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

【掩體紀元67年,銀河系獵戶旋臂】

翻閱座標數據是歌者的工作,判斷座標的誠意是歌者的樂趣。

歌者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麼大事,拾遺補闕而已,但這是一件必須做的事,且有樂趣。

說到樂趣,在這粒種子從母世界起航時,那裡還是一個充滿樂趣的地方,但後來,自從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開始後,樂趣就漸漸減少了。到現在,一萬多個時間顆粒過去了,無論是在母世界還是在種子裡,都沒多少樂趣可言,古典時代的那些樂趣都寫在古歌謠中,吟唱那些歌謠,也是現在不多的樂趣之一。

歌者翻閱數據時正在吟唱着一首古歌謠:

我看到了我的愛戀

我飛到她的身邊

我捧出給她的禮物

那是一小塊凝固的時間

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

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

……

歌者沒有太多的抱怨,生存需要投入更多的思想和精力。

宇宙的熵在升高,有序度在降低,像平衡鵬那無邊無際的黑翅膀,向存在的一切壓下來,壓下來。可是低熵體不一樣,低熵體的熵還在降低,有序度還在上升,像漆黑海面上升起的磷火,這就是意義,最高層的意義,比樂趣的意義層次要高。要維持這種意義,低熵體就必須存在和延續。

至於這意義之塔的更高端,不要去想,想也想不出什麼來,還有危險,更不用說意義之塔的塔頂了,可能根本沒有塔頂。

回到座標上來,空間中有許多座標在穿行,如同母世界的天空中飛翔的矩陣蟲。座標拾取由主核進行,主核吞下空間中彌散的所有信息,中膜的、長膜的和輕膜的,也許有一天還能吞下短膜的。主核記着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點陣方式與各種組合的位置模式進行匹配,識別出其中的座標。據說,主核可以匹配五億時間顆粒前的位置模式,歌者沒有試過,沒有意義。在那個遙遠的時代,宇宙中的低熵羣落比較稀疏,也還都沒有進化出隱藏基因和清理基因。而現在——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但所有座標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誠意的。相信沒有誠意的座標常常意味着清理空曠的世界,這樣做浪費精力,還有一點點害處,因爲這些空世界以後還可能用得着。無誠意座標的發送者真是不可理喻,它們會得到報應的。

判斷座標的誠意有一些可遵循的規律,比如羣發的座標往往都沒有誠意。但這些規律都是很粗略的,要想真正有效地判斷座標的誠意,主要靠直覺,這一點種子上的主核做不到,甚至母世界的超核也做不到,這就是低熵體不可取代之處。歌者有這種能力,這不是天賦或本能,而是上萬個顆粒的時間積累起來的直覺。一個座標,在外行看來就是那麼一個簡單的點陣,但在歌者眼中它卻是活的,它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表達着自己,比如取點的多少,目標星星的標註方式等等,還有一些更微妙的細節。當然,主核也會提供一些相關信息,比如與該座標有關的歷史記錄、座標廣播源的方向和廣播時間等。這些合而成爲一個有機的整體,在歌者的意識中浮現出來的將是座標廣播者本身。歌者的精神越過空間和時間的溝壑,與廣播者的精神產生共振,感受它的恐懼和焦慮,還有一些母世界不太熟悉的感情,如仇恨、嫉妒和貪婪等,但主要還是恐懼,有了恐懼,座標就有了誠意——對於所有低熵體,恐懼是生存的保證。

正在這時,歌者看到了一個有誠意的座標,就在種子航線附近。這是一個用長膜廣播的座標,歌者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斷定它有誠意,直覺是說不清的。他決定清理一下,反正現在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這事也不影響他正唱着的歌謠。他判斷錯了也沒關係,清理就是這樣,不是一件精確的工作,不要求絕對準確。這也不是急迫的工作,早晚做了就行。這也是這一崗位地位低的原因。

歌者從種子倉庫取出一個質量點,然後把目光投向座標所指的星星,主核指引着歌者的視線,像在星空中揮動一支長矛。歌者用力場觸角握住質量點,準備彈出,但當他看到那個位置時,觸角放鬆了。

三顆星星少了一顆,有一片白色的星塵,像深淵鯨的排泄物。

已經被清理過了,清理過了就算了,歌者把質量點放回倉庫。

真夠快的。

他啓動了一個主核進程來追蹤殺死那顆星星的質量點的來源。這是個成功概率幾乎爲零的工作,但按照規程必須做。進程很快結束,同每次一樣,沒有結果。

歌者很快知道爲什麼清理來得這麼快。他看到了那個世界附近的那一片慢霧,慢霧距那個世界約半個構造長度,如果單獨看它,確實難以判斷其來源,但與被廣播的座標聯繫起來,一眼就看出它是屬於那個世界的。慢霧表明那是個危險的世界,所以清理來得很快。看來有比自己直覺更敏銳的低熵體。這不奇怪,正如長老所說,在宇宙中,你再快都有比你快的,你再慢也有比你慢的。

一般來說,被廣播的單個座標最終都會被清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可能認爲這個座標沒誠意,但在億萬個低熵世界中有億萬萬個清理員,總有認爲它有誠意的。低熵體都有清理基因,清理是它們的本能。再說清理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宇宙中到處都有潛在的力量,只需誘發它們爲你做事就行了,幾乎不耗費什麼,也不耽誤唱歌。

如果歌者有耐心等待,誠意座標最後都會被其他未知的低熵體清理,但這樣對母世界和種子都不利,畢竟他收到了座標,還向座標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這就與那個世界建立了某種聯繫。如果認爲這種聯繫是單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記住偉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個低熵世界,那個低熵世界遲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什麼事情都等別人做是危險的。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已經沒用的座標放入叫“墓”的數據庫歸檔,這也是規程規定必須做的。當然與它相關的記錄也要一起放入,就像把死者的遺物一起埋葬,反正母世界的習俗是這樣。

“遺物”中有一樣東西引起了歌者的興趣,那是死者與另外一個座標的三次通信記錄,用的是中膜。中膜是通信效率最低的膜,也叫原始膜。長膜用得最多,但據說短膜也能用於傳遞信息,要真行,那就是神了。但歌者喜歡原始膜,他感到原始膜有一種古樸的美,象徵着充滿樂趣的時代。他經常把原始膜信息編成歌謠,唱起來總是很好聽,當然一般聽不懂什麼,也沒必要懂,除了座標,原始膜的信息中不會有太多有用的東西,只感受其韻律就行了。但這一次,歌者居然懂了一點這些信息,因爲其中一部分竟帶有自譯解系統!歌者只能懂一點點,一個輪廓,卻足以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過程。

首先,由另一個座標廣播了一條信息,原始膜廣播,那個世界(歌者把它叫彈星者)的低熵體笨拙地撥彈他們的星星,像母世界上古時代的遊吟歌者彈起粗糙的墟琴。就是這條廣播信息中包含自譯解系統。

雖然那個自譯解系統也是很笨拙很原始的東西,但足以使歌者把死者隨後發出的一條信息的文本模式與之進行對比,很顯然是回答廣播信息的。這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但先前發廣播的彈星者居然又回答了。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歌者確實聽說過沒有隱藏基因也沒有隱藏本能的低熵世界,但這是第一次見到。當然,它們之間的這三次通信不會暴露其絕對座標,卻暴露了兩個世界之間的相對距離,如果這個距離較遠也沒什麼,但很近,只有四百一十六個構造長度,近得要貼在一起了。這樣,如果其中一個世界的座標暴露,另一個也必然暴露,只是時間問題。

彈星者的座標就這樣暴露了。

在那三次通信過去九個時間顆粒以後,又出現一條記錄,彈星者又撥彈他們的星星廣播了一條信息,這……居然是一個座標!主核確定它是座標。歌者轉眼看看那個座標所指的星星,發現它也被清理了,大約是在三十五個時間顆粒之前。歌者認爲剛纔自己想錯了,彈星者還是有隱藏基因的,因爲它有清理基因,不可能沒有隱藏基因。但像所有座標廣播者一樣,它自己沒有清理的能力。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爲什麼清理死者的低熵體沒有清理彈星者?原因很多。可能它們沒有注意到這三次通信,原始膜信息總是不引人注意的。但億萬個世界中總會有注意到的,歌者就是一個。其實如果沒有歌者,也會被其他低熵體注意到,只是時間問題。也許它們曾注意到過,但沒有隱藏基因的低熵羣落威脅不大,嫌麻煩。

但大錯特錯!泛泛來說,假使彈星者真的沒有隱藏基因,它就不怕暴露自己的存在,就會肆無忌憚地擴張和攻擊。

至少在死前是這樣。

但具體到這一個,更復雜一些。前面的三次通信,加上又一次的座標廣播,再到六十個時間顆粒後,對死者的那次來自別處的長膜座標廣播。這一連串事件構成了一個不祥的圖景,昭示着危險。對死者的清除已經過去了十二個時間顆粒,彈星者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座標已經暴露,那此時唯一的選擇就是把自己裹在慢霧中,讓自己看上去是安全的,那樣便沒人會去理他們。也許是沒有這個能力,但從它已經能夠撥彈星星發出原始膜廣播看,這段時間足夠它擁有這個能力,也許它只是不想這麼做。

如果是後者,那彈星者極其危險,比死者要危險許多。

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歌者把目光投向彈星者,看到那是一顆很普通的星星,至少還有十億時間顆粒的壽命。它有八顆行星,其中四顆液態巨行星,四顆固態行星。據歌者的經驗,進行原始膜廣播的低熵體就在固態行星上。歌者啓動了大眼睛的進程,他很少這麼做,這是越權行爲。

“你幹什麼?大眼睛現在很忙。”種子的長老說。

“有一個低熵世界,我想近些看看。”歌者回答。

“你的工作,遠遠看一眼就足夠了。”

“只是好奇。”

“大眼睛有更重要的目標要觀測,沒時間滿足你的好奇,做你的事去吧。”

歌者沒再繼續請求,清理員是種子中地位最低的崗位,總是被輕視,認爲這是容易做的瑣碎工作。輕視者們卻忘了,被廣播的座標往往都是危險的,比那些隱藏的大多數更危險。

剩下的事就是清理了,歌者再次從倉庫中取出那個質量點。他突然想到清理彈星者是不能用質量點的,這個星系的結構與前面已死的那個星系不同,有死角,用質量點可能清理不乾淨,甚至白費力氣,這要用二向箔才行。可是歌者沒有從倉庫裡取二向箔的權限,要向長老申請。

“我需要一塊二向箔,清理用。”歌者對長老說。

“給。”長老立刻給了歌者一塊。

二向箔懸浮在歌者面前,是封裝狀態,晶瑩剔透。雖然只是很普通的東西,但歌者很喜歡它。他並不喜歡那些昂貴的工具,太暴烈,他喜歡二向箔所體現出來的這種最硬的柔軟,這種能把死亡唱成一首歌的唯美。

但歌者有些不安,“您這次怎麼這樣爽快就給我了?”

“這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可這東西如果用得太多了,總是……”

“宇宙中到處都在用。”

“是,到處都在用,可我們以前還是多少有些節制的,現在……”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長老在歌者的思想體中翻找起來,讓歌者一陣戰慄。長老很快找到了歌者聽到的傳說,這也不是什麼罪過,都是種子上公開的秘密。

是關於母世界與邊緣世界的戰爭,以前不斷有戰報傳來,後來就沒有了,說明戰事不順利,甚至陷入危機。但母世界與邊緣世界不可能共存,必須消滅邊緣世界,否則自己將被毀滅。如果戰爭無法取得勝利,只能……

“是不是母世界已經準備二向化了?”歌者問,其實長老已經知道了他的問題。

長老沒有回答,也許是默認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是莫大的悲哀。歌者無法想象那種生活,在意義之塔上,生存高於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體都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歌者把這些想法從思想體中刪除了,這不是他該想的,這是自尋煩惱。他現在要想的是剛纔的歌唱到什麼地方了,想了好長時間纔想起來,他接着唱:

……

時間上有美麗的條紋

摸起來像淺海的泥一樣柔軟

她把時間塗滿全身

然後拉起我飛向存在的邊緣

這是靈態的飛行

我們眼中的星星像幽靈

星星眼中的我們也像幽靈

……

歌聲中,歌者用力場觸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經心地把它擲向彈星者。

【掩體紀元67年,“星環”號】

程心醒來時,發現自己處於失重中。

冬眠與睡眠不同,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在整個過程中,只有在進入冬眠和甦醒時的不到兩個小時有時間感,不管冬眠了多麼漫長的歲月,感覺只是睡了不到兩個小時,所以甦醒時總是有一種切換感,感覺自己通過了一道時空門,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程心現在身處的世界是一個白色的球形空間,她看到艾AA飄浮在附近,和她一樣身穿冬眠時的緊身服,頭髮溼漉漉的,四肢無力地攤開,顯然也是剛剛醒來。她們目光相遇時,程心想說話,但低溫造成的麻痹還沒有過去,她發不出聲來。AA對她吃力地搖搖頭,意思是:我和你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程心發現這個空間中充滿了夕照一般的黃色光,這光是從一處像舷窗的圓形窗口透進來的。在窗外,程心看到迷離的流線狀和旋渦狀的條紋充滿了視野,這些條紋呈平行的藍黃相間的帶狀分佈,顯示出一個被狂野的風暴和激流覆蓋的世界。這顯然是木星表面。程心現在看到的木星表面與半個世紀前看到的有明顯不同,亮了許多,很奇怪的,中間那一條寬闊洶涌的雲帶,竟讓她想到了黃河。她當然知道,這條“黃河”中的一個旋渦可能容得下一個地球。在這個背景上,程心看到一個物體,主體是一根長長的圓柱,各段粗細不同,在圓柱的不同部位還附着有三個短柱體,它們聯結爲一個整體以圓柱爲軸心緩緩旋轉着。程心確定這是一個太空城組合體,由八座太空城組合而成。程心還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她們所在的地方與太空城組合體相對靜止,但背景的木星表面卻在緩緩移動!從木星表面的亮度看,現在顯然處於向陽面,甚至可以看到陽光在木星的氣態表面投下的太空城組合體的影子。又過了一會兒,木星的日夜交界線出現了,怪眼一樣的大紅斑也緩緩移入視野。這一切都證明,她們所在的地方與太空城組合體並沒有處於木星背陽陰影中,也沒有與木星在太陽軌道上平行運行,兩者現在都是木星的衛星,在圍繞木星運行。

“我們在哪兒?”程心問,這時她可以發出沙啞的聲音來,但還是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

AA又搖搖頭,“不知道,好像在飛船上。”

她們繼續在木星的黃色光暈中飄浮着,像在夢境中一般。

“你們在‘星環’號上。”

這聲音來自她們旁邊剛剛彈出的一個信息窗口,窗口中顯示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程心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曹彬。看到他的老態,她意識到自己又跨越了一大段歲月。曹彬告訴她,現在是掩體紀元67年5月19日,她才知道自上次短暫的甦醒後,五十六年又過去了。自己在時間之外逃避生活,看着別人在轉瞬間老去,這令她的心中充滿了愧疚,她決定,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這都是自己的最後一次冬眠了。

曹彬告訴她們,她們所在的飛船是“星環”號的最新一代型號,三年前才建造完成。他說在半個世紀前的星環城事件後,他和畢雲峰都被判有罪,但都在服刑後不久即被釋放。畢雲峰已經在十多年前去世,曹彬帶來了他臨終前對她們的問候,這讓程心的雙眼溼潤了。曹彬告訴她們,現在木星羣落的大型太空城已經增加到五十二座,大部分都形成了組合體,她們能看到的是木星二號組合體。由於太陽系防禦系統的完善,所有的城市在二十年前都成爲了木星的衛星,只有在出現打擊警報後纔會改變軌道躲進掩體區。

“城市中的生活又變得像天堂一樣了,可惜你們不能去看,沒有時間了。”曹彬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程心和AA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她們現在知道他之前的滔滔不絕可能就是爲了推遲這一時刻。

“打擊警報出現了嗎?”程心問。

曹彬點點頭,“是的,警報出現了,在半個世紀中有過兩次誤報,都差點把你們喚醒,但這一次是真的。孩子們——我已經一百一十二歲了,可以這麼叫你們了吧——孩子們,黑暗森林打擊終於降臨了。”

程心的心驟然緊縮,不是因爲打擊的降臨,一個多世紀以來,人類世界已經爲此做好了一切準備,但她卻敏感地覺察到事情不對。她們按照約定被喚醒了,恢復到這種狀態至少需要四五個小時,就是說警報發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窗外的木星組合體二號既沒有緊急解體,也沒有改變軌道,仍若無其事地作爲木星的衛星運行着。再看看曹彬,這個一百多歲的老人表情也太平靜了,似乎還隱含着絕望。

“你現在是在——”AA問。

“我在太陽系預警中心。”曹彬擡手指指身後說。

程心看到曹彬身後是一個控制中心之類的大廳,空間幾乎被氾濫的信息窗口所淹沒。那些窗口在大廳中到處飄浮,不斷有新出現的窗口擠到前面,但很快又被後來的窗口遮蓋,像潰堤後涌出的洪水一般。但大廳中的人們似乎什麼也沒做。那裡的人有一半穿着軍裝,他們或者靠着辦公桌站立,或者靜坐着,所有人都目光呆滯,臉上呈現着與曹彬一樣的不祥的平靜。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程心想。這不像一個已經進入掩體、面對打擊胸有成竹的世界,倒是很像三個多世紀前,不,已經是四個世紀前,三體危機剛出現時的狀態。那時,在PIA和PDC各種機構的辦公室裡,程心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氣氛和表情,顯示着一種面對宇宙中超強力量的絕望,一種放棄一切的麻木和漠然。

大廳中的人們大部分沉默着,但也有少數人正臉色黯然地低聲交談着什麼。程心看到一個呆坐的男人,桌上一隻杯子倒了,藍色的飲料從桌面一直流到褲子上,但他全然沒有理會。在另一側,在一個被永遠置頂的顯示着複雜趨勢圖的大面積信息窗口前,一名軍人和一個平民女性擁抱在一起,那女人的臉上有隱隱的淚光……

“爲什麼還不進掩體?!”AA指着舷窗外的太空城組合體問。

“沒有必要了,掩體沒用。”曹彬垂下雙眼說。

“光粒現在距太陽有多近了?”程心問。

“沒有光粒。”

“那你們發現了什麼?”

