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光已經降臨。
而糜芳的那三道喊聲尤自在山谷中迴盪。
只是在關羽看來,他的三句話卻要分開去理解,不…準確的說,已經不能稱之爲理解,是想象,是巨大的想象。
這每一句喊聲,都像是一個充滿玄奇色彩的故事。
比如第一句。
——“雲長,雲長,我子方,我子方啊!”
問題來了。
關羽知道他是糜子方,可他作爲江陵太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怎麼會出現在這個時間?
這事兒,多少就有點兒詭異了呀。
而第二句
——“昨夜…我帶着手下部曲守住了那谷口,我簡直英武到極點了,如今人人都稱我是‘胖關公’啊!”
呃…胖關公。
糜芳胖,關羽是承認的,可你“胖關公”是幾個意思?
關羽覺得這是他這輩子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比北方各種謠言蜚語、各種編纂的評書故事黑的他,還要慘。
等等…
關羽十分敏銳的注意到了糜芳這句話中的幾個字——谷口?守住了?
而關羽下意識的反應是:
『——守住了?就憑你?糜芳?』
緊接着是糜芳的第三句,“還有那些船,全部都在…有我胖關公在,人在船在,人在船在!”
這…
也就是說那批船無恙?戰船沒有被焚燬咯?
否則,糜芳這“人在船在”的口號是從哪來的?
關羽感覺,今兒是真、真兒的邪乎了。
太陽這是從西邊出來了麼?
不等關羽細想。
糜芳已經穿過了山道,出現在了關羽的面前。
——呼…呼!
他連連的喘着大氣,像是一路奔襲,急着趕到這邊。
當然急了,糜芳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如今關羽都來了,他可不得趕緊去裝個逼麼?
連帶着說說那築新城的事兒。
否則…
昨晚那命懸一線、九死一生,那不全浪費了?
“雲長啊…雲長啊…”糜芳迫不及待的開口,只是嗓子彷彿乾涸了,激動到情難自已,說不出話來。
這可急死他了。
“水!”關羽連忙吩咐。
身側的親衛當即打開水袋給糜芳遞了過去。
糜芳猛灌一口,還是忍不住迫切的開口。
“雲長啊,你可不知道啊,昨夜那谷口有多兇險,那文聘…那些曹軍驍騎像是潮水一樣的涌來,那…那漫天的火矢就差把我…把我和手下的弟兄們都給烤熟了…”
“可…可我、我就佇立在那車陣最前,屹立如山,堅若磐石,在我的感召下,弟兄們各個奮勇,谷口處的車陣不退反進,直接將那文聘小兒給嚇破了膽!”
“雲長啊,伱是不知道啊,我那時候有多硬氣,多英武,多霸道,簡直…簡直能比得上你斬顏良、誅文丑時那般風采了!”
這…
關羽聽得差點就信了。
可看糜芳如此信誓旦旦的語氣,不像是有假呀。
關羽不由得連連驚訝,這位大兄的廢物小舅子,真的有這麼硬麼?
若真如他所言。
扛着大火,一步不退,這的確能稱得上“英武”、“霸道”這樣的辭藻了。
甚至…若真如此,關羽覺得糜芳不該領這“胖關公”的稱呼,倒是他關羽,該領個——“瘦糜芳”的稱呼了吧?
關羽狐疑的問:
“——那兩百餘艘展戰船呢?還剩下多少?”
這是關羽最關切的問題。
糜芳連忙道:“什麼叫還剩下多少,你看不起誰呀?有我‘胖關公’在,便是這伏虎山的葫蘆谷口,曹軍驍騎都突破不了?如何能焚燒戰船?兩百一十五艘戰船,一艘不少,悉數在那擱淺着呢,好的很!好得很!”
隨着糜芳的這一番話。
關羽回望向那些俘虜,見他們一個勁兒的點頭,就好像在告訴關羽——他說的都是真的。
這…
如果只是糜芳的杜撰。
那…這些俘虜前後一致的表現,又要如何解釋呢?
互相應證之下,那這…就是真的了!
總算,關羽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心頭那久久提起的大石頭一下子安然落地。
“——好啊,好啊…”
語氣和緩且極是沉重、厚重!
乃至於關羽的眼眸中,不自禁的被晶瑩的淚珠縈繞。
關羽一輩子就沒哭過幾次,可此情此景,讓他根本抑制不住。
人就是這樣,許多時候,一個東西在你看來唾手可得時,往往不去珍惜。
可一旦失去,卻又追悔莫及!
