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下午,婉娘一邊做繡活,一邊看鋪子。
阿娟三個女孩兒在二樓跟着裴嬤嬤學做手工。
明玦這次規規矩矩的給婉娘打了招呼,要出去玩,理由是託婉娘賣繡品的嬸嬸約了自己。
婉娘也習以爲常了,沒多說什麼,只是不厭其煩的嘮叨了一遍,讓明玦注意安全,不準亂跑,晚飯前回家。
明玦一溜煙的跑去了城邊樹林子裡,打算照常去山洞練功,順便練練暗器做點繡品,拿回去給他娘交差。
誰知剛進樹林子,便聞出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明玦頓了頓腳步,不動聲色的觀察了一下週圍,視線觸及不遠處草葉上的一抹血跡,不由微微皺眉。
明玦走過去摘下那片染着血跡的草葉,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像是人血。
真是應了婉娘說的那句話,自己總是碰見奇怪的事。
明玦猶豫片刻,還是順着血跡找了下去。原因無他,這血跡很少,由此可以推斷流血之人應該不算重傷,說不定是進林子砍柴的人被什麼野物咬了也說不定,這要萬一是自家認識的人呢。
不過這片林子是此地居民常來砍柴的地方,沒有大型野獸,無非就是蛇、黃鼠狼之類的東西。
順着血跡,一路穿過了整個林子,再往外面,就是小陽縣外的官道了。
血跡到這裡便斷了,明玦皺了皺眉,看來這受傷之人應該走了,他懶得再跟下去,轉身便要回去。卻就在轉身的剎那,眼角的餘光便瞥見官道旁邊的壕溝裡,露出一抹灰色的衣角,染着血跡。
明玦走近查看,只見壕溝裡躺着一個少年,和二哥明瑞一般大小的年紀,長得還蠻清秀,此刻卻是面色蒼白,人事不省,滿身的塵泥和血跡。
明玦的目光落在少年臉上時霎時頓住,停留了很久。
這個少年的眉眼……長得可真像赤軒!
明玦在原地佇立良久,沒忍住,上前替他略略檢查了一番,不由得有些訝異。
這少年額間帶傷,後背、大腿各有一道很深的刀口,可這兩道傷口卻明顯被什麼東西燙過,以至於現在這兩道傷口皮焦肉爛,還散發這一股皮肉燒焦的異味。腹部還有一整塊烏青,看痕跡像是一個腳印,顯然是被人踹的。
其他的擦傷問題不大,現在這少年昏迷不醒,只怕是失血過多造成的。可明玦跟着血跡而來,一路卻並未見到多少血跡,還以爲只是輕傷。
明玦想到這裡,不由微微一笑。
這少年倒是有些聰明,對自己也下得了手。
他身上的燙傷不像是別人燙的,看角度倒像是自己燙的。大概是被什麼人追殺,爲了不被追蹤,拿東西燙了自己的傷口,免得留下血跡引人追過來,而且也可以避免自己失血過多。
只是不知這少年從哪兒逃過來的,看他傷口,傷他之人不過是有把子力氣,應該不是什麼習武之人。
明玦輕輕鬆鬆抓起昏迷的少年,提氣輕身,很容易就把人帶去了石洞裡。
隨後明玦出去買了些藥材和棉布,又打了水回來,替少年清理包紮了身上的傷口,然後翻出自己用來熬藥的小石鍋,給少年熬了一碗藥灌下去。
給少年把了把脈,估摸着他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給他灌的那碗藥,補血養傷的效果很好,但裡面有安眠的作用。
趁着這空擋,明玦把打算今天交給他孃的繡品做了出來。
天色漸暗,馬上就要到婉娘規定的晚飯時間。明玦把石洞收拾了下,再次給少年把了把脈,覺得差不多了,便渡了些真氣給少年,啪啪點了他幾個穴位。
那個面目清秀的少年便悠悠醒轉過來。
清平恍惚的睜開眼睛,盯着石洞內壁,茫然的思索半天,也沒明白這是什麼地方。
漸漸的,思緒回籠,昏迷前的記憶,由近及遠,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一時間他只覺得頭昏腦漲,額間的一根青筋突突的直跳。
窮兇極惡的山匪……
村子裡熟悉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父母的拼死相護,倒在血泊裡撕心裂肺的叫喊,那一聲接一聲的:“快跑!快跑!”
