”
“你說女子當學那花木蘭,可對鏡貼花黃,可鐵甲披寒光…我…我便向娘學習烹食,學習織布,學習量體裁衣,學習女紅…甚至,爲了能與你聊一些百工奇巧,我會拜託黃夫人教我木藝,教我做一個百工匠人…我…我真的已經、已經儘可能的做到極致,可你…可你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將我拋之一旁?是…是我做的不夠好?不夠努力麼?”
隨着張星彩的話吟出…
關麟更詫異了。
若不是張星彩這麼說,他還真不知道,自打荊州一別後,張星彩能努力到這般程度,而這一切,都只是爲了追上他的步伐麼?
那麼…
“我何時將你拋之一旁過?”關麟一臉的不解。
“還說沒有?還在騙我?”張星彩冷哼一聲,“在江東,那孫魯育的肚子裡懷着你的子嗣,要不了幾天,你就要做爹爹了?到時候,你迎娶那孫魯育進關府的大門,這還不算…不算是始亂終棄,不算是將我拋之一旁麼?”
啊…啊——
無疑,張星彩的話還是勾起了關麟記憶中最深埋的那一處回憶。
是孫魯育?
是小虎?
他記起,他的確與那孫魯育乾柴烈火過,也深入虎穴過。
甚至,那段時間,關麟還想過…要不要接她入關府做填房丫鬟,甚至想過要與“老司機”的大哥傅士仁商量下這事兒。
其實,當初拿下江東的時候,關麟便假借母親的名義已經將那大虎、小虎納爲填房丫鬟。
只是後來,局勢急轉直下,一樁事兒挨着一樁事兒,連珠炮似的,稟明母親真相的這件事兒在關麟這兒也就耽擱了下來。
可他萬萬沒想到…
孫魯育肚子裡有孩子?
等等,孫魯育有孕,他關麟竟是一無所知…
天哪?
天哪?
這消息對關羽是晴天霹靂,對關麟又豈不是晴天霹靂呢?
怪不得張星彩說他是始亂終棄;
怪不得…張星彩一口一個負心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當然,比起這個,關麟下意思的發問。
“真快出生了?”
“你…”張星彩生氣的就要去撿銀槍。
哪曾想,轉身的功夫,她的手突然被什麼給握住。
是關麟的手,並不那麼有力,但此番…卻十分用力。
“星彩,我想…這件事兒,我還是要向你解釋一下的…”
“你都快要娶她了,她就要做你夫人了,你還解釋什麼?”
“我何時說要娶她的?”
“不娶麼?”張星彩的大眼睛連連眨動…
“沒人規定,意外有孕,就一定要做正室夫人的吧?”
關麟的語氣鄭重,神情更是一絲不苟,“你、我就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們是經歷過許多的,再加上你爹與我爹的關係,自打上一次你來荊州起,就命中註定,能做我關麟正室夫人的唯獨星彩你呀,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關麟是瞭解張星彩的。
張星彩不是那種聰明絕頂的,但卻是很執拗,是那種一根筋的…
也正是基於這樣的性格,關麟意識到,她誤會了,其實她在乎的根本不是這個孩子,而是他關麟正室夫人的身份哪!
張星彩的身份決定她不可能做妾室的。
也正是如此,在她的意識裡,按照常理,關麟與孫魯育生米已經煮成熟飯,那麼…接下來,順理成章的就是要成親…就是要八擡大轎的迎娶,而那一日,也將是她張星彩註定出局的時候。
她…她完全接受不了出局。
她…她完全無法割捨對關麟的這份情愫啊!
只是,她忽略了一點。
不是任何事都會遵循常理…
就比如這一次。
“你說…你不會娶她,哪怕她誕下你的孩子,你也…也不會娶她?”