倘若這兩百一十五艘戰船被焚燬,那關羽一定會悲痛萬分,連帶着還有無窮的愧疚與歉意,以及對他自己軍事能力產生巨大的質疑。
也正因爲如此,當知曉這批戰船保住了的那一刻。
究是鐵骨錚錚如關羽,也不由得感動、感傷。
呼…
又是一口濁氣呼出。
關羽那丹鳳眼再度開闔,他彷彿剎那間就看到了局勢的變幻,目之所及,一眼萬年。
是啊…
如今的局勢下。
文聘一死,江夏北境的收服,不再是幻想。
戰船保住,那北伐第二戰場的開拓,也照進現實。
不誇張的講,大兄與諸葛軍師那‘隆中對’的構想,如今是踏出了最關鍵的一步。
如果放在幾個時辰以前,關羽根本無法想象。
可現在…
他卻不得不正視這麼一個事實。
是糜芳…
這個他曾經十分鄙視的人,他認爲貪財好利,一無是處的人,卻是他立下了最大的一份功勞。
守住伏虎山谷口,保住二百一十五艘戰船,這比他關羽斬下文聘的功勞還要大,要大上十倍!
“——誒喲!”
就在這時,糜芳像是嚇了一跳,發出了一聲驚呼。
他看到了文聘。
不,準確的說,不是文聘,而是文聘的腦袋,如今還被插在青龍偃月刀上。
糜芳自然認得文聘。
當年…劉備攜民渡江時,就是這文聘與曹純在屁股後面一陣突突突。
都給糜芳突突出“陰影”了
再加上昨晚,那火矢如流星般砸落,差點就要被烤熟的糜芳…他已經日了文聘無數次的先人了。
這張臉,就是化成灰,糜芳也認得。
可萬萬想不到,他的仇人,如今已經沒了,且腦袋已經被割下來了,就插在青龍刀的鋒芒初,還依稀向外滴血。
也就是說,昨晚…
“咕咚”一聲,糜芳不由得嚥下一口吐沫。
冷靜下來的他開始去琢磨這件事兒。
乖乖的,文聘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文聘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很明顯,是這文聘昨夜燒船不成,回來的路上被雲長給劈了。
如果是這樣,那這人頭,他糜芳應該也有功勞吧?
這不得領個重重的“助攻”麼?
“雲長…這文聘被你劈了呀!”糜芳連忙問道。
這話問出,關羽微微擡手,輕輕的撫了下額頭,這才意識到,昨晚他太狂暴。
他以爲戰船被焚,故而急怒之下,一刀把文聘的腦袋割下來!
那時候自是如此。
可現在想想,這文聘的死,多少帶着點“冤枉”與巧合!
若關羽提前知道船並未被焚燬,他或許就不會如此急怒,更不會孤注一擲般的單騎殺戮;
甚至,爲了早些趕到那邊的戰船處,關羽勢必不會與文聘戀戰。
總總因素之下,文聘很有可能就逃過這一劫。
不過現在嘛…
看着文聘的屍首。
“呵呵…”關羽苦笑一聲,淡淡的道:“還真是巧了呀。”
其實糜芳是想討個助攻的…
不曾想,關羽一聲感慨過後,卻當先轉移了話題。
他問道:“子方如何會來這伏虎山?這些偏廂車,子方又是何處尋來?”
“這個嘛…就說話話長了。”糜芳撓了撓頭,“這就要從廖化傳回的那封信,雲旗說出的那番話,做出那一則提醒說起了…”
噢…
關羽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也看到了雲旗的那番話?”
其實…糜芳解釋到這裡,關羽就全懂了。
正因爲懂了…
關羽不由得感慨啊。
感慨老天爺待他關羽不薄呀!
是啊,有云旗這麼個‘逆子’,能在最關鍵的時刻,送來這麼一份‘間不容髮’又‘彌足珍貴’的提醒。
關羽感謝老天爺。
也感謝自己,感謝糜芳。
總歸,這次他關羽沒有淪爲雲旗這臭小子的笑柄了。
“哈哈…”
想到這裡,關羽莫名的笑出聲來。
迎着朝陽,迎着那萬片霞光,這笑聲爽然如晨光,如浩然正氣,能驅散一切的邪魔歪道、鬼魅伎倆。
彷彿,他關羽心中,那一抹正道的光,正在不斷的發亮!
而這道光,終將鋪滿在曹魏統治下‘寂暗’的中原大地之上!
