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2:黑暗森林_下部 黑暗森林

黑暗出現了,這之前連黑暗都沒有,只有虛無。虛無是無色彩的,虛無什麼都沒有,有黑暗,至少意味着出現了空間。很快,黑暗的空間中出現了一些擾動,像穿透一切的微風,這是時間流逝的感覺。之前的虛無是沒有時間的,現在時間也出現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現是在很長時間以後,開始,只是一片沒有形狀的亮斑,又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世界的形狀才顯現出來。剛剛復活的意識在努力分辨着,最初看清的是幾根橫空而過的透明細管,然後是管道後面的一張俯視着的人臉,人臉很快消失,露出發着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羅輯從冬眠中醒來。

那張臉又出現了,是一個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着羅輯說:“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穿着的白大褂閃動起來,映出了一片鮮豔的玫瑰,然後漸漸變淡消失。在他後面的談話中,白大褂不斷配合着他的表情和情緒,顯示出不同的賞心悅目的圖像,有大海、晚霞和細雨中的樹林。他說羅輯的病已經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甦醒過程也很順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復期,他就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身體機能……

羅輯的思維仍處於初醒的遲鈍狀態,對醫生的話,他只抓住了一個信息:現在是危機紀年205年,自己已經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羅輯感覺醫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發現普通話的語音變化並不大,只是其中夾雜着大量的英文單詞。在醫生說話的同時,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說的內容,顯然是實時的語音識別,也許是爲了便於甦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單詞都換成了漢字。

醫生最後說,羅輯已經可以從甦醒室轉到普通監護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變爲星空的黃昏圖景以表示“再見”。同時,羅輯的牀開始自己移動,在即將移出甦醒室的門時,羅輯聽到醫生喊了聲“下一個”,他吃力地扭過頭,看到又有一張牀移進甦醒室,牀上也有一個顯然是剛從冬眠室中送來的人。那張牀很快移入了一堆儀器中間,醫生的白大褂變成純白色,他用手指在牆上點了一下,有三分之一的牆面被激活成顯示屏,上面顯示着複雜的曲線和數據,醫生開始緊張地操作。

羅輯這時明白,自己的甦醒可能並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這裡進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個醫生很友善,羅輯在他眼中顯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甦醒室中一樣,走廊中沒有燈,亮光也是直接從牆壁發出的,雖然很柔和,還是讓羅輯眯起了雙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時,這一段走廊的牆壁暗了下來,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隨着他的牀移動。當他的眼睛適應光亮又睜大時,這移動的一段也隨之亮了起來,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適的範圍內。看來,走廊的光度調節系統能夠監測他的瞳孔變化。

從這件事看,這是一個很人性化的時代。

這大大出乎羅輯的預料。

在緩緩移過的走廊牆壁上,羅輯也看到了許多被激活的顯示區,它們大小不一,隨機點綴在牆上,其中一部分還顯示着羅輯來不及看清的動態圖像,好像是使用者離開時忘記關閉而留下的。

羅輯不時與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動行走的病牀交錯而過,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腳底和牀的輪子與地面的接觸處,都壓出了發光的水樣的波紋,就像在他自己的時代用手指接觸液晶顯示屏時出現的那樣。整個長長的走廊,給他的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潔淨,潔淨得像是電腦中的三維動畫,但羅輯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移動於其中,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寧靜和舒適。

最令羅輯心動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們,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潔高雅,走近時,都親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還向他揮揮手。他們的衣服也都映出絢美的圖案,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有的寫實有的抽象。羅輯被他們的目光所懾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們所在地區和時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經看到過一組由歐洲攝影師拍攝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滯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鈍,看不到一點生氣。現在,這個新時代的人看到羅輯的眼睛時,可能也是那種感覺了。在與羅輯相視的目光中,充滿着睿智的生機,以及他在自己的時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誠、理解和愛意。但從心靈的最深處打動羅輯的,是人們目光中的自信,這種陽光般的自信充滿了每一雙眼睛,顯然已經成爲新時代人們的精神背景。

這似乎不像是一個絕望的時代,這再次令羅輯深感意外。

羅輯的牀無聲地移入監護室,他看到這裡已經有兩個冬眠甦醒者了,他們有一位躺在牀上,靠門的另一位則在護士的幫助下收拾東西,好像已經準備離開了。從他們的目光中,羅輯立刻認出了兩位都是自己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眼睛像時光之窗,讓羅輯又瞥了一眼自己來自的那個灰色的時代。

“他們怎麼能這樣?我是他們的祖爺爺!”羅輯聽到要離開的冬眠者抱怨說。

“您不能在他們面前賣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間不算做年齡,所以在老人面前您還是晚輩……我們走吧,他們在接待室等好長時間了。”護士說,羅輯注意到,她說話時盡力避免出現英文詞,但一些漢語詞彙在她口中顯得很生澀,她等於是在說古漢語了,有時不得不說現代語言時,牆上就會相應地顯示出古漢語的譯文。

“我連那些人的話都聽不太懂,夾那麼多鳥語!”冬眠者說,和護士各提了一個包走出門去。

“到了這個時代,您總得學習,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羅輯聽到護士在門外說,他已經能夠不費力地聽懂現代語言了,但還是不明白護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你好,是因爲生病冬眠的吧?”和羅輯鄰牀的冬眠者問,他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

羅輯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年輕人笑着鼓勵他說:“你能說話的,使勁說!”

“你好。”羅輯終於嘶啞地說出聲來。

年輕人點點頭,“剛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爲逃避現實到這兒來的,哦,我叫熊文。”

“這兒……怎麼樣?”羅輯問,說話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剛醒來五天。不過,嗯,這肯定是個好時候,但對我們來說,融入社會肯定是有困難的,主要是醒來得太早了,再晚幾年就好了。”

“晚幾年,那不是更困難嗎?”

“不,現在還是戰爭時期,社會顧不上我們,再晚幾十年,和談之後,就是太平盛世了。”

“和談?和誰?”

“當然是三體世界。”

被熊文最後這句話所震撼,羅輯努力想坐起來,一個護士走進來,幫助他在牀上半坐着。

“它們說要和談了嗎?”羅輯急切地問。

“還沒有,但他們肯定沒別的選擇了。”熊文說着,以很敏捷的動作翻身從牀上下來,坐到了羅輯的牀上,很顯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甦醒者介紹這個時代的樂趣了,“你還不知道,人類現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麼?”

“人類的太空戰艦很厲害了,比三體人的戰艦厲害多了!”

“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先別說那些超級武器,就說速度吧,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體人的快多了!”

羅輯將懷疑的目光轉向護士,這才發現她十分美麗,這個時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着點點頭,“是這樣。”

熊文接着說:“而且,你知道太空艦隊有多少這樣的戰艦嗎?告訴你,兩千艘!比三體人多一倍!而且還在壯大!”

羅輯再次將目光轉向護士,她又點點頭。

“知道三體艦隊現在是個什麼慘樣兒嗎?這兩個世紀他們又過了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塵埃。最近的一次聽他們說是在四年前,望遠鏡觀測到三體艦隊的隊形變得稀稀拉拉,潰不成軍,有一大半戰艦早就停止了加速,穿過塵埃時又減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陽系,可能早就是壞掉的‘幽靈船’了。按現在的速度推算,兩個世紀後能按時到達的不超過三百艘。不過有一個三體探測器很快就要到達太陽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個落在後面,三年後也要到了。”

“探測器……是什麼?”羅輯不解地問。

護士說:“我們不鼓勵你們互相交流現實信息,前面的甦醒者知道這些後好多天都平靜不下來,這不利於恢復。”

“高興嘛……這有什麼?”熊文不以爲然地說,然後回到自己的牀上,躺在那裡看着發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嘆道,“孩子們真行,孩子們真行啊!”

“誰是孩子?”護士很不滿地說,“冬眠期不算年齡的,你纔是孩子呢。”不過在羅輯看來,這女孩兒真的比熊文還要小,只是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從外表判斷年齡可能不準確。

護士對羅輯說:“從你們那時來的人都挺絕望的,其實呢,事情真沒那麼嚴重。”

在羅輯聽來,這是天使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倒是變成了一個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所經歷的可怖的一切大人們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說話時,她的護士服上映出了一輪飛快升起的朝陽,在金色的陽光下,原本枯黃的大地迅速變綠,花兒在瘋狂地開放……

護士走後,羅輯問熊文:“面壁計劃怎麼樣了?”

熊文迷惑地搖搖頭,“面壁……沒聽說過。”

羅輯問了他進入冬眠的時間,是在面壁計劃出現以前,那時冬眠很昂貴,他家裡一定很有錢。但如果在這五天時間裡他都沒有聽說過面壁計劃,就說明它在這個時代即使沒被遺忘,也已經不重要了。

接下來,從兩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羅輯見識了新時代的技術水平。

在進入監控室不久,護士端來了羅輯甦醒後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醬麪包等,量很少,護士說他的腸胃功能還在恢復中。羅輯咬了一口麪包,感覺像在嚼鋸末。

“你的味覺也在恢復中。”護士說。

“恢復了就會覺得更難吃。”熊文說。

護士笑笑,“當然不像你們那時地裡長出來的那麼好吃。”

“那這是從哪兒來的?”羅輯嚼着麪包口齒不清地問。

“工廠裡生產出來的唄。”

“你們能合成糧食了?”

熊文替護士回答:“不合成也沒辦法,地裡幾乎不能長莊稼了。”

羅輯很爲熊文感到遺憾,他屬於自己時代的那種已獲得技術免疫力的人,對任何科技奇蹟都無動於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賞這個新時代。

接下來的第二個發現則令羅輯十分震驚,雖然事情仍然很平淡。護士指着那個牛奶杯告訴羅輯,這是特別爲他們準備的加熱杯,這時的人們普遍不喝熱飲,連咖啡都是涼的,如果喝涼牛奶不習慣,可以加熱,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個滑動鈕推到想要的溫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後,羅輯仔細打量着杯子,它看上去是一個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顯然加熱的熱源就在那裡。可是羅輯反覆察看,除了那個滑動開關外沒有任何東西,他使勁擰杯子底,但底部與杯子是一體化的。

“不要亂動這裡的用品,你們還不瞭解,會有危險的。”護士看到羅輯的舉動後說。

“我想知道它從哪兒充電。”

“充……電?”護士生澀地重複着這個她顯然第一次聽到的詞。

“就是Charge,recharge。”羅輯提示說,護士仍然迷惑地搖搖頭。

“不是充電式的……那裡面的電池用完了怎麼辦呢?”

“電池?”

“就是Battery呀,你們現在沒有電池了嗎?”看到護士又搖頭,羅輯說,“那這杯子裡的電從哪兒來?”

“電?到處都有電啊。”護士很不以爲然地說。

“杯子裡的電用不完?”

“用不完。”護士點點頭說。

“永遠用不完?”

“永遠用不完,電怎麼會用完呢。”

護士走後,羅輯仍捧着那個杯子不放,他沒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覺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實是捧着一個人類千古夢想的聖物——捧着的是永動機。如果人類真的得到了無盡的能量,那他們幾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現在他相信了美麗護士的話:事情可能真的沒那麼嚴重。

當醫生來到監護室進行例行檢查時,羅輯向他問起了面壁計劃。

“知道,一個古代的笑話。”醫生隨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麼樣了?”

“好像是一個自殺了,另一個被石頭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兩個世紀了吧。”

“還有兩個呢?”

“不知道,還在冬眠中吧。”

“其中有一位中國人,您知道他嗎?”羅輯小心翼翼地問,緊張地盯着醫生的眼睛。

“你是說那個對着一顆星星發咒語的人吧?在近代史課上好像提到過。”護士插嘴說。

“對對,他現在……”羅輯說。

“不知道,好像還在冬眠吧,我不太關心這些事兒。”醫生心不在焉地說。

“那顆星星呢?就是他詛咒的那顆帶有行星的恆星,怎麼樣了?”羅輯問,心懸了起來。

“能怎麼樣呢,應該還在那兒吧……咒語?笑話。”

“關於那顆星星,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反正我沒聽說過,你呢?”醫生問護士。

“我也沒有。”護士搖搖頭,“那時的世界給嚇壞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

“後來呢?”羅輯長出一口氣問。

“後來,就是大低谷了。”醫生說。

“大低谷?那是怎麼回事?”

“以後都會知道的,現在好好休息吧。”醫生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不過關於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他轉身走的時候,白大褂上出現了翻滾的烏雲,護士的衣服上則映出了許多雙大眼睛,有的目光驚懼,有的含着淚。

醫生和護士走後,羅輯在牀上呆坐了很長時間,喃喃自語道:“笑話,真的是古代的笑話。”接着他獨自笑了起來,先是無聲地笑,然後哈哈大笑,牀和他一起發顫,嚇得熊文要叫醫生。

“沒事兒,睡吧。”羅輯對他說,然後自顧自地躺下,很快進入了甦醒後的第一次睡眠。

他夢見了莊顏和孩子,莊顏仍在雪地中走着,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着了。

當羅輯醒來後,護士走了進來,對他說早上好,她的聲音很低,顯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現在是早上嗎?這房間裡怎麼沒有窗戶?”羅輯四下看看問道。

“牆壁的任何一處都能變得透明,不過醫生認爲你們現在還不適合看外面,挺陌生的,會分散精神影響休息。”

“甦醒這麼長時間了,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這也影響休息。”羅輯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號人。”

護士笑笑說:“沒關係,我就要下班了,帶你出去看看怎麼樣?早餐回來再吃吧。”

羅輯很興奮地跟着護士來到值班室,他打量着這裡,陳設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麼,其他則完全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房間裡沒有電腦和類似的設施,因爲牆壁上到處都可以激活成顯示屏,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引起羅輯注意的是擺在門邊的三把雨傘,它們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傘。令羅輯驚奇的是它們顯得很笨重,難道這個時代沒有摺疊傘了嗎?

護士從更衣室出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閃亮的動態圖像外,這個時代女孩子衣着款式的變化至少在羅輯的想象範圍之內,與自己的時代相比,主要是凸現了不對稱性,他很高興在一百八十五年後,還能在一個女孩子的服裝上得到美感。護士從那三把傘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傘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嗎?”

女孩兒搖搖頭,“你以爲我拿的是……傘吧。”她很生疏地說出後面那個字。

“那這是什麼?”羅輯指着她肩上的“傘”問,本以爲她會說出一個很新奇的名稱,但不是那樣。

“我的自行車啊。”她說。

他們來到走廊上時,羅輯問:“你家離這裡遠嗎?”

“你要是說我住的地方,不是太遠吧,騎車十幾分鍾。”她說完站住,用那雙動人的眼睛看着羅輯,說出了讓他吃驚的話:“現在沒有家了,誰都沒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後就沒有了,這可是你要適應的第一件事。”

“這第一件事我就適應不了。”

“不會吧,我從歷史課上知道,你們那時婚姻家庭就已經開始解體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願受束縛,要過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歷史課。

我就曾是那樣一個人,可後來……羅輯心裡想,從甦醒的那一刻起,莊顏和孩子就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思想,已經成爲他意識桌面上的壁紙,每時每刻都在顯現。但現在這裡的人都不認識他,情況不明朗,他雖在思念的煎熬中,還是不敢貿然打聽她們的下落。

他們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後穿過一個自動門,羅輯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條狹長的平臺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外面了。

“好藍的天啊!”這是他對外部世界發出的第一聲驚呼。

“不會吧,哪兒有你們那時藍啊。”

肯定比那時藍,藍多了。羅輯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只是沉浸在這無邊湛藍的擁抱中,任心靈在其中融化,然後有一閃念的疑問:我真到天堂了嗎?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純淨的藍天,只在生活過五年的那個與世隔絕的伊甸園中見過,只是這個藍天上沒有那麼多白雲,只在西天有極淡的兩抹,像是誰不經意塗上去的,東方剛剛升起的太陽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氣中有一種明亮的晶瑩,邊緣像是沾着露水。

羅輯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陣眩暈,他身處高處,而從這裡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識到,是城市。開始他以爲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細長的樹幹直插天穹,每根樹幹上都伸出與其垂直的長短不一的樹枝,而城市的建築就像葉子似的掛在這些樹枝上。建築的分佈似乎很隨意,不同大樹上的葉子有疏有密。羅輯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甦醒中心其實就是一棵大樹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葉子裡,現在,他們正站在懸掛這片葉子的一根樹枝上,這就是他看到的那條伸延到前方的狹長平臺。回頭,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這棵大樹的樹幹,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們所在的樹枝可能位於樹的中上部,向上或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樹枝和掛在上面的建築葉子。(後來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樹××枝××葉。)近看,這些樹枝在空中形成錯綜的橋樑網絡,只是所有橋樑的一端都懸空。

“這是什麼地方?”羅輯問。

“北京啊。”

羅輯看看護士,她在朝陽中更加美麗動人,再看看被她稱做北京的地方,他問:“市中心在哪兒?”

“那個方向,我們在西四環外,差不多能看到整個城市呢。”

羅輯向護士所指的遠方眺望了好一會兒,大聲喊道:“不可能!怎麼可能什麼都沒留下來?!”

“你要留下什麼?你們那時這裡還什麼都沒有呢!”

“怎麼沒有?!故宮呢?景山呢?天安門和國貿大廈呢?才一百多年,不至於全拆了吧?!”

“你說的那些都還在啊。”

“在哪兒?”

“在地面上啊。”

看着羅輯驚恐萬狀的樣子,護士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站不住了扶着旁邊的欄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對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們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時間旅行到你們那會兒,你可以報復我一次,別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會給驚成你這樣兒的,呵呵呵……”

“可……這……”羅輯向上伸出雙手。

“天是假的,太陽也是假的。”女孩兒努力收住笑說,“當然,說是假的也不對,是從上面的一萬米高空拍的圖像,在下面放映出來的,也算是真的吧。”

“城市爲什麼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這麼深?”

“當然是爲了戰爭,你想想,末日之戰時地面還不是一片火海?當然,這也是過去的想法,大低谷時代結束後,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發展了。”

“現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

“大部分是吧。”

羅輯再次打量這個世界,他現在明白了,所有大樹的樹幹都是支撐地下世界穹頂的支柱,同時也被用做懸掛城市建築的基柱。

“你不會得幽閉症的,看看天空多廣闊!到地面上看天可沒這麼好。”

羅輯再次仰望藍天——或說藍天的投影,這一次,他發現了天上的一些小東西,開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幾個,後來眼睛適應了,發現它們數量很多,佈滿了天空。很奇怪,這些天上的物體竟讓他聯想到一個毫不相關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寶店的展櫃。那是在成爲面壁者之前,他愛上了想象中的莊顏,有一次,竟癡迷到要爲想象中的天使買一件禮物。他來到了那家珠寶店,在展櫃中看到了許多白金項鍊掛件,那些掛件細小精緻,攤放在一張黑色絨布上,在聚光燈下銀光閃閃。如果把那黑色絨布變成藍色,就很像現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艦隊嗎?”羅輯激動地問。

“不是,艦隊從這兒看不到的,它們都在小行星帶以外呢。這些嘛,什麼都有,能看清形狀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個亮點兒的是民用飛船。不過有時候也有軍艦回到軌道上,它們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着看……好了,我要走了,你儘快回去吧,這裡風很大的。”

羅輯轉身剛要道別,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到女孩兒把那傘——或她說的自行車——像揹包似的背到後背上,然後傘從她後面立了起來,在她頭上展開來,形成了兩個同軸的螺旋槳,它們無聲地轉動起來——是相互反向轉動,以抵消轉動力矩。女孩兒慢慢升起,向旁邊跳出欄杆,躍入那讓羅輯目眩的深淵中。她懸浮在空中對羅輯大聲說:

“你看到了,現在是個挺不錯的時代,就把你的過去當做一場夢吧。明天見!”

她輕盈地飛去,小螺旋槳攪動着陽光,遠遠地飛過兩棵巨樹之間,變成了一隻小小的蜻蜓,有一羣羣這樣的蜻蜓在城市的巨樹間飛翔,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飛行的車流,像海底植物間川流不息的魚羣。朝陽照進了城市,被巨樹分隔成一縷縷光柱,給空中的車流鍍上了一層金輝。

面對這美麗的新世界,羅輯淚流滿面,新生的感覺滲透了他的每一個細胞。過去真的是一場夢了。

當羅輯見到接待室中的那個歐洲面孔的人時,總覺得他身上有些與衆不同的地方,後來發現是他穿的西裝不閃爍也不映出圖像,像過去時代的衣服一樣,這也許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同羅輯握手致意後,來人自我介紹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的甦醒就是我奉聯席會議的指示安排的,現在,我們將一起參加面壁計劃的最後一次聽證會。哦,我的話您能聽懂嗎?英語的變化很大。”

在聽到喬納森說話時,這幾天羅輯由現代漢語的變化所產生的對西方文化入侵的擔憂消失了,喬納森的英語中也夾雜着漢語詞彙,如“面壁計劃”就是用漢語說的,這樣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語和使用人數最多的漢語將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爲一種強大的世界語言。羅輯後來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語種也在發生着融合現象。

羅輯能夠聽懂喬納森的話,他想:過去不是夢,過去還是找上門來了。但聽到“最後一次”這幾個字,他感覺這一切還是有希望能儘快了結。

喬納森回頭看看,好像是在覈實門關嚴了沒有。然後他走到牆邊,激活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上面簡單地點了幾下後,包括天花板在內的五面牆壁全部消失在了它們顯示的全息圖像中。

這時,羅輯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會議大廳中,雖然一切都變化很大,牆壁和大圓桌都發出柔光,但這裡的設計者顯然想努力複製舊時代的風格,從大圓桌、主席臺和總體佈局體現的懷舊情結中,羅輯立刻就知道這是哪裡。現在會場還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會議桌上分發文件,羅輯很驚奇地發現現在還在用紙質文件,就像喬納森的衣服一樣,這應該也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喬納森說:“現在遠程會議已經是慣例,我們以這種方式參加,不影響會議的重要性和嚴肅性。現在離會議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您好像對外界還不太瞭解,是否需要我簡單介紹一下現在世界的基本狀況?”

羅輯點點頭:“當然,謝謝。”

喬納森指着會場說:“只能最簡略地說一下,先說說國家的情況。歐洲成爲一個國家,叫歐洲聯合體,簡稱歐聯,包括東歐和西歐,但不包括俄羅斯的歐洲部分;俄羅斯與白俄羅斯合併,國名仍叫俄羅斯聯邦;加拿大的法語區和英語區分裂爲兩個國家;其他地區也有一些變化,但主要的就是這些了。”

羅輯很吃驚,“就這麼點兒變化?都快兩個世紀了,我以爲世界已經面目全非了。”

喬納森背對着會場,對羅輯重重地點點頭,“面目全非了,羅輯博士,世界確實已經面目全非了。”

“不是啊,這些變化在我們的時代就已經出現端倪了。”

“但有一點你們預料不到:現在已經沒有大國,在國際政治中,所有的國家都衰落了。”

“所有的國家?那誰崛起了?”

“一種國家之外的實體:太空艦隊。”

羅輯想了好長時間,才理解了喬納森這話的含義,“你是說,太空艦隊獨立了?”