隨着張星彩的話。
關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一把又將張星彩拽回,然後用手將她那如刀刃般僵硬的臂膀伸到了自己的脖子旁。
關麟努力的讓自己深情款款、含情脈脈一分。
也怪他對這男女情愫之事太不懂了,事實上,或許在關麟的世界裡,女人…哪怕是夫人,最多也只佔他精力的十分之一。
“看着我…”
“幹嘛…”
被關麟這麼一說,兩人的鼻子幾乎能觸碰到一起,張星彩緊張極了,也羞澀極了。
關麟的話卻是吟出,“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擺在我面前…”
沒錯,此情此景,他能想到的也唯獨這“爛的掉渣”的臺詞…
果然,張星彩完全不買賬。
她疾呼一聲。
“你在幹嘛?”
這一刻關麟才意識到,臺詞裡那些肉麻的話都是騙人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握緊張星彩的手更用力的幾許,他用十分鄭重與嚴肅的口吻問出那句。
“明天,我們便定親?如何?”
“啊——”
張星彩霎時間面靨緋紅一片,這注定是她這輩子最跌宕起伏的一天,從誤會下的苦澀與悲憤,到女漢子似的舞槍逞強,到誤會解釋時的嚶嚶哭泣,到最後得到答案的欣喜與彷徨,再到…再到現在,當“定親”二字吟出,躍然於她的耳畔時,她…她竟一時語塞,她徹底懵了,不知所措。
“大伯、我爹、你爹都在洛陽!”
“明天雖然有些急切,但是定親…總歸不那麼複雜,理應是來得及的!”
關麟的話吟出…
張星彩徹底的破涕爲笑,“你…你是說真的?”
“如假包換!”關麟鄭重的頷首,然後他看看天,“總不至於,今晚就定親吧?”
“今晚是不能定親…”張星彩輕吟一聲,抿了抿脣,從消極情緒中走出的她,除了展顏的笑外…她又變回了那個大大咧咧的張府大小姐。
只見她用另一隻手拉住了關麟的手,然後牙齒輕輕的咬了下脣,遲疑了片刻,這纔開口:“即便是今晚不能定親,但我們可以做其它的事情啊!”
“什麼事情?”
關麟還有些木訥。
“你別裝傻…”張星彩那颯爽絕美的額頭輕輕點動,牙齒再度咬脣,像很是難爲情的說道:“就…就你…就你怎麼跟孫魯育懷上小孩子的那個…”
“啊…”關麟一愣,他下意思的左右環望,“這裡,不太好吧?”
“我知道一處…你跟我來。”張星彩一把抓住關麟,拉着就往一邊跑…
原來,這是北邙山腳下的一處農莊,張星彩闊綽的將一大袋錢交給了農人,作爲交換,她們要用這房子一個夜晚。
農人掂量着這錢袋的分量,自是欣喜異常。
隨着“嘎吱”一聲,農舍的大門關上…
燈…也熄滅到只剩下一盞。
彷彿,世間的女人總有這種能力…在黑暗中,他們能夠迅速的從獵物轉變成獵手——
方纔在外面,還有些扭捏、哭哭啼啼的的張星彩,竟是突然宛若女王般一把將關麟推到。
關麟還沒有進入狀態…
張星彩的聲音再度吟出,“多久?”
“啥?”關麟驚問。
“我問你與那孫魯育…”
“我…”
不等關麟回話。
張星彩的聲音已是吟出,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你知道我要幹嘛…”
儼然,作爲假想敵,張星彩隔空已經要與孫魯育比較一番了。
是啊,她是主母!
雖然說常規的宅府中,主母是要輸給小妾的,可她張星彩不一樣,她一生要強,她怎麼可能失了先機,卻又…又在這牀帷之中遜色那小妾一籌?
明月之下,兩道身影在月光的傾灑下,彷彿要融化了一般,濃濃的情義…是解開一切誤解的鑰匙,同樣的…也是這份濃情,就連明月,都要羞澀的悄悄的躲在了烏雲之中。
這注定是一次漫長的旅程…
直到賢者時間。
張星彩方纔開口,“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孫魯育,還有你那即將誕下的孩兒啊!”