曹彬悽慘地笑了起來,“一張小紙條。”

【掩體紀元66年,太陽系外圍】

在程心甦醒前一年,太陽系預警系統發現了一個不明飛行物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從奧爾特星雲外側掠過,最近時距太陽僅一點三光年。這個物體體積巨大,光速飛行時與空間稀薄的原子和塵埃碰撞激發的輻射十分強烈。預警系統還觀測到,這個物體在飛行中曾進行過一次小角度轉向,避開前方的一小片星際塵埃,然後再次轉向回到原航線。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艘智慧飛船。

這是太陽系中的人類第一次親眼見到三體之外的外星文明。

由於前三次誤報警的教訓,聯邦政府一直沒有對外公佈這一發現,在掩體世界中,知道這事的不超過一千人。在外星飛船最接近太陽系的那段日子裡,這些人都處於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之中。在太空中的幾十個預警系統觀測單元裡,在太陽系預警中心(現在是海王星羣落中一座單獨的太空城),在聯邦艦隊總參謀部作戰中心,在太陽系聯邦總統的辦公室裡,人們息聲屏氣地注視着外星來客的動向,像一羣躲在水底瑟瑟發抖的魚,聽着水面的捕撈船駛過。這些知情人的恐懼後來發展到荒唐的地步,他們拒絕使用無線通信,甚至走路都放輕腳步,說話都壓低聲音……其實,誰都知道這毫無意義,因爲預警系統現在看到的,是一年零四個月之前的景象,此時這艘外星飛船已經遠去。

當外星飛船在觀測的視野中漸行漸遠時,人們並沒能夠鬆一口氣,因爲預警系統又有了一個更令人擔憂的發現:外星飛船沒有向太陽發射光粒,但發射了另外一個東西。這個物體也是以光速向太陽發射,但絲毫沒有產生光粒的碰撞輻射,在所有電磁波段完全不可見,預警系統是通過引力波發現它的。這個物體不間斷地發射出微弱的引力波,這種引力波頻率和強度都恆定不變,沒有搭載任何信息,可能是發射體固有的某種物理性質所致。預警系統在最初探測到這種引力波並定位其發射源時,以爲是外星飛船發出的,但很快探測到引力波的發射源與飛船分離,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向太陽系。對觀測數據的分析還表明,發射體並沒有精確地對準太陽,如果按它目前的軌道運行,它將從火星軌道外側掠過太陽,如果它的目標是太陽的話,這是相當大的誤差。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表明它與光粒不同:在已有的兩次對光粒的觀測數據中,光粒發射後,在考慮恆星運行的提前量的前提下,都精確對準目標恆星,不需再進行任何修正,可以認爲,光粒就是一塊以慣性飛行的光速石頭。現在對引力波源的精確跟蹤表明,發射體並沒有進行過任何軌道修正,似乎表明它的目標不是太陽,這也給人們帶來了一點安慰。

在接近距太陽一百五十個天文單位時,發射體的引力波頻率開始迅速降低,預警系統很快發現,這是發射體減速造成的。在幾天的時間裡,它的速度由光速急劇降低到光速的千分之一,而且還在繼續降低中。這麼低的速度對太陽不會構成威脅,這又是一個安慰,同時,在這個速度上,人類的太空飛行器可以與它並行飛行,就是說,可以出動飛船攔截它了。

“啓示”號和“阿拉斯加”號兩艘飛船組成編隊,從海王星城市羣落出發,對不明發射體進行探測。

這兩艘飛船都帶有引力波接收系統,可以構成一個定位網絡,在近距離上對發射體進行精確定位。廣播紀元以來,人類又建造了多艘能夠發射和接收引力波的飛船,但在設計理念上有很大差別,主要是把引力波天線與飛船分開,成爲兩個獨立的部分,天線可以與不同的飛船組合,天線在衰變失效後可以更換。“啓示”號和“阿拉斯加”號只是兩艘中型飛船,但體積與大型飛船相當,主要部分就是巨大的引力波天線。這兩艘飛船很像公元世紀的氦氣飛艇,看上去很龐大,但有效載荷部分只是掛在氣囊下的那一小塊。

探測編隊起航十天後,瓦西里和白Ice在引力波天線上穿着輕便宇宙服和磁力鞋散步。他們都喜歡這樣,比起飛船內部,這裡視野開闊,寬闊的天線表面又給人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他們是第一探測分隊的主要負責人,瓦西里是總指揮,白Ice領導技術方面的工作。

阿歷克賽•瓦西里就是廣播紀元那位太陽系預警系統的預警觀測員,曾經與威納爾一起發現了三體光速飛船的航跡,並引發了第一次誤報警事件。事件之後,瓦西里中尉成爲替罪羊之一,遭到開除軍籍的處分,但他很不服氣,認爲歷史一定會還自己以公正,就進入了冬眠。果然,隨着時間的推移,光速飛船航跡這一發現越來越顯示出其重大的意義,而第一次誤報警事件的慘重損失也漸漸被淡忘,瓦西里在掩體紀元9年甦醒後恢復軍職,現在已經成爲聯邦太空軍中將,不過他也年近八十了。他看看身邊的白Ice,心中感覺生活很不公平:此人比自己早出生八十多年,是危機紀元的人,同樣是冬眠,現在才四十多歲。

白Ice原名白艾思,甦醒後爲了使自己顯得不那麼落後於時代,改成了現代常用的中英文混合名。他曾經是丁儀的博士生,在危機紀元末冬眠,二十二年前才甦醒。一般來說,這麼長的時間跨度使人很難再跟上時代,但理論物理學自有其特殊性。如果說,智子的封鎖使公元世紀的物理學家到威懾紀元仍不過時的話,那麼,環日加速器的建立則使物理學的基礎理論領域處於重新洗牌的狀態。早在公元世紀,超弦理論就被認爲是十分超前的理論,是22世紀的物理學。環日加速器的建立,使得超弦理論有可能直接由實驗驗證,結果是一場災難,被推翻的部分遠多於被證實的,包括三體世界曾經傳送的東西也被證僞,但按照三體文明後來達到的技術高度,他們的基礎理論不可能錯成這樣,只能說明他們在基礎理論方面也對人類進行了欺騙。而白Ice在危機紀元末提出的理論模型是少有的被環日加速器部分證實的東西。當他甦醒時,物理學界已經重新站到同一起跑線上,他則脫穎而出獲得很高的聲譽,又用了十多年時間,他重新回到物理學的最前沿。

“似曾相識吧。”瓦西里做了一個囊括一切的手勢說。

“是啊,但人類的自信和傲慢已經蕩然無存了。”白Ice說。

瓦西里深有同感。看看航線的後方,海王星已經變成一個幽藍色的小點,太陽也只是一個黯淡的小光團,在天線表面連影子都投不出來。當年那由兩千艘恆星級戰艦組成的壯麗方陣在哪裡?現在只有這形單影隻的兩艘飛船,全體人員不到一百人。“阿拉斯加”號與“啓示”號的距離近十萬千米,完全看不到。“阿拉斯加”號並不僅僅是作爲定位網絡的另一端,上面還有一個探測分隊,編制與“啓示”號上的一樣,按總參謀部的說法是後備隊,看來上層對此行的險惡做了充分的估計。在太陽系這冷寂的邊緣,腳下的天線彷彿是宇宙中唯一的孤島。瓦西里想仰天長嘆,但又覺得沒有意思,就從宇宙服的衣袋中掏出一個小東西,讓它旋轉着懸浮在兩人之間。

“看這是什麼?”

那東西初看像某種動物的一塊骨頭,實際是一個金屬零件,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寒冷的星光。

瓦西里指着旋轉的零件說:“一百多個小時前,我們在航線附近探測到一小片金屬飄浮物,派出一艘無人太空艇取回來幾件,這就是其中一件。我查詢過,這是危機紀元末恆星級戰艦聚變發動機上的一個零件,冷卻控制部分的。”

“這是末日戰役的遺物?”白Ice敬畏地問。

“應該是,這次找到的還有一隻座椅上的金屬扶手和一塊艙壁碎塊。”

這一帶是近兩個世紀前末日戰役古戰場的軌道範圍,掩體工程開始以後,經常發現古戰艦的遺物,它們有的出現在掩體世界的博物館中,有的則在黑市裡流通。白Ice握住那個零件,感到一股寒氣透過宇宙服的手套直入骨髓。他鬆手後,零件繼續在空中旋轉着,彷彿被附於其上的靈魂所驅動。白Ice把目光移開,遙望遠方,只看到深不見底的空曠,那兩千艘戰艦和上百萬人的遺骸已經在這片黑暗冷寂的太空中運行了近兩個世紀,那些犧牲者流的血早就由冰屑昇華成氣體消散了。

“我們這次探測的東西,可能比水滴更險惡。”白Ice說。

“是啊,當時對三體已經算是熟悉,可對發出這東西的世界,我們一無所知……白博士,你猜過我們將遇到什麼樣的東西嗎?”

“只有大質量的物體才能發射引力波,那東西質量和體積應該都很大吧,說不定本身就是一艘飛船……不過,這種事,意外就是正常。”

探測編隊繼續航行了一個星期,將自己和引力波發射源的距離縮短至一百萬千米。在此之前,編隊已經減速,現在速度已經降至零並開始向太陽系方向加速,這樣,當發射體追上編隊時,兩者將平行飛行。探測工作主要由“啓示”號完成,“阿拉斯加”號退至十萬千米之外觀察。

距離繼續縮短,發射體距“啓示”號僅一萬千米左右,這時,它發出的引力波信號已經十分清晰,可以進行精確定位,但在那個位置上,雷達探測沒有任何回波,可見光觀測也空空如也。接着,距離縮短至一千千米,引力波發射源的位置仍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啓示”號上的人們陷入惶恐之中,起航前曾設想過各種情況,唯獨沒有想到與目標近在咫尺,視野中卻一無所有。瓦西里請示預警中心,在四十多分鐘的延時後收到中心指令,繼續縮短與目標的距離,直到近至一百五十千米!這時,可見光觀測系統有所發現,在引力波發射位置有一個小白點,從飛船上用普通望遠鏡也能看到那個白點。於是,“啓示”號派出一艘無人太空艇前往探測。太空艇向目標飛去,距離迅速縮短,五百千米,五十千米,五百米……最後,太空艇在距目標五米處懸停,它發回的高清晰全息圖像,讓兩艘飛船上的人們看到了這個從外太空射向太陽系的東西——

一張小紙條。

只能這麼形容它,它的正式名稱是長方形膜狀物,長八點五釐米,寬五點二釐米,比一張信用卡略大一些,極薄,看不出任何厚度,表面呈純白色,看上去就是一張紙條。

探測小組的成員都是最優秀的專業人員和指揮官,都有着冷靜的思維,但直覺的力量還是壓倒了一切。他們曾準備着遭遇巨大的入侵物,甚至有人猜測是一艘如同木衛二般大小的飛船,從它所發射的引力波強度看這是完全可能的。看着這張來自外太空的紙條(後來他們就這麼稱呼它),他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懸了許久的心放了下來。在理智上他們並沒有放鬆警惕,這東西也可能是武器,可能具有毀滅兩艘飛船的力量,但要說它能夠摧毀整個星系,那確實太難以置信了。在外觀上,它是那麼纖細無害,像夜空中飄着的一根白羽毛。紙寫的信早已消失,但人們從描寫古代世界的電影中看到過那東西,所以紙條在他們眼中又多了一分浪漫。

檢測表明,紙條對任何頻段的電磁波都不反射,它呈現的白色不是反射外界的光線,而是自身發出的淡淡的白光,沒有檢測到任何其他輻射。由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任何電磁波都能穿透紙條,紙條實際是透明的,在近距離拍攝的圖像上,能夠透過它看到背後的星星。但由於它自身發出的白光的干擾,太空背景又很暗,因此,它從遠處看呈現不透明的白色。至少從外表上看紙條是無害的。

也許這真的是一封信?

由於無人太空艇上沒有合適的抓取工具,只好又派出一艘太空艇,艇上帶有一隻機械臂,試圖用一個密封的小抓鬥抓取紙條。當機械臂把張開的抓鬥伸向紙條時,兩艘飛船上人們的心又懸了起來。

這一幕也似曾相識。

奇怪的事情出現了,當抓鬥合攏把紙條扣在其中、機械臂回縮時,紙條從密封的抓鬥中漏了出來,仍在原位不動。反覆試了幾次,結果都一樣。“啓示”號上的控制者控制機械臂去接觸紙條,臂杆從紙條中穿過,兩者都完好無損,機械臂沒有感覺到任何阻力,紙條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移動。最後,控制者操縱太空艇緩緩移向紙條,試圖推動它。當艇身與紙條接觸後,後者沒入艇身內,隨着太空艇的前移,又從艇尾出現,保持原狀。在紙條穿過艇身的過程中,太空艇內部系統沒有檢測到任何異常。

這時,人們知道紙條不是尋常之物,它像一個幻影,與現實世界中的任何物體都不發生作用。它也像一個小小的宇宙基準面,精確地保持原位不動,任何接觸都不可能改變它的位置或者運行軌道絲毫。

白Ice決定親自去近距離觀察,瓦西里堅持要同他一起去。第一探測分隊的兩個領導人同時前往引起了爭議,向預警中心請示需四十多分鐘才能得到回答。由於瓦西里的堅持,也考慮到後備隊的存在,大家勉強同意了。

兩人乘坐太空艇向紙條駛去,看着“啓示”號和龐大的引力波天線漸漸退遠,白Ice感覺自己正在離開唯一的依靠,心中變得空虛起來。

“當年你的導師也像我們這樣吧?”瓦西里說,他看上去倒是顯得很平靜。

白Ice默認了這話。此時他感覺自己在心靈上確實與兩個世紀前的丁儀相通了,他們都在駛向一個巨大的未知,駛向同樣未知的命運。

“不要擔心,這次我們應該相信直覺了。”瓦西里拍拍白Ice的肩膀說,但他的安慰對後者沒起什麼作用。

太空艇很快駛到了紙條旁邊。兩人檢查了宇宙服後,打開太空艇的艙蓋,暴露在太空中,並微調太空艇的位置,使紙條懸浮在他們頭頂上方不到半米的地方。他們仔細地打量着那塊方寸大小的潔白平面,透過這潔白他們也看到了後面的星星,證實紙條是一塊發光的透明體,只是自身的光線淹沒了後面透出的星光,使透過它看到的星星有些模糊。他們又起身從艇中升起一些,使紙條的平面與自己的視線平齊,正如傳回的圖像顯示的那樣——紙條沒有厚度,從這個方向看,它完全消失了。瓦西里向紙條伸出手去,立刻被白Ice抓住了。

“你幹什麼?!” 白Ice厲聲問道。他透出面罩的目光說出了剩下的話,“想想我的導師吧!”