“是的,艦隊不屬於任何國家,它們成爲了獨立的政治和經濟實體,也像國家一樣成爲了聯合國的成員。目前,太陽系有三大艦隊: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它們的名稱只是說明各艦隊的主要起源地,但艦隊本身與它們的起源地已經沒有任何隸屬關係,它們是完全獨立的。三大艦隊中的每一支,都擁有你們時代超級大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

“我的天啊……”羅輯感嘆道。

“但不要誤會,地球並非處於軍政府的統治下,艦隊的領土和主權範圍都在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會內部事務,這是由聯合國憲章規定的。所以,現在人類世界分爲兩個國際:傳統的地球國際和新出現的艦隊國際。三大艦隊組成太陽系艦隊,原來的行星防禦理事會演變成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是太陽系艦隊名義上的最高指揮機構,但與聯合國的情況一樣,它只有協調功能,沒有實際權力。其實太陽系艦隊本身也是名義上的,人類太空武裝力量的實際權力由三大艦隊的統帥部掌握。好,參加今天的會議,您知道這些已經差不多了,這次聽證會就是由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召開的,他們是面壁計劃的繼承者。”

這時,全息圖像中出現一個顯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圖像出現於其中,他們看上去毫無變化。希恩斯微笑着向羅輯問好,山杉惠子則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對羅輯的致意只是微微頷首作答。

希恩斯說:“我也是剛剛甦醒,羅輯博士,很遺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遠的那個位置,您詛咒的那顆行星還圍繞着那顆恆星在運行。”

“呵呵,確實是笑話,古代的笑話。”羅輯擺擺手自嘲地說。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亞茲來,您還是幸運的。”

“看來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許您的戰略計劃真的提升了人類的智力。”

希恩斯也露出了羅輯剛纔那種自嘲的笑容,他搖搖頭說:“沒有,真的沒有。我現在得知,在我們進入冬眠後,人類思維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礙,因爲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腦思維機制的量子層次,這時,同其他學科一樣,他們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壘。我們沒有提升人類的智力,如果說真做了什麼,那就是增強了一部分人的信心。”

羅輯進入冬眠時,思想鋼印還沒有出現,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後一句話的含義,但他注意到希恩斯這麼說時,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容。

顯示窗口消失了,這時羅輯看到會場已經坐滿了人,與會者大部分都穿着軍裝,軍裝的模式變化並不大,所有與會者的衣服上都沒有圖像裝飾,但他們的領章和肩章都發着光。艦隊聯席會議的主席仍爲輪值,而且是一個文職官員。看着他,羅輯想起了伽爾寧,意識到他已經是兩個世紀前的古人了,與那無數湮沒於時間長河中的同時代人相比,無論如何自己都是幸運的。

在宣佈會議開始後,主席首先發言:“各位代表,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將對本年度第47次聯席會議提出的649號提案進行最後表決,該提案是由北美艦隊和歐洲艦隊聯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讀提案內容。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第二年,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制定了面壁計劃,並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國的一致通過,於次年開始執行。面壁計劃的核心內容,是由經過各常任理事國選定和推舉的四位面壁者進行完全封閉的個人思考,制定並執行對抗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略計劃,以避開智子對人類世界無所不在的監視,從而實現戰略的隱蔽性。聯合國推出了相應的面壁法案以保證面壁者制定和執行計劃的特權。

“面壁計劃至今已經進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間,有過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停頓期。在這期間,計劃的領導權由原行星防禦理事會移交到現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

“面壁計劃的產生有特定的歷史背景。當時,三體危機剛剛出現,面對這個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毀滅性危機,國際社會陷入了空前的恐懼和絕望中,面壁計劃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誕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選擇,而是絕望的掙扎。

“歷史事實證明,面壁計劃是一個完全失敗的戰略計劃。毫不誇張地說,它是人類社會作爲一個整體,有史以來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舉動。面壁者被賦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監督的權力,甚至被賦予欺騙國際社會的自由,這違背了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準則。

“在面壁計劃的執行過程中,大量的戰略資源被沒有意義地消耗,面壁者弗雷德裡克•泰勒的量子艦隊計劃已被證明沒有任何戰略意義,而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水星墜落連鎖反應計劃,即使以目前人類的能力也根本無法實現。同時,這兩個計劃都是犯罪,泰勒企圖攻擊並消滅地球艦隊,雷迪亞茲的企圖則更加邪惡,竟然把整個地球生命世界作爲人質。

“另外兩位面壁者也同樣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維提升計劃目前還沒有暴露出其真實的戰略意圖,但其初步階段的成果——思想鋼印,在太空軍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嚴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後者是人類文明存在和進步的基礎。至於面壁者羅輯,他先是不負責任地用公共資源爲自己營造享樂生活,其後又以可笑的神秘主義舉動譁衆取寵。

“我們認爲,隨着人類力量的決定性增強和對戰爭主動權的把握,面壁計劃已經沒有意義,現在是結束這一歷史遺留問題的最佳時間。我們建議艦隊聯席會議立刻中止面壁計劃,同時廢除聯合國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

主席把提案文本緩緩放下,掃視了一下會場說:“現在開始對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649號提案進行表決。”

所有的代表都舉起了手。

這個時代的表決方式仍是這麼原始,有工作人員在會場中穿行,鄭重地核實着表決票數。當他們把彙總結果提交主席後,主席宣佈:“649號提案獲得全票通過,並從此時開始生效。”主席擡起頭來,羅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遠程參加聽證會一樣,羅輯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會場的什麼位置顯示,“現在,面壁計劃已經中止,同時廢除聯合國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通知面壁者比爾•希恩斯和麪壁者羅輯,你們的面壁者身份已經中止,由聯合國面壁法案賦予你們的一切與面壁計劃有關的特權,以及相應的法律豁免權都不再有效,你們將恢復自己所在國家的普通公民身份。”

主席宣佈會議結束,喬納森站起身來關掉了全息圖像,也關掉了羅輯長達兩個世紀的噩夢。

“羅輯博士,據我所知,這正是您想要的結果。”喬納森微笑着對羅輯說。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謝謝您,特派員先生,也謝謝艦隊聯席會議恢復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羅輯以發自內心的真誠說。

“會議很簡短,就是提案表決,我已被授權同您談更具體的事項,您可以先談自己最關心的事。”

“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羅輯迫不及待地問出了甦醒後一直折磨他的問題,事實上他在會議開始前剛見到喬納森時就想問的。

“請您放心,她們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會給您她們的資料,您可以隨時申請甦醒她們。”

“謝謝,謝謝。”羅輯的眼眶又溼潤了,他再次有了那種來到天堂的感覺。

“不過,羅輯博士,我有一個個人建議,”喬納森在沙發上向羅輯靠近了些說,“作爲冬眠者,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並不容易,我建議您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之後再甦醒她們,聯合國支付的費用還可以再維持她們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時間。”

“那,我個人到外面怎麼生活呢?”

對羅輯的這個問題特派員一笑置之,“這個您不用擔心,可能對時代不適應,但生活沒有問題,在這個時代,社會福利很完善,一個人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過相當舒適的生活。您過去工作過的大學現在還在,就在這個城市,他們答應考慮您的工作問題,過後他們會與您聯繫的。”

羅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這幾乎讓他打了個寒戰,“我出去後的安全問題呢?ETO一直想殺我!”

“ETO?”喬納森大笑起來,“地球三體組織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被完全剿滅,現代世界已經沒有他們存在的社會基礎,當然有這種思想傾向的人還是存在的,但已經不可能形成組織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絕對安全的。”

臨別時,喬納森放下了官員的姿態,他的西裝也閃耀起來,映出了誇張變形的星空,他笑着對羅輯說:“博士,在我見過的所有歷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咒語,對星星的咒語,哈哈哈哈……”

羅輯獨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靜中細細咀嚼着眼前的現實,在做了兩個世紀的救世主之後,他終於變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開了。

“你變成普通人了,老弟!”羅輯的思想被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說出,他回頭一看,史強走了進來,“呵呵,我聽剛離開的那小子說的。”

重逢的歡喜中,他們交換了自己的經歷。羅輯得知史強是兩個月前甦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經治好了,醫生還發現他的肝臟病變的機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順便處理好了。其實,在他們的感覺中,兩人分別的時間並不是太長,就是四五年的樣子,冬眠中是沒有時間感的,但在兩個世紀後的新時代相遇,還是多了一層親切感。

“我來接你出院,這兒沒什麼好待的。”史強說着從隨身帶的揹包裡拿出一身衣服,讓他穿上。

“這……也太大了吧?”羅輯抖開那件夾克款式的上衣說。

“看看,晚醒兩個月,你在我面前已經是土老帽兒了,穿上試試。”

羅輯穿上衣服,聽到一陣細微的噝噝聲,衣服慢慢縮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褲子後也一樣。史強指着上衣胸前的一個胸針樣的東西告訴羅輯,衣服的大小還可以調。

“我說,你不會是穿着兩個世紀前的那一身吧?”羅輯看着史強問,他記得清楚,大史現在身上的皮夾克真的與最後一次見他時一樣。

“我的東西在大低谷時丟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還真給我留着,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時的東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頓下來再去取吧。我說老弟,你看看那些東西變成了什麼樣兒,就知道這將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呢。”史強說着,在夾克的什麼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變成了白色,原來皮革的質感只是圖像,“我喜歡和過去一樣。”

“我這件也能這麼弄嗎?還能像他們那樣現出圖像?”羅輯看着自己的衣服問。

“能,得費勁兒輸入什麼的。我們走吧。”

羅輯和大史一起,從樹幹的電梯直下到地面一層,穿過這棵大樹寬闊的大廳,走進了新世界。

在特派員關閉聽證會全息圖像時,會議並沒有結束。其實當時羅輯已經注意到,在主席宣佈聽證會結束時,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女聲,他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會場中的所有人都朝一個方向看。這時喬納森關閉了圖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過當主席宣佈會議結束後,羅輯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爲普通公民,即使會議繼續,他也沒有資格參加了。

說話的是山杉惠子,她說:“主席先生,我還有話要說。”

主席說:“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僅由於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許列席今天的會議,您沒有發言權。”

這時,會場上的代表們也都表示對山杉惠子不感興趣,正在紛紛起身離去,其實,現在面壁計劃對他們而言,整個兒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來處理的歷史遺留瑣事,但惠子接下來的話讓他們都停了下來——她轉身對希恩斯說:

“面壁者比爾•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離去,聽到山杉惠子的話,他兩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會場中,人們面面相覷,接着響起了一陣低語聲,而希恩斯的臉則漸漸變得蒼白。

“我希望各位還沒有忘記這個稱呼的含義。”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冷傲地說。

主席說:“是的,我們知道破壁人是什麼,但你的組織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顯得十分冷靜,“但作爲地球三體組織最後的成員,我將爲主儘自己的責任。”

“我早就該想到了,惠子,這我早就該想到了。”希恩斯說,他聲音發顫,顯得很虛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裡 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對使用技術手段改變人類思維的狂熱嚮往,但他從沒有把這些與她深深隱藏着的對人類的憎惡聯繫起來。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你的戰略計劃的真實目的並非提升人類的智能。你比誰都清楚,在可以想見的未來,人類的技術根本不可能實現這個目標,因爲你是大腦量子機制的發現者,知道對思維的研究必然進入量子層次,在基礎物理學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這種研究是無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鋼印並非是思維研究偶然的副產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東西,是這種研究的最終目標。”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各位,現在我想知道,在我們進入冬眠後的這些年中,思想鋼印都發生了些什麼?”

“它的歷史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歐洲艦隊代表說,“當時,在各國太空軍中,前後有近五萬人自願接受了思想鋼印所固化的勝利信念,以至於在軍隊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階層,被稱做鋼印族。後來,大約是你們進入冬眠後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鋼印的使用被國際法庭判定爲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爲,信念中心裡僅有的一臺思想鋼印被封存了。這種設備在全世界範圍內被嚴禁生產和使用,其嚴厲程度與控制核擴散差不多。事實上,思想鋼印比核武器更難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電腦。在你們冬眠時,計算機技術已經基本停止進步,思想鋼印所使用的電腦,在今天仍是超級計算機,一般的組織和個人很難得到。”

山杉惠子說出了第一個有分量的信息:“你們不知道,思想鋼印不是隻有一臺,它一共製造了五臺,每臺都配備了相應的超級電腦。另外四臺思想鋼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給了已經被鋼印固化信念的人們,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鋼印族,在當時他們雖然只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經在各國太空軍中形成了一個超國界的嚴密組織。這件事希恩斯沒有告訴我,我是從智子那裡得知的,主對於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並不在意,所以我們沒有對此採取任何行動。”

“這意味着什麼呢?”主席問。

“讓我們一起來推測吧。思想鋼印並不是連續運行的設備,它只在需要時才啓動,每臺設備可以使用很長時間,如果得到適當的維護,它使用半個世紀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四臺設備輪流使用,一臺完全報廢后再啓動另一臺,那麼它們可以延續兩個世紀。也就是說,鋼印族並沒有自生自滅,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續到今天,這是一種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鋼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儀式就是自願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鋼印。”

北美艦隊代表說:“希恩斯博士,現在您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沒有了欺騙世界的合法權力。請您對聯席會議說實話:您的妻子,或者說您的破壁人,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點點頭。

“這是犯罪!”亞洲艦隊代表說。

“也許是……”希恩斯又點點頭,“但我和你們一樣,也不知道鋼印族是否延續到了今天。”

“這並不重要,”歐洲艦隊代表說,“我認爲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遺留至今的思想鋼印,封存或銷燬它們。至於鋼印族,如果他們是自願被打上思想鋼印,那似乎不違反現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們給別的自願者打思想鋼印,則是受到自己已經被技術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應該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鋼印被找到,也許根本沒有必要再去追查鋼印族的情況。”

“是的,太陽系艦隊中有一些對勝利擁有絕對信念的人,並不是壞事,至少不會產生什麼損害,這應該屬於個人隱私,沒必要知道他們是誰。儘管現在自願打上思想鋼印有些不可理解,因爲人類的勝利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歐洲艦隊代表說。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來,露出一種這個時代很少見到的表情,讓與會者們聯想到在某個古老的年代,草叢中蛇的鱗片反射的月光。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她說。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頭。

山杉惠子再次轉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對我隱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爲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視我。”希恩斯低着頭說。

“多少次,在京都靜靜的深夜裡,在那間木屋和小竹林中,我們默默地對視,從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個面壁者的孤獨,看到了你向我傾訴的渴望。多少次,你幾乎要對我道出實情了,你想把頭埋在我的懷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說出來,獲得徹底的解脫,但面壁者的職責阻止了你。欺騙,即使是對自己最愛的人的欺騙,也是你責任的一部分。於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從中尋找到你真實思想的蛛絲馬跡。你也不知道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邊等待着,等待着你的夢囈……更多的時間我是在細細地觀察着你,研究你的一舉一動,捕捉你的每一個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憶你的每一個細節,不是爲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實的思想。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失敗了,我知道你一直戴着面具,我對面具下的你一無所知。一年又一年過去,終於到了那一天,當你第一次甦醒後,穿過大腦神經網絡的圖像走到我身邊時,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終於領悟了。這時我已經成長和成熟了八年,而你還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實的你:一個根深蒂固的失敗主義者,一個堅定的逃亡主義者,不管是在成爲面壁者之前還是之後,你的唯一目標就是實現人類的逃亡。與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處不在於戰略計謀的欺騙,而在於對自己真實世界觀的隱藏和僞裝。

“但我還是不知道,你如何通過對人類大腦和思維的研究來實現這個目標,甚至在思想鋼印出現後,我仍然處於迷惑之中。直到進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們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鋼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對你那樣,突然讀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這時我完全識破了你的真實戰略,但已經來不及說了。”

北美艦隊代表說:“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覺這裡面應該沒有更詭異的東西吧,我們瞭解思想鋼印的歷史,在第一批自願打上鋼印的五萬人中,對每個人的操作都是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山杉惠子說:“不錯,但絕對有效的監督只是對信念命題的內容而言,對思想鋼印本身,監督就困難得多了。”

“可是歷史文獻表明,當時對思想鋼印在技術細節上的監督也十分嚴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進行了大量實驗。”主席說。

山杉惠子輕輕搖搖頭,“思想鋼印是極其複雜的設備,任何監督都會有疏漏的,特別是對幾億行代碼中的一個小小的正負號而言,這一點,甚至連智子都沒有察覺到。”

“正負號?”

“在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爲真的神經迴路模式時,希恩斯同時也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爲僞的模式,後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隱瞞了這個發現,這並不難,因爲這兩種神經迴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經元傳輸模式中表現爲某個關鍵信號的流向;而在思想鋼印的數學模型中,則只由一個正負號決定,正者判斷爲真,負者判斷爲僞。希恩斯用極其隱蔽的手段操縱了思想鋼印控制軟件中的這個符號,在所有五臺思想鋼印中,這個符號都爲負。”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會場,這種寂靜曾經在兩個世紀前的那次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出現過,當時,雷迪亞茲展示了手腕上的“搖籃”,並告訴與會者,接收它的反觸發信號的裝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麼?”主席怒視着希恩斯說。

希恩斯擡起頭,人們看到他蒼白的臉又恢復了常態,他的聲音沉穩而鎮靜,“我承認,自己低估了人類的力量,你們取得的進步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將是人類,這種信念幾乎與思想鋼印一樣堅固,兩個世紀前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真是很可笑的東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對全世界說:在這件事上讓我懺悔是不可能的。”

“你還不該懺悔嗎?”亞洲代表憤怒地質問。

希恩斯仰起頭說:“不是不該,是不可能,我給自己打上了一個思想鋼印,它的命題是:我在面壁計劃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人們互相交換着驚奇的目光,甚至連山杉惠子也用這樣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對山杉惠子微笑着點點頭,“是的,親愛的,請允許我仍這麼稱呼你,只有這樣做,我才能獲得把計劃執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現在認爲自己做的都是正確的,我絕對相信這一點,而不管現實是什麼。我用思想鋼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懺悔。”

“當不久的將來,三體入侵者向強大的人類文明投降的時候,您仍然這麼想嗎?”主席問,與剛纔不同,他這時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認真地點點頭,“我仍然這麼想,我是正確的,我在面壁計劃中做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當然,在事實面前我要受到地獄般的折磨。”他轉向山杉惠子,“親愛的,你知道我已經受過一次這種折磨了,那時,我堅信水是劇毒的。”

“還是讓我們回到現實中來吧。”北美艦隊代表打斷了人們低聲的議論,“鋼印族延續至今只是一個猜測,畢竟已經過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個持有絕對失敗主義信念的階層或組織存在,爲什麼到現在爲止還沒有一點跡象呢?”

“這有兩種可能,”歐洲艦隊代表說,“一種是鋼印族早就消失了,我們確實是虛驚一場……”

亞洲代表替他說出了後面的話:“在另一種可能中,到現在還沒有跡象,正是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

羅輯和史強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們的上方,樹形建築遮天蔽日,天空的縫隙中穿行着飛車的車流,但由於城市建築都是懸在空中的“樹葉”,地面的空間十分寬闊,只有間距很遠的巨樹樹幹,使得城市已經沒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間坐落着樹幹的連綿的廣場。地面的環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樹林,空氣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麗的郊野,行人們穿着閃亮的衣服,像發光的螞蟻般穿行其間。這種把現代的喧囂和擁擠懸在高空,讓地面迴歸自然的城市設計,讓羅輯讚歎不已。這裡絲毫看不到戰爭的陰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適和愜意。走了不遠,羅輯突然聽到一個柔美的女聲:“是羅輯先生嗎?”他四下一看,發現聲音是從路邊草坪上的一個大廣告牌上發出的,廣告牌上的大幅動態圖像中,一個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看着他。

“我是。”羅輯點點頭說。

“您好,我是總體銀行系統8065號金融諮詢員,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現在向您通報您目前的財政狀況。”諮詢員說着,她的旁邊映出了一個數據表格,“這是您在危機第九年的財政數據,其中包括當時在中國工商銀行和中國建設銀行的存款情況,還有當時的有價證券投資情況,後面一項的信息在大低谷時代可能部分丟失。”

“她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羅輯低聲問。

史強說:“你的左手臂裡植入了一塊什麼芯片,不要緊張,現在每個人都有,類似於身份證吧,所以廣告牌能認出你來。現在的廣告都是對着個人了,不管走到哪裡,廣告牌上的東西都是爲你顯示的。”

諮詢員顯然聽到了大史的話,她說:“先生,這不是廣告,而是總體銀行系統的金融服務。”

“我現在在銀行裡有多少存款?”羅輯問。

一個十分複雜的表格在諮詢員旁邊出現了,“這是從危機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計息情況,比較複雜,以後您可以從自己的信息區中調閱。”另一個比較簡明的表格隨即也跳了出來,“這是您目前在總體銀行系統的各個分系統的財政情況。”

羅輯對那些數字並沒有概念,他茫然地問:“這……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錢人了!”史強猛拍了羅輯一下說,“我雖不如你,可也算有錢了,呵呵,兩個世紀的利息,真正的長線投資,窮光蛋也富了。真後悔當時沒有多存些。”

“這……有些不對吧?”羅輯懷疑地問。

“嗯?”諮詢員漂亮的大眼睛從廣告牌上探詢地看着羅輯。

“一百八十多年了,這中間沒有通貨膨脹什麼的?金融體系也能一直平穩延續下來?”

“還是你想得多。”大史搖搖頭說,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煙來,羅輯現在知道煙這東西也延續下來了,只是大史從盒中抽出一根,不用點就開始吞雲吐霧了。

諮詢員回答:“大低谷時代發生過多次通貨膨脹,金融和信用體系也曾接近崩潰,但按照現有法律,對冬眠甦醒者存款的計息有特殊的計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時間段,在存款額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後的金融水平,並從那時開始計息。”

“竟有……這樣的優惠?”羅輯驚歎道。

“老弟,這是個好時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煙說,然後舉起仍然帶有火的香菸,“就是煙難抽了。”

“羅輯先生,這次我們只是認識一下,在您方便的時候,我們再討論您的個人財政安排和投資計劃,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就再見了。”諮詢員微笑着對羅輯揮手告別。

“有一個問題。”羅輯急忙說。他不知道現在對年輕女性如何稱呼,叫“小姐”有些冒險,在自己那個時代這個稱呼的含義已經變了,現在更不知變成什麼了;叫女士也不太對,這應該是對上年紀女性的稱呼,羅輯只好把稱呼免去了,“我對現實不太瞭解,要是這個問題冒犯了你,請多多原諒。”

諮詢員微微一笑說:“沒有關係,我們的責任就是幫助你們儘快熟悉這個時代。”

“你是真人還是機器,或者是一個程序?”

這個問題似乎並沒有讓諮詢員吃驚,她回答道:“我當然是真人,電腦怎麼能夠處理這麼複雜的業務?”

同廣告牌上的美人告別後,羅輯對史強說:“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這是一個發明了永動機並且能夠合成糧食的時代,可是計算機技術好像並沒有進步多少,人工智能連處理個人金融業務的能力都沒有。”

“永動機是啥?永遠能動的機器?”大史問。

“是啊,標誌着無限能源的發現。”

大史四下看看,“哪裡有這玩意兒?”

羅輯指着空中的車流說:“看那些飛車,它們耗油或用電池嗎?”

大史搖搖頭,“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車也不用電池,就那麼着不停地飛,永遠不會沒有電,很帶勁兒的東西,我正打算買一輛。”

“這就是你對技術奇蹟的麻木了,人類有了無限的能源,這簡直是和盤古開天地一樣的大事!到現在你也沒意識到這是個多麼偉大的時代!”

大史把菸蒂扔掉,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菸蒂拾起來,扔到不遠處的垃圾箱裡。“我麻木?是你這知識分子想象得太遠了,這技術,其實我們那時就已經有了。”

“你開玩笑吧?”