張星彩依偎在關麟的懷中,大眼睛卻是一眨一眨的,像是十分期盼關麟的回答。
牀榻上尚有緋紅…
關麟思索了片刻,然後回道,“從今天起,你便是我關麟的妻子,是關家四公子府邸的主母,孫魯育…還有那孩兒,這都是府內之事,理應由你這主母做主,你又何故問我呢?”
也就是關麟這話落下之際。
張星彩已是張開小口,狠狠地咬在關麟的胸膛上。
這一次,她像是刻意不留情,一口咬下去,哪怕是關麟都嚇了一跳,直到那很明顯的牙印浮出。
張星彩這時吟道,“我不是那些擅妒的女人,可…你納妾也好,娶小也罷,總歸是要讓我知道的…關家府邸那麼大的門楣,若是正經女子,我不會攔阻…但若以後,再有這般我是最後知曉的,每一個,我便咬你一口…”
鬆開小嘴的張星彩,擡起俏臉,那副佯裝惡狠狠的摸樣,卻是在那透過窗戶的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的嬌俏。
“所以…”她接着說,“接過來吧,我與你一起去趟江東,便是納妾…咱們關家府邸禮數卻是不能少的!”
也就是張星彩這一番話。
關麟一把將她抱緊。
“你幹嘛?”張星彩故作推脫…
關麟卻說,“我好像…又…”
張星彩聞言,大驚:“啊…你…”
…
…
劉備與法正本在下棋,兩人似乎知道了什麼,相顧一笑,回首青春芳華…誰沒有那青澀、乾柴烈火的時光。
就在這時…
“哐哐”的擂門聲,以及突然的推門聲同時響起。
“大哥——”
是關羽的聲音。
劉備有些意外,“這麼晚?雲長怎麼來了?”
“是文遠要見大哥…”關羽引張遼進來。
張遼拱手,“拜見劉皇叔…”
如此行禮,這使得劉備與法正眼神交匯,像是彼此間已是知悉了什麼。
劉備命人撤去棋盤,然後引衆人落座。
張遼正欲開口…劉備當先擺手,示意他等等,然後,自己則當先吟道:“文遠今夜能來,想來是已經答應了孟德兄的請求…”
“是…”張遼吟道。“果然,魏王說的沒錯,他的計劃…劉皇叔已經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應允下來了。”
“哈哈…”劉備有些苦澀的笑,然後接着說,“那文遠已經準備好了麼?此行…雖有孟德兄的印綬與詔書,卻也是兇險萬分…”
聞言,張遼沉吟了一下,“能最後一次完成魏王的心願,便是赴湯蹈火,那又如何?”
說到這兒,張遼頓了一下,收斂了一下心情,這才鄭重的繼續吟道:“我此番深夜而來,一者是此行北上,希望劉皇叔給個方便,二來…便是魏王的計劃,需要關家四公子的配合,我想要與他見上一面,其實…魏王也想在最終完成這件事兒後與他見上一面,”
這個…
劉備當然知道此事關係重大,此事關乎這亂世的終章…
但…
“文遠,不是備要駁你的請求,你要見雲旗,孟德要見雲旗,隨時都可以,但…唯獨今夜不行?”
“如此緊急的事項,爲何今夜不行!”張遼有些驚訝。
劉備一時啞然,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
法正看出了劉備的爲難,於是,他搶先道:“文遠將軍莫慌,今夜的雲旗公子實在是不怎麼方便…”
法正說到這兒,劉備也忍不住補充道,“謀算了這麼許久,勞思了這麼些年,雲旗便是享受享受,也無可厚非,明早吧…今夜…備就與文遠一道在這兒,不妨我們把孟德兄的計劃先過一遍,待得明早,我便第一時間派人去傳喚雲旗——”
誠如劉備所言…
打了半輩子仗,誰還不能享受享受?
特別是雲旗!
他享受的時候,天大的事兒,就都往後放放吧——
…
…
Ps:
(大結局下,也就是最後一章還需要再完善一下,所以明天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