…
…
——“汝穎多奇士。”
這五個字,幾乎是漢末、魏晉之際人們的共識。
衆所周知,曹魏的揚帆起航,與潁川才俊的幫助干係極大。
最大幫助的三個家族,分別是潁川郡潁陰縣的荀彧、荀攸;
潁川郡陽翟縣的郭嘉;
潁川郡長社縣的鐘繇。
那麼,除了這三個家族之外,潁川其實還有四大名士。
號曰——辛、陳、杜、趙!
辛是辛毗,陳是陳羣,杜是杜襲,其中的趙,便是潁川陽翟人…如今襄樊最後的守將、最後的尊嚴——趙儼!
此刻的襄陽城,曹仁的房間內光線幽暗,曹仁安靜的躺在牀上,醫官再度爲他灌下藥後就徐徐退出了。
趙儼獨自一人,摘掉了那橘黃色的頭巾,身着便服,緩緩走到曹仁的身前。
“子孝將軍哪…唉…”
一聲幽幽的嘆息,他顯得異乎尋常的擔憂與恐懼。
像是預感到會有什麼大事兒發生一般。
門外猛地吹來一陣風,是相府參軍傅巽(xun),燈光搖曳,趙儼連忙用身子擋在了曹仁的身前,避免他再度着涼。
說起來,這位傅巽也是一個人才,起初是劉表的座上賓客,因爲曹操南下時,勸說劉琮歸順曹操,特授相府參軍,冊封關內侯。
本是在相府中協助曹操處理一些政務,可如今戰情吃緊被派往襄樊相助曹仁。
只是沒曾想,他人是來了,可曹仁卻暈厥了。
如今碩大的襄陽城,千斤的擔子,僅僅靠滿寵、文聘、趙儼、呂常、牛金還有他傅巽六個人抗着。
看到趙儼在曹仁的牀榻前,傅巽嘆了口氣,“趙將軍又來看子孝將軍麼?”
“是啊,我多希望子孝將軍能醒來呀,如今的襄樊局勢…”
趙儼一句話說到這裡,突的感傷了起來,他的話也戛然而止。
他是個通透的人,是個眼界更寬廣的人。
可一些事兒,沒有結論之前,他覺得…他不該點破。
不是誰都願意當烏鴉嘴。
傅巽問道:“趙將軍還在擔憂文聘、滿寵、呂常、牛金四位將軍麼?似乎…奇襲計劃是萬無一失的呀!”
傅巽記得就在此前,滿寵提出奇襲關家軍軍寨、劫掠軍械的計劃時,衆皆磨刀霍霍,唯獨趙儼極力反對。
最終,滿寵代替趙儼去夜襲,整個議論也是不歡而散。
“唉…”趙儼長長的嘆出口氣,“我倒是希望是我多心了,而非滿府君大意輕敵。”
就在這時。
“——急報,急報!”
遙遙能聽到清脆的馬蹄聲行駛在衙署的門前。
馬上的斥候迅速的翻身下馬,在侍衛的帶領下,第一時間行至趙儼的面前,行至曹仁將軍昏睡的房間。
“趙將軍,不好了…滿府君與呂常將軍夜襲敵寨,卻…卻紛紛遭遇埋伏,分別被困在敵寨之中!”
此言一出。
“什麼?”傅巽下意識的吟道。
趙儼卻是意料之中般的搖頭,他憤憤然的握緊了拳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們的對手是關羽,若不探明情況,一味求勝…那…那一定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趙儼無比悲愴的望向牀上躺着的曹仁。
曹仁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寂…
他回憶起了他與曹仁昔日的對話。
那時的曹仁問他,“先生之名,仁早有耳聞,昔日治理混亂的郎陵縣,恩威並施,一打一擡,便震懾住了羣小。”
“官渡之戰時,汝南的李通強徵棉布欲送往前線支援丞相,以表忠心,也是你對他力勸‘各郡反叛、人心浮動,強徵棉布,表忠心是小事,失了人心,丟了城池卻是大事’,由此可見,先生是有大智慧,兄長又特地囑咐,說先生乃潁川才子,故而,曹仁請教先生,如何抗關羽?”
曹仁是由衷發問的…
那時候的趙儼用手蘸水,在桌子上只留下了兩個字——固守!
口中則說——“不貪功、不冒進、不應戰,襄樊無憂矣!”