“要說技術我是不懂,但具體對這事兒多少還是明白一些,因爲碰巧我曾使過一種警用竊聽器,它不用電池,而且電也像這樣用不完,知道是怎麼整的嗎?從遠處發射微波給它供電。現在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供電方式與我們那時不同而已。”

羅輯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擡頭看看空中的飛車,再想想那個電熱杯,終於明白了:不過是無線供電而已,電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電磁振盪來發射電能,在一定的空間範圍形成供電場,這個範圍內的任何用電設備都可以用天線或電磁共振線圈來接收電能。正如大史所說,即使在兩個世紀前,這也是一項很普通的技術,之所以在當時沒有普遍使用,是因爲這種供電方式損耗太大,發射到空間中去的電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這個時代,由於可控核聚變技術的成熟,能源已經極大地豐富了,無線供電所產生的損耗變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糧食呢,他們不是可以合成糧食嗎?”羅輯又問。

“這我不是太清楚,但現在的糧食也是種子長出來的,只不過是在工廠的什麼培養槽裡生長的。莊稼都基因改造過,據說那麥子只長穗沒有秸稈,而且長得賊快,因爲那裡面有很強的人造陽光,還有催長的強輻射什麼的,麥子稻穀一星期就能收一季,從外面看就像生產線上產出來的一樣。”

“哦——”羅輯長長地沉吟一聲,他眼前許多絢爛的肥皂泡破裂了,現實露出了真面目,他現在知道,就在這個偉大的新時代,智子仍然無處不在地飄蕩着,人類的科學仍被鎖死着,現有的技術,都不可能越過智子劃定的那條線。

“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這個……”

“這倒是真的,那些戰艦發動起來像天上的小太陽。還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電視上看到亞洲艦隊演習的新聞,那個激光炮,對着像航母那麼大的靶船掃了一下,那個大鐵傢伙就像冰塊兒似的給蒸發了一半,另一半變成亮晶晶的鋼水兒炸開了,像焰火似的。還有電磁炮,每秒鐘能發射上百個鋼球,每個有足球那麼大,出膛速度每秒幾十公里,無堅不摧,幾分鐘就掃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現在,你說的永動機什麼的是沒有,但就憑這些技術,人類收拾三體艦隊已經綽綽有餘了。”

大史遞給羅輯一支菸,教他擰了一下過濾嘴部分把煙點着,他們各抽一口,看着雪白的煙霧裊裊上升。

“不管怎麼說,老弟,這是個好時候。”

“是啊,是個好時候。”

羅輯話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撲過來,兩人一起滾倒在幾米遠處的草坪上。緊接着一聲巨響,一輛飛車正撞在他們兩人剛纔站的位置上!羅輯感到了氣浪的衝擊,金屬碎片從他們上方嗖嗖飛過,那個廣告牌被飛起的碎片擊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顯示材料嘩嘩落了一地。被摔得頭暈目眩眼睛發黑的羅輯還沒恢復過來,大史就一躍而起,向墜地的飛車跑去。他看到圓盤狀的車體已經完全破碎變形,但由於車內沒有燃油,所以沒起火,只有噼啪作響的電火花在那團絞扭的金屬中竄動。

“車裡沒有人。”大史對一瘸一拐走過來的羅輯說。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羅輯扶着史強的肩膀,揉着摔痛的腿說。

“我以後還不知道要救你幾命呢,可你自個兒也得多長個心眼多長隻眼睛。”他指指撞毀的飛車,“這個,沒讓你想起什麼?”

羅輯想起了兩個世紀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有許多行人圍攏過來,他們的服裝都映出表現驚恐的圖像,閃成一片。有兩輛警車鳴着警笛自天而降,幾名警察走下車,在殘車周圍拉上隔離線,他們的警服像警燈一樣狂閃着,亮度蓋過了周圍市民的服裝。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羅輯走來,他的警服炫得兩人睜不開眼。

“墜車的時候你們就在旁邊,沒受傷吧?”警察關切地問,他顯然看出了兩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說着“古漢語”。

不等羅輯回答,大史就拉着問話的警察走出隔離繩和人圈,一來到外面,警察的服裝就停止了閃爍。

“你們好好調查一下,這可能是一起謀殺。”大史說。

警察笑笑說:“怎麼會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們要報案。”

“確定嗎?”

“當然,我們報案。”

“這是小題大做,您可能是受驚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過按照法律,如果你堅持要報案的話……”

“我們堅持。”

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塊顯示區按了一下,那裡立即彈出一個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說:“已經立案。以後四十八小時要對你們進行警務跟蹤,但這需要得到你們的同意。”

“我們同意,我們可能還會有危險。”

警察又笑笑,“其實這是很常見的事。”

“常見的事?那我問你,這座城市裡平均每月發生多少起這樣的交通事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訴你,警官,在我們那時,這座城市每天發生的車禍都要比這多。”

“你們那時的車都在地上走,還那麼危險,真難想象。好了,你們已在警務系統的監控之中,案件的進展會通知你們的,不過請相信我,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報案,你們都會得到賠償的。”

離開了警察和事發現場後,大史對羅輯說:“咱們最好趕快回我的住處去,在外面我總是覺得不放心。住處並不遠,我們還是走着回去吧,出租車都是無人的,也不保險。”

“可是,地球三體組織不是已經被消滅了嗎?”羅輯四下看看說。遠處,那輛墜車已經被一輛大型飛車吊走,圍觀者散去,警車也離開了,一輛市政工程車降落下來,有幾名工人下車收拾散落的碎片,並開始修理被撞壞的地面。小小的騷動後,城市又恢復了怡人的平靜。

“也許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覺。”

“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

“那輛車好像不那麼想……走路的時候注意着點天上的車。”

他們儘量在樹形建築的“樹蔭”下行走,遇到開闊地就快跑過去。很快,他們來到一個寬闊的廣場邊,大史說:“就在對面,繞過去太遠了,咱們快點兒跑過去。”

“這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也許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還是‘也許’嗎?小心點兒總沒壞處……看到廣場中心那堆雕塑了嗎?有事兒的話那裡可以躲。”

羅輯看到廣場中心有一塊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縮景觀,大史說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羣黑色的柱狀物,每根兩三米高,從遠處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樹林。

羅輯跟着大史跑過廣場,在接近沙地時,他聽到大史喊:“快,鑽進去!”他被大史拉着腳下打滑地跑過沙地,一頭鑽進了“枯樹林”雕塑羣,躺在林中溫暖的沙地上,看着周圍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這時,羅輯看到一輛俯衝的飛車低低地掠過“枯樹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飛走了,它帶起的一陣疾風把林間的沙子吹起來,打在柱子上嘩嘩作響。

“也許它不是衝着我們來的。”

“哼,也許吧。”大史坐在那兒倒着鞋裡的沙子說。

“咱們這樣會不會讓人笑話?”

“怕個鬼啊,誰認識你?再說了,咱們是二百年前來的,就是一本正經地行事,人家看着也照樣兒可笑。老弟,小心不吃虧,那玩意兒要是真衝你來的呢?”

這時,羅輯才真正注意到他們置身其中的雕塑羣,他發現那些柱狀物並不是什麼枯樹,而是一隻只從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頭,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樹幹,頂上的那些手都對着天空做出各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像是表達着無盡的痛苦。

“這是什麼雕塑?”羅輯置身於這羣對天掙扎的手臂中,雖然出了一身汗,還是感到陣陣寒意。在雕塑羣的邊緣,羅輯看到了一塊肅穆的方碑,上面刻着一行金色的大字: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大低谷紀念碑。”史強說,他顯然沒有興趣進一步解釋,拉起羅輯向外走去,快步穿過了另一半廣場。

“好了,老弟,我就在這棵樹上住。”史強指着前方的一棵巨樹建築說。

羅輯邊走邊擡頭看,突然聽到地上嘩地響了一聲,接着腳下一空身體向下墜去。旁邊的史強一把抓住了他,這時他的胸部以下已經在地下了,大史使勁把他拖了出來,兩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個洞,這是一個下水道口之類的洞口,就在羅輯踏上去之前,蓋板滑開了。

“哦,天啊!先生您沒事吧?!真是危險!”這聲音是從旁邊的一塊小廣告牌上發出的,這個廣告牌貼在一個飲料售貨機之類的小亭子上,說話的是一個身穿藍色工裝的小夥子,他的臉色發白,好像比羅輯還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處的,那塊蓋板自動打開,可能是軟件系統故障。”

“常出這事兒?”大史問。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從路旁的草坪中揀了一小塊卵石,從洞口扔下去,好一會兒才聽到響聲,“這他媽的有多深?!”他問廣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說真危險!我考察過地面的排水系統,你們那時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淺。事故已經記錄,您……”他說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羅先生,您會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賠償的。”

他們終於走進了史強居住的1863號樹的樹幹大廳,史強說他住在接近樹頂的106枝,他建議先在下面吃了飯再上去。他們走進大廳一側的餐廳,除了三維動畫般的潔淨外,這個時代的另一個特色在這裡表現得比羅輯在甦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顯:到處都是動態的信息窗口,牆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紙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滾動文字或動態圖像顯示,彷彿整個餐廳就是一個大的電腦顯示屏,顯現出一種紛繁閃耀的華麗。

就餐的人不多,他們選擇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強在桌面上點了一下,激活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上面點起菜來,“洋文不認識,我就只點漢字的啊。”

“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用顯示屏當磚頭建起來的。”羅輯感慨地說。

“是啊,只要光滑點的地方就能點亮。”大史說着掏出那盒煙遞給羅輯,“看這個,就一盒很便宜的煙。”羅輯剛把煙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開始顯示動態圖像,是幾幅縮略圖,好像是一個選擇界面。

“這……也就是一種能顯示圖像的貼膜吧。”羅輯看着煙盒說。

“什麼貼膜?用這玩意兒就可以上網!”大史說着,伸手在煙盒上隨便點了一下,一塊縮略圖像按鈕一樣下陷了,接着被選擇的廣告畫面佔滿了整個煙盒。羅輯看到了一個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裡的畫面,這圖像顯然來自過去,一個尖細的聲音從煙盒上響起:

“羅輯先生,這就是你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我們知道,在那時,擁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個人最華麗的夢想,現在,綠葉集團能夠幫助您實現它。您看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房子已經變成樹上的葉子,綠葉集團爲你提供各種葉子。(圖像上出現了向巨樹的樹枝上掛裝葉子的畫面,接着出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懸掛型成品房間,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裡面的傢俱好像是懸在空中。)當然,我們也可以爲您在地面上建造傳統住房,讓您回到黃金時代的溫馨之中,爲您建造一個溫暖的——家……”(畫面上出現了草坪和別墅,可能也是過去的圖像,廣告播音員說着流利的“古漢語”,但在說“家”這個詞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這畢竟是一個他們已經沒有、只屬於過去的東西。)

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煙盒,取出了裡面的最後兩支菸,遞給羅輯一支,然後把空煙盒團成一團扔到桌子上,在那皺紙團中,圖像仍在閃亮着映出,但聲音消失了。“每到一個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圍的這些玩意兒都關上,看着麻煩,”大史說着,手腳並用,把桌上和腳下地板上的顯示窗口依次關閉,“但他們離不開這個。”他指指周圍,“這時候已經沒有電腦這東西了,誰想上網什麼的,找個平點兒的地方直接點就行了,還有衣服、鞋子,都能當電腦用。不管你信不信,我還見過能上網的手紙。”

羅輯把餐巾紙抽出一張,倒是不能上網的普通紙,但放紙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個漂亮女孩兒在上面向羅輯推銷創可貼,她顯然通過他今天的經歷,推測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傷。

“天啊。”羅輯感嘆道,把紙塞回盒子裡。

“這他媽才叫信息時代,咱那會兒,有點兒原始了。”大史笑着說。

在等待上菜的空當,羅輯問起大史現在的生活,這時才問起這個,他有種愧疚感,但回想這一天,他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直被推着走,這纔有了一點空閒時間。

“他們讓我退休,待遇也不錯。”史強簡單地說。

“是公安局,還是你後來的那個單位?它們都還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還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務局,但在冬眠前已經和我沒關係了。我後來的單位現在屬於亞洲艦隊,你知道,艦隊本身就是一個大國,那我現在是外國人了。”大史說着,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兩眼盯着上升的煙霧,像是在努力解開一個謎團。

“國家已經不是以前的意義了……這世界變化得,真是讓人困惑。不過大史,好在你我都屬於那類沒心沒肺的人,怎麼着都能過下去而且過得好。”

“羅老弟,說句實話,有些事情我還真沒你豁達,沒你看得開,我要是像你這麼歷練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羅輯拿起桌上那個揉成團的煙盒,展開來,發現上面的圖像還能顯示,只是有些變色,正在重播綠葉集團的廣告。羅輯說:“不管是當救世主還是成了難民,我總能利用現有的資源儘量過得快活,你可以認爲我自私,但說實話,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點。大史,我可要說你一句:你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裡還是個重責任的人,現在把責任徹底扔了吧,看看這個時代,誰還用得着我們?及時行樂就是我們最神聖的責任。”

“要那樣,你現在可是吃什麼都不香了。”大史把菸蒂扔進桌子上的菸缸,激活了菸缸的香菸廣告。

羅輯自覺失言,“哦,大史,你對我的責任當然是要盡的,我離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經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兩次半!”

“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我就這個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爲然地說,同時眼睛四下瞄着,可能是想找個賣煙的地方,然後他把目光收回來,探頭低聲對羅輯說:“不過老弟,你當救世主,還真有一陣兒當真了呢。”

“誰在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復正常了。”

“你怎麼會想到對星星發咒語呢?”

“我那時已經是一個嚴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甦醒前他們不但治好了我的病,還在睡眠狀態下對我進行過精神治療。真的,現在的我與那時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我怎麼會傻到有那種想法,那種妄想?”

“什麼妄想?說說看。”

“一兩句說不清,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過妄想症患者,比如總覺得有人要殺他,聽這種人的話,有意思嗎?”羅輯說着,把手中的煙盒慢慢撕碎,這次顯示被破壞了,但碎紙片仍在閃爍,成了光怪陸離的一堆。

“好吧,說件喜事兒:我兒子還活着。”

“什麼?”羅輯吃驚得差點兒跳起來。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還沒見他的面兒,只通了電話。”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監獄裡待了多長時間,後來也冬眠了,說是要到未來來看我,誰知道這小子哪兒來那麼多錢。他現在在地面上,說好明天過來。”

羅輯興奮得一下站了起來,把閃光的紙片扔了一地,“啊,大史,這簡直是……我們得好好喝兩瓶。”

“喝吧,這時候的酒太難喝,但勁兒可沒減小。”

這時,菜上來了,羅輯一樣都沒認出是什麼,大史說:“好吃不了,倒是有供應傳統農產品的飯店,但那都是很高檔的地方,等曉明來了我們就去那裡吃。”

但羅輯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服務員身上了,這個女孩兒,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實,羅輯還發現,餐廳中在席間嫋嫋穿行的其他服務員也都是這種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別盯着它傻看,假的。”大史頭也不擡地說。

“機器人?”羅輯問,這個未來總算有了一樣他兒時在科幻小說中看到的東西。

“算是吧。”

“怎麼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機器服務員說:“傻妞一個,就會上菜,它們走的路線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麼程度?我見過一次飯桌臨時挪了地方,它們照樣往原地兒放盤子,結果噼裡啪啦都摔了。”

機器人服務員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說:“請二位慢用。”它的聲音不是機器腔,十分柔美。接着,它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拿起了史強面前的一把餐刀……

大史的眼睛閃電般地從服務員拿餐刀的手上移到對面的羅輯身上,他敏捷地跳起來,探身越過桌面,把羅輯從椅子上猛地拉下來。幾乎與此同時,美女機器人揮刀刺去,餐刀刺在原來是羅輯心臟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閃亮起來。機器人抽回刀,另一隻手仍拿着托盤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還留在它那美得不真實的臉蛋兒上。驚慌失措的羅輯掙扎着站起來,朝大史身後躲,史強擺擺手說:“別怕,它沒那麼靈活。”

果然,機器美女站着沒動,繼續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聲音說:“請二位先生慢用。”

周圍被驚動的食客們紛紛圍攏過來,吃驚地看着這怪異的場面,聞訊趕來的值班經理聽大史要控告餐廳的機器人殺人時,連連搖頭道:“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視覺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傳感器!”

“我證明,它是拿餐刀刺殺這位先生的,我們都親眼看見了!”一個人大聲說,圍觀的人們也紛紛做出證明。

就在值班經理仍想否認時,機器人美女再次揮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確地穿進上次刺出的洞,引來一片驚呼聲。

“二位先生請慢用。”機器美女微笑着說。

餐廳裡又有幾個人過來了,其中就有他們的工程師,他在美女的後腦部按了一下,美女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說:“強制關機,斷點資料已備份。”然後就僵直在那裡不動了。

“可能是軟件故障。”工程師擦着冷汗說。

“常見的事嗎?”大史譏笑着問。

“不不,我發誓,這事兒我聽都沒聽說過。”工程師說着,指揮兩名侍者把機器人搬走。

值班經理則極力對食客們解釋,說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將用真人來服務,但餐廳裡的人還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們的反應真快。”一個旁觀者敬佩地說。

“冬眠者,他們那個時代,人們對這類突發事件都有足夠的應對能力。”另一個人說,他的衣服上映出一個武俠劍客。

值班經理對羅輯和史強說:“二位先生,這真的是……不過我保證,你們會得到賠償的。”

“那好,我們接着吃吧。”大史招呼羅輯又在飯桌旁坐下來,真人服務員把剛纔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來一份。

羅輯坐在那裡,驚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讓他後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這整個世界都在和我過不去……本來,我對這個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着菜盤沉思着說:“關於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擡起頭給羅輯倒酒,“先別管它,回去再和你細說吧。”

“來,及時行樂,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時算一小時。”羅輯舉起酒杯,“祝賀你還有兒子!”

“你真的沒事兒?”大史笑望着羅輯說。

“我救世主都當過了,還怕什麼。”羅輯聳聳肩說,然後喝乾了一杯,酒的味道讓他咧嘴皺眉,“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這一點,老弟,我一直就服你這一點。”大史豎起拇指說。

史強住的葉子位於這棵樹的頂部,是一套很寬敞的房間,生活設施齊全舒適,有健身房,甚至還有一個帶噴泉的室內花園。

史強說:“這是艦隊給我的臨時住所,他們說我可以用退休金買一片更好的葉子。”

“現在人們都住得這樣寬敞嗎?”

“應該是吧,這種建築能最好地利用空間,一片大葉子就頂我們那時的一幢樓呢,不過主要還是因爲人少了,大低谷以後,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國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會去那兒,我不是已經退休了嘛。”

羅輯在這裡感到眼睛舒服了許多,主要是因爲史強把房間裡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關上了,但還是有零星的幾個在牆面和地板上閃動着。史強用腳點着地板上的一個操作界面,把一堵牆全部調成透明的,夜色中的城市在他們面前展開,是一片璀璨的巨型聖誕樹的森林,飛車流的光鏈穿行其間。

羅輯走到沙發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堅硬。“這是坐的嗎?”他問,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後,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覺卻像陷到一塊軟泥裡,原來沙發的坐墊和靠背能夠自動適應人體的形狀,給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個與其身體表面完全貼合的模子,使壓強最小。

兩個世紀前他在聯合國大廈靜思室中那塊鐵礦石上的幻覺變成了現實。

“有安眠藥嗎?”羅輯問,來到這個他認爲安全的空間裡,疲憊才向他襲來。

“沒有,在這兒就可以買。”大史說着,又在牆上操作起來,“這裡,非處方安眠藥,這個,夢河。”

羅輯以爲他又要看到什麼網絡傳輸硬件之類的高技術,但事情比他想的簡單,幾分鐘後,一輛小型送貨飛車懸停在透明的牆壁外,用一隻細長的機械手把藥從透明牆上剛出現的圓洞中遞進來。羅輯接過大史遞來的藥,這倒是一個傳統的包裝盒,沒有什麼顯示被激活,他看到說明是每次一粒,就拆開包裝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藥盒,細細看了看,又遞給羅輯,“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要的藥名叫夢河。”

羅輯看到那是一長串很複雜的英文藥名,“我也不認識,不過肯定不是什麼夢河。”

史強在茶几上激活了一個窗口,開始在上面尋找醫療諮詢。在羅輯的協助下,他終於找到了一家,一位穿白衣的諮詢醫生看了看藥盒,把眼睛轉向拿藥盒的大史,目光有些異樣。

“這是哪兒來的?”醫生警覺地問。

“買的,就在這裡買的。”

“不可能,這是一類處方藥,只能在冬眠中心內部使用。”

“這……和冬眠有什麼關係?”

“這是短期冬眠藥物,可以使人進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嗎?”

“不,在服藥後要有一整套系統在體外維持人體的內循環功能,才能實現短期冬眠。”

“要是隻吃藥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這東西常被用來自殺。”

史強關閉了窗口,把藥盒扔到茶几上,與羅輯對視良久後說:“媽的。”

“媽的。”羅輯說着躺回沙發上——

當羅輯的頭靠到沙發靠背上時,堅硬的靠背迅速適應他後腦勺的形狀,開始爲他的那個部位形成印模,但這個過程沒有停止,羅輯的頭和頸部一直陷下去,然後,靠背在頸部兩側的部分形成了一雙觸手,死死地卡住了羅輯的脖子,他甚至沒來得及叫出聲,只能張大嘴,眼睛凸出,兩手亂抓。

大史見狀猛地跳起來衝進廚房,拿來一把刀,向那雙觸手兩邊猛捅了幾下,然後用手把它們從羅輯的脖子上用力分開。羅輯離開沙發,向前撲倒在地板上,沙發表面則閃亮起來,顯示出一大片錯誤信息。

“老弟,今天這是我第幾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着手問。

“好像……第……六次。”羅輯喘息着說完,就在地板上嘔吐起來,吐完後他無力地靠到沙發上,隨後又立刻觸電似的離開,他的兩隻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學成你那麼機靈,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遠不行。”大史說。一臺類似於吸塵器的機器滑過來開始清理地板上的嘔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這個變態的世界。”

“沒那麼糟,我對這整件事總算有個概念了。第一次謀殺不成功,又接連幹了五次,這不是專業行爲,是犯傻,肯定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們得馬上聯繫警方,等着他們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麼地方,誰弄錯了?大史,已經過了兩個世紀,別拿你那時的思維來套。”

“一樣,老弟,這種事情,在什麼時代都有一樣的地方。至於說誰弄錯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懷疑這個‘誰’是不是真的存在……”

這時門鈴響了,史強打開門,看到門外站着幾個人,他們都穿着便裝,但沒等爲首的亮出證件,他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身份。

“哇,原來這個社會還有活着的捕快……警官們請進。”

有三個人進了屋,另外兩人警惕地守在門外。爲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歲左右,他打量着房間,同大史和羅輯一樣,他衣服上的顯示全部關閉,還有讓兩人感到舒服的一點是,他說話不帶英文詞,講一口流利純正的“古漢語”。

“我是市公安局數字現實處的郭正明,我們來晚了,真是對不起,這確實是工作上的疏忽。這類案件最近一次發生也是半個世紀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輩表示敬意,您的這種素質,在現在的警務人員中已經很難看到了。”

在郭警官說話時,羅輯和大史注意到房間裡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滅了,顯然,這片葉子已與外部的超級信息世界斷開了。另外兩名警察在忙活着,羅輯從他們手中看到了一件久違的東西:筆記本電腦,只是那臺電腦薄得像一張紙。

“他們在爲這片葉子安裝防火牆。”郭警官解釋說,“請放心,你們現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證,你們會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統的賠償。”

“我們今天,”大史扳着指頭數了數,“已經獲得四次賠償了。”

“我知道,而且還有許多部門的許多人要爲你們這事兒丟掉職位,所以懇請二位協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內。先謝謝了。”郭警官說着,向羅輯和大史鞠了一躬。

大史說:“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這種時候,需要我們介紹情況嗎?”

“不用,其實對你們的跟蹤一直在進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說說是怎麼回事嗎?”

“KILLER第5.2版。”

“什麼?”