“如果它真是一封信,也許需要我們這些智慧生命的本體直接接觸才能釋放出信息。”瓦西里說着,用另一隻手把白Ice的手拿開。

瓦西里用戴着宇宙服手套的手接觸紙條,手從紙條中穿過,手套表面完好無損;瓦西里也沒有收到任何心靈傳輸的信息。他再次把手穿過紙條,並且停在那裡,讓那個小小的白色平面把手掌分成兩個部分,仍然沒有任何感覺,紙條與手掌接觸的部分呈現出手掌斷面的輪廓線,它顯然沒有被切斷或弄破,而是完好無損地穿過了手掌。瓦西里把手抽回來,紙片又以原狀懸浮在原位,或者說以每秒兩百千米的速度與太空艇一起飛向太陽系。

白Ice也試着用手接觸了一下紙條,又很快抽回來,“它好像是另一個宇宙的投影,與我們的世界全無關係。”

瓦西里則關心更爲現實的問題,“如果什麼東西都不能對它產生作用,我們就沒辦法把它帶到飛船中進一步研究了。”

白Ice笑了起來,“再簡單不過的事,你忘記《古蘭經》中的故事了?如果大山不會走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可以走向大山。”

於是,“啓示”號緩緩駛向紙條,與它接觸後使它進入飛船內部,然後慢慢調整位置,使紙條懸浮在飛船的實驗艙中,如果在研究中需要移動紙條,則只能通過移動飛船本身來做到。這種奇特的操縱開始有些困難,好在“啓示”號原是一艘勘探柯伊伯帶小天體的飛船,具有優良的位置控制能力,引力波天線也加裝了多達十二臺微調發動機,在飛船的A.I.熟悉後,操縱就變得快捷而精確了。如果這個世界對紙條無法施加任何作用,那就只能讓世界圍着它運動了。

這是一個奇特的場景,紙條位於“啓示”號的內部中心,但在動力學上與飛船沒有任何關係,兩者只是重疊着以相同的速度向太陽系運動。

進入飛船後,由於背景光的增強,紙條透明的性質更明顯了,透過它可以清晰地看到後面的景物。它此時不再像紙條,而像一小張透明膜,僅以其自身發出的弱光顯示其存在,但人們仍把它稱爲紙條。當背景光很強時,甚至會在視覺上失去它,研究者們只得把實驗艙的照明調到很暗,這樣紙條才能醒目些。

研究者們首先測定紙條的質量,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通過測定它產生的引力來進行,但在引力測定儀的最高精度上沒有任何顯示,所以紙條的質量可能極小,甚至爲零。對於後一種情況,有人猜測它是不是一個宏觀化的光子或中微子,但從其規則的形狀看,顯然是人工製造物。

對紙條的分析沒有進一步的成果,因爲所有頻段的電磁波穿透它後,都觀察不到任何衍射現象,各種強度的磁場對它也沒有任何影響,這東西似乎沒有內部結構。

二十多個小時過去了,探測小組對紙條仍然接近一無所知,只觀察到一個現象:紙條發出的光和引力波在漸漸減弱,這意味着它發出的光和引力波可能是一種蒸發現象。由於這兩者是紙條存在僅有的依據,如果它們最後消失,紙條也就消失了。

探測編隊接到了預警中心的信息,大型科考飛船“明日”號已經從海王星羣落起航,七天後與探測編隊會合,“明日”號上有更完善的探測研究裝備,可對紙條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隨着研究的進行,飛船上的人們對紙條的戒心漸漸消失,不再小心翼翼地與它保持距離。知道它與現實世界不發生任何作用,也不發出有害輻射,便開始隨意觸摸它,讓它穿過自己的身體,甚至還有人讓紙條從自己的雙眼處穿進大腦,讓別人拍照。白Ice看到後突然發起火來:

“別這樣!這一點兒都不好玩兒!”他大喊道,然後離開工作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實驗艙回到自己的艙室中。

一進門,白Ice就把照明關上,想睡覺。但在黑暗中他突然有一種不安,感覺紙條隨時會從某個方向發着白光飄進來,於是又把照明打開,他就懸浮在這柔和的亮光中,陷入了回憶。

與導師的最後分別是一百九十二年前的事了,現在仍歷歷在目。那是一個黃昏,他們兩人從地下城來到地面,開車進入沙漠。丁儀喜歡這樣,他喜歡在沙漠中散步思考,甚至喜歡在沙漠中講課,這有時讓他的學生苦不堪言。他曾這樣解釋這種怪癖:“我喜歡荒涼的地方,生命對物理學是一種干擾。”

那天的天氣很好,沒有風沙,初春的空氣中有一種清新的味道。師生二人躺在一道沙坡上,華北沙漠籠罩在夕陽中。往日,白艾思覺得這些連綿起伏的沙丘很像女人的胴體(這好像也是經導師點撥悟出的),但現在感覺它們像一個裸露的大腦,這大腦在夕陽的餘暉中呈現出迷離的溝回。再看天空,今天居然在灰濛濛中顯出一點久違的藍色,像即將頓悟的思想。

丁儀說:“艾思啊,我今天要對你說的這些話,你最好不要對別人說,如果我回不來你也不要對別人說,倒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不想讓人家笑話。”

“丁老師,那你可以等回來後再對我說。”

白艾思並不是在安慰丁儀,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時他仍沉浸在勝利的幻想和狂喜中,認爲丁儀此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

“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丁儀沒有理會白艾思的話,指指夕陽中的沙漠說,“不考慮量子不確定性,假設一切都是決定論的,知道初始條件就可以計算出以後任何時間斷面的狀態,假如有一個外星科學家,給它地球在幾十億年前的所有初始數據,它能通過計算預測出今天這片沙漠的存在嗎?”

白艾思想了想說:“當然不能,因爲這沙漠的存在不是地球自然演化的結果,沙漠化是人類文明造成的,文明的行爲很難用物理規律把握吧。”

“很好,那爲什麼我們和我們的同行,都想僅僅通過對物理規律的推演,來解釋今天宇宙的狀態,並預言宇宙的未來呢?”

丁儀的話讓白艾思有些吃驚,他以前從未表露過類似的思想。

白艾思說:“我感覺這已經是物理學之外的事了,物理學的目標是發現宇宙的基本規律,比如人類使地球沙漠化,雖不可能直接從物理學計算出來,但也是通過規律進行的,宇宙規律是永恆不變的。”

“嘿嘿嘿嘿嘿嘿……”丁儀突然怪笑起來,後來回想起來,那是白艾思聽到過的最邪惡的笑,其中有自虐的快感,有看着一切都墜入深淵時的興奮,用喜悅來掩蓋恐懼,最後迷戀恐懼本身,“你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常常這樣安慰自己,我總是讓自己相信,在這場偉大的盛宴中,永遠他媽的有一桌沒人動過的菜……我就這樣一遍遍安慰自己,在死前我還會再念叨一遍的。”

白艾思感覺丁儀走得更遠了,如夢囈一般,他不知該說什麼。

丁儀接着說:“在危機初期,當智子首次擾亂加速器時,有幾個人自殺。我當時覺得他們不可理喻,對於搞理論的,看到那樣的實驗數據應該興奮纔對。但現在我明白了,這些人知道的比我多,比如楊冬,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想得也比我遠,她可能知道一些我們現在都不知道的事。難道製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難道假象只存在於加速器末端?難道宇宙的其他部分都像處女一樣純真,等着我們去探索?可惜,她把她知道的都帶走了。”

“如果她那時和您多交流一些,也許就不會走那條路。”

“那我可能和她一起死。”

丁儀把身邊的沙挖了一個坑,看着上面的沙像水一樣流下來,“如果我回不來,我屋裡那些東西都歸你了,我知道,你對我從公元世紀帶來的那些玩意兒很眼饞。”

“那是,特別是那一套菸斗……不過,我想我得不到那些東西的。”

“但願如此吧,我還有一筆錢……”

“老師,錢的話……”

“我是想讓你用它去冬眠,時間越長越好,當然,這得你自願。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想讓你替我看看結局,物理學的大結局;二是……怎麼說呢,不想讓你浪費生命,等人們確定物理學是存在的,你再去做物理也不遲嘛。”

“這好像是……楊冬的話。”

“可能並非妄言。”

這時,白艾思注意到了丁儀剛纔在沙坡上挖出的小坑,那個坑在迅速擴大。他們趕緊站起來退到一旁,看着沙坑擴張,坑在擴大的同時也在加深,轉瞬間,底部就沒入黑影中看不到了,沙流從坑的邊沿洶涌地流入,很快,坑的直徑已經擴大到上百米,附近的一個沙丘被坑吞沒了。白艾思向車跑去,坐到駕駛位上,丁儀也跟着坐上來。這時,白艾思發現車隨着周圍的沙一起緩緩向坑的方向移動,他立刻發動了引擎,車輪轉動起來,但車仍繼續向後移動。

丁儀說着,又發出那邪惡的笑:“嘿嘿嘿嘿嘿嘿嘿……”

白艾思把電動引擎的功率加到最大,車輪瘋狂地旋轉着,攪起片片沙浪,但車體卻不可遏止地隨着周圍的沙子向坑移動,像放在一張被拉動的桌布上的盤子。

“尼亞加拉瀑布!尼亞加拉瀑布!嘿嘿嘿嘿……”丁儀喊道。

白艾思回頭一看,見到了使他血液凝固的景象:沙坑已經擴大到目力可及的範圍,整個沙漠都被它吞沒,一眼望去,世界就是一個大坑,下面深不見底,一片黑暗;在坑沿上,流沙氣勢磅礴地傾瀉而下,形成黃色的大瀑布。丁儀說得並不準確,尼亞加拉瀑布只相當於這恐怖沙瀑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沙瀑從附近的坑沿一直延伸至遠在天邊的坑的另一側,形成一個漫長的沙瀑大環,滾滾下落的沙流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彷彿世界在解體一般!車繼續向坑沿滑去,且速度越來越快,白艾斯拼命踩住功率控制板,但無濟於事。

“傻瓜,你以爲我們能逃脫?”丁儀怪笑着說,“逃逸速度,你怎麼不算算逃逸速度?你是用屁股讀的書嗎?嘿嘿嘿嘿……”

車越過了坑沿,在沙瀑中落下去,周圍一起下落的沙流幾乎靜止了,一切都在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下墜!白艾思在極度驚恐中尖叫起來,但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聽到丁儀的狂笑。

“哇哈哈哈哈哈……沒有沒被動過的宴席,沒有沒被動過的處女,哇嘻嘻嘻嘻嘻嘻……哇哈哈哈哈哈……”

白Ice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已是滿身冷汗,周圍也懸浮着許多汗滴。他浮在半空僵了一會兒後,衝出去,來到另一間高級艙室,費了好大勁兒才叫開門,瓦西里也正在睡覺。

“將軍,不要把那個東西,那個他們叫紙條的東西放在飛船裡;或者說不要讓‘啓示’號停在那東西上,立刻離開它,越遠越好!”

“你發現什麼了嗎?”

“沒有,只是直覺。”

“你臉色很不好,是累了吧?我覺得你過慮了,那東西好像……好像什麼都不是,裡面什麼都沒有,應該是無害的。”

白Ice抓住瓦西里的雙肩,直視着他的眼睛說:“別傲慢!”

“什麼?”

“我說別傲慢,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纔是,想想水滴吧!”

好像白Ice的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瓦西里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幾秒鐘,緩緩點頭,“好吧,博士,聽你的。‘啓示’號離開紙條,與它拉開一千千米的距離,只在它附近留下一艘太空艇監視……要不,兩千千米?”

白Ice鬆開抓着瓦西里的手,擦擦額頭說:“你看着辦吧,反正遠些好,我會盡快寫一個正式報告,把我的推測上報總部。”說完,他跌跌撞撞地飄走了。

“啓示”號離開了紙條。紙條穿過飛船重新暴露在太空中,由於背景光變暗,它又呈現不太透明的白色,再次恢復白紙條的樣子。“啓示”號與紙條漸漸拉開距離,直到雙方相距兩千千米左右才固定位置,等待着“明日”號飛船的到來。同時,一艘太空艇留在距紙條十米處對它進行不間斷的監視,艇上有兩名探測小組的成員值班。

在太空中,紙條發出的引力波強度繼續減弱,它本身也漸漸暗下來。

在“啓示”號上,白Ice把自己關在實驗艙中,在身邊打開了十幾個信息窗口,都與飛船的量子主機相連,開始進行大量的計算。窗口中顯示着密密麻麻的方程、矩陣和曲線,他被這些窗口圍在中間,焦躁不安,像掉進陷阱的困獸。

與“啓示”號分離五十個小時左右後,紙條發出的引力波完全消失了,它發出的白光閃爍了兩下也熄滅了,這就意味着紙條的消失。

“它完全蒸發了嗎?”瓦西里問。

“應該不會,只是看不到了。” 白Ice疲憊地搖搖頭,把自己周圍的信息窗口一個接一個地關閉。

又過了一個小時,所有的監測都沒有發現紙條的絲毫蹤跡,瓦西里命令兩千千米外留下監視的太空艇返回“啓示”號,但太空艇中兩名值班的監視人員並沒有回答返回的指令,只聽到他們急促的對話:

“看下面,怎麼回事?!”

“它在升起來!”

“別接觸它!快出去!”

“我的腿!啊——”

在一聲慘叫後,從“啓示”號上的監視器中可以看到兩名監視員中的一名從太空艇中飛出,開動太空服上的推進器試圖逃離。與此同時,一片強光亮起,光是從太空艇的底部發出的,那裡在熔化!太空艇彷彿是放在滾燙的玻璃上的一塊冰激凌,底部熔成一攤,向各個方向擴散。那塊“玻璃”是

看不到的,只有太空艇熔化後攤開的部分才能顯示出那個無形平面的存在。熔化物在平面上成極薄的一層,發出妖豔的彩光,像撒在平面上的焰火。那名監視員飛出了一段,卻又像被某種引力拉向那個熔化物標示出的平面,很快他的腳接觸到平面,立刻也熔化成光燦燦的一片,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也在向平面鋪去,只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驚叫。

“所有人員進入過載位,現有發動機姿態,前進四!”

在從信息窗口中看到監視員的腳接觸無形平面的一剎那,瓦西里越過“啓示”號船長,果斷地發出了這個指令,讓“啓示”號迅速離開。“啓示”號不是恆星級飛船,它在前進四推進時內部人員不需要深海液的保護,但加速的超重還是把每個人死死壓在座位上。由於指令發出太快,有些人沒來得及進入座位,跌落到船尾受了傷。“啓示”號的推進器噴出長達幾千米的等離子體火流,刺破黑暗的太空,但在遠方太空艇熔化的地方,仍能看到那片幽幽的光亮,像荒野中的磷火。

從監視器的放大畫面中可以看到,太空艇只剩下頂部的一小部分,但很快也完全消失在那塊絢麗的平面中。監視員的身體完全攤在平面上,顯示出一個巨大的發光人形,不過,他的身體在平面上已成爲沒有厚度的一片,雖然大,卻只有面積沒有體積了。

“我們沒有動,飛船沒有加速。”“啓示”號的領航員說,在超重中他說話很吃力。

“你在胡說什麼?!”瓦西里想大吼,但超重中也只能低聲說出。

從常識上看,領航員確實在胡說,飛船上的每個人都被加速過載死死壓住,這證明“啓示”號在大功率加速中。在太空中憑視覺判斷所在飛行器的運動狀態是不可能的,因爲可參照天體的距離都很遙遠,視行差在短時間根本看不出來,但飛船的導航系統可以觀測到飛船很小的加速和運動,這種判斷是不會錯的。

“啓示”號有過載卻無加速,像被某種力量釘死在太空中。

“其實有加速,只是這一區域的空間在反方向流動,把加速抵消了。”白Ice無力地說。

“空間流動?向哪兒流?”

“當然是那裡。”

超重中白Ice無力舉手去指,但人們都知道他說的方向,“啓示”號陷入死寂中。本來,超重使人們有一種安全感,像是在某種保護力量的懷抱中逃離危險,但現在,它變成了墳墓一般的壓迫,令人窒息。

“請把與總部的通信信道打開,沒有時間了,就當是我們的正式彙報吧。” 白Ice說。

“已經打開了。”

“將軍,你曾說過那東西‘什麼都不是,裡面什麼都沒有’,其實你是對的,它真的什麼都不是,裡面什麼都沒有,它只是一片空間,與我們周圍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它是二維的,它不是一塊,而是一片,沒有厚度的一片。”

“它沒有蒸發嗎?”

“蒸發的是它的封裝力場,這種封裝力場把那片二維空間與周圍的三維空間隔開了,現在兩者全接觸了。你們還記得‘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看到的嗎?”

沒有人回答,但他們當然記得,四維空間向三維跌落,像瀑布流下懸崖。

“同四維跌落到三維一樣,三維空間也會向二維空間跌落,由一個維度蜷縮到微觀中。那一小片二維空間的面積——它只有面積——會迅速擴大,這又引發了更大規模的跌落……我們現在就處在向二維跌落的空間中,最終,整個太陽系將跌落到二維,也就是說,太陽系將變成一幅厚度爲零的畫。”

“可以逃離嗎?”

“現在逃離,就像在瀑布頂端附近的河面上划船,除非超過一個逃逸速度,否則不論怎樣劃,遲早都會墜入瀑布,就像在地面向上扔石頭,不管扔多高總會落回來。整個太陽系都在跌落區,從中逃離必須達到逃逸速度。”

“逃逸速度是多少?”

“我反覆計算過四遍,應該沒錯。”

“逃逸速度是多少?!”