起初曹仁不以爲意,還與關羽硬碰硬,可…結果,輸的很慘。
從那時起,他才意識到趙儼的能耐。
當即按照他說的“不貪功、不冒進、不應戰”的方略,愣生生收起了天人將軍的攻勢,選擇學烏龜做據守大師。
果不其然以此對抗關羽——成效斐然。
可…偏偏,曹仁在最不該倒下的時候的倒下了。
趙儼部署的固守戰略…再無人實施。
“不貪功、不冒進、不應戰”也成了一紙空談。
人人都渴望擊敗關羽,一舉成名。
而這…便是最大的破綻。
“子孝將軍,末將負了子孝將軍哪!”趙儼無限的哀婉痛惜。
傅巽卻連忙提議,“如今,趙將軍不應該去接應滿府君,接應呂將軍麼?”
“接應?呵呵…怕是已經不用接應了。”
果然,趙儼的話剛剛脫口。
“報。”又是一條急報,“——稟報趙將軍,滿府君、呂常將軍均已中伏,陣亡當場…”
這…
這下傅巽雙腿已經有點兒站不穩的味道了,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他張大了嘴巴,卻一句話都無法吟出。
趙儼則是無比艱難的開口,“我們的對手是關羽啊,他…他豈會給我們接應的機會。”
言及此處,趙儼連忙吩咐,“傳我軍令,襄陽城今日起,所有城門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所有將士嚴陣以待,無論何種情況,都絕不可出城迎敵,違令者斬!”
“好…好…”傅巽雙腿都軟了,他連忙就轉身,就去將這條軍令傳出。
他知道…滿寵與呂常的死,對於襄樊意味着什麼。
不誇張的說,如今的襄樊已經徹底沒了主心骨,只能…只能靠着這三面環水,一面靠山去強行堅守了。
反觀趙儼…傅巽向門外走時,他是一個勁兒的喘着粗氣,胸口處跌宕起伏。
他不是天人將軍曹仁;
他也不是厲辣陰狠的滿府君;
若論及排位…他在這襄陽城中,怕是要排到第五、第六位了。
可莫名的,前面的人要麼死了,要麼暈厥,要麼還沒回來。
莫大的壓力一下子涌到了他的身上,壓得他無法呼吸,根本就喘不過氣來。
而趙儼的模樣,其實就代表着襄樊城中僅存所有文武的模樣。
很快,滿府君、呂常將軍陣亡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襄陽,到那時候,一定會有更多人像他趙儼一樣,緊張到無法呼吸,悲痛到不能自己。
“好在…好在…”趙儼強行嚥了口吐沫,他喃喃道:“好在文聘將軍去焚燒戰船,若…若關羽的那批戰船被燒了,那…那枯水期失去的,漲水期時還…還能奪回來,奪…奪回來!”
趙儼的想法很豐滿。
可無疑,現實又一次給予了他當頭一擊。
就在…傅巽尚未走出大門時。
——“報。”
又一條斥候的消息傳回,“文聘將軍、牛金將軍沒能燒了敵船,被…被支援趕到的關羽阻擊,文聘將軍、牛金將軍…他們…他們陣亡了!”
斥候是用極致沙啞的聲音吟出這番話的。
傅巽本疾馳向外的腳步,突然間猶如灌鉛了一般,他下意識的回過頭,難以置信的望向那斥候。
也就是說…
滿寵死了?呂常死了?牛金死了?
就連…就連那江夏鐵壁文聘也死了麼?
這…
這…
傅巽驚恐的擡眸,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趙儼的身上。
他意識到…如今,如今的襄陽城已經僅僅只剩下趙儼…這麼一個將軍了!
他是全城的希望。
“趙…趙將軍!”傅巽大聲喊道。
可這道聲音卻猶如一道驚嚇…伴隨着“咚”的一聲,趙儼整個人暈倒在地。
他已經是…是一隻“驚弓之鳥”!
其實不止是他。
整個襄陽城,早已是…是一隻“驚弓之鳥”了!
“趙將軍…趙將軍…”傅巽連忙去扶趙儼…“傳醫官,傳醫官…”
此刻的趙儼,他勉力的擡手,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大聲道:“速速…速速傳消息於漢中…速速傳消息於曹公,用五百里加急,不…用八百里…八百里加急!”
言及此處…
“——噗”的一聲,趙儼劇烈的吐出一口鮮血。
“——趙將軍,趙將軍!”
誰能想到,這豪橫的曹魏,這諾大的襄樊,此刻…竟再無大將,究是趙儼都要去做“先鋒”,都要成爲全村…啊不,是成爲整個曹魏襄樊一隅的希望。
一時間,這一方寢居再度亂成一團。
唯獨曹仁,此刻的這位‘天人將軍’尤在牀榻上,一如既往的睡得安靜、安恬!
誰曾想,襄樊局勢已經徹底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