“一種計算機網絡病毒,地球三體組織在危機一個世紀左右首次傳播的,以後又有多次變種和升級。這是一種謀殺病毒,它首先識別目標的身份,有多種方式,包括通過每人體內的身份芯片。一旦發現和定位了目標,KILLER病毒就操縱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進行謀殺,具體表現就是你們今天經歷的,好像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想殺你,所以當時有人把這東西叫現代魔咒。有一段時間KILLER軟件甚至商業化了,從網絡黑市買來後,只要輸入目標的身份特徵,把病毒放到網上,那這人就是逃脫一死,在社會上也很難生活下去。”

“這個行當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了,高!”大史感嘆道。

“一個世紀前的軟件現在還能運行?”羅輯感到很不可思議。

“可以的,計算機技術早就停止進步了,一個世紀前的軟件現在的系統都能兼容。KILLER病毒在剛出現時殺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國家元首,但後來被殺毒軟件和防火牆抑制住了,漸漸消失。可這一版KILLER是專爲攻擊羅輯博士編制的,由於目標一直處於冬眠狀態,所以它從來沒有機會進行顯性的動作和表現,一直處於潛伏狀態,沒有被信息安全系統發現和記錄。直到羅輯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現,KILLER5.2才激活了自己並完成使命,只是,現在它的創造者已經滅亡了一個世紀。”

“直到一個世紀前,他們還在追殺我?”羅輯說,已經消失的某種思緒又回來了,他極力擺脫了它。

“是的,關鍵是這個版本的KILLER病毒是爲您專門編制的,從未被激活過,所以才能潛伏到今天。”

“那我們以後怎麼辦?”大史問。

“正在全系統清理KILLER5.2,但這需要時間,完成之前有兩個選擇:一是暫時給羅輯博士一個虛假的身份,但這並不能絕對保證安全,還可能造成其他更嚴重的後果。因爲ETO的軟件技術十分高明,KILLER5.2有可能已經記錄了目標更多的特徵。一個世紀前曾經有過一個轟動一時的案例:在被保護人使用假身份後,KILLER進行模糊識別,同時殺死了包括目標在內的上百人;另一個選擇是我建議的:你們到地面上去生活一段,在那裡,KILLER5.2沒有硬件可以操縱。”

大史說:“同意,即使沒有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麼?”羅輯問。

大史解釋說:“冬眠甦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這裡很難適應的。”

“是這樣,至少應該去過渡一段時間。”郭警官說,“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習慣和兩性關係等等,與兩個世紀前相比已經變化很大,我們很難一下子適應的。”

“可你適應得很好。”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說,他和羅輯都注意到了他說“我們”。

“我是因白血病冬眠的,甦醒的時候年齡小,才十三歲。”郭正明笑笑說,“不過後來的難處別人也很難體會,僅僅精神治療我就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這樣真正適應現代生活的人多嗎?”羅輯問。

“多,不過地面上也可以過得很好。”

“增援未來特遣一隊指揮官章北海報到!”章北海敬禮說。

在亞洲艦隊司令官的背後,燦爛的星河浩蕩流過。木星軌道上的艦隊司令部時刻處於旋轉狀態,以產生人工重力。章北海發現,這裡的室內照明都比較暗,窗子卻很寬大,似乎盡力使內部環境與外部的太空融爲一體。

司令官向章北海還禮,“前輩,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輕,東方人的臉龐被肩章和帽徽發出的光芒照亮。在甦醒後的第六天,當章北海領到艦隊的軍裝時,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軍軍徽: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劍的形狀。兩個世紀過去了,軍徽的變化不大,但此時艦隊本身已經成爲一個獨立的大國,它的最高領導人是總統,司令官僅負責軍事。

章北海說:“不敢,首長,我們現在是一切都要學習的新戰士。”

司令官微笑着搖搖頭,“不要這麼說,這裡的一切你們都能學會,而你們所具有的某些素質,我們是永遠學不到的,這也是現在甦醒你們的原因。”

“中國太空軍司令員常偉思將軍託我向您問好。”

章北海這話觸動了司令官心中的什麼東西,他轉身面對着窗外的星河,彷彿在眺望時間長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將帥,是亞洲艦隊的奠基人之一,現在的太空戰略,仍然在他兩個世紀前創立的框架之內,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夢想。”

“但這一切都是從他那時……從你們那時開始的。”

這時,木星出現了,先是一個弧形的邊緣,很快佔滿了窗子的全部視野,整間辦公室全部沉浸在它發出的橘黃色光芒中,在那廣闊的氫氦大氣海洋中,呈現着夢幻般的花紋,總體構圖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細密又使人迷惑。大紅斑緩緩移入窗口,這個可以容納兩個地球的超級龍捲風,此時看上去像是這個迷離世界的一隻沒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艦隊都把木星作爲主要基地,是因爲其氫氦海洋中有取之不盡的核聚變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這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新疆域,此時真實地呈現在眼前。直到木星緩緩移出窗口,他纔開口說話:“首長,正是這個時代的偉大成就,使我們的使命變得沒有必要了。”

司令官轉過身來說:“不,不能這樣說,增援未來計劃是一個高瞻遠矚的舉措。在大低谷時代,太空武裝力量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在那時,增援特遣隊對穩定局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們這一支卻來晚了。”

“很抱歉,情況是這樣的。”司令官說,這時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很柔和,“在你們之後,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來特遣隊,最後派出的被最先喚醒。”

“首長,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樣他們的知識結構與當時更接近一些。”

“是的,當冬眠中的特遣隊只剩你們一支時,大低谷已經過去很久,世界進入高速發展期,失敗主義幾乎消失了,喚醒你們也就沒有必要,當時,艦隊曾做出決定:讓你們直達末日之戰。”

“首長,這確實是我們每個人的願望。”章北海激動地說。

“也是所有太空軍人最高的榮譽,他們清楚這點,才這樣決定。但現在情況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你當然已經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後流動的星河,“末日之戰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了。”

“這很好,首長,與人類即將迎來的偉大勝利相比,作爲軍人的這點兒小小的遺憾真算不了什麼。只是希望能答應我們一個請求:讓我們到艦隊的最基層去做普通士兵,幹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搖搖頭,“從甦醒之日起,特遣隊所有人員的軍齡將繼續,軍銜在原有基礎上提升一至兩級。”

“首長,這樣不行,我們不想在機關裡了卻殘生,只想到艦隊的第一線。在兩個世紀前,太空艦隊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夢想,離開它,生活就沒有意義了。但即使在現有的軍階上,我們也無法勝任艦隊的工作。”

“我沒有說讓你們離開艦隊,恰恰相反,你們都將在戰艦上工作,完成一個極其重要的使命。”

“謝謝首長,但,現在我們還能有這樣的使命嗎?”

司令官沒有回答,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一直這樣站着能適應嗎?”司令部的所有辦公室中都沒有椅子,辦公桌的高度也是爲站着使用設計的,司令部旋轉產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覺差別不大。

章北海笑着點點頭,“沒問題,我在太空中也待過一年的時間。”

“那語言呢?同艦隊的人交流有困難嗎?”

現在司令官在講標準的漢語,但三大艦隊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語言,與地球上的現代漢語和現代英語都有些相似,只是把這兩種語言更均勻地融合了,詞彙中漢、英各佔一半。

“開始有些不適應,主要是分不清漢英詞彙,但很快就能聽懂了,表達要困難些。”

“沒關係,你們就直接說漢語或英語,我們都能理解。這麼說,參謀部已經同你們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後的這些天,他們向我們全面介紹了情況。”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鋼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調查,仍然沒有發現鋼印族的任何跡象,對此你怎麼看?”

“我認爲,一種可能是鋼印族已經消失,另一種可能是他們隱藏得很深。如果一個人只是有一般的失敗主義思想,他是會對別人傾訴的;但這種被技術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堅定不移,這樣的信念必然產生相應的使命感。失敗主義與逃亡主義是緊密相連的,如果鋼印族真的存在,那麼他們必然把實現宇宙逃亡作爲自己的終極使命,而爲了實現這個目標,必須深深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思想。”

司令官讚許地點點頭:“分析得很好,這也是總參謀部的看法。”

“首長,後一種情況很危險。”

“是的,尤其是在三體探測器已經逼近太陽系的時候。目前,以指揮系統的類型來分,艦隊的戰艦分爲兩大類:一類是分散型指揮系統,這是一種傳統的結構,與你指揮過的海上艦艇類似,艦長的命令是由各級操作人員執行的;另一類是集中型指揮系統,艦長的命令由飛船的計算機系統自動執行,後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進的太空戰艦都屬於這種類型。思想鋼印所產生的威脅,主要是針對這一類型的戰艦,因爲在這種指揮系統中,艦長擁有極大的權力,他可以單獨控制戰艦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統的使用。在這種指揮系統中,可以說,戰艦就像是艦長身體的一部分。目前,在艦隊所擁有的695艘恆星級戰艦中,集中型指揮系統的有179艘,這些戰艦上的指揮官,將是重點審查對象。本來,在審查過程中,所涉及的戰艦都應處於停泊封存狀態,但從目前情況看做不到這一點,現在,三大艦隊都在積極準備對三體探測器的攔截行動,這是太空艦隊對三體入侵者的第一次實戰,所有戰艦必須隨時處於待命狀態。”

“那麼,首長,這期間必須把集中型指揮系統的艦長權限交給可靠的人。”章北海說,他一直在猜測自己的任務,但還沒猜出來。

“誰可靠呢?”司令官問道,“我們不知道思想鋼印的使用範圍,更沒有鋼印族的任何信息,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可靠,包括我。”

這時,太陽在窗外出現了,雖然從這裡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許多,但當日輪經過司令官身後時,他的身體還是隱沒於泛出的光芒中,只有聲音傳了過來:

“但你們是可靠的,在你們冬眠時,思想鋼印還不存在。而你們在兩個世紀前被選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誠和信念,你們是艦隊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賴的羣體了。所以,艦隊決定,把集中型指揮系統的艦長權限交給你們,你們將被任命爲執行艦長,原艦長對戰艦的所有指令,都要通過你們來向指揮系統發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兩個小太陽在燃燒,他說:“首長,這恐怕不行。”

“接到任務先說不行,這不是我們的傳統吧。”

司令官話中的“我們”和“傳統”這兩個詞讓章北海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知道,兩個世紀前那支軍隊的血脈仍在太空艦隊中延續。

“首長,我們畢竟來自兩個世紀前,放到我在海軍的那個時候,這就等於讓北洋水師的管代來指揮二十一世紀的驅逐艦。”

“你是不是認爲鄧世昌和劉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揮你們的驅逐艦?他們都有文化,英語很好,可以學習嘛。現在,太空戰艦艦長的指揮工作是不涉及技術細節的,只發出宏觀命令,戰艦對他們是一個黑箱狀態。再說,你們作爲執行艦長期間,戰艦隻是停泊在基地,並不起航,你們的任務就是向控制系統傳達原艦長的命令,在這之前判斷這些命令是否正常,這個通過學習應該能做到。”

“那我們掌握的權限也太大了,可以讓原艦長仍掌握這些權限,我們對他們的命令進行監督。”

“仔細想想你就知道這不行,如果鋼印族真的存在並佔據了關鍵戰位,他們可以採用各種手段避開你們的監督,包括刺殺監督者。你要知道,一艘處於待命狀態的集中型指揮系統的戰艦,使它起航只需三個命令,到時候一切都來不及的。所以,必須讓指揮系統只承認執行艦長的命令。”

交通艇飛過亞洲艦隊木星軍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飛行在重巒疊障的羣山之上,每一道山脈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戰艦。軍港此時正運行在木星的背陰面,在行星表面發出的磷光和上方木衛二發出的銀白色月光中,這鋼鐵的羣山靜靜沉睡着。不一會兒,一團耀眼的白光從山脈盡頭升起,一瞬間把停泊的艦隊照得清晰無比。章北海感覺自己在目睹羣山上的日出,艦隊甚至在木星洶涌的大氣層上投下了一個移動的陰影。直到第二個光團在艦隊另一側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們不是太陽,而是兩艘正在入港的軍艦,減速時它們的核聚變發動機正對着港口方向。

據送章北海赴任的艦隊參謀長介紹,現在港內停泊着四百多艘戰艦,相當於亞洲艦隊戰艦總數的三分之二,亞洲艦隊在太陽系內外圍空間巡航的其餘艦隻也將陸續回港。

陶醉於艦隊壯觀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參謀長,這樣召回所有艦隻,會不會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鋼印族立即行動?”

“哦,不,命令所有戰艦回港是基於另一個理由,這理由是真實的,不是藉口,但說起來有些可笑。最近你沒看新聞吧?”

“沒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選擇’號的資料。”

“不用這麼急,從前一段的基礎培訓看,你們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對工作的熟悉到艦上後按部就班地進行就可以,沒你們想的那麼難……現在三大艦隊都力爭承擔攔截三體探測器的任務,吵成一團,在昨天的聯席會議上總算達成一個初步協議:各艦隊的所有戰艦全部回港集結,並有一個專門委員會監督這一行動的執行,以免某一艦隊擅自出動艦隻實施攔截行動。”

“爲什麼要這樣呢?如果任何一方攔截成功,得到的情報和技術信息應該是共享的。”

“不錯,這只是一個榮譽問題。同三體世界進行首次接觸的艦隊,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爲什麼我說可笑呢?這是一件毫無風險的便宜事,最大的失敗也不過是探測器在攔截過程中自毀,所以大家都搶着做這件事。如果這是同三體主力艦隊的戰鬥,各方大概都會想盡辦法保存實力,所以說現在的政治,與你們那時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選擇’號。”

在交通艇飛向“自然選擇”號的過程中,這座鋼鐵山峰的巨大漸漸顯現出來,這時,章北海的腦海中浮現出“唐”號的影子。“自然選擇”號的外形與那艘兩個世紀前的海上航空母艦完全不同,前者圓盤形的主艦體與圓柱形的發動機形成兩個完全分離的部分。當“唐”號夭折時,章北海彷彿失去了一個精神家園,儘管那個家園他從未入住過。現在,這艘巨型宇宙飛船又給了他家園的感覺,在“自然選擇”號偉岸的艦體上,他那流浪了兩個世紀的心靈找到了歸宿,他像一個孩子一樣撲向某種巨大力量的懷抱。

“自然選擇”號是亞洲艦隊第三分艦隊的旗艦,無論是在噸位還是性能上,它都是艦隊首屈一指的。它擁有最新一代的無工質聚變推進系統,全功率推進時,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艦內生態循環系統十分完美,能夠進行超長時間續航。事實上,這套生態系統的實驗型號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開始了試運行,到目前爲止仍未出現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也是艦隊裡最強大的,它那由伽馬射線激光、電磁動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際魚雷所構成的四位一體的武器系統,能夠單獨摧毀一個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現在,“自然選擇”號已佔據了全部視野,從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飛船的外壁如鏡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氣海洋,從這個廣闊的鏡面上,也能看到漸漸駛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飛船外壁上出現了一個橢圓形的入口,交通艇徑直飛入,並很快減速停下,參謀長打開艙門率先出艇。這時章北海略略緊張了一下,因爲他意識到交通艇並沒有經過過渡艙,但他立刻感到從門外涌入的清新空氣。有氣壓的艙室直接向太空開口,卻能夠避免艙內空氣外泄,這是一種他尚不知曉的技術。

章北海和參謀長身處一個巨大的球體內,最大直徑處有足球場大小。太空飛船的艙室普遍採用這種球形結構,飛船加速、減速和轉向時,球體的任何一處都可能成爲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狀態下,球體的中心是人員的主要活動空間。在章北海所來自的時代,太空艙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築結構,所以他對這種全新的太空艙室結構很不適應。參謀長告訴他,這裡是飛船上殲擊機的機庫,但現在這裡沒有一架星際殲擊機,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着由“自然選擇”號兩千名官兵組成的方陣。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時候,各國太空軍就開始在太空失重狀態下進行隊列操練,並制定了相應的規範和操典。然而實施起來十分困難,在艙外,人員只能藉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噴汽推進器移動,在艙內則沒有任何推進設備,只能通過推艙壁和划動空氣來移動和定位,在這種情況下,排成一個整齊的隊列是很困難的。現在,看到兩千多人在毫無依託的空間中排列成如此嚴整的懸浮方陣,章北海很是驚訝。現在,人員在失重的艙內移動主要是藉助磁力腰帶,這種腰帶由超導體制成,內部有環形電流,所產生的磁場能夠與飛船船艙和廊道中無所不在的磁場相互作用,通過握在手中的一個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飛船內部自如地移動。章北海自己現在就係着一條這樣的腰帶,但要掌握它還需要學習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陣中的太空戰士們,他們都是在艦隊中成長的一代人,身材修長,沒有地球重力下長大的人的強壯和笨拙,卻充滿了太空一族的輕靈和敏捷。在方陣前面有三名軍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後落在中間的那位美麗的年輕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顆星在閃亮,應該是“自然選擇”號的艦長。她是太空新人類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來還要高出不少,她從方陣前輕盈地移過來,那高挑苗條的身材像飄浮在空間中的一個飄逸的音符。當她在章北海和參謀長面前停下時,本來飄在後面的秀髮很有彈性地在白皙的頸項旁跳動着,她的眼睛充滿清澈的陽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爲鋼印族不可能有這樣的目光。

“我是‘自然選擇’號艦長東方延緒。”她向章北海敬禮說,眼睛中露出一種俏皮的挑戰,“我代表全艦官兵送給前輩一件禮物。”她向前伸出雙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東西,外形雖變化很大,但他仍能認出那是一支手槍,“如果真發現我有失敗主義思想和逃亡企圖,前輩可以用它殺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樹建築的樹幹就是一根支撐地下城市穹頂的支柱,從樹幹中乘電梯就可直達地面,其間要穿過三百多米的地層。當羅輯和史強走出電梯時,有種懷舊的感覺,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是:出口大廳的牆壁和地板上沒有被激活的顯示窗口了,各種信息顯示在懸掛於天花板上的真正的顯示屏上。這裡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鐵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閃亮。

當他們走出大廳的密封門時,一陣熱風撲面而來,帶着塵土的氣息。

“那是我兒子!”大史指着一個正在跑上臺階的男人喊道。羅輯遠遠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大史這麼肯定讓他有些驚奇。史強迎着那人快步走下臺階,羅輯沒有看他們父子團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黃色的,現在羅輯知道爲什麼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從萬米高空拍攝了,從地面看天,只能見到一輪邊緣模糊的太陽。沙土覆蓋着地面的一切,當車輛從街道上駛過時,都拖着長長的塵尾。現在羅輯又看到了一樣過去的東西:在地面上行駛的車。這些車顯然不是用汽油驅動的,它們形狀各異,有新有舊,但都有一個共同點:車頂上都裝着一塊像遮陽篷似的片狀物。在街道對面,羅輯看到了過去的樓房,它們的窗臺上都積滿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個沒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間裡顯然是住着人的,羅輯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還看到了有的窗臺上放着的幾盆花草。他向遠處看,雖然浮着沙塵的空氣能見度不高,但他還是很快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建築輪廓,於是知道這確實是自己兩個世紀前度過半生的城市。

羅輯走下臺階,來到那兩個激動得互相擁抱捶打的男人旁邊,他走近一看這個中年人的樣子,就知道史強沒有認錯人。

“爸,算起來我現在只比你小五歲了。”史曉明說,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

“還不錯,小子,我他媽真怕一個白鬍子老頭叫我爹呢。”史強大笑着說,然後把羅輯介紹給兒子。

“啊,您好,羅老師,您當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曉明瞪眼打量着羅輯說。

他們三人向停在路邊的史曉明的車走去,上車前,羅輯問車頂上那一大片東西是什麼。

“天線唄,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裡漏出來的那點兒電,所以天線就得大些,就這動力也只夠在地上跑,飛不起來。”

車開得不快,不知是因爲動力不足還是行駛在沙地上的緣故。羅輯看着車窗外沙塵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史曉明和他父親說個沒完,他插不上嘴。

……

“媽是危機34年去世的,當時我和你孫女都在她身邊。”

“哦,挺好……沒把我孫女帶來?”

“離婚後跟了她媽,我也查了檔案,這孩子是在危機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歲呢。”

“可惜沒見過面兒……你是哪年刑滿出來的?”

“19年。”

“以後幹了什麼?”

“什麼都幹,開始沒出路,繼續招搖撞騙唄,後來也幹了點兒正經買賣,有了些錢。看到大低谷的苗頭後,就冬眠了。那時也沒想到後來能好起來,只是想來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還在嗎?”

“七十年後又續了產權,但接着住了不長時間就拆遷了,後來買的那一套倒是還在,我也沒去看過。”史曉明指指外面,“現在城裡的人口還不及我們那時的百分之一,知道這裡最不值錢的是什麼?就是爸你一輩子供的房子,現在都空着,隨便住了。”

……

羅輯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兩人談話的間隙,問:“甦醒的冬眠者都住在舊城裡嗎?”

“哪兒啊,都住在外面,城裡風沙太大,主要也是沒什麼事情幹。當然也不能住得離地下城太遠,否則就取不上電了。”

“你們還能幹什麼事兒?”史強問。

“你想想,這年頭我們能幹孩子們不能幹的是什麼?種地唄!”同其他冬眠者一樣,不管法律年齡如何,史曉明還是習慣把現代人叫“孩子們”。

車出了城市,向西駛去,沙塵小了些,公路露了出來,羅輯認出這就是當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現在,路兩旁都是漫漫黃沙,過去的建築還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華北平原顯出生機的,是一處處由稀疏的樹林圍起來的小綠洲,據史曉明說,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點。

車駛入了一個綠洲,這是被防沙林圍起來的一個居民小區,史曉明說這兒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車,羅輯就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層居民樓,樓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嬰兒車的母親,在從沙土中長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幾個孩子在踢足球……

史曉明家住在六樓,他現在的妻子比他小九歲,是危機21年因肝癌冬眠的,現在十分健康,他們有一個剛滿四歲的兒子,孩子叫史強祖爺爺。

爲史強和羅輯接風的午宴很豐盛,都是地道的農產品,還有附近農場產的雞和豬肉,甚至酒都是自釀的。鄰居的三個男人也被叫過來一起吃,他們和史曉明一家一樣,都是較早的幾批冬眠者。那時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貴的事,所以這些人當初都是很富有的社會上層人士或他們的子女,但現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歲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曉明特別介紹一位鄰居,說他叫張延,是當年被他騙過的張援朝的孫子。

“您不是讓我把騙人家的錢都還上嗎?我出去後就開始還了,因此認識了延子,當時他剛大學畢業。我們受了他們家兩個老鄰居的啓發,做起了殯葬業務,我們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陽系,後來發展到可以把整個遺體發射出去,當然價錢不低;深是指礦井葬,開始用的是廢礦井,後來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體人掘墓唄。”

被史曉明叫做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歲的樣子,曉明解釋說延子中間甦醒過三十多年,之後纔再次冬眠。

“你們這裡在法律上是什麼地位呢?”羅輯問。

史曉明說:“與現代人居住區完全平等的地位,我們算城市的遠郊區,有正規的區政府。這裡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現代人,城裡也常有人到這裡來玩兒。”

張延接着說:“我們都管現代人叫點牆的,因爲他們剛來時總不由自主地向牆上點,想激活些什麼。”

“這裡日子過得還可以嗎?”史強問。

幾個人都說還不錯。

“可我路上看到你們種的地,莊稼長成那德性,能養活人?”

“怎麼不能?現在在城市裡,農產品都屬於奢侈品……其實政府對冬眠者還是相當不錯的,就是什麼都不幹,靠國家給的補貼也能過舒服日子。但總得找點兒事幹,要說冬眠人會種地那是瞎說,當初誰也不是農民,但我們也只有這個可幹了。”

談話很快轉移到前兩個世紀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麼回事?”羅輯問出了他早想問的問題。

人們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來,史曉明看看飯快吃完了,才把話題繼續下去:“你們這些天來多少也知道一些吧,這說起來話長了。你們冬眠後的十幾年裡,日子過得還行,但後來,世界經濟轉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氣也緊張起來了,真的感覺像是戰爭時期了。”

一個鄰居說:“不是哪幾個國家,全球都那樣兒,社會上很緊張,一句話說不對,就說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還有黃金時代的影視,開始是限制,後來全世界都成禁品了,當然東西太多也禁不住。”

“爲什麼?”