“啓示”號和“阿拉斯加”號上的人們屏息凝神,替全人類傾聽末日判決,白Ice把這判決平靜地說出來:

“光速。”

導航系統顯示,“啓示”號已經出現了與推進方向相反的負加速,開始向二維平面所在的方向移動,速度很慢,但漸漸加快。發動機仍在全功率開動,這樣可以減緩飛船跌落的速度,推遲最後結局的到來。

在兩千千米外的二維平面上,二維化的太空艇和監視員的人體發出的光已經熄滅,與從四維向三維跌落相比,三維跌落到二維釋放的能量要小許多。兩個二維體的結構在星光下清晰地顯現出來:在二維化的太空艇上,可以看到二維展開後的三維構造,可以分辨出座艙和聚變發動機等部分,還有座艙中那個捲曲的人體。在另一個二維化的人體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骨骼和脈絡,也可以認出身體的各個部位。在二維化的過程中,三維物體上的每個點都按照精確的幾何規則投射到二維平面上,以至於這個二維體成爲原三維太空艇和三維人體的兩張最完整最精確的圖紙,其所有的內部結構都在平面上排列出來,沒有任何隱藏,但其映射規程與工程製圖完全不同,從視覺上很難憑想象復原原來的三維形狀。與工程圖紙最大的不同是,二維展開是在各個尺度層面上進行的,曾經隱藏在三維構型中的所有結構和細節都在二維平面排列出來,於是也呈現了從四維空間看三維世界時的無限細節。這很像幾何學中的分形圖案,把圖中的任何部分放大,仍然具有同樣的複雜度,但分形圖案只是一個理論概念,實際的圖案受分辨率限制,放大到一定程度後就失去了分形性質;而二維化後的三維物體的無限複雜度卻是真實的,它的分辨率直達基本粒子尺度。在飛船的監視器上,肉眼只能看到有限的尺度層次,但其複雜和精細已經令人目眩;這是宇宙中最複雜的圖形,盯着看久了會讓人發瘋的。

但現在,太空艇和監視員的厚度都爲零。

不知道現在二維平面已經擴展到多大的面積,只有那兩片圖形顯示出它的存在。

“啓示”號加速滑向二維平面,滑向那厚度爲零的深淵。

“各位,不要沮喪,太陽系內沒有人能逃脫,甚至一個細菌一個病毒都不能倖存,都將成爲這張巨畫的一部分。”白Ice說,他現在看起來從容淡定。

“停止加速吧。”瓦西里說,“不在乎這點時間了,最後至少讓我們輕鬆呼吸一會兒。”

“啓示”號的發動機關閉了,飛船尾部的等離子體火柱消失,飛船飄浮在寂靜的太空中。其實,飛船現在仍在向二維平面方向加速,但由於是隨周圍的空間一起運動,飛船裡的人們感覺不到加速產生的過載,他們都處於失重中,愜意地呼吸着。

“各位,知道我想到了什麼?雲天明的童話故事,針眼畫師的畫。”白Ice說。

“啓示”號上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雲天明情報的事,現在,僅僅一瞬間,這些人都明白了這個情節的真實含義。這是一個單獨的隱喻,沒有任何含義座標,因爲它太簡單太直接了。很可能,雲天明認爲自己把如此明顯的隱喻放入故事是一個大冒險,但他冒了這個險,因爲這個情報極其重要。

但他還是高估了人們的理解力。他可能認爲,有了“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的發現,人們能夠解讀這個隱喻。

這一關鍵情報的缺失,使人類把希望寄託於掩體工程。

人類已經觀測到的兩次黑暗森林打擊確實都來自光粒,但人們忽略了一個事實:這兩個星系與太陽系有着不同的結構,187J3X1有四顆類木巨行星,但它們的運行軌道半徑極小(以公元世紀的觀測技術也只能發現這樣的太陽系外行星),平均僅爲木星與太陽距離的百分之三,比水星與太陽的距離還近,幾乎緊貼恆星,在恆星爆發時將被完全摧毀,不能用作掩體;而三體星系,只有一顆行星。

恆星的行星結構是一個能夠在宇宙中遠程觀測到的星系特徵,這種觀測對於高技術文明而言可能瞟一眼就行了。

人類知道掩體,難道它們就不知道?

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纔是。

“啓示”號距二維平面已經不到一千千米了,它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

“謝謝各位的盡職盡責,我們雖在一起時間不長,但合作得很愉快。”瓦西里說。

“也謝謝所有的人,我們曾一同生活在太陽系。” 白Ice說。

“啓示”號墜入二維空間,它被二維化的速度很快,只有幾秒鐘,焰火般的光芒再一次照亮了黑暗的太空。這是一幅面積廣闊的二維圖畫,從十萬千米外的“阿拉斯加”號上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在這幅圖畫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啓示”號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手拉手擁聚在一起,軀體中的每一個細胞都以二維狀態袒露在太空中,成爲毀滅巨畫中最先被畫入的人。

【掩體紀元67年,冥王星】

“我們回地球吧。”程心輕聲說,在她已經陷入混亂和黑暗的思緒中,這個願望最先浮上來。

“地球確實是一個等待終結的好地方,落葉歸根嘛,但我們還是希望‘星環’號能去冥王星。”曹彬說。

“冥王星?”

“冥王星正處於遠日點,那個方向距二維空間比較遠,聯邦政府很快就會正式向全世界發出打擊警報,大批的飛船都會朝那個方向去,雖然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但剩下的時間會多一些。”

“還能有多少時間?”

“柯伊伯帶以內的太陽系空間將在八至十天裡全部跌落到二維。”

“不在乎這點時間了,我們還是回地球吧。”艾AA說。

“聯邦政府想委託你們做一件事。”

“現在我們還能做什麼?”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現在已經沒有重要事情了。有人提出這樣一個想法:從理論上說,有可能存在這樣一個圖像處理軟件,用它處理三維物體跌落到二維的圖像,就能夠恢復這個物體的三維圖像。我們希望,在以後遙遠的時間裡,能有某個智慧文明從二維的太陽系中恢復我們世界的三維圖像,雖然只是死的圖像,人類的文化也不至於全部湮滅。冥王星上建有地球文明博物館,原來地球上的相當一部分珍貴文物都存放在那裡。博物館建在冥王星的地下,我們擔心,在二維化的過程中,這些文物與地層物質混雜在一起,結構可能遭到破壞,想讓你們用‘星環’號把部分文物運出冥王星散落在太空中,讓它們單獨跌落到二維,這樣它們的結構就能以二維形式完整地保存下來,這也算是一種搶救吧……當然,這種事情近乎幻想,但現在,有點事情做總比閒着好。另外,羅輯在冥王星上,他也很想見你們。”

“羅輯?他還活着?!”艾AA驚叫起來。

“是的,快兩百歲了吧。”

“好吧,那我們去冥王星。”程心說,放在以前,這也是一次非凡的航行,但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

突然出現一個悅耳的男音:“請問你們要去冥王星嗎?”

“你是誰?”艾AA問。

“我就是‘星環’號,星環號上的A.I.,請問你們要去冥王星嗎?”

“是的,我們該怎麼做?”

“你們只需要確認,什麼都不需要做,我將完成航行。”

“是的,我們去冥王星。”

“確認爲最高權限指令,執行中。三分鐘後‘星環’號將以1G加速,請注意重力方向。”

曹彬說:“好了,趕快離開吧,打擊警報發佈後,可能會出現崩潰性動亂。我們再聯繫吧,但願還有機會。”沒等程心和AA道別,他就關閉了信息窗口,這時候,她們和“星環”號顯然不是他最關切的事。

從舷窗中望出去,遠方太空城組合體的外殼上出現了幾處藍色的反光,那是反射的“星環”號推進器發出的光芒。程心和AA向球形艙的一側落下去,她們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沉重,加速產生的重力很快達到1G。等到身體仍然虛弱的她們能夠站起身來,再次透過舷窗向外看時,發現整個木星都在視野中了,但木星仍然很巨大,它變小的速度肉眼看不出來。

起航後,程心和AA在飛船A.I.的引導下開始熟悉“星環”號。與它的前身一樣,這一代“星環”號仍然是一艘小型恆星際飛船,最大的乘員數是四人。飛船上的大部分空間被生態循環系統所佔據,按照常規計算,生態系統具有很大的冗餘量,幾乎是用可以維持四十個人的容量來支持四個人的生活。生態系統做成相同的四個,聯通運行並互爲備份,如果其中一個意外壞死,可由其餘的資源再次激活。“星環”號的另一個特點是可以直接在中等質量的固態行星上降落,在恆星際飛船中,這是極其罕見的設計。同類飛船一般都使用隨船的太空穿梭機登陸行星,直接進入行星的引力深井要求飛船具有極高的強度,這使得製造成本大大增加。另外,因爲要出入大氣層,“星環”號具有全流線型的外形,這在星際飛船中也十分罕見。基於這樣的設計,如果“星環”號在外太空找到一顆類地行星,它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成爲行星表面的一個生存基地。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特點,“星環”號被派往冥王星運出文物。

“星環”號上還有許多不尋常的設計,比如,飛船上有六個小庭院,分別爲二十至三十平方米不等,在加速時都可以自動適應重力方向,在勻速航行時可以在飛船內獨自自轉,產生人工重力。每個庭院內都有不同的生態景觀,比如一小塊翠綠的草地和流過草地的小溪,一處中間有清泉的小樹林,一小片沙灘,有翻着浪花的清水漲落……這些景觀小而精緻,像是用地球世界最美好的東西穿成的一串珍珠,在小型恆星際飛船上,這是極其奢侈的設計。

對於“星環”號,程心感到痛心和惋惜,一個如此美好的小世界很快將變成一張沒有厚度的薄片……但對於那些即將毀滅的更大的東西,她竭力避免自己去想,毀滅像一對黑色的巨翼遮蓋了她思想的天空,她不敢擡頭正視它。

起航兩個小時後,“星環”號收到了太陽系聯邦政府正式向國際社會發布的黑暗森林打擊警報。公告由聯邦總統宣讀,她是一位美麗的女性,看上去十分年輕,宣讀時面無表情。她站在太陽系聯邦藍色的旗幟前,程心發現,這面旗幟與古代的聯合國旗幟十分相似,只是其中的地球圖案換成了太陽。人類歷史上最後一份重要文獻十分簡短,只有兩百多字,全文如下:

太陽系預警系統已經於五個小時前證實,對本星系的黑暗森林打擊出現。

這是一次維度打擊,將把太陽系所在空間的維度由三維降至二維,這將徹底毀滅太陽系中的所有生命。

預計整個過程在八至十天內完成,截至公告發布時,太陽系三維空間向二維的跌落仍在進行中,且規模和速度正迅速擴大。

已經證實,脫離跌落區域的逃逸速度爲光速。

一個小時前,聯邦政府和議會已經通過決議,廢止有關逃亡主義的一切法律。但政府提醒所有公民,逃逸速度遠大於目前人類宇宙飛行器的最高速度,逃亡成功的可能性爲零。

太陽系聯邦政府、太陽系議會、太陽系最高法院、太陽系聯邦艦隊,將行使職責到最後一刻。

程心和AA沒有收看更多的信息。現在,正如曹彬所說,掩體世界可能真的被建設成了天堂一般,她們很想看看天堂的樣子,但沒有看。如果這一切正在走向終結,越是美好就越令人痛苦,況且,那將是一個正在毀滅的恐懼中崩潰的天堂。

“星環”號停止加速,在它的後面,木星變成了一個小黃點。以後幾天的航程,程心和AA都在睡眠器產生的不間斷睡眠中度過,在這毀滅前夜的孤獨航行中,僅不可遏止的胡思亂想就足以使人崩潰。

當程心和AA被A.I.從無夢的長睡中喚醒時,“星環”號已經到達冥王星。

這時,從舷窗和監視畫面中能夠看到冥王星的全景,這顆行星給她們的最初印象就是黑暗,像一隻永遠閉着的眼睛。在這個距離上,太陽的光線已經很弱了,“星環”號進入低軌道後才能看清行星表面的色彩。冥王星有着藍黑相間的大地,黑色的是岩石,它本身不一定是黑色的,只是光線暗的緣故;藍色的是固態的氮和甲烷。據說兩個世紀前冥王星處於海王星軌道內側的近日點時,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時它表面的冰蓋部分融化,產生了稀薄的大氣,遠遠看去呈深黃色。

“星環”號繼續下降,如果在地球,這時應該是驚心動魄的大氣層再入階段了,但現在“星環”號仍在寂靜的真空中飛行,只有靠自己的推進器進行減速。這時,下面藍黑相間的大地上出現了一行醒目的白字:

地球文明

這行字是用現代東西方混合文字寫成的,後面還有幾行稍小的字,也是這四個字,是用幾種主要的古文字寫成的。程心注意到,在這些文字的後面,都找不到“博物館”三個字。現在飛船所在的高度約一百千米,可以想見這些字的巨大,程心不好估計它們的大小,但肯定是人類寫過的最大的字,每個足以容納一座大城市。當“星環”號的高度降至萬米左右時,視野中只能看全四個大字中的一個了;“星環”號最後降落的廣闊的着陸場,就是漢字地球的“球”字右上的那個點。

在飛船A.I.的指示下,程心和AA穿上輕便宇宙服走出了“星環”號,沿舷梯而下,站到冥王星的表面。在極度嚴寒中,她們宇宙服中的制熱系統全功率運行着。着陸場一片潔白,在星光下給人發出熒光的幻覺。從着陸場表面的燒灼痕跡看,曾經有許多太空飛行器在這裡降落或起飛,但現在這裡一片空曠。

在掩體時代,冥王星類似於古地球的南極洲,沒有人常住,是太陽系中人跡罕至的地方。

天空中,有一個黑色的球體在羣星間如幽靈般快速移動,它體積很大,看不清表面細節。這是冥王星的衛星卡戎,它的質量達到冥王星的十分之一,使得兩者幾乎像一個雙星系統,圍繞着共同的質心運行。

“星環”號上的探照燈亮了,由於沒有大氣,看不到它的光柱,它的光圈落到遠處一個黑色的長方形上——這座黑色方碑是這片白色大地上唯一的突起物。它有一種詭異的簡潔,像是對現實世界的某種抽象。

“這東西我有些熟悉。”程心說。

“我不熟悉,可它給我的感覺很不好。”

程心和AA向着方碑走去——冥王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她們實際上是跳躍着前進。一路上,她們發現自己是沿着一排畫在白色地面上的箭頭前行,那些箭頭一個接着一個,都指向黑色方碑。到達方碑前時,她們才發現它的高大,仰頭看看,像是星空被挖空了一大塊;再向四周看看,發現那排箭頭並不是唯一的,有許多排箭頭呈放射狀會聚到方碑。在方碑的下方有一個醒目的突出物,那是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金屬輪子。程心和AA驚奇地發現,那輪子居然是一個用於手動的東西,因爲在輪子上方的方碑表面用白線畫着提示圖,有兩個弧形的箭頭提示着轉動的方向,箭頭旁畫着兩扇門的示意圖,一扇開了一半,一扇關閉。程心再轉頭看看那些會聚到這裡的箭頭線,這些沒配文字簡明而強烈的提示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AA把這種感覺說了出來。

“這些……好像不是給人看的。”

她們按順時針方向轉動輪子,輪子的阻力很大,方碑上慢慢滑開了一扇大門,有一股氣體散溢出來,其中的水分很快在極低溫下凝成冰晶,在探照燈的光芒中一粒粒地閃亮。她們走進門,迎面又遇到一扇大門,門上也有一個手動輪,這次輪子上方出現了一條簡短的文字提示,說明這是一個過渡艙,需要先把第一道門關閉才能開啓第二道門。程心和AA轉動第一道門內側的一個手動輪把門關閉,當探照燈光被截斷後,她們不由地生出一種恐懼感,正要開啓宇宙服上的照明,卻發現這個扁狹的空間頂部有一盞小燈發出昏暗的光。這是她們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有電的跡象,另外,早在危機紀元末,內部有氣壓的建築就已經可以直接向真空區域開門,不用過渡艙了。她們開始轉動輪子開啓第二道門,程心這時有一個感覺:即使第一道門不關上,第二道門照樣能夠打開,防止空氣泄漏只有那一行文字提示而已,在這個低技術環境中,沒有自動防誤操作的機制。

一陣氣流的衝擊使她們險些跌倒,突然升高的溫度使面罩一片模糊,有顯示提示外部氣壓和空氣成分都正常,可以打開面罩了。

她們看到一條通向下方的隧道,盡頭在很深處,隧道中亮着一排昏暗的小燈,它們發出的光被黑色的洞壁所吞噬,燈與燈的間隔段都處於黑暗中。隧道底部是一條光滑的坡道,雖然坡度很陡,幾乎有四十五度,但沒有臺階;這可能有兩個原因:在低重力下不需要臺階,或者,這條路不是給人走的。

“這麼深,沒有電梯?”AA說,看着陡峭的坡道不敢向下走。

“電梯時間長了會壞,這座建築的使用年限可是按地質紀年設計的。”

這聲音來自坡道的盡頭,那裡站着一位老者,在昏暗的燈光中,他那長長的白髮和白鬚在低重力下飄散開來,像是自己發光似的。

“您是羅輯嗎?”AA大聲問。

“還能是誰?孩子們,我腿腳不太靈便,不上去接你們了,自己下來吧。”

程心和AA沿坡道跳躍着下降,由於重力很低,這並不驚險。隨着距離的接近,她們從那個老者的臉上看出些羅輯的影子,他穿着一件中式白色長衫,拄着一根柺杖,背有些駝,但說話聲音很響亮。

走完坡道,來到羅輯身邊時,程心對他深深鞠躬,“前輩您好。”

“呵呵,不要這樣,”羅輯笑着擺擺手說,“咱們還曾經是……同事吧。”他打量着程心,老眼中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驚喜,“呵呵,你還是這麼年輕。當年,你在我眼裡只是執劍人,可到了後來,就漸漸變成了漂亮的女孩。唉,可惜轉變得太慢了,現在什麼都來不及了,呵呵呵呵……”

在程心和AA眼中,羅輯也變了,當年那個威嚴的執劍人已經無影無蹤。但她們不知道,現在的羅輯,其實就是四個世紀前成爲面壁者之前的那個羅輯,那時的玩世不恭也像從冬眠中甦醒了,被歲月沖淡了一些,由更多的超然所填補。

“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AA問。

“當然知道,孩子。”他用柺杖指指身後,“那些混蛋都跑了,坐飛船跑了,他們也知道最後跑不了,但還是跑,一羣傻瓜。”

他指的是地球文明博物館中其他的工作人員。

“孩子,你看,我們倆都白忙活了。”羅輯對程心一攤手說。

程心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但隨之涌起的萬千思緒又被羅輯壓了下去,他擺着手說:“算了算了,其實嘛,及時行樂一直是對的,現在雖然行不了什麼樂,也不要自尋煩惱。好,我們走,別扶我,你們自己還沒學會在這裡走路呢。”

以羅輯兩百歲的蹣跚腳步,在這低重力下,最困難的不是走快而是走慢,所以他手裡的柺杖更多是用來減速,而不是支撐自己。

走出一段後,眼前豁然開朗。但程心和AA很快發現,這不過是進入了另一個更寬大的隧洞而已,洞頂很高,仍由一排昏暗的小燈照明,隧洞看上去很長,在昏暗中望不到盡頭。

“看看吧,這就是這裡的主體。”羅輯擡起柺杖指指隧洞說。

“那文物呢?”