砍在自己身上明晃晃的大刀,還伴隨着山匪猙獰的大笑……
清平的呼吸漸漸急促,猛然生出一股力氣,直挺挺的坐了起來。他這纔看見,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的男孩兒蹲坐在自己身旁,此刻正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眉眼間一派天真無邪。
清平怔了怔,上上下下一打量,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一個石洞裡。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發現身上的傷口都被包紮好了,傷口處傳來陣陣清涼,並不覺得疼,顯然也是上過藥了。
這裡只有自己,和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兒。
沉默片刻,清平終於正視眼前的男孩兒,疑惑的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明玦對他的反應頗覺好笑,面上卻還是一副無辜神態,點頭回答他:“是啊。”
清平對此非常懷疑:“你在哪裡救的我?你家的大人呢?”
明玦對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簡潔的給他解釋道:“我出來玩,在樹林外面撿到你,發現你受傷了,就把你拖到了這裡,我學過治傷,就簡單幫你醫治了一下。”
清平聽罷有些愣愣的,原來如此嗎?他被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給救了?
“你怎麼把我拖到這裡來的?你拖得動我?”清平冷不丁的問道。
還挺警惕!明玦微微勾了勾脣角,甜甜的笑道:“我力氣大,能拖得動你的,不信我再拖給你看看?”
清平顯然不打算再給這個男孩兒拖着試試看,於是選擇相信,神色柔和下來,誠懇道謝:“謝謝你救我小弟弟。”
明玦微微歪頭,好奇道:“不用謝,哥哥,你爲什麼受傷?你是哪裡來的,我都沒見過你?你阿爹阿孃呢?”
清平眼圈一紅,呼吸急促,面上露出憎恨之色。
明玦耐心的等他平復情緒。
過了許久,才聽他語帶哽咽的道:“我從大平漁村逃過來的,我們村前天晚上遭了劫匪,他們好多人,一進村就搶錢搶糧,還搶女人和孩子。不聽話的就殺人放火……”說着沒兩句,便開始抹起眼淚。
明玦聞言皺眉,漁村來的?
漁村臨着山,確實生養了不少山匪,也時常聽聞過山匪攔路,殺人搶劫的傳聞。
可還從沒聽說過這些山匪,居然會堂而皇之的跑到漁村裡面去殺人放火搶劫。
這未免太囂張了吧?
等等!大平漁村?
明玦心裡暗暗吃驚,他說怎麼這地方聽着耳熟,這不是他爹的老家嗎?
沒記錯的話,他爹貌似就是大平漁村的人,只是聽說明爹和他的幾個兄弟不和,分家後才搬到崖口漁村的。
那這麼說起來,他爹的那些兄弟不也遭殃了?
“哥哥,你是說,山匪跑到村子裡面去行兇了?你們報官了嗎?”明玦擰着眉問道。
清平黯然搖頭:“這羣山匪窮兇極惡,一進村,二話沒說就殺了里正一家,控制了村裡,我們根本沒機會去報官。”
明玦瞭然:“那你們村裡死了多少人?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清平眼裡有些驚懼,咬牙道:“村裡長得好看的嬸嬸姨娘,還有年紀小的孩子都被抓走了,剩餘的其他人,好多都被他們殺了。當時大家都在逃跑,亂糟糟的,也有些逃出去了。那些畜生殺了我爹,想抓走我和我娘,我咬傷了他們其中一人,他們便要殺了我,是我娘拼了性命保護我,我才逃出來的,他們還有人一直追我,好幾次都差點抓到我了。”
“那些人都是魔鬼!他們殺了整個村子的人!”清平咬牙切齒,恨得眼睛通紅,彷彿下一秒就要滴出血來。
聽到這裡,明玦若有所思,試探着問道:“你知道明家嗎?也是大平漁村的。”
清平愣了愣,遲疑道:“你是說明成東,明大伯家嗎?”
明玦也愣了愣,話說他壓根不知道他爹的兄弟叫什麼。這些自己名義上的叔伯他一個也沒見過,家裡也基本不提起,所以他還真不認識。不過聽名字,成字輩,應該錯不了,於是點頭確認道:“是,就是他們家,你知道他們什麼情況嗎?”