“怕消磨鬥志唄。”史曉明說,“不過只要有飯吃,還能湊合着過,但後來,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開始捱餓,這大概是羅老師他們冬眠後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爲經濟轉型?”

“是,但環境惡化也是重要原因。當時的環保法令倒還都有,但那正是悲觀時期,人們普遍都有一個想法:環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個花園兒,還不是留給三體人?到後來,環保甚至與ETO畫上等號,成了人奸行爲,像綠色和平組織這類的,都給當做ETO的分支鎮壓了。太空軍工使得高污染重工業飛速發展,環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溫室效應,氣候異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開始時。”另一個鄰居說,“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兒,沙漠從長城那邊兒向這邊兒推進,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蝕,內地好好的一塊塊地方,同時開始沙化,從各個點向外擴散,就像一塊兒溼布被曬乾那樣。”

“然後是農業大減產,儲備糧耗光,然後……然後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預言真成了現實?”羅輯問。

史曉明苦笑三聲,“我的羅老師啊,倒退一百年?您做夢吧!那時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右吧,與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幾年,人多啊,八十三億!”他說着指指張延,“他見過大低谷,那時他甦醒過一陣兒。”

張延喝乾了一杯酒,兩眼發直地說:“我見過飢餓大進軍,幾千萬人逃荒,大平原上沙土遮天,熱天熱地熱太陽,人一死,立馬就給分光了……真他媽是人間地獄,影像資料多的是,你們可以自己看,想想那個時候都折壽啊。”

“大低谷持續了半個世紀吧,就這麼五十來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億降到三十五億,你們想想吧,這是什麼事兒!”

羅輯站起身走到窗前,從這裡可以越過防沙林帶眺望外面的沙漠,黃沙覆蓋的華北平原在正午的陽光下靜靜地向天邊延伸,時間的巨掌已經撫平了一切。

“後來呢?”大史問。

張延長出一口氣,好像不用再談那一段歷史讓他如釋重負似的,“後來嘛,有人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想開了,都懷疑即使是爲了末日戰爭的勝利,付出這麼多到底值不值。你們想想,懷裡快餓死的孩子和延續人類文明,哪個重要?你們現在也許會說後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時就不會那麼想了,不管未來如何,當前的日子纔是最重要的。當然,在當時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來越多的人都這麼想,很快全世界都這麼想了,那時流行一句口號,後來成了歷史的名言……”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羅輯接下來說,他仍看着窗外沒有回頭。

“對對,是這個,給歲月以文明。”

“再後來呢?”史強又問。

“第二次啓蒙運動,第二次文藝復興,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那些事兒,你們看歷史書去吧。”

羅輯驚奇地轉過身來,他向莊顏預言過的事竟然提前兩個世紀變成現實了。“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還在法國?”

“不不,只是這麼個說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後,新上來的各國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戰略計劃,集中力量改善民生。當時出現了一個很關鍵的技術: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變的能量,集中大規模生產糧食,結束了靠天吃飯的日子,這以後全世界纔不再捱餓。接着一切都恢復得很快,畢竟人少了,只用了二十多年時間,生活就恢復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後又恢復到黃金時代的水平。人類鐵了心地沿着這條舒服道兒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頭了。”

“有一個說法羅博士一定感興趣。”一個鄰居湊近羅輯說,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經濟學家,想問題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說人類世界這大病一場,觸發了文明機體的免疫系統,像前危機時期 那樣的事兒再也不會發生了,人文原則第一,文明延續第二,這已是當今社會的基礎理念。”

“再後來呢?”羅輯問。

“再後來,邪門兒的事兒發生了。”史曉明興奮起來,“本來,世界各國都打算平平安安過日子,把三體危機的事兒拋在了腦後,可你想怎麼着?一切都開始飛快進步,技術進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戰略計劃中的那些技術障礙竟然一個接一個都突破了!”

“這不邪門兒,”羅輯說,“人性的解放必然帶來科學和技術的進步。”

“大低谷後大約過了半個世紀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體入侵這回事了,覺得還是應該考慮戰爭的事,況且現在人類的力量與大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又宣佈全球進入戰爭狀態,開始建造太空艦隊。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各國都在憲法上明確:太空戰略計劃所消耗的資源應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不應對世界經濟和社會生活產生災難性的影響。太空艦隊就是在這一時期成爲獨立國家的……”

“其實你們現在不用考慮那麼多的事兒,”經濟學家說,“只想着怎麼把今後的日子過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實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話: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來,爲了新生活!”

他們喝乾了最後一杯酒,羅輯向經濟學家致意,認爲這話說得很好,他現在心裡所想的,只有莊顏和孩子,他要儘快安頓下來,再去甦醒她們。

給歲月以文明,給時光以生命。

在進入“自然選擇”號後,章北海才發現現代指揮系統的演進已超出他的想象。這艘太空鉅艦,體積相當於三艘二十一世紀海上最大噸位的航空母艦,幾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沒有駕駛艙和指揮艙,也沒有艦長室和作戰室,事實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艙室都沒有,艦上的艙室幾乎都一樣,都是規則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艦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數據手套激活全息顯示屏,這在已經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見,因爲在那裡,全息顯示也是很昂貴的東西。同時,在任何位置,只要擁有相應的系統權限,就可以調出完整的各級指揮界面,包括艦長指揮界面,也就是說,艦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爲駕駛艙、指揮艙、艦長室或作戰室,甚至包括廊道和衛生間!在章北海的感覺中,這很像二十世紀末計算機網絡系統的演變,那是由客戶/服務器模式,向瀏覽器/服務器模式的轉變,前者只能在安裝了特定軟件的計算機上才能對服務器進行存取,而後者,用戶可以在網絡任何位置的計算機上訪問服務器,只要有相應的權限就行。

現在,章北海和東方延緒就同在一間普通艙室中。與其他地方一樣,這裡沒有任何儀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艙,艙壁在平時是白色的,置身其中彷彿處於一個大乒乓球裡。當飛船加速產生重力時,球形艙壁的任何一處都可以變形適應身體的形狀而成爲座椅。

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個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現代技術特色——去設施傾向。這種傾向在地球上還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設施化”已成爲比地球世界更先進的艦隊世界的基本結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簡潔空曠的,幾乎見不到任何設施,只有在需要時,設施纔會出現,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現。世界在被技術複雜化後,正在重新變得簡潔起來,技術被深深地隱藏在現實的後面。

“現在我們來上你在艦上的第一課。”東方延緒說,“當然課不應該由我這個接受審查的艦長來講,但艦隊中別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們今天演示如何啓動‘自然選擇’號,使其進入航行狀態,其實你只需要記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鋼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說着,用數據手套在空中調出了一幅全息星圖,“它與你們那時的空間圖可能有了些變化,但仍是以太陽爲座標原點的。”

“在培訓中學過,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說,看到星圖,二百年前與常偉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陽系空間圖前的情形仍歷歷在目,現在的這幅星圖,精確地標註了以太陽爲中心半徑一百光年範圍內的所有天體位置,空間範圍是當年那幅圖的上百倍。

“其實不需要看懂,目前情況下,向圖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許的……如果我是鋼印族,企圖劫持‘自然選擇’號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選擇一個方向,就是這樣……”東方延緒把星圖上的某一點激活爲綠色,“當然我們現在處於模擬狀態,我已經沒有這個權限,你即將獲得艦長權限。我就要通過你來進行這個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這個操作要求,那就是一個危險的舉動,你應該拒絕,並可以報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後,空中出現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訓中,章北海早已把這個畫面和相應的操作爛熟於心,但他還是耐心地聽着東方延緒的講解,看她如何把這艘鉅艦由全關閉狀態提升至休眠狀態,然後進一步提升至待命狀態,最後進入“前進一”狀態。當他和特遣隊的其他成員看到這一界面時,最令他們感到驚異的是它的簡潔,其中沒有任何技術細節。

“現在,如果是真實操作,‘自然選擇’號就起航出港了。怎麼樣,比你們那時的飛船操作簡單吧?”

“是的,簡單多了。”

“一切都是自動操作,技術過程對艦長全部隱藏起來。”

“這裡只顯示簡單的總體參數,那你們如何知道飛船的運行狀況呢?”

“運行狀況由下面各級軍官和軍士來監視,他們的顯示界面要複雜些,級別越向下,所面對的界面越複雜。作爲艦長和副艦長,我們必須集中注意力思考我們應該思考的事……好,我們繼續:如果我是鋼印族……我又這樣假設了,你對這個假設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對這個問題不管怎麼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鋼印族,我會把推進功率直接設定爲‘前進四’,艦隊中的任何其他艦隻,都不可能追上在‘前進四’狀態下加速的‘自然選擇’號。”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權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檢測到全體乘員都處於深海狀態時,系統纔會進入‘前進四’推進。”

當處於最高推進功率時,飛船的加速將達到120G,所產生的超重是正常狀態下人體承受極限的十多倍,這時就要進入深海狀態,即在艙室中注滿一種叫“深海加速液”的液體,這種液體含氧量十分豐富,經過訓練的人員能夠在液體中直接進行呼吸,在呼吸過程中,液體充滿肺部,再依次充滿各個臟器。這種液體早在20世紀上半葉就有人設想過,當時的主要目的是實現超深潛水,當人體充滿深海加速液時,與深海中的壓力內外平衡,就具備了深海魚類那樣的超級承壓能力。在飛船超高加速的過載狀態下,充滿液體的艙室壓力環境與深海類似,這種液體現在被用於作爲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體保護液,所謂“深海狀態”也就由此得名。

東方延緒點點頭說:“但你們也一定知道,有辦法繞過這種檢測。只要把飛船設定爲遙控狀態,系統就會認爲艦內沒有人,也就不進行這樣的檢測了,這種設定也屬於艦長權限。”

“我做一下,你看對不對。”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個界面,開始進行設定飛船遙控狀態的操作,這過程中他不時看看手上的一個小本子。

“現在有更高效率的記錄方法。”東方延緒看着那個小筆記本笑着說。

“呵,我習慣這樣,尤其對最重要的事,總感覺這樣記下來比較踏實。現在找不到筆了,我在冬眠之前帶了兩支,可現在就那支鉛筆還能用。”

“不過你學得很快。”

“那是因爲指揮系統中保留了許多海軍的風格,這麼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詞都沒變,比如設定推進功率是‘前進幾’等等。”

“太空艦隊就是起源於海軍……好了,你將很快被授予‘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系統權限,戰艦也將進入A級待命狀態,用你們那時的話來說,升火待發。”東方延緒伸出修長的手臂在空中轉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沒有學會用超導腰帶做這個動作。

“我們那時已經不升火了,不過看得出來,你對海軍的歷史很瞭解。”章北海盡力避開這個容易使她對自己產生敵意的敏感話題。

“一個浪漫的軍種。”

“太空艦隊不是繼承了這種浪漫嗎?”

“是的,不過我就要離開它了,我打算辭職。”

“因爲審查?”

東方延緒轉頭看着章北海,她那濃密的黑髮又在失重中彈跳起來,“你們那時經常遇到這種事兒,是嗎?”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個同志都會理解的,接受審查也是軍人職責的一部分。”

“兩個世紀已經過去,這不是你們的時代了。”

“東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溝,我們之間總是有共同之處的,任何時代,軍人都需要忍辱負重。”

“這是在勸我留下嗎?”

“不是。”

“思想工作,是這個詞吧,這不曾經是你的職責嗎?”

“現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職責。”

東方延緒在失重中輕盈地圍着章北海飄浮着,似乎在仔細研究他,“是不是在你們眼裡,我們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過地球一次,在一個冬眠者居住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這人幾乎不笑,也許正是因爲這樣,笑起來時很有魅力……我們是孩子嗎?”

“在我們那時,輩分是很重要的,在當時的農村,也有大人依照輩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輩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這我從你眼裡看出來了。”

“你覺得我的眼睛好看嗎?”

“像我女兒的眼睛。”章北海不動聲色的回答迅速而從容,令東方延緒很吃驚。他並沒有把目光從東方身上移開,她身處潔白的球體中,彷彿整個世界都因她的美麗而隱去了似的。

“你女兒,還有妻子,沒陪你來嗎?據我所知,特遣隊的家屬都可以冬眠。”

“她們沒有來,也不想讓我來,你知道,按當時的趨勢,未來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們責備我這樣做不負責任。她和她母親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們離開後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隊出發的命令下來了,我都沒來得及同她們最後見上一面。那是個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麼揹着揹包離開了家……當然,我沒指望你能理解這些。”

“理解……她們後來呢?”

“我妻子是在危機47年去世了,女兒在81年去世了。”

“都經歷了大低谷。”東方延緒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在面前激活了一個全息顯示窗口,把整體顯示模式調到外部狀態。

白色的球形艙壁像蠟一樣消融了,“自然選擇”號本身也消失了,他們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面對着銀河系迷霧般的星海,他們變成了宇宙中兩個獨立的存在,不依附於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間的深淵,同地球、太陽和銀河系一樣懸浮於宇宙中,沒有從哪裡來,也不想到哪裡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過這種感覺,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隻身懸浮於太空中,握着裝有隕石子彈的手槍……

“我喜歡這樣,飛船和艦隊什麼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東方延緒說。

“東方。”章北海輕輕地喚了一聲。

“嗯?”美麗的艦長轉過身來,她的雙眸中

映着銀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殺了你,請原諒。”章北海輕聲說。

東方延緒對這話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鋼印族嗎?”

章北海看看她,在從五個天文單位外照來的陽光中,她像是一根飄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輕盈的羽毛。

“我們屬於大地和海洋,你們屬於星空。”

“這樣不好嗎?”

“不,這樣很好。”

“三體艦隊探測器熄滅了!”

得到值勤軍官的這個報告,肯博士和羅賓遜將軍萬分震驚,他們也知道,這個消息一旦發佈,將在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掀起巨大波瀾。

肯和羅賓遜現在正在林格-斐茲羅監測站中,這個監測站處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陽軌道上。在距監測站五公里處的太空中,飄浮着太陽系中最怪異的一個東西,那是一組六個的巨型透鏡,最前面的一個直徑達一千二百米,後面的五個尺寸要小一些,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遠鏡。與以前的五代哈勃望遠鏡不同,這個太空望遠鏡沒有鏡筒,甚至六個巨型鏡片之間也沒有任何連接物,它們各自獨立飄浮着,每個鏡片的邊緣上都裝有多臺離子推進器,它們可以藉助這些推進器精確地改變彼此的相對距離,以及整個透鏡組的指向。林格-斐茲羅監測站是太空望遠鏡的控制中心,但即使從這樣近的距離上,也幾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鏡組。不過在進行維護工作時,工程師和技師會飛到透鏡之間,這時他們就發現兩側的宇宙發生了怪異的扭曲,如果一側透鏡處於合適的角度,鏡面的防護虹膜反射陽光,巨型透鏡就完全可見了,這時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個佈滿妖豔彩虹的星球。這一代太空望遠鏡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茲羅望遠鏡,以紀念首次發現三體艦隊蹤跡的那兩個人,儘管他們的發現沒什麼學術意義,但三大艦隊聯合建造的這座巨型望遠鏡,主要用途還是監視三體艦隊。

望遠鏡的負責人一直沿用着林格和斐茲羅這樣的組合:首席科學家來自地球,軍事負責人則來自艦隊。每一屆組合都有着與林格和斐茲羅之間相似的爭論。現在,肯博士總是想擠出觀測時間來進行自己的宇宙學研究,而羅賓遜則以維護艦隊的利益爲由極力阻止。他們還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爭議,比如肯總是回憶當年以美國爲首的各地球大國曾經多麼出色地領導世界,現在的三大艦隊又是多麼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羅賓遜則每次都無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歷史幻覺。不過最激烈的爭議還是在監測站的自轉速度上,將軍堅持只產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轉,甚至乾脆不自轉,讓站內處於美妙的失重狀態;而肯則堅持要產生標準地球重力的自轉速度。

現在發生的事情壓倒了一切。所謂探測器熄滅,是說它的發動機關閉了。遠在奧爾特星雲之外,三體艦體探測器就開始減速,減速時它的發動機對着太陽方向啓動,太空望遠鏡就是根據探測器發動機發出的光來對其進行跟蹤,而發動機的光芒一旦熄滅,這種跟蹤就不可能進行了,因爲探測器本身實在太小了,從它穿越星際塵埃時產生的尾跡形態推測,它可能只有一輛卡車大小,這樣小的一個物體現在處於遙遠的柯伊伯帶外圍,本身停止發光,而那一帶遠離太陽,只有微弱的陽光,探測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斐茲羅這樣強大的望遠鏡,也不可能從那個遙遠的黑暗太空看到這麼小的一個暗物體。

“三大艦隊成天就知道爭名奪利!現在可好,目標弄丟了……”肯氣憤地說,他沒注意到目前監測站已經處於失重狀態,他劇烈的肢體動作幾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

羅賓遜將軍第一次沒有爲艦隊辯解。本來,亞洲艦隊已經派出了三艘輕型高速飛船去對探測器進行近距離跟蹤,但三大艦隊隨之爆發了攔截權之爭,後來聯席會議又做出了所有戰艦回港的決議。儘管亞洲艦隊反覆解釋,說這三艘飛船都是殲擊機級別的,爲了儘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設施,每艘船上只有兩名乘員,只能跟蹤目標,根本不可能進行攔截行動,但歐洲和北美兩大艦隊還是不放心,堅持已起航的跟蹤飛船必須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國際派出三艘跟蹤飛船。如果不是這樣,現在跟蹤飛船已經與探測器近距離接觸並進行跟蹤了。而地球上由歐洲聯合體和中國後來派出的跟蹤飛船,現在還沒有飛出海王星軌道。

“也許……它的發動機還會啓動的,”將軍說,“它的速度現在仍然很快,如果不減速就無法泊入太陽軌道,會掠過太陽系。”

“你以爲你是三體司令官嗎?那個探測器也許根本沒打算停留,就是要掠過太陽系的!”

肯說着,突然想到了一點,“發動機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變軌道!讓跟蹤飛船在計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將軍搖搖頭,“精度不夠!你以爲那是大氣層內地球空軍的空中搜索嗎?稍微一點點的軌道誤差就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公里,在那麼大的空間範圍內,一個這麼小這麼暗的東西,跟蹤飛船很難找到目標……唉,總得想出些辦法呀!”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讓艦隊去想吧。”

將軍又變得強硬起來,“博士,你要對目前的局面有一個正確的理解:雖然這件事我們沒有責任,但媒體不管這個,林格-斐茲羅系統畢竟是負責對探測器進行深空跟蹤的,到最後相當一部分髒水還得潑到我們頭上。”

肯沒有說話,身體與將軍垂直,想了一會兒,他問:“海王星軌道外面現在還有些什麼可利用的東西?”

“艦隊方面大概什麼也沒有了,地球方面……”將軍轉向值勤軍官,向他們詢問。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聯合國環境保護組織的大型飛船,從事“霧傘”工程的前期開發,即將擔任跟蹤探測器任務的三艘小型飛船就是從這些飛船上派出的。

“它們是去開採油膜礦嗎?”肯問道,他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礦是在海王星的星環中發現的一種物質,它能夠在高溫下變成迅速擴散的氣體,然後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納米顆粒,形成太空塵埃。之所以叫這個名稱,是因爲這種物質蒸發後的氣體在太空中擴散性很強,少量物質就可以形成大片塵埃,其過程與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擴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質所形成的太空塵埃還有另一特性:與其他的太空塵埃不同,“油膜塵埃”很難被太陽風所驅散。正是由於油膜物質的發現,使“霧傘”計劃成爲可能,這個計劃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發和擴散油膜物質,在太陽與地球之間形成一團“油膜塵埃”,降低太陽對地球的輻射,達到緩解地球溫室效應的目的。

“我記得,海王星軌道附近應該還有前戰爭時期的恆星型核彈吧?”肯又問。

“有的,‘霧傘’工程的飛船也裝載了一些,在海王星環和衛星上爆破用,具體數目不清楚。”

“好像一顆就夠了。”肯興奮起來。

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戰略計劃中所研製的恆星型氫彈,後來共製造了五千多顆。雖然這種武器在末日之戰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亞茲所言,各大國主要是爲可能爆發的人類之間的行星際戰爭準備的,核彈主要在大低谷時期製造,那時由於資源匱乏,國際關係極其緊張,人類自身的戰爭一觸即發。進入新時期後,這些駭人聽聞的武器成了危險的雞肋,雖然其所有權都屬於地球國家,但還是被送入太空存貯,少部分已經用於行星工程的爆破,還有一部分送入太陽系外圍軌道。曾有人設想將核彈中的聚變材料作爲遠程飛船的燃料補充,但由於核彈的拆解很困難,這個設想一直沒有真正實現。

“你覺得能行?”羅賓遜兩眼放光地問道,他後悔這麼簡單的事自己怎麼沒想到,一個載入史冊的機會讓肯搶去了。

“試試吧,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後林格-斐茲羅監測站將永遠按產生1G重力的速度旋轉。”

“這可是人類造出來的最大的東西了。”“藍影”號飛船的指令長看着艙外漆黑的太空說,他極力想象自己能看到塵埃雲,但確實什麼都看不到。

“爲什麼它不能被陽光照出來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樣……”飛船駕駛員說,“藍影”號上只有他和指令長兩個人。他知道,塵埃雲的密度確實像彗尾一樣稀薄,幾乎和地球上實驗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陽光太弱吧。”指令長回頭看看太陽,在這海王星軌道和柯伊伯帶之間的冷寂空間,太陽看上去只是一顆剛能看出圓盤形狀的大星星,陽光倒是還可以在艙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經十分微弱了。“再說,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離外才能看到,我們可是就在雲的邊緣。”

駕駛員在腦子裡極力想象着這個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幾天前,他和指令長親眼目睹了這團巨雲壓縮成固體時的大小。當時,來自海王星的巨型飛船“太平洋”號停泊在這片太空,放下了它運載的五件貨物。首先放置的是來自前戰爭時期的一顆恆星型氫彈,它是一個長五米、直徑一點五米的圓柱體;隨後,飛船的機械臂從艙內取出了四個大球體,它們的直徑從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這四個球體被放置在氫彈周圍幾百米處,它們都是採自海王星星環的油膜物質。“太平洋”號飛離後,氫彈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陽把光和熱量瘋狂地傾瀉到這寒冷的太空深淵中,周圍的球體瞬間汽化,油膜氣體在氫彈輻射的颶風中迅速擴散,隨後在冷卻中化爲無數微小的顆粒,塵埃雲形成了。這團雲的直徑達兩百萬公里,超過太陽的直徑。

塵埃雲形成的位置,是三體探測器預計將要通過的區域,這是按三體探測器的發動機停機前所觀測到的軌道計算出來的。肯博士和羅賓遜將軍的這個計劃,是期望通過三體探測器在人造塵埃雲中留下的尾跡精確測定它的軌道和位置。

“太平洋”號完成了造雲作業後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飛船,在探測器顯示尾跡後對其進行近距離跟蹤,“藍影”號就是其中一艘。這種高速小飛船被稱做太空賽車,其唯一的有效載荷就是一個僅能容納五人的小艙,其餘部分全是聚變發動機,具有極高的加速能力和機動性。塵埃雲形成後,“藍影”號曾穿過整個雲區,以實驗是否能在雲中留下尾跡,結果是令人滿意的。當然,尾跡只能由一百多個天文單位外的太空望遠鏡觀測到,在“藍影”號上無論是塵埃雲還是自己的尾跡,什麼都看不到,周圍的太空空寂依舊。不過在穿過雲團後,太陽處於雲後,這時駕駛員堅持說看出太陽變暗了一點點,而且它原來清晰的邊緣變得模糊了,儀器的觀測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是這個巨大的人造物留給他們的唯一視覺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時了。”指令長看看錶說。塵埃雲實際上就是一顆圍繞着太陽運行的稀薄的巨型衛星,它的位置在運行中不斷移動,一段時間後就會移出探測器可能通過的區域,那時就要在另一個更靠後的位置再造一團塵埃雲。

“你真的希望我們跟上它?”駕駛員問。

“爲什麼不呢?我們在創造歷史!”