“在那頭的大廳裡,那些不重要,那些東西能存放多久,一萬年?十萬年?最多一百萬年吧,大部分就都變成灰了,而這些——”羅輯又用柺杖指指周圍,“可是打算保存上億年的。怎麼,你們還以爲這裡是博物館嗎?不是,沒人來這裡參觀,這裡不是讓人蔘觀的。這一切,只是一塊墓碑,人類的墓碑。”

程心看着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剛纔看到的一切,確實都充滿着死亡的意象。

“怎麼想起建這個?”AA四下張望着問。

“孩子,這就是你見識少了。我們那時,”羅輯指指程心和自己,“人們常在活着的時候爲自己張羅墓地,人類找墓地不太容易,建個墓碑還是可以的嘛。”他問程心,“你記得薩伊嗎?”

程心點點頭,“當然記得。”

四個世紀前,在PIA工作期間,程心曾在各種會議上見過幾次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最接近的一次是在PIA的一個彙報會上,好像當時維德也在場,她在大屏幕上放着PPT給薩伊講解階梯計劃的技術流程。薩伊靜靜地聽着,從頭至尾沒有提一個問題。散會後,薩伊走過程心的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那也是個美人,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了嗎?”羅輯雙手撐着柺杖長嘆,“是她最早想起這事,提出應該做些事,使得人類消亡以後文明的一部分遺產和信息能夠長久保留。她計劃發射裝着文物和信息的無人飛船,當時說那是逃亡主義,她去世後事情就停了。三個世紀以後,在掩體工程開始時,人們又想起這事兒來了。你們知道,那一陣子是最提心吊膽的日子,整個世界隨時都會完蛋,所以,剛成立的聯邦政府就決定,在建掩體工程的同時造一座墓碑,對外叫地球文明博物館;任命我當那個委員會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個挺大的研究項目,研究怎樣把信息在地質紀年長度的時間裡保存。最初定的標準是十億年。哈,十億年,開始時那些白癡還以爲這挺容易,本來嘛,都能建掩體世界了,這算什麼?但很快他們發現,現代的量子存儲器,就是那種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個大型圖書館的東西,裡面的信息最多隻能保存兩千年左右,兩千年後因爲內部的什麼衰變就不能讀取了。其實這還是說那些質量最好的存儲器,根據研究,現有的普通量子存儲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內就會壞。這下很有意思,本來我們乾的這事是那種有閒心的人才乾的很超脫的事,一下子成了現實問題,五百年已經有些現實了,我們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嗎?政府立刻命令博物館的研究停下來,轉而研究怎樣備份現代的重要數據,讓它們至少在五個世紀後還能讀出來,呵呵……後來,從我這裡分出一個研究機構,我們才能繼續研究博物館,或者說墓碑。

“科學家發現,要論信息保存的時間,咱們那個時候的存儲器還好些,他們找了些公元世紀的U盤和硬盤,有些居然還能讀出來。據實驗,這些存儲器如果質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別是我們那時的光盤,如果用特殊金屬材料製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萬年。但這些都不如印刷品,質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紙張和油墨,二十萬年後仍能閱讀。但這就到頭了,就是說,我們通常用來存儲信息的手段,最多隻能把信息可靠地保存二十萬年。而他們要存十億年!

“我們向政府彙報說,按現有的技術,把10G的圖形圖像信息和1G的文字信息(這是博物館工程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信息量)保存十億年是不可能的,他們不相信,但我們證明了真的不可能,於是他們把保存時間降到一億年。”

“但這也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學者們開始尋找那些在漫長的時間中保存下來的信息。史前古陶器上的圖案,保存了一萬年左右;歐洲巖洞裡發現的壁畫,大約有四萬年的歷史;人類的人猿祖先爲製造工具在石頭上砸出的刻痕,如果也算信息的話,最早在上新世中期出現,距今約二百五十萬年。可你別說,還真的找到了一億年前留下來的信息,當然不是人類留下的,是恐龍的腳印。

“研究繼續進行,但沒有什麼進展,科學家們顯然已經有了一些結論,但在我面前總是欲言又止。我對他們說,沒什麼,不管你們得出的結果多麼離奇或離譜,沒有其他的結果,我們就應該接受。我向他們保證,不會有什麼東西比我的經歷更離奇和離譜的,我不會笑話他們。於是他們告訴我,基於現代科學在各個學科最先進的理論和技術,根據大量的理論研究和實驗的結果,通過對大量方案的綜合分析和比較,他們已經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億年左右的方法,他們強調,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它就是——”羅輯把柺杖高舉過頭,白髮長鬚舞動着,看上去像分開紅海的摩西,莊嚴地喊道,“把字刻在石頭上!”

AA嘻嘻笑了起來,但程心沒笑,她被深深震撼了。

“把字刻在石頭上。”羅輯又用柺杖指着洞壁說道。

程心走到洞壁前,在黯淡的燈光下,她看到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還有浮雕的圖形。洞壁應該不是原始岩石,可能經過了金屬注入之類的處理,甚至可能表面完全換成鈦合金或黃金一類的耐久金屬,但從本質上講,仍是把字刻在石頭上。刻的字不是太小,每個約有一釐米見方,這應該也是爲長久保存考慮,字越小越難保存。

“這樣做能保存的信息量就小多了,不到原來的萬分之一,但他們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羅輯說。

“這燈很奇怪。”AA說。

程心看看旁邊洞壁上的一盞燈,首先注意到它的造型:一隻伸出洞壁的手擎着一支火炬。她覺得這造型很熟悉。但AA顯然指的不是這個,這盞火炬形的燈十分笨重,體積和結構都像古代的探照燈一般,但發出的光卻很弱,大約只相當於古代的二十瓦白熾燈泡,透過厚厚的燈罩,只比燭光稍亮一點。

羅輯說:“後面專門爲這些燈供電的部分就更大了,像一座發電廠。這燈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成果,它內部沒有燈絲,也沒有激發氣體,我不知道發亮的是什麼,但能夠連續亮十萬年!還有你們進來時的那兩扇大門,在靜止狀態下,預計在五十萬年的時間裡能夠正常開啓,時間再長就不行了,變形了,那時要再有人進來,就得把門破壞掉。在那時,這些燈都已經滅了有四十萬年了,這裡一片黑暗。但對於一億年而言,那只是開始……”

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撫摸着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跡,然後她背靠着洞壁,看着壁上的燈發呆。她現在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這造型:那是法國先賢祠中的盧梭墓,從墓中就伸出一隻這樣擎着火炬的手,現在這些燈發出昏黃的弱光,這光不像是電發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愛說話。”羅輯走過來對程心說,聲音中有一種程心久違的慈愛。

“她一直是這樣。”AA說。

“哦,我以前愛說話,後來不會說了,現在又愛說了,喋喋不休的,孩子,沒讓你煩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說:“哪裡,老人家,只是……面對這些我不知該說什麼。”

是啊,能說什麼呢?文明像一場五千年的狂奔,不斷的進步推動着更快的進步,無數的奇蹟催生出更大的奇蹟,人類似乎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後發現,真正的力量在時間手裡,留下腳印比創造世界更難,在這文明的盡頭,他們也只能做遠古的嬰兒時代做過的事。

把字刻在石頭上。

程心仔細觀看刻在洞壁上的內容,以一對男女的浮雕開始,也許是想向未來的發現者展示人類的生物學外觀,但這一對男女與公元世紀旅行者探測器上帶着的金屬牌上的圖形不同,並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和形體動作都很生動,多少有些亞當和夏娃的樣子。在他們後面,刻着一些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這些可能是照着遠古文物上面的樣子直接刻上去的,現在大概也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含意,如果是這樣,又如何讓未來的外星發現者看懂呢?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詩,從格式看是詩,但是字她一個都不認識,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詩經》。”羅輯說,“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東西,是古希臘哲學家著作的片段。要看到咱們能認識的字兒,還得向前走幾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現穿着簡潔長袍的古希臘學者們在一個被石柱圍繞的廣場上辯論。

這時,程心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開始處又看了一遍,沒找到她想找的東西。

“想找羅塞塔石碑那類東西?”羅輯問。

“是的,沒有輔助譯解的系統嗎?”

“孩子,這是石刻,不是電腦,那玩意兒怎麼刻得出來刻得下?”

AA打量着洞壁,然後瞪大雙眼看着羅輯說:“就是說,他們把這些連我們都看不懂的東西刻在這兒,指望將來有外星人能破譯它?”

事實是,在遙遠未來的外星發現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類經典,其命運大概都與最前面那些遠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樣,沒“人”能懂。也許,根本就沒指望誰讀懂。當建造者們領略到時間的力量後,他們也不再指望一個已經消亡的文明在地質紀年的未來真能留下些什麼,羅輯說過這不是博物館。

博物館是給人看的,墓碑是給自己建的。

三人繼續向前走,羅輯的柺杖在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

“我常來這裡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兒——”羅輯停住腳步,用柺杖指着一幅身着鎧甲手持長矛的古代軍人浮雕,“這是亞歷山大東征,那時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戰國晚期與秦相遇,那會發生什麼事?現在會是什麼樣?”再向前走一段後,他又用柺杖向洞壁指指點點,這時,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經由小篆變成隸書,“哦,到漢朝了,從這兒到後面那一段,中國完成了兩次統一,領土的統一和思想的統一,對整個人類文明來說,這是不是好事?特別是漢朝的獨尊儒術,如果換成春秋那樣的百家爭鳴,那以後又會發生什麼,現在又會是什麼樣?”他用柺杖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在每一個歷史斷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丟失的機遇。”

“像人生。”程心輕聲說。

“哦,不不不,”羅輯連連搖頭,“至少對我來說不像,我可是什麼都沒丟掉,呵呵。”他關切地看着程心,“孩子,你覺得自己丟失了很多?那以後可不要再丟失了。”

“沒有以後了。”AA冷冷地說,心想這人到底有些老糊塗了。

他們走到了隧洞的盡頭,回頭看看這座地下的墓碑,羅輯長嘆一聲:“唉,本來打算保存一億年的東西,結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誰知道呢?也許二維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這些。”AA說。

“呵呵,你想得很有意思,但願如此……看,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一共有三個這樣的大廳。”

程心和AA轉過身,發現眼前的視野再次開闊起來。這不是陳列廳而是存放倉庫,文物都裝在整齊碼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屬箱裡,每隻箱子上都貼着詳細的標籤。

羅輯用柺杖敲了敲旁邊的一隻金屬箱說:“我說過,這裡不是主要的部分。這些東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萬年以內,那些雕像據說能保存上百萬年,不過我不建議你們搬雕像,雖然在這裡搬起來不費勁,但太佔地方……好了,你們隨便拿吧,挑喜歡的拿。”

AA很興奮地看着周圍的箱子,“我建議咱們多拿些畫兒,少拿古籍手稿什麼的,反正以後誰也看不懂那些東西了。”她走到一隻金屬箱前,在上面一處像按鈕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沒有自動打開,也沒有信息提示。程心走過來,很吃力地掀起箱蓋,AA從裡面拿出了一幅油畫。

“原來畫也很佔地方。”AA說。

羅輯從扔在一隻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個改錐,遞給她們,“主要是畫框大,把框拆了。”

AA拿起改錐正要撬畫框,程心卻低低地驚叫一聲,“啊,不。”她們看到,這幅畫竟是凡•高的《星空》。

程心吃驚並不僅僅因爲畫的珍貴,她曾經看過這幅畫。那是在四個世紀前,她剛去PIA報到不久。在一個週末,她去了曼哈頓的紐約現代藝術館,就在那裡看到了凡•高的幾幅畫。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對空間的表現,在他的潛意識中,空間肯定是有結構的。程心當時對理論物理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論,空間與實體一樣,也是由無數振動着的微弦構成的,而凡•高畫出了這些弦。在他的畫中,空間與山、麥田、房屋和樹一樣,也充滿了細微的躁動,給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沒想到她竟在四個世紀後的冥王星上見到了它。

“拆吧拆吧,這樣可以多拿些。”羅輯不以爲然地揮揮柺杖說,“你們還以爲這些玩意兒價值連城啊?現在連城本身都一錢不值了。”

於是,她們把畫從那個可能有五個世紀曆史的畫框上拆下來,但仍保留着硬襯底,以免畫布彎折後弄壞畫面。然後她們繼續拆別的油畫,很快空畫框就堆了一地。羅輯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油畫上。

“這幅給我留下吧。”

程心和AA把那幅畫搬到一旁,在一隻靠牆的箱子上放好,她們離開時回頭掃了一眼,又小小地吃了一驚。

那幅畫是《蒙娜麗莎》。

程心和AA繼續埋頭拆畫,AA低聲說:“這老傢伙很精,留下了最貴的一幅。”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也許他愛過一個叫蒙娜麗莎的女人?”

羅輯坐在《蒙娜麗莎》旁邊,一隻老手撫摸着古老的畫框,喃喃自語:“我不知道你在這兒,知道的話我會常來看你的。”

聽到聲音程心擡起頭來,看到老羅輯並沒有看《蒙娜麗莎》,他的雙眼平視着前方,像是看着時光的深處。不知是不是錯覺,程心竟看到那雙深陷的老眼中有了淚光。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偉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萬年的燈光中,蒙娜麗莎的微笑若隱若現,這微笑使人們困惑了九個世紀,現在則顯得更加神秘詭異,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

【掩體紀元67年,二維太陽系】

程心和AA把第一批文物向地面運送,除了拆去畫框的十多幅油畫,還有兩尊西周時期的青銅鼎和一批古籍,如果在1G的正常重力下,她們是肯定搬不動這些東西的,但在冥王星的弱重力下,搬運起來並不費勁。在通過過渡段時,她們按羅輯的叮囑,先關上裡面的門,再打開通向外界的門,否則她們會同文物一起被涌出的空氣吹到半空中。在打開外側門時,過渡段中的一點空氣立刻在冥王星的嚴寒中被凍成一片飛舞閃亮的冰晶。她們開始以爲照亮冰晶的是“星環”號上的探照燈,但當冰晶飛散後,她們發現遠處“星環”號上的探照燈已經關閉了,來自太空的光芒照耀着冥王星的大地,使“星環”號和黑色方碑在白色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她們擡頭仰望,立刻在驚駭中後退了兩步。

太空中有一雙大眼睛在盯着她們。

那是兩個發光的橢圓形,其結構像極了眼睛,都有白色或淡黃色的眼白和深色的眼球。

“那個是海王星,那個是天……哦不,是土星!”AA指着天空說。

兩顆類木巨行星已經被二維化。天王星的軌道在土星之外,但由於前者目前正處於太陽的另一側,首先跌落到二維的是土星。二維化後的巨行星應該是圓形,只是從冥王星上看,視線與二維空間平面有一個角度,於是它們在視野中變成了橢圓。兩顆二維行星呈現出清晰的環層結構。二維海王星主要有三個環區,最外層是藍色的環,看上去十分豔麗,像這隻眼睛的睫毛和眼影,那是由氫氣和氦氣構成的大氣層;中部是白色環,這是海王星厚達兩萬千米的地幔,曾被行星天文學家稱爲水-氨大洋;中心的深色區是行星核,由岩石和冰組成,質量相當於一個地球。二維土星的結構類似,只是外側沒有藍色環。每個大環區中還有無數更細小的環區,構成精細的結構。細看時,這兩隻巨眼變得像兩個年輪,剛剛鋸斷的大樹露出的那種嶄新的年輪。每顆二維行星的附近都有十幾個小圓形,那是它們被二維化的衛星。土星外側還有淡淡的一個大圓,是二維化的土星環。太空中仍能夠找到太陽,仍然是一個剛能看出形狀的小圓盤,發出無力的黃光;而兩顆行星遠在太陽的另一側,可見它們二維化後面積的巨大。

但兩顆二維行星沒有體積,它們厚度爲零。

在兩顆二維行星發出的光芒中,程心和AA搬着文物穿過白色的降落場,走向“星環”號。飛船流線型的光潔機體像一面大哈哈鏡,把二維行星的映像拉成流暢的長條,這個外形本身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水滴,呈現出一種令人寬慰的堅固和輕捷感。在來冥王星的航程中,AA就曾對程心說過,她猜測“星環”號的船體中可能有一定比例的強互作用力材料。當她們走近時,飛船底部的艙門無聲地滑開,她們沿着舷梯把文物搬進艙裡,然後摘下頭盔,在這溫馨的小天地中長出了一口氣,感到一陣歸來的慰藉,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把這裡當成家了。

程心問飛船A.I.,是否能收到海王星和土星方面的信息。她的話音剛落,信息窗口就鋪天蓋地涌出來,像一場要把她們埋葬的彩色雪崩。這情景讓她們想起了一百一十八年前的第一次誤報警,不過那一次涌現的信息畫面大部分是媒體有組織的報道,而現在,新聞媒體似乎完全消失了,大部分畫面沒有具體內容,有的一片模糊,有的劇烈晃動,更多的是各種毫無意義的近景;但也有一部分畫面被斑斕的色彩所充滿,那些色彩都在變幻流動中,呈現出精細複雜的結構,有可能拍攝的是二維平面。

AA請求A.I.篩選出一些有內容的畫面,A.I.問她們想要哪方面的信息,程心說要太空城方面的。氾濫的窗口被瞬間清空,很快出現了有序排列的十幾個窗口,其中的一個窗口放大到最前方,A.I.介紹說這是十二小時前海王星羣落中歐洲六號太空城的畫面,該太空城原屬於一個城市組合體,打擊警報公佈後組合體解體。