清平看看眼前的男童,不答反問:“弟弟,你是誰?認識明家人?”
明玦也不隱瞞,直言道:“我阿爹叫明成宇,你說的明城東,大概是我大伯,我沒見過,所以不確定。”
清平大吃一驚:“你爹是明家分家的時候,趕出去的那個幺子?”
明玦心說,這事連你一個小孩子也知道,看來當初明家幹這事兒的時候,是真沒怎麼避諱,還挺出名。
“你大伯家離我們家不遠,我看見你大伯母和幾個堂兄都被抓走了,哦,你大堂哥衝着劫匪罵了兩句,就被殺了,還有你大伯父,也被殺了。至於你爹其他兄弟家,我就不清楚了。”清平看了看明玦,見他平靜如常,便也說得直白。
也是,當年明家分家,撕破臉皮,爭奪激烈,明明是親兄弟,相互之間卻真是半點沒留情面,幺子明成宇幾乎淨身出戶,幾個兄弟之間關係惡劣,分完家後,基本是相互斷絕了往來。
明玦聽罷抓了抓頭,這事兒……要告訴他爹嗎?
看了看清平,明玦反倒想起另一件事。
他認真道:“哥哥,你不要告訴我爹孃,我幫你治傷的事情,我是跟着一個別人學的本事,他不讓我告訴其他人,所以這事我沒告訴我爹孃。我家裡若知道我在外面亂玩,還騙他,他會揍我的。”
清平心情本來低落,聽到這裡,也忍不住莞爾,隨即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的爹孃,眼中閃過痛色,笑容漸漸有些勉強:“好,我不告訴其他人,你救了我,我謝謝你還來不及,一定幫你保守秘密,不過你年紀這麼小,就可以給人治傷,真厲害,你以後一定能當個好大夫。”
明玦笑了笑,問道:“哥哥,你要去報官嗎?”
清平冷下臉色道:“當然,我要去報官,那些山匪進村燒殺搶擄,官府不能不管!他們應該把那些畜生全部殺了,救出那些被抓走的人!”
明玦點了點頭:“哥哥你跟我進城吧,今日時候有些晚了,你要報官,要等明早了。”
清平搖了搖頭:“我現在進城也沒着落,這石洞不錯,我在這先住一晚。”
明玦看了看他,不由想到若是明爹知道這事兒會是個什麼反應,是不聞不問,還是會想辦法找到明家逃出來的人予以幫助。
若是依着明玦的性情,那最好是閒事莫管,而且這事兒也管不了,明家這些親戚被殺的被殺,被抓的被抓。而被抓的那些,能不能回得來都是個未知數。
不如將這少年帶回家去,一來,留他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獨自在山洞住一晚也不太安全,何況他還有傷在身。
二來,將他帶回去,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他爹孃,讓他們有個心裡準備,被抓的人先不說,明家死了的,如今只怕也只能等明爹前去認屍下葬了。反正這件事,他爹遲早會知道的。
想到這裡,他便拉着清平勸了兩句:“哥哥,你還是跟我進城吧,你就去我家住一晚,順便把這件事告訴我爹孃。你身上還有傷,你剛剛不是說那些山匪還想追殺你嗎,住在這裡很不安全。”
清平聽了,頓時也覺得不安,遲疑片刻便同意了。一時間,他對這個比自己小了很多的弟弟好感倍增,感激萬分。
明玦揹着裝了繡品的包裹,領着清平回家。
清平好奇的看着這個一點也不像五六歲的男孩兒,又看看他揹着的包裹,問道:“弟弟,你背的什麼?你怎麼一個人跑這裡來玩。”
明玦頭也不回的道:“我來幫我娘拿東西,這是一個嬸嬸託我給我娘帶的東西,我那個嬸嬸今天剛好路過這裡,我來這裡等她的。”
“哦。”清平心說這個弟弟真是聰明,這麼小就可以幫家裡跑腿了,也是,他都懂得給人治傷了,跑腿自然更是不在話下。再想想自己,真是無用,眼睜睜的看着惡人欺負孃親,自己不但不能保護她,反而還要孃親來保護自己。
想到這裡,清平也沒了說話的興致,一路都鬱鬱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