“那東西不會攻擊我們嗎?你我都不是軍人,這事本來應該由艦隊來幹!”

正在這時,飛船收到了來自林格-斐茲羅監測站的信息,報告三體探測器已經進入塵埃雲並留下尾跡,它的精確軌道參數已經測定出來,命令“藍影”號立刻起航與目標會合,進行近距離跟蹤。雖然監測站距“藍影”號有一百多個天文單位之遙,信息傳到這裡有十多個小時的時滯,但現在就像鑰匙已經在印泥上按了模,軌道的計算連稀薄塵埃雲的影響都考慮進去了,會合只是時間問題。

“藍影”號按照探測器的軌道參數設定航向,再次進入看不見的塵埃雲,向三體探測器飛去。這次飛行的時間顯得很長,十多個小時過去了,指令長和駕駛員都很睏倦,但與目標不斷縮小的距離還是令他們緊張起來。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駕駛員大喊起來。

“你胡說什麼?還有一萬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長訓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萬四千公里外的一輛卡車。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軌道參數所指示的方向,在靜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個亮點在移動。

經過短暫的思考,指令長明白了:這團比太陽還大的塵埃雲是白造了,三體探測器又啓動了它的發動機,繼續減速,它不打算掠過太陽系,它將留在這裡。

由於只是臨時措施,與亞洲艦隊的其他戰艦一樣,“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權限交接儀式簡短而低調,在場的只有艦長東方延緒、執行艦長章北海、第一副艦長列文和第二副艦長井上明,還有來自總參謀部的一個特別小組。

在這個時代,技術的極致發展並未能掩蓋基礎理論的停滯,“自然選擇”號對權限的識別仍然採用章北海在過去的時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紋和口令的三位一體,太空戰艦的人工智能仍然無法識別出一個人的面容。

總參特別小組完成了系統中艦長權限識別的瞳孔和指紋數據的重新設定,然後東方延緒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東方延緒說出口令後,用挑戰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你好像不抽菸。”章北海從容應對。

“而且這個牌子已經在大低谷時消失了。”東方延緒帶着一絲失望垂下眼睛說。

“不過這個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說。

艦長和副艦長都離開了,章北海將獨自修改艦長的口令,最後取得對“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控制權。

“他真的很聰明。”當球形艙的門消失後,井上明說。

“古代的智慧。”東方延緒說,她盯着艙門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裡看透似的,“他從兩個世紀前帶來的東西,我們永遠學不會;可他卻能學會我們的。”

然後三人沉默了,靜靜地等待着。五分鐘過去了,對於重置口令的操作,這時間顯然太長了,而即將成爲艦長的章北海,是培訓後的特遣隊成員中對戰艦指揮系統操作最熟練的人。又過了五分鐘,兩名副艦長不耐煩地在廊道里浮游起來,只有東方延緒仍靜靜地站立不動。

終於,門又在艙壁上出現了。三人驚奇地發現,球形艙裡變黑了,章北海調出了星圖的全息顯示,並屏蔽了圖上所有的標度線,只留下閃亮的星星,以至從門這邊看去,他彷彿懸浮於飛船外的太空中,與他一起懸浮着的還有一塊亮着的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說。

“怎麼用了這麼長時間?”列文不滿地問。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選擇’號的快感嗎?”井上明問。

章北海沒有說話,他的眼睛也沒看操作界面,而是遙望着星圖上遠方的星辰,東方延緒注意到,在他注視的方向,有一個綠色光點在閃動。

“要是那樣就太可笑了。”列文接過井上明的話說,“我需要提醒你,艦長仍是東方大校,執行艦長不過是一道防火牆而已,這樣說不怎麼好聽,但最接近實情。”

井上明接着說:“而且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長的,對艦隊的調查已經接近尾聲,基本證明了鋼印族並不存在。”

井上明還想說什麼,但被艦長的一聲低低的驚呼打斷了,“哦,天啊。”東方延緒說,兩位副艦長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選擇”號太空戰艦目前所處的狀態。

戰艦已被設定爲無人遙控狀態,因而繞過了四級加速前對乘員深海狀態的檢測,戰艦與外界的通訊也被完全切斷,最後,戰艦完成了進入最高推進功率的絕大部分艦長設定,只需再按動一個按鈕,“自然選擇”號就將以最大的加速度駛向星圖上已經設定的目標。

“不,別這樣。”東方延緒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到,這話是說給她前面呼喚過的那個“天”聽的,以前,她自己並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現在,她的祈禱是真誠的。

“你瘋了?”列文喊道,與井上明一起向艙內衝去,但立刻撞在艙壁上,門並沒有出現,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瞭。

“‘自然選擇’號將進入‘前進四’,全艦人員立刻進入深海狀態。”章北海說,他的聲音冷峻而沉穩,每一個字都長久地浮在空氣中,像立在寒風中的古老鐵錨。

“這不可能!”井上明說。

“你是鋼印族嗎?”東方延緒問,她飛快地使自己冷靜下來。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

“ETO?”

“也不是。”

“那你是誰?”

“一個盡責任的軍人,爲人類的生存而戰。”

“爲什麼這樣做?”

“加速完成後再解釋,再說一遍:全艦人員進入深海狀態。”

“這不可能!”井上明重複道。

章北海轉過頭來,他沒有看兩位副艦長,目光直視東方延緒,這目光立刻使東方想起了太空軍的軍徽,星星和劍都在其中。

“東方,我說過,如果不得不殺了你,我很抱歉。時間不多了。”他說。

這時,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艙內,深海加速液開始出現,它們在失重中形成一個個球體,每個球體上,都有章北海、操作界面和星圖的變形映像。液球飄浮着,開始相互組合成更大的球。兩位副艦長都看着東方延緒。

“照他說的做,全艦進入深海狀態。”艦長輕聲說。

兩位副艦長凝視着她,他們都知道“前進四”時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下的人是什麼下場:身體被超過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過載緊貼在艙壁上,先迸射出的是血液,超重下攤成極薄的一層,血漬的面積大得不可想象並呈放射狀;然後擠出的是內臟,也很快被壓成薄薄的一層,與被壓成一片的身體一起,構成一幅醜陋的達利風格的畫……他們同時轉身離去,向全艦發出進入深海狀態的命令。

“你是一個合格的艦長。”章北海對着東方延緒點點頭,“這就是成熟。”

“我們要去哪裡?”東方延緒問。

“不管去哪裡,都是一個比留在這裡更負責任的選擇。”

章北海說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沒了,東方延緒只能透過已充滿球形艙的液體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懸浮在半透明的液體中,想起了他兩個世紀前在海軍服役時深度潛水的經歷。當時,他沒有想到海洋中的幾十米深處已經是那麼黑,懸浮在那個世界中,很有後來身處太空的感覺,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縮影。他試着在液體中呼吸了一下,神經反射使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液體和殘留氣體產生的反衝力使他的身體傾斜了,但想象中的窒息並沒有出現,清涼的液體充滿了肺部,其中富含的氧繼續融進他的血液,他能夠像魚一樣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着懸浮在液體中的顯示界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滿飛船上各個有人的艙室,這個過程持續了十多分鐘。漸漸地,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呼吸液中開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飛船上的所有人進入睡眠狀態,避免四級加速時的高壓和相對缺氧對大腦的損害。

章北海感到父親的靈魂從冥冥中降落到飛船上,與他融爲一體,他按動了操作界面上那個最後的按鈕,心中默唸出那個他用盡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選擇’,前進四!”

木星軌道上突然出現了一顆小太陽,它強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氣層中的磷光黯然失色。拖着這顆小太陽的“自然選擇”號恆星級戰艦緩緩駛出亞洲艦隊的軍港,然後急劇加速,把艦隊中其他戰艦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個影子的大小都可以容下一個地球。十分鐘後,一個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彷彿給這顆巨行星的表面拉上一塊幕布,這是“自然選擇”號正掠過木衛一。

直到這時,亞洲艦隊統帥部才確認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自然選擇”號叛逃了!

歐洲和北美艦隊向亞洲艦隊提出抗議和警告,它們最初認爲這可能是亞洲艦隊擅自攔截三體探測器的行動,但很快就從“自然選擇”的航向上發現不是這麼回事,它的航向與三體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個系統向“自然選擇”號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漸漸平息下來,追擊和攔截行動開始部署。但統帥部很快發現,目前對叛艦幾乎無事可做。在木星的衆多衛星上,有四顆衛星的火力可以摧毀“自然選擇”號,但這是一個不可能採取的行動,實施叛逃行動的應該只是艦上的極少數甚至一個人,兩千多名在深海狀態中的官兵都是人質。所以,在木衛二上伽馬射線激光武器的基站中,指揮官們只能看着那顆小太陽掠過天空飛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衛二的廣闊冰原上像是撒滿了燃燒的白磷。

“自然選擇”號依次穿過木星的十六顆大衛星的軌道,在穿越木衛四軌道時已經達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從亞洲艦隊基地看去,那顆小太陽漸漸縮小,變成一顆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後長達一個星期的時間裡,這顆星星仍依稀可見,在羣星中隱現着亞洲艦隊無盡的傷痛。

由於需要進入深海狀態,追擊艦隊在“自然選擇”號離去後四十五分鐘才起航,木星系統再一次被六個太陽照耀。

在已經停止旋轉的亞洲艦隊司令部裡,艦隊司令默默地面對着處於黑夜一面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萬公里的大氣層中,出現了一片閃電,剛剛離去的“自然選擇”號和追擊艦隊的聚變發動機向木星發出了強大的輻射,使大氣電離引發了閃電。這個距離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閃電所照亮的周圍大氣的光暈,不同位置的光暈轉瞬即逝,使得木星的這一片區域像滴落着熒光雨點的池塘。

“自然選擇”號在沉默中持續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後,它的聚變燃料的消耗已經越過折返點,憑自己的動力已經不可能返回太陽系,它成爲了一艘永遠在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亞洲艦隊司令遙望星空,試圖看到那顆星星,但沒有找到,那個方向上,只有追擊艦隊的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六點闇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報告,“自然選擇”號已經停止加速。稍後,“自然選擇”號與艦隊的通訊恢復了。以下是通話記錄,由於飛船的位置已在五百萬公里之外,對話有十多秒鐘的時滯。

“自然選擇”號:“‘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

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亞洲艦隊已收到你的呼叫,請報告艦上情況。”

“自然選擇”號:“我是執行艦長章北海,要直接同艦隊司令官對話。”

艦隊司令:“我在聽着。”

章北海:“我對‘自然選擇’號的脫離航行負完全責任。”

艦隊司令:“還有別人需要負責嗎?”

章北海:“沒有,只有我一人,這次事件與‘自然選擇’號上的其他成員沒有任何關係,東方延緒艦長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艦隊司令:“我要與她通話。”

章北海:“現在不行。”

艦隊司令:“目前艦上情況如何?”

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艦上人員仍在深海狀態中,動力系統和生態系統運轉正常。”

艦隊司令:“你叛逃的原因?”

章北海:“逃離是事實,但我沒有背叛。”

艦隊司令:“原因?”

章北海:“在這場戰爭中,人類必敗。我只是想爲地球保存一艘恆星際飛船,爲人類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種子、一個希望。”

艦隊司令:“這麼說,你是逃亡主義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儘自己責任的軍人。”

艦隊司令:“你接受過思想鋼印嗎?”

章北海:“您知道這不可能,我冬眠時這種技術還沒有出現。”

艦隊司令:“那你的這種異常堅定的失敗主義信念讓人不可理解。”

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鋼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這種信念之所以堅定,是因爲它不是來自我一個人的智慧。早在三體危機出現之初,父親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這場戰爭最基本的問題。漸漸地,父親身邊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學者,他們包括科學家、政治家和軍事戰略家,他們稱自己爲未來史學派。”

艦隊司令:“這是一個秘密組織嗎?”

章北海:“不是,他們研究的問題很基礎,討論從來都是公開進行的,甚至還由軍方和政府出面,召開了幾次未來史學派的學術研討會。正是從他們的研究中,我確立了人類必敗的思想。”

艦隊司令:“可是現在,未來史學派的理論已被證明是錯誤的。”

章北海:“首長,您低估了他們,他們不但預言了大低谷,也預言了第二次啓蒙運動和第二次文藝復興,他們所預言的今天的強盛時代,幾乎與現實別無二致,最後,他們也預言了末日之戰中人類的徹底失敗和滅絕。”

艦隊司令:“可是,你現在身處的飛船,能夠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騎兵,攻擊速度與20世紀的裝甲部隊相當;北宋的牀弩,射程達一千五百米,與20世紀的狙擊步槍差不多;但這些仍不過是古代的騎兵與弓弩而已,不可能與現代力量抗衡。基礎理論決定一切,未來史學派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而你們,卻被迴光返照的低級技術矇住了眼睛,你們躺在現代文明的溫牀中安於享樂,對即將到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終極決戰完全沒有精神上的準備。”

艦隊司令:“你來自一支偉大的軍隊,他們曾戰勝了裝備遠比自己先進的敵人,甚至僅憑繳獲的武器就打勝了一場世界罕見的大規模陸戰。你的行爲,辱沒了這支軍隊的榮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資格談論那支軍隊,因爲我家祖孫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爺爺曾在朝鮮戰場用手榴彈攻擊美軍的‘潘興’坦克,手榴彈砸到坦克上滑下來爆炸,目標毫髮未損,爺爺在被坦克上的機槍擊中後,又被履帶軋斷雙腿,在病榻上度過了後半生,但比起同時被軋成肉醬的兩名戰友來,他還算幸運……正是這支軍隊的歷程,使我們對戰爭中與敵人的技術差距刻骨銘心。你們所知道的榮耀是從歷史記載中看到的,我們的創傷是父輩和祖輩的鮮血凝成的,比起你們,我們更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

艦隊司令:“叛逃計劃是什麼時候產生的?”

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沒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實。這個計劃從見父親最後一面時就產生了,他用最後的目光告訴了我該怎樣做,我用了兩個世紀來實施這個計劃。”

艦隊司令:“爲此你把自己僞裝成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你的僞裝很成功。”

章北海:“但常偉思將軍幾乎識破了我。”

艦隊司令:“是的,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從未看清你的勝利主義信念的基礎,你後來對能夠進行恆星際航行的輻射推進型飛船的不正常的熱衷,更加劇了他的懷疑。他一直反對你進入增援未來特遣隊,但無法違背上級的指示。在給我們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卻是以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結果被我們忽略了。”

章北海:“爲了得到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飛船,我殺了三個人。”

艦隊司令:“這我們不知道,可能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應該肯定:那時所確定的研究方向對後來的宇航技術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章北海:“謝謝你告訴我這個。”

艦隊司令:“我還要告訴你,你的計劃失敗了。”

章北海:“也許會,但現在還沒有。”

艦隊司令:“‘自然選擇’號在起航時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變燃料。”

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艦隊司令:“這樣,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過多消耗燃料,因爲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需要能量來維持運轉,這段時間少則幾十年,多則幾個世紀。而以這樣的速度航行,追擊艦隊能夠很快追上你們。”

章北海:“我仍控制着‘自然選擇’號。”

艦隊司令:“不錯,你當然知道我們的擔心:追擊會使你繼續加速,耗盡燃料,沒有能量的生態系統將停止轉動,‘自然選擇’號將變成一艘接近絕對零度的死船。所以追擊艦隊暫時不會與‘自然選擇’號近距離接觸,我們很有信心地認爲,‘自然選擇’號上的指揮官和士兵會解決自己戰艦的問題。”

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我將負自己應該負的責任,但目前我仍堅信,‘自然選擇’號處在正確的航向上。”

當羅輯從睡夢中驚醒時,他知道還有一樣東西從過去流傳到了現在,那就是鞭炮。從窗口望出去,天剛矇矇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竹和煙花的閃光不時映照其上。這時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史曉明不等主人開門就闖了進來,臉上發着興奮的紅光,只讓羅輯快看新聞。

羅輯最近很少看電視,進入新生活五村後,他真的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在經歷過剛甦醒時新時代的衝擊後,他很珍惜這種感覺,暫時不希望被現代的信息所幹擾。更多的時候,他是沉浸在對莊顏和孩子的思念中,她們甦醒的手續已經辦好,但由於政府控制冬眠甦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們的甦醒時間被排到兩個月以後了。

電視新聞的內容是這樣的:五個小時前,林格-斐茲羅望遠鏡觀察到三體艦隊再次穿過一片星際塵埃雲,這是它們在起航後的兩個世紀中第七次因穿越塵埃雲而現形,艦隊已失去了嚴整的隊形,“刷子”的形狀與第一次穿越塵埃雲時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過,這次與第二次穿越時相似,首先觀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與那次不同的是,從軌跡形態判斷,這根刷毛不是探測器,而是艦隊中的一艘戰艦。在向太陽系的航程中,三體艦隊已經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經觀測到三體戰艦陸續開始減速,十年前,絕大部分戰艦都進入減速狀態。不過現在知道,這艘戰艦一直沒有減速,從它在塵埃雲中的軌跡看,依然處於加速狀態,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將比艦隊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這樣一艘孤單的飛船,獨自闖入擁有強大艦隊的太陽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則無異於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它是來談判的。通過對三體艦隊長達兩個世紀的觀察,已經確定了每艘飛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這艘前出的飛船缺少足夠的減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後必然會掠過太陽系,那麼就存在兩種可能:其一是三體人希望地球世界協助減速,其二是飛船在掠過太陽系前會放下一個容易減速的小艇,上面運載着三體世界的談判代表團。後一種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們如果有談判的願望,爲什麼不通過智子通知人類呢?”羅輯問道。

“很好解釋!”史曉明興奮地說,“這是因爲思維方式的不同,三體人是全透明思維,他們以爲自己想的東西我們已經知道了!”

儘管這個解釋不是那麼有說服力,羅輯還是有了同史曉明一樣的感覺,感到外面的太陽提前升起來了。

當太陽真正升起時,狂歡達到了高潮。這裡只是世界的一個小角落,狂歡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裡,人們都走出巨樹,街道和廣場上人山人海,每個人的衣服都調到了最大亮度,構成一片閃耀的光海;天穹上綻放着虛擬的焰火,有時一朵焰火能覆蓋整個天空,即使與太陽爲伴,仍然顯得明亮而絢麗。

新的消息不斷傳來。政府開始時很謹慎,發言人反覆聲明還沒有確切證據最後表明三體世界有談判意向;但與此同時,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都召開緊急峰會,開始擬定談判程序和條款……

在新生活五村,狂歡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議員來此發表演講,他是一名陽光計劃的狂熱支持者,想趁此機會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區的支持。

陽光計劃來自一個聯合國提案,其主旨是:人類一旦取得末日之戰的勝利,就應該在太陽系爲戰敗的三體文明提供生存空間。計劃有多種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衛星作爲三體文明保留地,只接納戰敗的三體艦隊成員。這個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條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變的能源,在人類社會的支持下才能維持下去;強生存方案,把火星作爲三體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艦隊成員外,還接納所有三體世界的後續移民。這個方案可爲三體文明提供太陽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條件。其餘的衆多方案大都居於這兩者之間,但也有一些很極端的想法,比如接納三體文明進入地球社會等。陽光計劃獲得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廣泛支持,並且已經展開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規劃,在兩個國際中都出現了衆多的推進該計劃的民間力量。但同時,陽光計劃也遭到了冬眠者社會的強烈反對,冬眠者甚至給計劃的支持者們起了一個外號,叫“東郭族”。

議員的演講剛一開始,立刻遇到了聽衆強烈的反彈,人們紛紛向他們拋擲西紅柿。議員躲避着說:“我請大家注意,這是第二次文藝復興後的人文主義的時代,這個時代對各個種族的生命和文明給予最大的尊重,你們就沐浴在這個時代的陽光中!不是嗎?冬眠者在現代社會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沒有受到任何歧視,這個原則不僅在憲法和法律上得到確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發自內心的一致認同,這些我想你們都能感覺到。三體世界也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的生存權應該得到人類社會的承認,陽光計劃不是慈善事業,是文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一次確認和體現!如果我們……我說你們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來!”

議員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他的隨行團隊說的,他們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紅柿,這在地下城畢竟是很貴的東西。看到這一幕,冬眠者們又開始向講壇上扔黃瓜土豆什麼的,使得這一次小小的衝突最終在雙方共同的歡樂中結束。

中午,家家擺宴慶賀,還在小區的草坪上爲乘興而來的城裡人——包括東郭族議員和他的團隊——擺上了豐盛的純農產品大餐。下午,狂歡在一片醉意中繼續,直到夕陽西下。今天的黃昏格外美麗,小區外的沙原在橙紅的夕陽下顯得如奶油般柔軟細膩,連綿的沙丘像睡臥的女性胴體……

入夜,一個新聞把人們已經有些疲憊的神經再次刺激到極度興奮的狀態:艦隊國際已經做出決議,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所有恆星級戰艦,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將組成聯合艦隊,統一出擊,攔截已經越過海王星軌道的三體探測器!

這個消息把狂熱推向新的高潮,焰火再次佈滿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爲一個小小的探測器出動兩千多艘戰艦?”

“這是用兩千把宰牛刀殺一隻雞!”

“就是,兩千門大炮打一隻蚊子!這算什麼嘛!”