這個畫面很穩定,視野也很廣闊,拍攝的位置可能是在太空城的一個極點附近,展現的幾乎是城市的全景。

歐洲六號太空城已經停電,只有幾束探照燈把晃動的光圈投射到對面的城區,懸浮在城市中軸線上的三個核聚變太陽都變成了月亮,發出銀色的冷光,顯然只是爲了照明而不再發出熱量了。這是一個標準的橢球構型的大型太空城,城市中的建築已與程心在半個世紀前看到的有了很大變化。掩體世界顯然處於繁榮時代中,城市建築不再整齊劃一,而是形態各異,高度也增加了許多,有很多建築的頂端已經接近城市的中軸線。樹形建築也出現了,看上去規模與地球上的差不多,只是掛在樹上的建築葉子更爲密集。可以想象城市燈海亮起時的壯麗與輝煌,但現在,照耀這一切的只有冰冷的月光,在這種月光中,樹形建築更像巨樹了,投下大片的陰影,城市的其餘部分則像是巨樹森林中華麗的廢墟。

太空城已經停止自轉,一切都處於失重狀態,城市的空間中飄浮着無數沒有固定的物體,除了大量的雜物和車輛外,還有整幢的建築。

城市的中軸線上有一條黑色的雲帶,連綿在整條中軸線上,連接着兩極。飛船A.I.在畫面上劃出一個小方框進行局部放大,生成了一個新的窗口畫面,程心和AA震驚地發現,那黑色的雲帶竟是懸浮在中軸線上的人海!失重中的人們有的聯結成一團,有的手拉手連成一列長隊,更多的人則單獨浮在空中。人們都戴着頭盔,身上的衣服也都很密實,應該是太空服——在程心上次甦醒的時代,輕便宇宙服從外觀上就已經很難同普通服裝區分開了。每個人都有一個好像是生命維持系統的小揹包,或背在背上或提在手中。不過,大部分人的頭盔面罩是打開的,也能看出空中有微風吹過,說明城市中仍保留着正常的大氣。聚變太陽此時發出的確實是冷光,因爲在太陽周圍聚集了更多的人,也許是爲了得到光明和一絲溫暖。已變成月光的銀色陽光從密集人海的縫隙中透出,在周圍的城市中灑下斑駁的光影。

據飛船A.I.介紹,歐洲六號中的六百多萬人口已經有一半乘飛船或太空艇撤離城市,剩下的三百萬人中,一部分是因爲沒有條件撤離,而大多數人是因爲明白任何形式的逃離都沒有成功的希望。退一萬步說,即使真的成功脫離二維跌落區逃到外太空,以現有的大多數飛船上的生態條件而言,生存也維持不了多久,能夠在外太空長期生存的恆星際飛船仍然是極少數人的專利。人們選擇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等待最後的時刻。

畫面的聲音播放開着,卻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人海和城市都處於寂靜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城市的一個方向,那一帶現在仍同城市的其他區域一樣,佈滿鱗次櫛比的建築和縱橫交錯的街道,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人們都在等待着。在太陽或月亮如水的冷光中,人們的臉色都如鬼魅般蒼白,這使得程心想起一百二十六年前在澳大利亞大陸上的那個血色黎明。像那時一樣,程心又出現了居高臨下看蟻穴的感覺,那黑壓壓的人海像極了飄浮的蟻羣。

人海中突然響起一陣驚叫,在太空城赤道上的一點,就是人們目光聚焦的那個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亮點,像是黑屋屋頂出現一個小破口透進陽光一樣。

那是歐洲六號最先與二維空間平面接觸的位置。

亮點迅速擴大,成爲一個橢圓形的發光平面,這就是二維空間平面。它發出的光芒被周圍高大的建築羣切割成許多條光柱,也照亮了中軸線上的人海。這時,太空城像一艘底部破口的巨輪,在二維平面海洋上沉下去。二維平面像船內的水面,迅速上升,與平面接觸的一切都在瞬間二維化。建築羣被上升的二維平面齊齊切割,它們的二維形體在平面上擴展開來,由於城內的平面只是二維化後的太空城很小的一部分,二維化的建築大部分都擴展到太空城的範圍之外。在升起和擴大中的二維平面上,斑斕的色彩和複雜的結構閃電般地向各個方向奔流飛散,彷彿二維平面是一個透鏡,正管窺着從下面飛奔而過的色彩斑斕的巨獸。由於太空城中仍有空氣,這時可以聽到三維世界跌入二維時的聲音—— 一種清脆尖銳的碎裂聲,彷彿建築羣和太空城本體都是玲瓏剔透的玻璃製品,一個巨型碾滾正在軋過這個玻璃城。

隨着二維平面的上升,中軸線上的人海開始向與平面相反的方向擴散,就像一道被無形的手緩緩提起的帷幔。這情景讓程心想到她曾見過的由幾百萬只鳥組成的鳥羣的圖像,那巨大的鳥羣像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在黃昏的天空中變換着形狀。

很快,太空城的三分之一被二維平

面吞沒,平面瘋狂地閃耀着,不可阻擋地上升,逼近中軸線。這時已經開始有人跌入平面,他們或者是因爲宇宙服上推進器的故障落在後面,或者放棄了逃跑。他們就像落在水面上的一滴滴彩色墨水,瞬間在平面擴展開來,展現出形態各異的二維人體。在飛船A.I.拉出的一個放大畫面上,可以看到一對情侶擁抱着跌入平面,二維化後的兩個人體在平面上並行排列,仍能看出擁抱的樣子,但姿態很奇怪,像一個不懂透視原理的孩童笨拙地畫出來的。還有一位母親,高舉着自己還是嬰兒的孩子跌入平面,那孩子也只比她在三維世界多活了0.1秒,他們的形體也生動地印在這幅巨畫上。隨着平面的上升,落在上面的“人雨”漸漸密集起來,被定格的二維人體成羣地涌現在平面上,隨後大部分移出了太空城的邊界。

當二維平面接近中軸線時,人海已經大部分降落到對面的城市中。此時,太空城的一半已經消失在二維空間中,二維平面的可見面積達到最大,人們擡頭已經看不到昔日對面的城市,只見到一片迷亂的二維天空,向着歐洲六號仍處在三維世界的部分壓下來。現在,從北極的主要出口逃離已經不可能,人羣聚集在赤道附近,這裡有三個緊急出口,失重中的人羣在出口附近擁擠成高高的人山。

二維平面通過了中軸線,吞沒了空中的三個聚變太陽,但在二維化過程發出的光芒中,剩下的世界變得更亮了。

一陣低沉的呼嘯聲響起,這是太空城中的空氣泄入太空時發出的聲音,這時,赤道上的三個緊急出口已全部敞開,每個出口都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直接通向仍然是三維的太空。

飛船A.I.把另一個窗口推到最前面,這是從外部太空中拍攝的歐洲六號的畫面。已經二維化的太空城沿着一個無形的平面廣闊地鋪展開來,太空城仍處於三維的部分在中央顯得很小,且正在迅速向平面沉下去,像一頭巨鯨的脊背。在三維部分的太空城上,有三團黑煙一樣的東西在擴散,那是被泄漏的空氣形成的狂風吹出來的人羣。二維海洋中的這座三維孤島不斷地下沉和消融,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歐洲六號太空城被完全二維化。

畫面上顯示了二維太空城的全景,難以估計它的面積,肯定十分廣闊。但這已經是一座死城,甚至可以說是城市的一張1∶1的圖紙。在這張超級圖紙上反映了城市的所有細節,小到每一顆螺絲釘,每一根纖維,每一隻蟎蟲,甚至每一個細菌,都被精確地畫下來,這張圖紙的精確度是原子級別的,原三維世界中的每一個原子,都以鐵的規則投射到二維空間平面上相應的位置。繪製這張圖紙的一個基本原則是沒有重疊,沒有任何被遮擋的部分,所有細節都在平面上排列出來,顯露無遺。在這裡,複雜代替了宏偉。讀懂這張圖紙並不容易,能夠看出城市的總體佈局,也能夠認出一些宏觀結構,比如二維的樹形建築仍呈現出樹形結構。不過二維化後的建築結構變形很大,僅憑想象力從其二維圖形推測出原來的三維形狀幾乎不可能,但毫無疑問,以正確的數學模型爲基礎的圖像處理軟件應該能夠做到。

在畫面上,還可以看到遠處另外兩座被二維化的太空城。它們已經不再發光,這些二維城市像飄浮在漆黑太空中的沒有厚度的大陸,在無形的二維平面上遙遙相望。但攝像機(可能是在一艘無人太空艇上)也在向二維平面跌落,很快,二維的歐洲六號佔據了整個畫面。

那些從緊急出口逃離了歐洲六號的上百萬人,此時也隨着向二維跌落的三維太空墜向平面,就像在無形瀑布中的蟻羣一樣。磅礴的“人雨”撒落在平面上,使二維城市中的人形迅速密集起來。二維化的人體有很大的面積,但與廣闊的二維建築相比則十分微小,像這張巨畫中無數剛能看出人形的小符號。

畫面中的三維太空裡出現了許多更大的物體,那是更早的時候飛離歐洲六號的小型飛船和太空艇,它們的聚變發動機都開到最大功率,但仍在跌向二維的三維空間中向着平面無助地墜落。有一瞬間,程心感覺飛船和太空艇噴出的長長的藍色烈焰能夠燒穿那沒有厚度的平面,但等離子體射流只是首先被二維化了。在那些區域,二維建築物被二維火焰燒得變形扭曲,緊接着,飛船和太空艇紛紛成爲巨圖的一部分,按照不重疊的規則,二維城市整體擴大爲它們讓開位置,看上去像是在平面上激起的水波擴散開來。

攝像機繼續向平面墜落,程心緊盯着越來越近的二維城市,想在城市中找出活動的跡象,但是沒有,除了剛纔在火焰中的變形外,二維城市中的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那些二維人體同樣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這是一個死的世界,一張死的畫。

鏡頭繼續向平面接近,墜向一個二維人體。那個四肢張開的人體很快充滿了畫面,緊接着閃現出複雜的血管經絡和肌肉纖維,也許是幻覺,程心似乎看到那二維化的血管中還有紅色的二維血液在流動,但僅僅一瞬間,圖像消失了。

程心和AA開始第二趟文物的搬運。她們現在都感覺這麼做可能意義不大,因爲看到二維城市後她們知道,二維化的過程能夠保留三維世界的大部分信息,即使有信息丟失也是在原子級別上的。由於不重疊的映射規則,二維化後冥王星的地層不會與博物館中的文物混雜在一起,文物的信息應該能夠保留。但既然承擔了這個最後的使命,她們也只能做下去,正如曹彬所說,現在有事情做比單純等待要好些。

走出飛船,她們發現兩顆二維巨行星仍懸在太空中,但變暗了許多,這使得它們下方新出現的一長條光帶顯得十分醒目。那條光帶是由無數單獨的小光斑連成的,連綿着橫貫整個天空,像太陽系的一條新項鍊。

“那是小行星帶吧?”程心問。

“應該是,下面該輪到火星了吧。”AA說。

“火星現在在太陽的這一側呢。”

程心最後這句話讓兩人沉默下來,她們不再看二維化的小行星鏈,默默地向黑色方碑走去。

下面該輪到地球了。

再次進入博物館大廳時,她們看到羅輯已經整理好了一批要搬運的文物,其中有許多中國畫卷軸。AA展開了其中的一幅,“《清明上河圖》。”她淡淡地說。現在,她們已經沒有了當初看到絕世珍品時的敬畏和驚喜,在外面那宏大的毀滅面前,這也就是一幅普通的古畫而已。當遙遠未來的觀察者到來時,在二維太陽系這幅巨畫中,很難想象這幅二十四釐米寬、五米長的畫真的有什麼特別的價值。

程心和AA請羅輯到“星環”號上去,羅輯說他正想出去看看,就去找了一件太空服。這裡有一處很舒適的生活區,是爲工作人員建造的,不屬於博物館範疇,裡面的設施都是現代化的,沒有爲長期保存進行的設計。

三人搬着文物走出方碑的大門,立刻看到了正在二維化的地球。

這是第一個跌入二維的固態行星,與海王星和土星相比,二維地球的“年輪”更加清晰精緻,從黃色的地幔漸漸過渡到深紅色的鐵鎳地核,但其面積遠小於前兩者。

與想象中的不同,他們沒有看到藍色。

“我們的海洋呢?”羅輯問。

“應該在最外一圈呢,二維的水可能是全透明的,看不到。”AA說。

三人搬着文物箱,沉默地走向“星環”號。悲傷還沒有襲來,就像被利刃劃開的傷口,一時還感覺不到痛。

二維地球還是顯示出了她的奇觀,在她的最外緣漸漸出現了一圈白色的環,最初只是隱約可見,但很快變得清晰醒目了。那道環潔白無瑕,但質地並不是均勻的,好像由無數細小的白色顆粒構成。

“看,那就是我們的海!”程心指着空中的二維地球說。

“是的,海水在二維空間結冰了,那裡也很冷呢。”AA說。 wWW⊕ TTKΛN⊕ CO

“哦——”羅輯想撫鬍鬚,但面罩擋住了他的手。

三人搬着文物進入“星環”號,程心和AA發現,羅輯似乎對飛船很熟悉,他空手走在前面,不用指引就走到了飛船的貨運艙。飛船A.I.也認識他,並且接受他發出的指令。把文物安置好後,三人回到了生活區,羅輯向A.I.要一杯熱茶,很快就有一個程心和AA從來沒見過的小機器人給他送來了。

程心讓A.I.播放來自地球的信息,A.I.回答說,只收到了很少量的地球方面的視頻和音頻信息,其中沒有可識別的內容。從打開的幾個窗口中看確實如此,都是失去控制的拍攝設備攝下的模糊圖像。A.I.補充說,它能提供飛船監測系統拍攝的地球圖像,同時打開了一個大窗口,二維化的地球一下子充滿了畫面。

看到這個畫面時,三個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真實,甚至感覺這圖像是A.I.自己隨意合成出來哄騙他們的。

“天啊,你放的這是什麼?”AA驚叫道。

“這是現在拍攝的地球圖像,距離五十個天文單位,角放大率四百五十倍,是七個小時前的地球影像。”

他們再次細看這幅望遠鏡頭拍攝的全息圖像,二維地球的主體拍得很清晰,上面的“年輪”比肉眼看時更加細密,可能跌落已經完成,二維地球正在暗下來。令他們震驚的是冰凍的二維海洋——在最外側環繞二維地球的白色冰環,他們可以清晰地分辨出組成冰環的顆粒,那竟是——雪花!大得難以想象的雪花,不會是別的東西,它們都呈規則的六邊形,但晶枝的形狀各異,晶瑩剔透,精美絕倫。在五十個天文單位遠處看到雪花本來就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而這些超巨型的雪花還在平面上平行排列,絕無重疊,更加劇了這種不真實,這似乎是一種對雪花完全圖案化的藝術表現,具有強烈的裝飾效果,使得冰凍的二維海洋看上去像一件舞臺藝術品。

“那些雪花有多大?”AA問。

“它們的直徑大多在四千千米至五千千米之間。”飛船A.I.仍然用平淡刻板的聲音回答,它沒有驚奇的功能。

“比月球還大!”程心驚歎道。

A.I.另開了幾個顯示窗口,每個窗口中分別顯示出單個的不同雪花的圖像。在這些畫面中,它們的大小失去了真實感,彷彿都是放大鏡下的小精靈,在雪天飄落到手掌上後馬上就會化成一小滴水。

“唔——”羅輯又摸鬍子,這次摸到了。

“它是怎麼形成的?”AA大聲問。

“不知道,檢索不到有關天文尺度的冰晶聚合體知識。”A.I.回答。

在三維世界中,雪花是按照冰的結晶規律生長的,從理論上說,三維世界的結晶規律並沒有限制雪花的大小,曾經有直徑達三十八釐米的雪花的記錄。

沒有人知道二維世界中冰的結晶規律是什麼,這種規律竟允許直徑五千千米的二維冰晶聚合體出現。

“海王星和土星上都有水,氨也能結晶,爲什麼沒有看到大雪花?”程心問道。

A.I.再次回答,不知道。

羅輯眯起雙眼,欣賞着二維地球的畫面說:“海變成這個樣子也不錯嘛,只有地球才配得上這樣的花環。”

“我真想知道,那裡的森林變成什麼樣了,草原變成什麼樣了,還有那些舊城市,都變成什麼樣了?”程心緩緩地說。

悲傷終於降臨,AA嚶嚶地哭了起來,程心把目光從二維地球的雪花海洋上移開,眼含熱淚沉默着。羅輯搖頭長嘆一聲,繼續喝茶。悲傷是有節制的,畢竟,那個減少了一個維度的世界也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在那裡,他們將永遠與母親星球同在一個平面上。

三個人決定開始第三趟搬運。他們走出“星環”號,仰望天空,發現了三顆二維行星,海王星、土星和地球,都變大了許多,二維的小行星帶也變粗了,這很明顯,不是幻覺。他們向A.I.提問,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導航系統已經檢測到太陽系的導航參照系發生分裂。其中參照系一維持原形態,該參照系中的導航標誌物:太陽、水星、火星、木星、天王星和冥王星以及部分小行星帶和柯伊伯帶符合識別標準;參照系二發生大幅度變異,海王星、土星、地球和部分小行星帶已經失去導航標誌物特徵。參照系一正在向參照系二運動,這導致你們所觀察到的現象。”