“各位各位,應該理解艦隊國際,要知道,這可能是他們與三體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戰機會了。”

“是啊,要是這也算作戰的話。”

“也好,就當做人類文明的一次示威閱兵吧,這樣一支超級艦隊是什麼勁頭?嚇不死它們!把它們的尿都嚇出來,如果它們有尿的話。”

“哈哈哈哈……”

時近午夜,新的消息傳來:聯合艦隊已經從木星基地起航!人們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艦隊。狂歡的人羣第一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尋着木星,這並不容易,但在電視中專家的指點下,人們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顆星星。這時,聯合艦隊的光芒正在穿越五個天文單位的距離飛向地球。四十五分鐘後,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驟然增加,很快超過天狼星而成爲夜空中最亮的星體。接着,一顆燦爛的亮星從木星分離出來,彷彿是它的靈魂脫離了軀體,木星又恢復到本來的亮度,而那顆亮星則緩緩移動,漸漸拉大與木星的距離,那就是起航的聯合艦隊。

幾乎與此同時,發自木星基地的實況圖像也到達了地球,人們從電視中看到,在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現了兩千個太陽!它們排成一個長方形的嚴整陣列,赫然出現在永恆的宇宙之夜中,讓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話: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在兩千個太陽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衛星都像在燃燒,木星大氣層被輻射電離,引發的閃電佈滿了行星面向艦隊的半個表面,構成了一張電光閃爍的巨毯。艦隊開始加速,但陣列絲毫不亂,這堵太陽的巨牆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向太空深處莊嚴推進,向整個宇宙昭示着人類的尊嚴和不可戰勝的力量。兩個世紀前被三體艦隊出發的影像所壓抑的人類精神,終於得到了徹底的解放。這一時刻,銀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斂了自己的光芒,大寫的“人”與上帝合爲一體,傲然獨步於宇宙間。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中熱淚盈眶,許多人因激動而號啕大哭,在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每個人都爲自己是人類的一員而感到如此幸運和自豪。

但冷靜的人還是有的,羅輯就是一個,他的目光越過狂熱的人羣,發現了另一個更冷靜的人:史強獨自靠在大屏幕全息電視的一側,抽着煙,無動於衷地看着狂歡的人羣。

羅輯走過去問:“你怎麼……”

“啊,老弟你好,我有責要負。”大史指指沸騰的人羣說,“樂極容易生悲,這會兒最容易弄出事兒來,就說上午東郭族演講的時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時調來西紅柿什麼的,他們就用石頭幹上了。”

史強最近被任命爲新生活五村的警務長官,這在冬眠者看來多少有些奇怪:因爲大史屬於亞洲艦隊,按照國籍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卻成爲國家政府的正式官員。不過,居民們對他的工作能力都有口皆碑。

“再說我這個人,從不會得意忘形,”大史接着說,同時拍拍羅輯的肩膀,“老弟你也是。”

“我是,”羅輯點點頭,“我本來就是一個只看重現世及時行樂的人,未來與我無關。可兩百年前,他們突然逼我當救世主,我現在這樣,也算是對這種傷害的一種補償。我去睡覺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着。”

“見見你的這位同事,他剛來,人類的勝利對於他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羅輯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驚地發現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爾•希恩斯!他臉色蒼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離大史的不遠處站着,發現羅輯後,他們擁抱着互相問候,羅輯感覺希恩斯的身體虛弱地一直在發顫。

“我是來找你的,只有我們這兩個歷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過現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對羅輯說。

“山杉惠子呢?”羅輯問。

“你還記得聯合國會議廳裡的那個叫靜思室的地方嗎?”希恩斯答非所問地說,“那地方後來荒廢了,只有遊客偶爾去……還記得裡邊那塊鐵礦石嗎?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殺了。”

“哦……”

“她死前詛咒我,說我這輩子也會生不如死,因爲我打上了失敗主義的思想鋼印,而人類勝利了。她說得對,我現在真的很痛苦,我當然爲勝利而高興,卻又不可能相信這一切,意識中像有兩個角鬥士在廝殺,你知道,這比相信水能喝難多了。”

……

同史強一起安頓好希恩斯後,羅輯回到自己房間裡很快睡着了,他又夢見了莊顏和孩子。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窗來,外面的狂歡仍在繼續。

“自然選擇”號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與土星軌道之間,從這裡看去,後面的太陽已經變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顆星星,前方的銀河則發出更加燦爛的光芒。飛船的航向大約指向天鵝座方向,在這無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絲毫顯現不出來,如果附近有一個觀察者,就會看到“自然選擇”號彷彿靜止地懸浮於深邃的空間中。其實,從這個位置上看,整個宇宙中的運動都被距離抹去了,遠去的太陽和飛船前方的銀河系星海也處於永恆的靜止中,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你失敗了。”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除他們兩人之外,飛船上的其他成員都處於深海狀態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關在那間球形艙中,東方延緒無法進入,只能通過內部通話系統與他對話。透過艙壁那片仍處於透明狀態的區域,她能看到這個劫持了人類最強大戰艦的人靜靜地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低頭聚精會神地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他的面前,仍懸浮着那個操作界面,從界面上看出,飛船處於四級加速前的待命狀態,只需按動一個按鈕即可進入“前進四”。他的周圍,仍然飄浮着幾個液球,那是沒有排盡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軍裝已經幹了,皺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章北海沒有理會東方延緒,仍低頭在本子上寫着。

“追擊艦隊距‘自然選擇’號只有一百二十萬公里了。”東方延緒接着說。

“我知道。”章北海說,沒有擡頭,“你讓全艦保持深海狀態是很明智的。”

“只能這樣,否則情緒激動的士兵和軍官會攻擊這個艙,而你隨時可能使‘自然選擇’號進入‘前進四’,殺死所有的人。追擊艦隊沒有靠近,也是這個原因。”

章北海沒有說話,把筆記本翻過一頁,繼續寫着。

“你不會這麼做,是嗎?”東方延緒輕聲問。

“你當初也不可能想到我會做現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幾秒鐘,補充說,“我們時代的人有我們的思維方式。”

“可我們不是敵人。”

“沒有永恆的敵人或同志,只有永恆的責任。”

“那你對戰爭的悲觀完全沒有道理,現在,三體世界已經表露了談判的跡象,太陽系聯合艦隊已經起航去攔截三體探測器,戰爭就要以人類的勝利結束了。”

“我看過傳來的新聞了……”

“你仍堅持自己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

“是的。”

東方延緒無奈地搖搖頭,“你們的思維方式真的與我們不同,比如,你在開始時就知道自己的計劃不可能成功,‘自然選擇’號只加裝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會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筆,擡頭看着艙外的東方延緒,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同爲軍人,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你們按照可能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我們,不管結果如何,必須盡責任,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就做了。”

“是爲了給自己一個安慰嗎?”

“不,本性而已,東方,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畢竟我們相隔兩個世紀了。”

“那現在你已經盡到你所說的責任了,你的逃亡事業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對東方延緒笑笑,低頭繼續寫,“還不到時候。我要把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寫下來,相隔兩個世紀的這一切,都寫下來,在以後的兩個世紀中,這也許對一些頭腦清醒的人會有幫助的。”

“你可以口述,電腦會記下來。”

“不,我習慣用筆寫,紙會比電腦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的。”

丁儀透過“量子”號的寬大舷窗向外望去,儘管球形艙內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視野,他還是喜歡像這樣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處於一個由兩千顆耀眼的小太陽構成的大平面上,它們的光芒使他的滿頭白髮像燃燒起來似的。聯合艦隊起航後幾天來,對這景象他已經很熟悉,但每次還是被其壯麗所震懾。其實,艦隊採用這種矩形平推的編隊隊形,並非只是爲了展示威嚴和氣勢,如果採用海軍艦隊傳統的縱隊,即使是交錯縱隊,每艘戰艦發動機產生的強輻射都會對後方的艦隻產生影響。在這樣的矩形編隊中,戰艦之間的間隔約爲二十公里,雖然每艘戰艦的平均體積爲海軍航空母艦的三到四倍,但在這個距離上看也幾乎只是一個點,所以戰艦在太空中能顯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光芒。

聯合艦隊的編隊十分密集,這種隊形密度只有進行檢閱時才採用過。按照正常的巡航編隊,戰艦之間的間距應該在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艦距,幾乎相當於海洋中的貼舷航行。三大艦隊中都有很多將領對這種超密集的隊形提出異議,但採用常規隊形卻遇到棘手的問題。首先就是參戰機會的公平性原則,如果以常規隊形接近探測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離,編隊邊緣的戰艦距目標仍有幾萬公里之遙,如果在對探測器的捕獲行動中發生戰鬥,那麼相當多的戰艦就不能算做是參戰艦了,這將在歷史上留下永遠的遺憾。而三大艦隊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編隊,那麼哪個艦隊位於總編隊中最有利的位置就無法協調,只能把編隊壓縮到超密集的檢閱隊形,使所有戰艦都處於作戰距離之內。採用檢閱隊形的另一個原因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希望編隊能夠產生強烈的視覺震撼,這與其說是對三體世界的力量顯示,不如說是做給人類公衆看的,這種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對兩個國際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目前,敵人主力仍在遙遠的兩光年之外,艦隊的密集編隊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量子”號位於矩形編隊的一角,所以丁儀從這裡可以看到艦隊的大部分。在越過土星軌道後,艦隊開始減速,所有的聚變發動機都朝向前進方向。現在,艦隊已經接近三體探測器,而速度已經減到負值,向太陽方向返回,正在把與目標之間的相對速度調整爲零,以便實施攔截。

丁儀把菸斗放到嘴裡,在這個時代他找不到菸絲,只能叼着空菸斗。兩個世紀後的菸斗居然還殘留着煙味,只是很淡,隱隱約約,像過去的記憶。

丁儀是七年前甦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艦隊提出請求,希望在三體探測器被攔截後成爲第一個零距離考察它的人。丁儀雖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請求一直被拒絕,直到他聲稱要死在三大艦隊司令面前,艦隊方面才答應考慮這事。其實,第一個接觸探測器的人選一直是個難題,首次接觸探測器就等於首次接觸三體世界,按照攔截行動中的公平原則,三大艦隊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許單獨享有這個榮譽,而如果讓三方派出的人員同時接觸,在操作上也有難度,容易橫生枝節,所以只有讓一個艦隊國際之外的人承擔這個使命,丁儀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丁儀的請求最後被批准,還有一個不能明說的原因。其實,對於最後能否得到探測器,無論是艦隊還是地球國際都沒有信心,它在被攔截中或攔截後有很大可能要自毀,而在它自毀前如何從中得到儘可能多的信息,零距離觀察和接觸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儀作爲發現宏原子和發明可控核聚變途徑的資深物理學家,是最具備這方面素質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歲的年齡和無人能比的資歷,自然有權利拿這條老命幹他想幹的事。

在攔截開始前“量子”號指揮系統的最後一次會議上,丁儀見到了三體探測器的影像,三大艦隊派出的三艘跟蹤飛船已經代替了來自地球國際的“藍影”號飛船,影像是由艦隊跟蹤飛船在距目標五百米處拍攝的,這是迄今爲止人類飛船與探測器最近的距離。

探測器的大小與預想的差不多,長三點五米,丁儀看到它時,產生了與其他人一樣的印象:一滴水銀。探測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狀,頭部渾圓,尾部很尖,表面是極其光滑的全反射鏡面,銀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暢的光紋,使得這滴水銀看上去簡潔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麼栩栩如生,以至於觀察者有時真以爲它就是液態的,根本不可能有內部機械結構。

看過探測器的影像後,丁儀便沉默了,在會上一直沒有說話,臉色有些陰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麼心事?”艦長問。

“我感覺不好。”丁儀低聲說,用手中的菸斗指指探測器的全息影像。

“爲什麼?它看起來像一件無害的藝術品。”一名軍官說。

“所以我感覺不好。”丁儀搖搖花白的頭說,“它不像星際探測器,卻像藝術品。一樣東西,要是離我們心中的概念差得太遠,可不是好兆頭。”

“這東西確實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閉的,發動機的噴口呢?”

“可它的發動機確實能發光,這都是曾經觀測到的,只是當時‘藍影’號在它再次熄火前沒來得及拍下近距離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它的質量是多少?”丁儀問。

“目前還沒有精確值,只有通過高精度引力儀取得的一個粗值,大約在十噸以下吧。”

“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質製造的了。”

……

艦長打斷了軍官們的討論,繼續會議的進程,他對丁儀說:“丁老,對您的考察,艦隊是這樣安排的:當無人飛船完成對目標的捕獲後,對其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如果沒有發現異常,您將乘穿梭艇進入捕獲飛船,對目標進行零距離考察,您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不能超過十五分鐘。這位是西子少校,她將代表亞洲艦隊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

一名年輕的女軍官向丁儀敬禮,同艦隊中的其他女性一樣,她身材頎長苗條,是典型的太空新人類。

丁儀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轉向艦長:“怎麼還有別人?我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這當然不行,丁老,您對太空環境不熟悉,整個過程是需要人輔助的。”

“要這樣,我還是不去的好,難道還要別人跟着我……”丁儀沒有說出“送死”兩個字。

艦長說:“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險,但也並不是絕對的。如果探測器要自毀,那多半是在捕獲過程中發生,在捕獲完成兩小時後,如果考察過程中不使用破壞性的儀器設備,它自毀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小的了。”

事實上,地球和艦隊兩個國際決定儘快派人與探測器直接接觸,主要目的不是爲了考察。當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測器的影像時,所有人都陶醉於它那絕美的外形。這東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狀雖然簡潔,但造型精妙絕倫,曲面上的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使這滴水銀充滿了飄逸的動感,彷彿每時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沒有盡頭地滴落着。它給人一種感覺:即使人類藝術家把一個封閉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態平滑地全部試完,也找不出這樣一個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也沒有這樣完美的形狀,它是比直線更直的線,是比正圓更圓的圓,是夢之海中躍出的一隻鏡面海豚,是宇宙間所有愛的結晶……美總是和善連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條善惡分界線的話,它一定在善這一面。

於是很快出現了一個猜測:這東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測器。進一步的觀察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這種猜測。人們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極高的光潔度,是一種全反射鏡面,艦隊曾經動用大量的監測設備做過一次實驗,用不同波長的高頻電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時測量電磁波的反射率。結果驚訝地發現:它的表面對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高頻電磁波,幾乎能夠百分之百地反射,觀察不到任何吸收。這就意味着它無法在高頻波段進行任何探測,通俗地說它是個瞎子。這種自盲的設計肯定有重要的含義,最合理的推測是:它是三體世界發往人類世界的一個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設計和唯美的形態來表達一種善意,一種真誠的和平願望。

於是,人們給探測器換了個稱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兩個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徵着和平。

輿論認爲應該派出人類社會的正式代表團與水滴接觸,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學家和三名普通軍官組成的考察隊,但出於謹慎的考慮,艦隊國際決定維持原計劃不變。

“那就不能換個人去嗎?讓這麼個女孩子……”丁儀指着西子說。

西子對丁儀微笑着說:“丁老,我是‘量子’號上的科學軍官,負責航行中的出艦科學考察,這是我的職責。”

“而且,艦隊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艦長說,“陪同您的共有三個人,另外兩名是歐洲和北美艦隊派出的科學軍官,他們很快就要到本艦報到了。丁老,這裡要重申一點:按照艦隊聯席會議的決議,第一個直接接觸目標的一定是您,然後才能允許他們接觸。”

“無聊。”丁儀又搖搖頭,“人類在這方面一點兒沒變,熱衷於追逐虛榮……不過你們放心,我會照辦的。其實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這些超技術後面的超理論,不過此生怕是……唉。”

艦長飄浮到丁儀面前,關切地對他說:“丁老,您現在可以去休息了,捕獲行動很快就要開始,在出發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夠的精力。”

丁儀擡頭看着艦長,好半天才悟出來他走後會議還要繼續進行。他轉頭再次細看水滴的影像,這才發現它渾圓的頭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齊的光點,這些光點往後面才漸漸變形,與銀河系映出的光紋匯合在一起,那是艦隊的映像。他再看看懸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號的指揮官們,他們都很年輕,在丁儀眼中,這些人還都是孩子。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麼高貴和完美,從艦長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靈般睿智的亮光。艦隊的光芒從舷窗射入,透過自動變暗的玻璃後,變成晚霞般的金色,他們就籠罩在這片金輝中,身後懸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個超自然的銀色符號,使這裡顯得空靈而超脫,他們看上去,像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丁儀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變得激動起來。

“丁老,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艦長問。

“哦,我想說……”丁儀的兩手不知所措地亂舞着,任菸斗飄在空中,“我想說,孩子們啊,這些天來,你們對我都很好……”

“您是我們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艦長說。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話想說,只是……一個老東西的胡言亂語,你們也可以不把它當真。不過,孩子們,我畢竟是跨過兩個世紀的人了,經歷的事兒也多一些……當然,我說過,也不必太當真……”

“丁老,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您真的是我們最尊敬的人。”

丁儀緩緩地點點頭,向上指指,“這艘飛船,要達到最高的加速度,這裡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種液體裡。”

“是的,深海狀態。”

“對對,深海狀態。”丁儀又猶豫起來,沉吟了一會兒才下決心說下去,“在我們出發去考察後,這艘飛船,哦,‘量子’號,能不能進入深海狀態?”

軍官驚奇地互相對視着,艦長問:“爲什麼?”

丁儀的兩手又亂舞起來,頭髮在艦隊的光芒中發出白光,正像一上艦時就有人發現的那樣,他真的很像愛因斯坦。“嗯……反正這樣做也沒什麼大的損失,對吧……你們知道,我感覺不好。”

丁儀說完這話就沉默了,兩眼茫然地看着無限遠方,最後伸手把飄浮的菸斗抓過來裝到衣袋中,也不道別,笨拙地操縱着超導腰帶向艙門飄去。軍官們一直目送着他,當他的半個身體已經出門時,又慢慢地轉過身來:

“孩子們,你們知道我這些年都在幹什麼嗎?在大學裡教物理,還帶博士生。”他遙望着外面的星河,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軍官們發現,那笑容竟有些悽慘,“孩子們啊,我這兩個世紀前的人了,現在居然還能在大學裡教物理。”他說完,轉身離去。

艦長想對丁儀說什麼,但見到他已經離去就沒有說出來,神色嚴峻地思索着。軍官們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在艦長身上。

“艦長,你不會拿他的話當真吧?”一名上校問。

“他是個睿智的科學家,但畢竟是個古人,思考現代的事兒,總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領域裡,人類一直沒有進步,還停留在他的時代。”

“他提到直覺,想想他的直覺都發現過些什麼吧。”說話的軍官語氣裡充滿着敬畏。

“而且……”西子脫口而出,但看看周圍軍銜比她高的一羣人,把話又咽了回去。

“少校,說吧。”艦長說。

“而且像他說的,也沒什麼損失。”西子說。

“可以從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艦長說,“按目前的作戰計劃,如果捕獲失敗,水滴意外逃脫,艦隊部署的追蹤力量只有殲擊機,但如果長途追蹤就必須依靠恆星級戰艦,艦隊中應該有艦隻做好這方面的準備,這應該看做計劃的一個疏漏。”

“向艦隊打一個報告吧。”艦長說。

艦隊很快批覆:在考察隊出發後,“量子”號和在編隊中與其相鄰的“青銅時代”號兩艘恆星級戰艦進入深海狀態。

在捕獲水滴的過程中,聯合艦隊的編隊與目標的距離保持在一千公里,這是經過審慎計算後確定的。對於水滴可能的自毀方式有多種猜測,所能設想的產生最大能量的自毀就是正反物質湮滅,水滴的質量小於十噸,那麼在留有充分冗餘量的情況下,所需考慮的最大的能量爆發就是由質量各爲五噸的正反物質湮滅產生的。如果這樣的湮滅發生在地球上,足以毀滅這顆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發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輻射的形式出現,對於擁有超強防輻射能力的恆星級戰艦來說,一千公里的距離是足夠安全的。

捕獲行動是由一艘叫“螳螂”號的小型無人飛船完成的,“螳螂”號以前主要用於在小行星帶採集礦物標本,它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一隻超長機械臂。

行動開始後,“螳螂”號越過了之前爲監視飛船設定的五百公里距離線,小心翼翼地向目標靠近。它飛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進五十公里就懸停幾分鐘,由密佈在後方的監視系統對目標進行全方位掃描,確定沒有異常後再繼續靠近。

在距目標一千公里處,聯合艦隊已與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戰艦都關閉了聚變發動機,靜靜地飄浮在太空深淵之上,巨大的金屬艦體反射着微弱的陽光,像一座座被遺棄的太空城,整個艦隊的陣列像是一片沉默的遠古巨石陣。艦隊中的一百二十萬人屏住呼吸,注視着“螳螂”號這段短短的航程。

艦隊看到的圖像,要經過三個小時才能以光速傳回地球,傳到同樣屏息注視的三十億人眼中。這時的人類世界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巨樹間的飛車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連誕生後繁忙了三個世紀的全球互聯網也變得空曠起來,所傳輸的數據大部分是來自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的影像。

“螳螂”號走走停停,用了一個半小時才飛完了這段在太空中連一步之遙都不到的路程,最後懸停在距目標五十米的地方,這時,從水滴的水銀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號變形的映像。飛船所攜帶的大量儀器開始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掃描,首先證實了之前的一個觀測結果:水滴的表面溫度甚至比周圍太空的溫度還低,接近絕對零度。科學家們曾認爲水滴內有強力的製冷設備,但同以前一樣,“螳螂”號上的儀器也無法探知目標的任何內部結構。

“螳螂”號向目標伸出了它的超長機械臂,在五十米的距離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監視系統沒有發現目標的任何異常。這個同樣折磨人的過程持續了半個小時,機械臂的前端終於到達目標所在的位置,接觸到這個來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兩個世紀的物體。當機械臂的六指夾具最後夾緊了水滴時,艦隊百萬人的心臟同時悸動了一下,三小時後這同樣的悸動將在地球上的三十億顆心臟上出現。機械臂夾着水滴靜靜地等待了十分鐘,目標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和異常,於是機械臂開始拉着它回收。

這時,人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對比:機械臂顯然是一個在設計上只重功能的東西,鋼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壓設備,充滿了繁雜的技術秉性和粗陋的工業感;而外形完美,它們晶瑩流暢的固態液滴——水滴,則用精緻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術的內涵,表現出哲學和藝術的輕逸和超脫。機械臂的鋼爪抓着水滴,如同一隻古猿的毛手抓着一顆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麼脆弱,像太空中的一隻暖瓶膽,所有人都擔心它會在鋼爪下破碎。但這事終於沒有發生,機械臂開始回縮了。

機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個小時,水滴被緩緩地拉入“螳螂”號的主艙,然後,兩片張開的艙壁緩緩合上了。如果目標要自毀,這是可能性最大的時刻。艦隊和後面的地球世界靜靜地等待着,寂靜中彷彿能聽到時間流過太空的聲音。

兩個小時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水滴沒有自毀這一事實,最後證實了人們的猜測:如果它真是一個軍事探測器的話,在落入敵手後肯定要自毀,現在可以確定它是三體世界發給人類的一件禮物,以這個文明很難令人類理解的表達方式發出的一個和平信號。

世界再次歡騰起來,但這一次的歡慶不像上次那麼狂熱和忘情,因爲戰爭的結束和人類的勝利已經不再是一件讓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萬步說,即使即將到來的談判破裂,戰爭繼續下去,人類仍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聯合艦隊在太空中的出現,使公衆對人類的力量有了一個形象的認識。現在,地球文明已經擁有了坦然面對各種敵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來,使人們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那個正在向太陽系跋涉的種族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經歷了兩百多次災難的輪迴,以令人類難以置信的頑強生存下來,他們歷盡艱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爲了尋找一個穩定的太陽,一處生息延續的家園……公衆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由敵視和仇恨轉向同情、憐憫甚至敬佩。人們同時也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三體世界的十個水滴在兩個世紀前就發出了,而人類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了它們的含義,這固然因爲三體文明的行爲過分含蓄,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人類被自己的血腥歷史所扭曲的心態。在全球網上的公民投票中,陽光計劃的支持率急劇上升,且有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把火星作爲三體居留地的強生存方案。

聯合國和艦隊加快了和平談判的準備工作,兩個國際開始聯合組建人類代表團。

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獲後的一天內發生的。

而最令人們激動的還不是眼前的事實,而是已經現出雛形的光明未來:三體文明的技術與人類的力量相結合,將使太陽系變成怎樣一個夢幻天堂?

在太陽另一側幾乎同樣距離的太空中,“自然選擇”號靜靜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着。

“剛收到的消息:水滴被捕獲後沒有自毀。”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

“什麼是水滴?”章北海問,他和東方延緒隔着透明的艙壁對視着,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軍裝很整齊。

“就是三體探測器,現在已經證明,它是一件送給人類的禮物,是三體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嗎?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並不是太在意這事。”

章北海沒有回答東方的話,雙手把那個筆記本拿到面前,“我寫完了。”說完,他把筆記本放到貼身的衣袋中。

“那麼,你可以交出‘自然選擇’號的控制權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權之後打算幹什麼。”

“減速。”

“與追擊艦隊會合嗎?”

“是的。‘自然選擇’號的聚變燃料已經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須補充燃料後才能返回太陽系,而追擊艦隊也沒有足夠的燃料給我們補充。那六艘戰艦的噸位都只有‘自然選擇’號的一半,追擊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後又經歷了同樣強度的減速,燃料都剛夠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選擇’號上的人員只能搭乘追擊艦隊返回,以後會有飛船攜帶足夠的燃料追上‘自然選擇’號,使其返回太陽系,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我們在離開前儘可能減速,就能縮短這段時間。”

“東方,不要減速。”

“爲什麼?”

“減速將耗盡‘自然選擇’號的剩餘燃料,我們不能成爲一艘沒有能量的飛船,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作爲艦長你應該想到這點。”

“能發生什麼?未來已經很清晰了,戰爭將結束,人類將勝利,而你被證明完全錯了!”