在另一個方向的天空中,羣星的背景前出現了大批移動的星星,這些星星大多發出藍光,有些還拖着尾跡,它們是向太陽系外逃亡的飛船。有些飛船從很近的太空中掠過,全功率開動的推進器發出的光芒能在地面上照出移動的人影,只是沒有一艘飛船在冥王星上降落。

但從跌落區逃脫是不可能的,剛纔“星環”號A.I.的話實際是描述了這樣一個景象:太陽系的三維空間像一張大地毯,正在被無形的手拖向二維深淵,而這些逃亡的飛船隻是地毯上緩緩爬行的小蟲子,甚至連有限的生存時間都延長不了多少。

“你們去吧,再拿一點就行了。我在這裡等着,我可不想錯過那個。”羅輯說,程心和AA都明白他說的“那個”是什麼,她們都怕看到那一幕。

回到地下大廳後,程心和AA草草收集了一批文物,並沒有挑選。程心想拿上尼安德特人的頭骨,但AA把它扔到一邊。

“以後,在這幅大畫上二維頭骨多的是。”AA說。

程心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最早的尼安德特人距今不過十幾萬年,按樂觀的預測,二維的太陽系在幾百萬年後有第一批觀察者,在“他們”眼中,尼安德特人與現代人已經是同一時代的物種了。再看看別的文物,程心也感覺心灰意冷,無論是對現在的自己還是對遙遠未來的“他們”,這些東西還不如正在毀滅的現實世界有意義。

她們最後看了一眼昏暗的大廳,擡着文物離開了。畫中的蒙娜麗莎看着她們的背影,邪惡而詭異地微笑着。

一到地面,她們就看到太空中又多了一顆二維行星,它是水星(金星也在太陽的另一側),看上去比二維地球更小,但由於二維化時發出的光芒顯得很醒目。

把文物送上飛船後,程心和AA走出“星環”號,一直拄着柺杖等在外面的羅輯說:“好了,就這些吧,不要再搬了,再多也沒什麼意思。”

她們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就同羅輯一起站在冥王星的大地上,等待着最壯麗的一幕:太陽的二維化。

現在,冥王星與太陽相距遙遠的四十五個天文單位。在之前太陽系二維化的過程中,由於兩者同處於一個向二維跌落的三維空間體中,它們的間距一直沒有變化;但當太陽接觸二維平面時,它便停止了運動,而冥王星仍隨着周圍的三維空間向二維平面跌落,使得它與太陽間的距離急劇縮短。

太陽二維化開始時,肉眼看不清細節,只見到遙遠的太陽突然亮度增加,體積也在增加,後者是由於太陽跌入二維的部分在平面上擴展所致,從遠距離看去像是恆星本身在膨脹。這時,“星環”號上的A.I.把一個寬大的信息窗口投射到飛船外面,其中顯示着用望遠鏡頭拍攝的太陽清晰的全息圖像。但隨着冥王星與太陽距離的迅速接近,用肉眼也能看清恆星二維化的壯麗景象了。

太陽接觸二維平面的一剎那,跌入二維的部分就在平面上呈圓形迅速擴展開來,很快,平面上二維太陽的直徑就超過了三維太陽,這一過程只用了三十秒左右,以太陽半徑七十萬千米計算,二維太陽邊緣的擴展速度竟達到每秒兩萬多千米。二維太陽繼續擴大,很快在平面上形成了一片廣闊的火海,三維太陽就在這血色火海的中央緩緩沉下去。

四個世紀前,在紅岸基地的峰頂,葉文潔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曾看到過這樣的日落。那時,她的心臟艱難地跳動着,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琴絃。黑霧開始在她的眼前出現,西方的天際,正在雲海中下沉的夕陽彷彿融化着,太陽的血在雲海和太空中瀰漫開來,映現出一大片壯麗的血紅。她說這是人類的落日。

現在,太陽真的在融化,把它的血鋪展在二維平面中,這是最後一次日落。

遠處,降落場外的大地上有大片白色蒸汽出現,冥王星上的固態氮和氨開始蒸發,新出現的稀薄的大氣層對光有了散射,天空的背景不再漆黑一片,而是現出淡淡的紫色。

在三維世界的太陽落下去的同時,二維平面中的太陽卻在升起。二維恆星把它的光能在二維平面內輻射,二維太陽系中第一次出現了陽光。四顆二維行星:海王星、土星、地球和水星,面向太陽的一側都被照成金色的弧邊,但它們能夠受到光照的部分只是一維的邊緣。圍繞地球的巨型雪花在陽光中融化了,變成白色的水汽,被二維太陽風吹向二維的太空,一部分浸透了金色的陽光,像二維地球飄逸的長髮。

一個小時後,太陽完全墜入二維平面。

從冥王星上看去,二維太陽是一個巨大的橢圓,與它相比,二維行星只是幾塊小小的碎片。與後者不同,二維太陽沒有清晰的“年輪”,它只是大致分爲三個環層:中心部分發出明亮的光芒,看不清細節,這一部分可能對應着三維太陽的核心聚變區;從核心向外的一個廣闊的環區可能對應着三維太陽的輻射區,這是一片沸騰的二維海洋,在熾熱的紅光中,無數細胞狀的細小結構飛快地生成、消失、分裂和組合,從局部看混亂且躁動不安,但整體上卻形成某種宏偉的秩序和模式;再向外是三維太陽的對流區,像三維太陽一樣,這個區域通過恆星物質的對流與二維太空進行着熱量傳遞,與裡側輻射區的混沌不同,對流區呈現着一個十分有序的結構,可以看到許多整齊排列的環狀對流回路在運行,大小和形狀都十分相似;最外面是太陽的大氣,金色的氣流越出了太陽的圓周邊緣,形成了大量的二維日珥,像圍繞着二維太陽的一圈曼妙舞者,在二維太空中變幻着千萬種汪洋恣意的舞姿,有些“舞者”脫離了太陽,在二維太空中遠遠飄去。

“太陽在那裡還活着?”AA問道,她說出了三個人共同的希冀,他們都希望太陽能夠繼續照耀着二維太陽系,儘管那裡已經沒有生命。

但這只是希冀而已。

二維太陽在暗下去。核心區的光度在急劇降低,很快暗到可以看出其中更多的環層結構;輻射區也在變暗,沸騰平息下來,變成黏滯的蠕動;對流區的對流環都在變形崩潰,很快就完全消失;二維太陽外圍那一圈金色的氣體舞者則像枯萎的葉子般黯淡下來,失去了活力。這時可以看出,在二維世界至少萬有引力還存在,那些在太空中飛揚的日珥失去了輻射的支撐,被二維太陽的引力慢慢拉回去,“舞者”們屈服於重力,一個個無力地倒下,太陽大氣最後變成了最外側平平的一個環圈。隨着太陽的熄滅,二維行星被照亮的弧邊也暗下來了,二維地球由蒸發的海洋形成的長髮也失去了光輝。

三維世界的一切跌入二維後都將死去,沒有什麼能夠活在厚度爲零的畫中。

也許二維宇宙有自己的太陽、行星和生命,但肯定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機制所構造和運行的。

就在三人專注於太陽二維化時,金星和火星也墜入二維平面,但與太陽相比,兩顆類地行星二維化的過程顯得有些平淡了。二維的火星和金星在“年輪”結構上與地球十分相似。在二維火星靠近邊緣處有許多鏤空區,那是原火星地層中含水的部分,說明火星地層中的水遠比人們預想的多。這些水稍後也凍結成不透明的白色,但沒有出現巨型雪花。巨型雪花在二維金星的外圍出現了,不過數量遠比二維地球的少,且都呈黃色,應該不是水的結晶。稍後,太陽這一側的小行星帶也被二維化,補齊了太陽系項鍊的另一半。

這時,冥王星上也出現了雪花,是小雪花,從淡紫色的天空中飄落。這是太陽二維化時被蒸發的氮和氨,隨着二維太陽的熄滅,溫度急劇降低,短命的氮氨大氣被凍結成雪花。雪越下越大,很快在方碑和“星環”號的頂部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雖然沒有云,但密密的飛雪使冥王星的天空變得模糊了,二維太陽和行星在雪幕之後變得朦朦朧朧,雪使世界暫時變得窄小了。

“你們有沒有回家的感覺?”AA在雪中舉起雙手轉着圈說。

“嗯,我正想這麼說呢。”程心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和AA一樣,在她的印象中,雪似乎只是地球上纔有的東西,剛纔在二維地球周圍看到的大雪花更加深了她的這個印象。這場在太陽系邊緣的冷暗世界中的雪,使她感到了一絲母星的溫暖。

羅輯看到了她們伸手撫摸飛雪的動作,有些擔心地說:“我說你們兩個,不會把手套摘下來吧?”

程心確實有用不戴手套的手接雪花的衝動,她想感受那絲絲的清涼,看着晶瑩的雪花在自己的體溫中融化……但理智當然制止她這樣做,如果她真的摘下手套,地球的感覺將在瞬間消失,同時失去的還有她的那隻手。那些氮氨雪花的溫度是攝氏零下二百一十度,這是氮凍結的溫度,在這樣的酷寒中,她那隻纖手很快會被凍得像玻璃一樣脆。

“孩子們,沒有家了,家已經變成一幅畫了。”羅輯拄着柺杖搖搖頭說。

這場氮氨大雪持續的時間不長,空中飄落的雪花漸漸稀疏,氮氨大氣帶來的紫色已經消失,天空重新變得黑暗清澈。可以看到,與下雪前相比,二維太陽和行星都變大了一些,這不是它們在繼續膨脹,它們的二維化已經完成,面積已經恆定,這只是表明冥王星向着二維平面又靠近了一些。

在雪完全停下來後,靠近地平線的空中出現了一個光團,其光度迅速增加,很快超過了正在熄滅中的二維太陽。肉眼看不清細節,但他們都知道那是木星所在的位置,這顆太陽系最大的行星已經墜落到二維平面上了。冥王星有着週期爲六個地球日的緩慢自轉,二維太陽系的一部分已經沉入地平線之下,他們本以爲看不到木星的毀滅了,現在看來,太陽系空間向二維跌落的速度在加快。

他們讓飛船A.I.接收來自木星的信息。現在,能收到的圖像信息已經很少,其中幾乎沒有可以識別的內容,大部分的信息都是音頻。在每一個通信和廣播頻道上,都是一片聲音的海洋,大部分是人聲,彷彿太陽系空間已被躁動的人海填滿,這聲音中有吶喊、驚叫、哭泣、狂笑……甚至還有人在唱歌,從嘈雜的聲浪中聽不清任何內容,唯一能分辨出來的是許多人在合唱,他們唱着一首莊嚴舒緩的歌,像是聖歌。程心問A.I.,是否能夠收到聯邦政府官方的信息廣播,A.I.說,政府的官方信息在地球二維化時就中斷了,再也沒有恢復過。太陽系聯邦政府沒有實現行使職責到最後一刻的諾言。

在冥王星附近的太空中,逃亡飛船仍在源源不斷地飛過。

“孩子們,該走了。”羅輯說。

“我們一起走吧!”程心說。

“有必要嗎?”羅輯笑着搖搖頭,用柺杖指指方碑的方向,“我還是在那裡舒服一些。”

“好吧,老人家,那我們等天王星二維化時再走,這樣可以多陪您一會兒。”AA說,事到如今,真的也沒必要再勸他了。即使上了“星環”號,最多能把結局推遲一個小時,他顯然不在乎這點時間;如果不是使命在身,她們也不在乎了。

“不,現在就走!”羅輯堅決地說,用柺杖使勁蹾地,這使得他在低重力下浮起來,“誰也不知道以後跌落的速度有多快,別耽誤了你們的正事。我們可以保持聯繫嘛,這和在一起是一樣的。”

程心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們走了,一定要保持聯繫啊!”

“當然,保持聯繫。”羅輯對她們舉起柺杖以示告別,然後轉身向方碑走去。低重力之下,他像是在雪地上飄行,不時用柺杖點地以減慢速度。程心和AA目送着他,直到這位面壁者、執劍人和人類最後的守墓人老邁的身影消失在方碑的大門中。

程心和AA返回“星環”號,飛船立刻起飛,推進器激起漫天的雪霧,很快達到了冥王星僅每秒一千米多的逃逸速度,進入太空軌道。從舷窗和監視畫面中她們看到,冥王星原來藍黑相間的表面現在又多了大片的雪白,用各種語言刻在大地上的“地球文明”的巨字被雪覆蓋,幾乎認不出來了。“星環”號從冥王星和它的衛星卡戎之間穿過,這兩個天體相距如此之近,有穿過峽谷的感覺。

就在這道“峽谷”中,有許多逃亡飛船形成的移動的星星,它們的速度都比“星環”號要快許多。有一艘飛船從近處飛速超過“星環”號,距離不超過一百千米,推進器的光芒照亮了卡戎平滑的表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它那三角形的船體,以及推進器噴出的近十千米長的藍色火焰。

A.I.介紹說:“那是‘邁錫尼’號,一艘中型行星際飛船,沒有配備循環生態系統,飛出太陽系後,即使船上載滿給養並且只有一個乘員,生存時間也不超過五年。”

A.I.不知道,“邁錫尼”號不可能飛出太陽系,與其他的逃亡飛船一樣,它在三維世界的生存時間不會超過三個小時了。

“星環”號飛出冥王星和卡戎構成的峽谷,把兩個暗冷的世界甩在後面,飛進浩渺的太空。這時,她們看到了二維太陽的全貌,木星的二維化已經基本完成,現在,除了天王星,太陽系的絕大部分都已經二維化。

“天啊,星空!”AA失聲喊道。

程心知道她說的是凡•高的《星空》。像啊,太像了。她腦海中那幅畫的記憶,與眼前的二維太陽系幾乎完美地重疊在一起。太空中充滿了巨大的星體,這星體所佔的面積甚至大於它們之間空間的面積,但星體的巨大並沒有給它們帶來實在感,它們像是時空的旋渦。宇宙中,空間的每一處微小的部分都在驚懼和瘋狂中流動着、翻滾着、顫抖着,像燃燒的火焰,卻只散發出酷寒。太陽和行星,所有的實體和存在,只是這時空亂流產生的幻象。

程心現在回想起兩次看到《星空》時奇怪的感覺:畫面中星空之外的部分,那火焰般的樹,暗夜中的村莊和山脈,都呈現出明顯的透視和縱深;但上方的星空卻絲毫沒有立體感,像掛在夜空中的一幅巨畫。

因爲星空是二維的。

他是怎麼畫出來的?1889年的凡•高,精神第二次崩潰的凡•高,難道真的用分裂和譫妄的意識,跨越五個多世紀的時空,看到了現在?!或者反過來,他早就看到了未來,這最後審判日的景象纔是他精神崩潰和自殺的真正原因?!

“孩子們,你們還好嗎?準備做什麼?”羅輯在一個剛彈出的信息窗口中出現了。他已經脫去了太空服,白髮和白鬚在低重力中飄浮起來,像在水中一般。他的身後,是那條準備保存一億年的隧道。

“您好!我們準備把那些文物扔到太空中去,但我們想留下《星空》。”AA說。

“都留下吧,不要扔了,帶上它們,走吧。”

這話令程心和AA很驚奇,她們對視了一眼。AA問道:“走?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你們可以去銀河系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在有生之年飛到仙女座星雲去。‘星環’號能夠以光速航行,它安裝了世界上唯一一套空間曲率驅動引擎。”

震驚令程心和AA說不出話來。

“維德死後,星環城的殘餘力量沒有放棄努力,後來,又不斷有人從監獄裡釋放出來,他們開始建設另一個秘密研究基地,知道在哪裡嗎?水星。那裡也是太陽系人跡罕至的地方。四個世紀前,那個面壁者,那個叫雷迪亞茲的,用巨型氫彈在水星上炸了一個大坑。基地就建在那個坑裡,建設過程用了三十多年,最後坑用一個大穹頂蓋上了,對外宣稱是一個研究太陽活動的機構。你們的星環集團後來也恢復運作,有了些發展,可以把基地維持下去。”

一道亮光射進舷窗,程心和AA並沒有去看外面發生了什麼。飛船A.I.提示,天王星發生“形態變化”,這意味着天王星也開始向二維跌落。在太陽另一側的海王星早已二維化,這時,冥王星與二維平面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天體了。

“維德死後第三十五年,空間曲率驅動的研究在水星基地恢復了,就從把你那截三毫米的頭髮驅動兩釐米的階段開始。研究持續了半個世紀,其間因各種原因有過幾次中斷,漸漸由理論研究過渡到技術開發。這期間的艱難和曲折我就不說了。在技術開發的最後階段,需要進行大規模的曲率驅動實驗。對於水星基地來說,這是一大障礙,一是因爲基地的力量有限,難以進行這樣的實驗;二是一旦進行實驗,必然產生大規模的航跡,這就使水星基地的真實目的暴露了。其實,這五十多年來,基地的人員流動很大,聯邦政府不可能對水星基地的內幕沒有察覺,只是由於研究和實驗的規模都很小,且研究都冠以別的名目,他們對此一直容忍了。但要進行大規模實驗,必須有政府的合作。我們去找了聯邦政府,後來雙方合作得很好。”

“禁止光速飛船研究的法律廢除了嗎?”程心問。

“沒有,政府與我們合作是因爲……”羅輯用柺杖敲擊着地面,發出均勻的嗒嗒聲——他在猶豫,“這個,暫時還是不說吧。一年前,三套曲率引擎製造完成,共進行了三次無人光速試航,第一次是一號引擎,它在距太陽一百五十天文單位的太空進入光速,以光速航行一段後返回,對於引擎本身來說,試航時間只有十分鐘左右,但對我們來說,它們在三年後才返回。第二次試航是二號和三號引擎同時進行,現在,那兩套引擎已經在奧爾特星雲之外,預計返回太陽系要在六年後了。安裝在‘星環’號上的是經過第一次試航的一號引擎。”

“可是‘星環’號上怎麼只有我們兩個人,至少應該再帶兩個男人啊?!”AA對羅輯喊道。

羅輯搖搖頭說:“來不及了,孩子。聯邦政府與星環集團的合作項目是秘密進行的,知道存在曲率引擎的人不多,知道太陽系僅存的那一套安裝在什麼地方的人更少,但還是很危險,末日到了,人心難測啊,‘星環’號將成爲全世界爭奪的對象,人們將爲它自相殘殺,最後可能什麼都不會剩下。所以,在打擊警報發佈前,必須讓‘星環’號儘快離開掩體世界,當時真的沒時間了。曹彬讓‘星環’號到冥王星來,是想讓你們接我上飛船,其實他應該讓‘星環’號從木星直接加速到光速。”

“是啊,您爲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呢?!”AA大聲問。

“我活得夠長了,就是上了飛船,也再活不了多久,在這裡做一個守墓人很合適。”

“我們去接您!”程心說。

“不要胡來,時間不多了。”

三維空間正在加速向二維平面墜落,在飛船的視野中,二維太陽已經佔據了一半的太空,它現在已經完全熄滅,是一片浩渺的暗紅色死海。這時,程心和AA 發現,二維平面並不是絕對平整的,它在波動!有一道道兩端都望不到盡頭的長波滾過二維平面,正是三維空間中類似的波動和翹曲,使“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擁有進入四維空間的通道。即使在沒有二維物質的地方,二維平面的波動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二維空間在三維中的一種自顯形,只有在平面足夠大的情況下才能產生。在“星環”號上,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加速墜落產生的空間畸變。程心看到,圓形的舷窗變成了橢圓,本來很苗條的AA變得有些矮胖,空間在墜落的方向上拉伸,但程心和AA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飛船各系統的運行也正常。

“請返回冥王星!”程心對A.I.說,然後她轉向窗口中的羅輯,“我們一定要回去,時間還是有的,天王星還在二維化!”

“目前可通信的指令者中,羅輯擁有最高指令權限,只有他才能指令‘星環’號返回冥王星。”飛船A.I.刻板地回答。

隧洞前的羅輯笑了笑,“我要是想走,剛纔就跟你們走了,我這樣歲數的人,不適合遠航了。孩子們,不要爲我操心了,我說過的,我什麼都沒有失去。準備啓動空間曲率驅動。”

羅輯的最後一句話是對飛船A.I.說的。

“航線參數?”A.I.問。

“目前航線的延長線吧,我也不知道你們要去哪兒,我想現在你們自己也不知道,要是想起了目的地,在星圖上指出來就行了,半徑五萬光年內的大部分恆星,飛船都可以自動導航到達。”

“指令執行中,空間曲率驅動引擎三十秒後啓動。”A.I.說。

“我們要進入深海液嗎?”AA問,但她心裡清楚,如果是常規推進,這樣級別的加速度,進入什麼液都要被壓成薄餅的。

“不需要任何準備,這是空間驅動,沒有過載。”

“曲率驅動引擎啓動,系統運行正常。空間扭矩:23.8。推進曲率比:3.41∶1;‘星環’號將在六十四分十八秒後進入光速。”

在程心和AA的感覺中,A.I.宣佈的啓動更像是停機,因爲周圍突然安靜下來,而且這安靜一直持續下去。她們知道,安靜是由於聚變發動機停機所至,聚變堆和推進器產生的嗡嗡聲消失了,但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來填補,真的很難相信有什麼東西啓動了。

不過,曲率驅動的跡象還是出現了。空間畸變漸漸消失,舷窗重新變圓,AA也恢復了苗條。透過舷窗看外面,附近的逃亡飛船仍在超越“星環”號,但超越的速度明顯變慢了。

這時,飛船A.I.播出了一段正在進行的逃亡飛船間的音頻通信,可能是它感覺通信的內容與“星環”號有關才播出的。

“快看,那艘船怎麼加速那麼快?!”一個女人尖叫道。

“哦,天啊,裡面的人會被壓成肉膜的。”一個男人說。

然後出現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這些白癡,那樣的加速飛船也會被壓扁!可它沒有,那不是聚變發動機,那是空間曲率驅動!”

“曲率引擎?!光速飛船?!光速飛船!”

“看來傳聞是真的了,他們自己在秘密建造光速飛船,自己逃跑……”

“啊呀呀呀呀!啊!!啊!!!”這是第一個女人的聲音。

“前面的,攔截它!撞死它!!”

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啊!他們能達到逃逸速度,他們能逃掉!他們能活!!啊啊啊!!我要光速飛船!!攔住它呀!掐死裡面的!!”

……

這時又出現一聲尖叫,來自飛船內部,是AA發出的:“天啊!冥王星怎麼變成兩個了?!”

程心轉向那個信息窗口,裡面顯示着飛船監視系統拍攝的冥王星的畫面,這時冥王星已經遠去,但還能夠清晰地看到,正如AA所說,冥王星與它的衛星卡戎都變成了兩個,相距不遠地並列着。程心還發現,被複制的不僅僅是冥王星,二維平面背景上的景觀也有部分重現,就像在圖像處理軟件中框選並複製了一個區域後稍稍移開一樣。

“那是因爲在‘星環’號的航跡中,光速變慢了。”羅輯解釋說,他的圖像已經開始扭曲,但聲音仍很清晰,“你們看到的其中一個冥王星,是慢光速傳過來的圖像。在這個過程中,冥王星還在運行中,它移出了航跡的範圍,又通過正常光速傳來一個圖像,你們就看到兩個了。”

“光速變慢?”程心敏感地覺察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羅輯繼續說:“聽說你們是從肥皂小船悟出曲率驅動的,那我現在問一句:小船在浴盆中航行到達對岸後,你們有沒有把它拿回來,放到浴盆裡再試一次?”

當時沒有,由於擔心智子,程心把小船扔到一邊去了,但很容易想出結果。

“小船不會再動了,因爲第一次航行後,水的張力已經被減小了。”程心說。

“很對,光速飛船也一樣。在曲率驅動的航跡上,空間的結構也被改變了,如果把同樣的第二艘曲率驅動飛船放在第一艘飛船的航跡範圍裡,它將寸步難行。在航跡空間中,必須使用功率更大的曲率引擎,這時,空間曲率驅動仍能夠使飛船達到航跡空間的最高速度,但這個速度比第一次航行時達到的最高速度要低得多。換句話說,在航跡空間裡,真空光速降低了。”

“能降低到多少?”

“從理論上說能降到零,但在實際中幾乎不可能做到。不過,把‘星環’號的曲率引擎的空間扭矩調到足夠大,可以使航跡空間的光速降到人們夢寐以求的每秒16.7千米。”

“這就是……”AA盯着羅輯的影像說。

這就是黑域了,程心這樣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就是黑域。”羅輯說,“當然,要產生容納一個恆星系的黑域,一艘飛船是遠遠不夠的。據計算,生成容納太陽系的黑域需要一千多艘曲率驅動飛船,這些飛船以太陽爲中心,放射狀地朝各個不同的方向加速到光速,它們產生的航跡在擴散中連成一體,形成一個籠罩整個太陽系的球體,這個球體中的光速爲每秒16.7千米,這就是低光速黑洞,就是黑域。”

“黑域是光速飛船產生的!”AA說。

在宇宙中,曲率驅動航跡既可以成爲危險標誌,也能成爲安全聲明。如果航跡在一個世界旁邊,是前者;如果把這個世界包裹在其中,則是後者。就像一個手拿絞索的人,他是危險的;但如果他把絞索套到自己的脖子上,他就變成安全的了。

“是的,但這點知道得很晚。在曲率驅動的研究中,實驗是領先於理論的,你知道,這也是維德的風格。很多實驗中的發現在理論上無法解釋,沒有理論指導,也就很難有意識地去注意一些現象。在研究初期,就是驅動你頭髮的那個階段,曲率驅動產生的尾跡很少很淡薄,沒有被注意到。其實當時有很多跡象,比如那些尾跡擴散後,低光速曾使附近一些計算機的量子集成電路出現故障,但還是沒人往這方面想。後來隨着實驗規模增大,人們才發現了曲率驅動尾跡的秘密。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聯邦政府才同意與我們合作。這時,可以說他們對這個事業是傾盡全力的,政府投入了巨大的力量研製光速飛船,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羅輯搖頭嘆息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從星環城事件到水星基地建立完成,這中間有三十五年,寶貴的三十五年耽誤了。”程心替他把話說了出來。

羅輯默默地點點頭,他看程心的目光已經沒有了慈愛,像最後審判日的火炬,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那目光分明在說:孩子,看看你幹了什麼?

現在程心知道,地球文明的三條生存之路:掩體、黑域和光速飛船,其中只有光速飛船是真正的活路。

雲天明指出了這條活路,但她把這條路堵死了。

如果她沒有制止維德,星環城有可能獲得獨立,即使是暫時的、有限的獨立,也有可能促使他們發現曲率驅動的尾跡效應,這將使聯邦政府改變對光速飛船的態度,進而使人類有足夠的時間建造那一千多艘光速飛船,進而有可能建造黑域,避免這次維度打擊。

那時,人類會分成兩部分,想飛向星空的和想在黑域中過安樂生活的,前者乘光速飛船離去,爲後者留下黑域,各得其所。

她終於還是犯了第二次錯誤。

她兩次處於僅次於上帝的位置上,卻兩次以愛的名義把世界推向深淵,而這一次已沒人能爲她挽回。

她開始恨一個人,這人就是維德,她恨他竟然遵守了諾言。爲什麼遵守?男人的尊嚴,還是爲了她?當然,程心也明白,維德當時並不知道曲率驅動的尾跡效應,他研製光速飛船的目的,就像那個不知名的星環城戰士所說,是在爲自由而戰,爲成爲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戰,爲了太陽系外那千萬個美妙的世界而戰。如果他知道光速飛船是人類唯一活路的話,她相信他是不會受到諾言限制的。

但是不要推卸責任,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僅次於上帝,只要在那個位置上,就不可能推卸責任。

不久前在冥王星上時,程心剛剛經歷了一生中最輕鬆的時刻。其實面對世界末日的人是最輕鬆的,所有的責任和負擔都已卸下,所有的擔憂和焦慮都已消散,人生回到了從母腹出生時最單純的狀態。程心那時只需平靜地等待,等待着在這如詩如畫的毀滅中,成爲太陽系巨畫的一部分。

但現在,一切都反過來了。早期宇宙學曾有過一個悖論,認爲如果宇宙無限,具有無限數量的天體的引力相疊加,將使宇宙中的每一點都受到無窮大的引力。程心這時感覺自己真的受到了無窮大的引力,這引力來自宇宙的各個方向,無情地撕扯着她的靈魂。一百二十七年前,她作爲執劍人的最後時刻那可怕的幻覺又出現了,四十億年的時光沉積在她上方,讓她窒息。太空中充滿了眼睛,都在盯着她,恐龍的眼睛,三葉蟲和螞蟻的眼睛,鳥和蝴蝶的眼睛,細菌的眼睛……僅地球上生活過的人類的眼睛就有一千億雙。

程心看到了AA的眼睛,讀出了她目光中的話:你終於還是遇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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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知道自己必須活下去,她和AA將是地球文明僅存的兩個人,如果她去死,就等於殺了地球人類的一半,她只能活下去,這真是與她的失誤極其相稱的懲罰。

可是,前方的航程一片空白,她心中的太空不再是黑色的,而是變成了虛無的顏色。去哪裡還有什麼意義?

“我們去哪兒?”程心喃喃地問道。

“去找他們。”羅輯說,這時他的圖像更加模糊,而且變成了黑白的。

這話像閃電般照亮了程心黑色的思緒,她和AA對視了一眼,她們當然明白“他們”的含意。

羅輯接着說:“他們還在,五年前掩體世界收到了他們發出的引力波信息,很簡短的信息,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星環’號在航行時會定期發出呼喚他們的引力波信號,也許你們能找到他們,或者他們找到你們。”

這時,羅輯的黑白影像也消失了,但仍能聽到他的聲音,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哦,要進畫裡了,孩子們,走好。”

來自冥王星的信號徹底中斷了。

從監視系統的畫面上看到,冥王星亮起來了,並開始在二維中擴散,顯然博物館所在的區域是最先接觸二維平面的。

“星環”號的速度所產生的多普勒效應已經能夠觀察到,從單個的星星看不出什麼,但總體來看,前方的星光微微偏藍,後方則偏紅,這種色彩的變化在後面的二維太陽系中也能看出來。

外面已經看不到逃亡飛船了,“星環”號全部超過了它們。現在,所有的逃亡飛船正雨點般地跌落到二維平面上。

來自太陽系的音頻信號已經很稀疏了,都是很短促的話音,由於多普勒效應導致的信號頻率變化,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像是吟唱一般:

“我們已經很近了!你們在我們後面嗎……”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沒有痛苦,我告訴你們,就一瞬間的事……”

“到了現在你還不相信我,那好,不要相信好了……”

“是的,寶貝,會變得很薄……”

“到這邊來!我們要在一起……”

……

程心和AA靜靜地聽着,信號越來越稀疏,聲音出現的間隔越來越長,又過了三十分鐘,她們終於聽到了太陽系傳出的最後一個人聲:

“啊——”

這聲呼喊戛然而止,在以後的時間裡,萬籟俱寂。這幅名爲太陽系的二維巨畫完成了。

“星環”號仍在向二維平面跌落,它已經達到的高速度只是減緩了跌落的進程,飛船仍未達到二維跌落區的逃逸速度。這時,“星環”號是太陽系唯一還處於二維空間之外的人造物體,程心和AA是僅有的畫外人。“星環”號距二維平面已經很近了,從這個角度看去,二維太陽已經變得很扁平,像從海岸看大海一樣,它那不再發光的暗紅色平面無邊無際。剛剛二維化的冥王星這時變得很大,且以肉眼能夠覺察的速度繼續變大。程心看着二維冥王星那精緻的“年輪”,想從中找出博物館的痕跡,但沒找到,它畢竟太小了。三維空間向二維跌落的洪流似乎不可抗拒,程心這時有些懷疑,曲率引擎是否真的能使飛船進入光速,她真的希望一切就此終結,但這時,飛船A.I.說話了:

“‘星環’號將在180秒後進入光速,請指定航線。”

“我們不知道去哪兒呀……”AA茫然地說。

“你們可以在進入光速後指定航線,但在飛船參照系中,光速航行的時間很短,可能越過目的地,所以最好現在就指定。”

“我們不知道去哪裡找他們。”程心說,“他們”的存在使未來有了些亮色,但仍是一片茫然。

AA突然抓住程心的手說:“你忘記了,宇宙中除了他們,還有他!”

是的,還有他。程心瞬間被強烈的思念淹沒了,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渴望見到一個人。

“你們有個約會!”AA說。

“是的,我們有個約會。”程心機械地回答,感情的激盪使她處於呆滯狀態。

“那就去你們的星星!”

“好的,去我們的星星。”程心激動地對AA說。然後她問飛船A.I.,“能夠定位DX3906恆星嗎,這是危機紀元初的編號?”

“可以,這顆恆星現在的編號是S74390E2,請確認。”

她們面前顯示出大幅的全息星圖,範圍是太陽系周圍半徑五百光年,一顆恆星閃耀着醒目的紅光,被一個白色的箭頭所標識;程心太熟悉那顆星了。

“是的,就是它,我們去那裡吧。”程心點點頭說。

“航線初始化完畢,‘星環’號在五十秒後進入光速。”

星圖消失,切換成外部全景顯示模式,飛船環境全部隱去,程心和AA如同懸浮在太空中一樣,A.I.以前從未使用過這種顯示模式。航向的前方,是銀河系的星海,這時已經變成了純藍色,真的讓人想起了海洋;後方,是二維太陽系,二維太陽和行星都籠罩在如血的紅色中。

突然,宇宙發生了劇變,前方的所有星星都朝航向所指的方向聚集,彷彿這一半宇宙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大碗,羣星都在向碗底滑落,很快在正前方聚成密密的一團,已經分辨不出單個的星星,它們凝成一個光團,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發出璀璨的藍光。不時有零星的星星從光團中飛出,劃過漆黑的空間快速向後飛去,它們的色彩不斷變化,從藍變成綠,再變成黃色,當它越過飛船後,則變成了紅色。在飛船的後方,二維太陽系和羣星一起凝聚成紅色的一團,像在宇宙盡頭熊熊燃燒的篝火。

“星環”號以光速向雲天明送給程心的星星飛去。

(本章完)

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上部 面壁者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2:黑暗森林_上部 面壁者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2:黑暗森林_序章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上部 面壁者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2:黑暗森林_序章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2:黑暗森林_序章三體2:黑暗森林_上部 面壁者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上部 面壁者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2:黑暗森林_序章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三體2:黑暗森林_序章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二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三部三體2:黑暗森林_上部 面壁者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2:黑暗森林_序章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四部三體3:死神永生_紀年對照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五部三體3:死神永生_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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