章北海對激動的東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緒,這時,他看她的眼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這使得東方的心緒一陣波動。儘管她一直認爲章北海的失敗主義思想不可思議,一直懷疑他的叛逃有別的目的,甚至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但不知爲何,仍對他生出一種依戀感。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當然對這個時代的孩子來說這是正常的事,父愛已經是一種很古老的東西了,現在她卻從這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古代軍人身上體會到了這種東西。

章北海說:“東方,我來自一個坎坷的時代,是個現實的人,我只知道敵人還存在着,還在向太陽系逼近,作爲軍人,知道這一點,就只能後天下之樂而樂了……不要減速,這是我交出控制權的條件,當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證了。”

“我答應,‘自然選擇’號不會減速。”

章北海轉身飄到懸浮的操作界面前,調出了權限轉移界面,並輸入自己的口令,經過一連串的點擊後,他關閉了界面。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權限已經轉移給你,口令還是那個‘萬寶路’。”章北海頭也不回地說。

東方在空中調出界面,很快證實了這一點。“謝謝,但請你暫時不要走出這個艙,也不要開門,艦上人員正在從深海狀態中甦醒,我怕他們會對你有過激行爲。”

“讓我走跳板嗎?”看着東方迷惑的樣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這是古代海船上執行死刑的一種方法,如果真流傳到現在,應該是讓我這樣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獨自待着。”

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懸崖下的一支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裡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螢火蟲般閃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着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往遠處,陣列中的戰艦隻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戰艦組成,還有十餘艘戰艦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只數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六百公里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隻是微弱陽光中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羣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只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啓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20的矩陣,他想象着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法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只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套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過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凝視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里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我們那時纔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是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着,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

“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還開着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着前方的太空。

“沒什麼,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着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注意力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

“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麼都能顧得上又都做得那麼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歌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着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着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我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矇住了眼睛,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干?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麼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系像麪糰一樣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麼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裡,是唯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着,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一點,我就看開了。”

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

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只是兩百多公里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噴口對着前進方向開始減速。

這時,艦隊處於穿梭機正前方,距此約八百公里,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把一艘艘巨大的戰艦變成了剛剛能看出形狀的小點,只有通過其整齊的排列,才能把艦隊陣列從繁星的背景上識別出來。整個矩形陣列彷彿是罩在銀河系前的一張網格,星海的混沌與陣列的規則形成鮮明對比——當距離把巨大變成微小,排列的規律就顯示出其力量。在艦隊和其後方遙遠的地球世界,看着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覺到,這正是對丁儀剛纔那段話的形象展示。

當減速的過載消失後,穿梭機已經靠上了“螳螂”號的船體,這過程是那麼快捷,在穿梭機乘員們的感覺中,“螳螂”號彷彿是突然從太空中冒出來一樣。對接很快完成,由於“螳螂”號是無人飛船,艙內沒有空氣,考察隊四人都穿上了輕便航天服。在得到艦隊的明確指示後,他們在失重中魚貫穿過對接艙門,進入了“螳螂”號。

“螳螂”號只有一個球形主艙,水滴就懸浮在艙的正中,與在“量子”號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變了,變得黯淡柔和了許多。這顯然是由於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沒有任何色彩的。“螳螂”號的主艙中堆放着包括已經摺疊的機械臂在內的各種設備,還有幾堆小行星岩石樣品,水滴懸浮在這個機械與岩石構成的環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緻與粗陋、唯美與技術的對比。

“像一滴聖母的眼淚。”西子說。

她的話以光速從“螳螂”號傳出去,先是在艦隊,三小時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引起了共鳴。在考察隊中,中校和西子,還有來自歐洲艦隊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機遇在這文明史上的巔峰時刻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面對水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強烈的認同願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爲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一種可能要幾十億年才能修得的緣分,這個緣分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愛。現在,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弭的。西子的眼睛溼潤了,三小時後將有幾十億人與她一樣熱淚盈眶。

但丁儀落在後面,冷眼旁觀着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說,“一種更大氣的東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過自身的全封閉來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學了,我聽不太懂。”西子帶淚笑笑說。

“丁博士,我們時間不多的。”中校示意丁儀走上前來,因爲第一個接觸水滴的必須是他。

丁儀慢慢飄浮到水滴前,把一隻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觸摸它,以防被絕對零度的鏡面凍傷。接着,三位軍官也都開始觸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壞了。”西子小聲說。

“感覺不到一點兒摩擦力,”中校驚奇地說,“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麼程度呢?”丁儀問。

爲了解答這個問題,西子從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圓筒狀的儀器,那是一架顯微鏡。她用鏡頭接觸水滴的表面,從儀器所帶的一個小顯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後的表面圖像。屏幕上所顯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鏡面。

“放大倍數是多少?”丁儀問。

“一百倍。”西子指指顯微鏡顯示屏一角的一個數字,同時把放大倍數調到一千倍。

放大後的表面還是光滑的鏡面。

“你這東西壞了吧?”中校說。

西子把顯微鏡從水滴上拿起來,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湊過來一起看着顯示屏,只見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眼看上去與水滴一樣光潔的面,在屏幕上變得像亂石灘一樣粗糙。西子又把顯微鏡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上,顯示屏上再次出現了光滑的鏡面,與周圍沒有放大的表面無異。

“把倍數再調大十倍。”丁儀說。

這超出了光學放大的能力,西子進行了一連串的操作,把顯微鏡由光學模式切換到電子隧道顯微模式,現在放大倍數是一萬倍。

放大後的表面仍是光滑鏡面。而人類技術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後其粗糙就暴露無遺,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臉。

“調到十萬倍。”中校說。

他們看到的仍是光滑鏡面。

“一百萬倍。”

光滑鏡面。

“一千萬倍!”

在這個放大倍數下,已經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顯示的仍是光滑鏡面,看不到一點兒粗糙的跡象,其光潔度與周圍沒有被放大的表面毫無區別。

“再把倍數調大些!”

西子搖搖頭,這已經是電子顯微鏡所能達到的極值了。

兩個多世紀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奧德賽》中描述了一個外星超級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邊,其長度比例是1∶3∶9,以後,不管用何種更精確的方式測量,窮盡了地球上測量技術的最高精度,方碑三邊的比例仍是精確的1∶3∶9,沒有任何誤差。克拉克寫道:那個文明以這種方式,狂妄地顯示了自己的力量。

現在,人類正面對着一種更狂妄的力量顯示。

“真有絕對光滑的表面?”西子驚歎道。

“有,”丁儀說,“中子星的表面就幾乎絕對光滑 。”

“但這東西的質量是正常的 !”

丁儀想了一會兒,向周圍看看說:“聯繫一下飛船的電腦吧,確定一下捕獲時機械手的夾具夾在什麼位置。”

這事情由艦隊的監控人員做了,“螳螂”號的電腦發出了幾束極細的紅色激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標示出鋼爪夾具的接觸位置。西子用顯微鏡觀察其中一處的表面,在一千萬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潔無瑕的鏡面。

“接觸面的壓強有多大?”中校問,很快得到了艦隊的回答:約每平方釐米兩百公斤。

光潔的表面最易被劃傷,而水滴被金屬夾具強力接觸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劃痕。

丁儀飄離開去,到艙內尋找着什麼,回來時手裡拿着一把地質錘,可能是有人在艙內檢測岩石樣品時丟下的,其他人來不及制止,他已用力把地質錘砸到鏡面上!他只聽到叮的一聲,清脆而悠揚,像砸在玉石構成的大地上,這聲音是通過他的身體傳來的,由於是真空環境,其他三人聽不到。丁儀接着用錘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顯微鏡觀察那一點。

一千萬的放大倍數下,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

丁儀頹然地把地質錘扔掉,不再看水滴,低頭深思起來,三位軍官的目光,還有艦隊百萬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儀擡頭說,“這東西的分子,像儀仗隊一樣整齊地排列着,同時相互固結,知道這種固結有多牢固嗎?分子像被釘子釘死一般,自身振動都消失了。”

“這就是它處於絕對零度的原因 !”西子說,她和另外兩位軍官都明白丁儀的話意味着什麼:在普通密度的物質中,原子核的間距是很大的,把它們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連桿把太陽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靜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麼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只有一種:強互作用力。”透過面罩可以看到,丁儀的額頭上已滿是冷汗。

“這……不是等於把弓箭射上月球嗎 ?!”

“他們確實把弓箭射上月球了……聖母的眼淚?嘿嘿……”丁儀發出一陣冷笑,聽起來有種令人膽寒的淒厲,三位軍官也同樣知道這冷笑的含義:水滴不像眼淚那樣脆弱,相反,它的強度比太陽系中最堅固的物質還要高百倍,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物質在它面前都像紙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彈穿透奶酪一樣穿過地球,表面不受絲毫損傷。

“那……它來幹什麼?”中校脫口問道。

“誰知道?也許它真是一個使者,但帶給人類的是另外一個信息……”丁儀說,同時把目光從水滴上移開。

“什麼?”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這句話帶來一陣死寂,就在考察隊的另外三名成員和聯合艦隊中的百萬人咀嚼其含義時,丁儀突然說:“快跑。”這兩個字是低聲說出的,但緊接着,他揚起雙手,聲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們,快——跑——啊!”

“向哪兒跑?”西子驚恐地問。

只比丁儀晚了幾秒鐘,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儀一樣絕望地大喊:“艦隊!艦隊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這時強幹擾已經出現,從“螳螂”號傳回的圖像扭曲消失了,艦隊沒能聽到中校的最後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環,那個光環開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圍的一切籠罩在藍光中,它急劇擴大,顏色由藍變黃最後變成紅色,彷彿光環不是由水滴產生的,而是剛從環中鑽出來一樣。光環在擴張的同時光度也在減弱,當它擴張到大約是水滴最大直徑的一倍時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時,第二個藍色小光環在尖端出現了,同第一個一樣擴張、變色、光度減弱,並很快消失了。光環就這樣從水滴的尾部不斷出現和擴張,頻率爲每秒鐘兩三次,在光環的推進下,水滴開始移動並急劇加速。

考察隊的四個人沒有機會看到第二個光環的出現,還在第一個光環出現後,在近似太陽核心的超高溫中,他們就都被瞬間汽化了。

“螳螂”號的船體發出紅光,從外部看如同紙燈籠裡的蠟燭被點燃了一樣,同時金屬船體像蠟一樣熔化——但熔化剛剛開始,飛船就爆炸了。爆炸後的“螳螂”號幾乎沒有留下固體殘片,船體金屬全部變成白熾的液態在太空中飛散開來。

艦隊清晰地觀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號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水滴自毀了,他們首先爲考察隊四人的犧牲而悲傷,然後對水滴並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全人類都沒有做好最起碼的心理準備。

第一個異常現象是艦隊太空監測系統的計算機發現的,計算機在處理“螳螂”號爆炸的圖像時,發現有一塊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處於熔化狀態的金屬,爆炸後都在太空中勻速飛行,只有這一塊在加速。當然,從巨量的飛散碎片中發現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計算機能做到,它立刻檢索數據庫和知識庫,抽取了包括“螳螂”號的全部信息在內的巨量資料,對這一奇異碎片的出現做出了幾十條可能的解釋,但沒有一條是正確的。

計算機與人類一樣,沒有意識到這場爆炸所毀滅的,只是“螳螂”號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隊,並不包括其他的東西。

對於這塊加速的碎片,艦隊太空監測系統只發出了一個三級攻擊警報,因爲它不是正對艦隊而來,而是向矩形陣列的一個角飛去,按照目前的運行方向,將從陣列外掠過,不會擊中艦隊的任何目標。在“螳螂”號爆炸同時引發的大量一級警報中,這個三級警報被完全忽略了。但計算機也注意到了這塊碎片極高的加速度,在飛出三百公里時,它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還在繼續。於是警報級別被提升至二級,但仍被忽略。碎片從爆炸點到陣列一角共飛行了約一千五百公里,耗時約五十秒鐘,當它到達陣列一角時,速度已經達到31.7公里/秒,這時它處於陣列外圍,距處於矩形這一角的第一艘戰艦“無限邊疆”號一百六十公里。碎片沒有從那裡掠過陣列,而是拐了一個三十度的銳角,速度絲毫未減,直衝“無限邊疆”號而來。在它用兩秒鐘左右的時間飛過這段距離時,計算機居然把對碎片的二級警報又降到了三級,按照它的推理,這塊碎片不是一個有質量的實體,因爲它完成了一次從宇航動力學上看根本不可能的運動:在兩倍於第三宇宙速度的情況下進行這樣一個不減速的銳角轉向,幾乎相當於以同樣的速度撞上一堵鐵牆,如果這是一個航行器,它的內部放着一塊金屬,那這次轉向所產生的過載會在瞬間把金屬塊壓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個幻影。

就這樣,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兩倍向“無限邊疆”號衝去,它此時的航向延長線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擊了“無限邊疆”號後三分之一處,並穿過了它,就像毫無阻力地穿過一個影子。由於撞擊的速度極快,艦體在水滴撞進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現了兩個十分規則的圓洞,其直徑與水滴最粗處相當。但圓洞剛一出現就變形消失,因爲周圍的艦殼都由於高速撞擊產生的熱量和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而熔化了,被擊中的這一段艦體很快處於紅熾狀態,這種紅熾由撞擊點向外蔓延,很快覆蓋了“無限邊疆”號的二分之一,這艘鉅艦彷彿是剛剛從煅爐中取出的一個大鐵塊。

穿過“無限邊疆”號的水滴繼續以約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飛行,在三秒鐘內飛過了九十公里的距離,首先穿透了矩形陣列第一列上與“無限邊疆”號相鄰的“遠方”號,接着穿透了“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它們的艦體立刻都處於紅熾狀態,像是艦隊第一隊列中按順序亮起的一排巨燈。

“無限邊疆”號的大爆炸開始了。與其後被穿透的其他戰艦一樣,它的艦體被擊中的位置是聚變燃料艙,與“螳螂”號在高溫中發生的常規爆炸不同,“無限邊疆”號的部分核燃料被引發核聚變反應,人們一直不知道,聚變反應是被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還是被其他因素引發。熱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擊處出現後,迅速擴張,整個艦隊都被強光照亮,在黑天鵝絨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現出來,銀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繼在“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上出現。

在接下來的八秒鐘內,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恆星級戰艦。

這時,膨脹的核火球已經吞沒了“無限邊疆”號的整個艦體,然後開始收縮。同時,核火球在更多被擊穿的戰艦上亮起並膨脹。

水滴繼續在矩形陣列的長邊上飛行,以不到一秒的間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恆星級戰艦。

這時,在第一個被擊穿的“無限邊疆”號上,核聚變的火球已經熄滅,被徹底熔化的艦體爆發開來,百萬噸發着暗紅色光芒的金屬液放射狀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屬在太空中毫無阻力地飛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熾熱的“金屬岩漿”暴雨。

水滴繼續前進,沿直線貫穿更多的戰艦,在它的身後,一直有十個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燒,在這些熾熱的小太陽的光焰中,整個艦隊陣列也像被點燃了一般熠熠閃耀,成爲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隊列的後方,熔化的戰艦相繼迸射開來,金屬液熾熱的波濤在太空中洶涌擴散,如同在岩漿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塊塊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鐘十八秒飛完兩千公里的路程,貫穿了聯合艦隊矩形陣列第一隊列中的一百艘戰艦。

當第一隊列的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被核火球吞噬時,在隊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屬岩漿已經因擴散和冷卻變得稀疏。爆發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鐘前“無限邊疆”號所在的位置,幾乎變得空無一物了。“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極限”號……都相繼化爲飛散的金屬岩漿消失了。當這個隊列中最後一個核火球熄滅後,太空再次黑暗下來,飛散中漸漸冷卻的金屬岩漿本來已經看不清,在太空暗下來後,它們暗紅色的光芒再次顯現,像一條兩千公里長的血河。

水滴在擊穿了第一隊列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後,向前方空蕩的太空飛行了約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個人類宇航動力學無法解釋的銳角轉向,這一次轉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約爲十五度,幾乎是突然掉頭反向飛行,同時保持速度不變,然後再經過一次較小的方向調整,航向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二列(如果考慮剛剛完成的毀滅,這已經是第一列了)直線重合,以30公里/秒的速度向該隊列這個方向的第一艘戰艦“恆河”號衝去。

直到這時,聯合艦隊的指揮系統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艦隊的戰場信息系統忠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過龐大的監測網完整地記錄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戰場信息,這批信息數量巨大,在短時間內只能由計算機戰場決策系統來進行分析,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在附近空間出現了強大的敵方太空力量,並對我方艦隊發起攻擊,但計算機沒有給出這種力量的任何信息,能確定的只有兩點:一、敵太空力量處於水滴所在方位;二、這種力量對我方所有探測手段都是隱形的。

這時,艦隊的指揮官們都處於一種震顫麻木狀態中,在過去長達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和戰術研究中,設想過各種極端的戰場情況,但目睹一百艘戰艦像一掛鞭炮似的在一分鐘內炸完,還是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對着從戰場信息系統潮水般洶涌而來的信息,他們只能依賴計算機戰場決策系統的分析和判斷,把注意力集中到對那個並不存在的敵方隱形艦隊的探測上,大量的戰場監測力量開始把視線投向遠方的太空深處,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險。甚至還有相當多的人認爲,這個強大的隱形敵人可能是人類與三體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爲三體世界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已經是一個弱小的失敗者了。

艦隊的戰場監測系統沒有儘早發現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於水滴對所有波長的雷達都是隱形的,因而只能從對可見光波段的圖像的分析才能發現它,但在太空戰場的監測信息中,可見光圖像信息遠不如雷達信息受重視。攻擊發生時,太空中飛散着暴雨般的爆炸碎片,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溫中熔化的液態金屬,它們從爆炸中飛出的時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狀,每艘戰艦毀滅時熔化的金屬達百萬噸,形成巨量的液態碎片,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與水滴相當,所以計算機圖像分析系統很難把水滴從巨量碎片中分辨出來,更何況幾乎所有指揮官都認爲水滴已經在“螳螂”號中自毀,並沒有發出專門的指令讓系統做這樣的分析。

與此同時,另外的一些情況也加劇了戰場的混亂。第一隊列戰艦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達第二隊列,各艦的戰場防禦系統隨即做出了反應,開始用高能激光和電磁炮攔截碎片。飛來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燒熔的金屬,它們大小不一,在飛行途中已經被太空中的低溫部分冷卻,但冷卻變硬的只是一層外殼,裡面還是熾熱的液態,被擊中後像焰火一樣燦爛地飛散。很快,在第二隊列和已經毀滅的第一隊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間,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瘋狂地爆發着翻滾着,像是從那看不見的敵人的方向涌來的火海大潮。飛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禦系統並不能完全攔截它們,相當一部分碎片穿過攔截火力並擊中了戰艦,這些固液混合的金屬射流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和破壞力,第二隊列中一部分戰艦的艦殼受到嚴重損傷,甚至被擊穿,減壓警報淒厲地響起……與碎片的炫目的戰鬥吸引了相當的注意力,這種情況下,指揮系統的計算機和人都難以避免一個錯覺:艦隊正在和敵方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沒有人和電腦注意到那個即將開始毀滅第二隊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當水滴衝向“恆河”號時,第二隊列的一百艘戰艦仍然排成一條直線,這是死亡的隊形。

水滴閃電般衝來,在短短的十秒鐘內,它就擊穿了“恆河”號、“哥倫比亞”號、“正義”號、“馬薩達”號、“質子”號、“炎帝”號、“大西洋”號、“天狼”號、“感恩節”號、“前進”號、“漢”號和“暴風雨”號十二艘恆星級鉅艦。同第一隊列中的毀滅一樣,每艘戰艦在被穿透後先是變成紅熾狀態,然後被核聚變火球吞噬,火球熄滅後,被熔化的戰艘便化做百萬噸發着暗紅色光芒的金屬岩漿爆發開來。在這慘烈的毀滅中,直線排列的戰艦隊列就像一根被點燃的長達兩千公里的導火索,在劇烈的燃燒後,留下一條發着暗紅色餘光的灰燼帶。

一分二十一秒後,第二隊列的一百艘戰艦也被全部摧毀。

在擊穿第二隊列的最後一艘戰艦“明治”號後,水滴衝過隊列的末端,又以一個銳角迴轉衝向第三隊列的隊首“牛頓”號。在第二隊列被毀滅的過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隊列洶涌而來,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隊列爆炸後仍處於熔融狀態的金屬液和從第一隊列飛來的大部分已經冷凝的金屬碎塊,在防禦系統啓動的同時,第三隊列中的大部分戰艦已經啓動發動機,開始機動。所以在這時,與被毀滅前的第一、二隊列不同,第三隊列已經不是一條直線,但這個隊列的一百艘戰艦大體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頓”號後,急劇調整方向,瞬間飛越二十公里的距離穿透了與“牛頓”號錯開三公里位置的“啓蒙”號,從“啓蒙”號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轉,衝向已經機動到隊列主線另一側的“白堊紀”號並穿透了它。水滴就這樣沿一條折線飛行,擊穿第三隊列中一艘又一艘戰艦,在折線飛行中水滴的速度絲毫不減,仍爲約每秒三十公里。後來的分析者在察看這條航線時震驚地發現,水滴的每一次轉向都是一個尖銳的折角,而不是像人類的太空飛行器那樣成一段平滑曲線,這種魔鬼般的飛行展示了一種完全在人類理解力之外的太空驅動方式,這種驅動之下的水滴彷彿是一個沒有質量的影子,像上帝的筆尖一樣可以不理會動力學原理隨意運動。在毀滅第三隊列的過程中,這種急劇的轉向以每秒鐘兩到三次的頻率進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繡花針,靈巧地上下翻飛,用一條毀滅的折線把第三隊列的一百艘戰艦貫穿起來。

水滴毀滅第三隊列用了兩分三十五秒。

這時,艦隊中所有戰艦的發動機都已啓動,矩形陣列已經完全打亂,水滴仍繼續攻擊開始疏散的戰艦,毀滅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每時每刻都有三到五個核火球在艦羣中燃燒,在它們的死亡光焰下,戰艦發動機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羣驚恐的螢火蟲。

直到這時,艦隊指揮系統對攻擊的真實來源仍然一無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尋想象中的敵方隱形艦隊。但正確的分析已經開始出現,在後來對艦隊傳出的浩如煙海的巨量信息的分析中,人們發現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亞洲艦隊的兩名低級軍官做出的,他們是“北方”號戰艦目標甄別助理趙鑫少尉和“萬年昆鵬”號電磁武器系統中級控制員李維上尉。以下是他們的通話記錄:

趙鑫: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

李維:這裡是萬年昆鵬EM986戰位,請注意,這個級別信息層的跨艦語音通話是違反戰時規程的。

趙鑫:你是李維吧?我是趙鑫!我就是找你!

李維:你好!知道你還活着我很高興!

趙鑫:上尉,是這樣,我有一個發現,想上傳到指揮共享層次,但權限不夠,你幫幫忙吧!

李維:我權限也不夠,不過現在指揮共享層次的信息肯定夠多的了,你想傳什麼?

趙鑫:我分析了戰場可見光圖像……

李維:你應該在忙着分析雷達信息吧?

趙鑫:這正是系統的謬誤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見光圖像,只抽取速度特徵,你知道發現了什麼?你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兒嗎?

李維:好像你知道?

趙鑫:你別以爲我瘋了,我們是朋友,你瞭解我。

李維:你是個冷血動物,肯定是後天下之瘋而瘋,說吧。

趙鑫:告訴你,艦隊瘋了,我們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維:……

趙鑫:“無限邊疆”號擊毀“遠方號”、“遠方號”擊毀“霧角”號、“霧角”號擊毀“南極洲”號,“南極洲”號……

李維:你他媽真的瘋了!

趙鑫:就這樣A攻擊B、B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C、C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D……每一艘被擊中的戰艦就像受了傳染似的攻擊隊列中的下一艘,他媽的,死亡擊鼓傳花,真瘋了!

李維:用的是什麼武器?

趙鑫:我不知道,我從圖像中抽取出了一種發射體,賊小賊快,比你的電磁炮彈都他媽快,而且很準的,每次都擊中燃料箱!

李維:把分析信息傳過來。

趙鑫:已經傳了,原始數據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這真活見鬼了!

(趙鑫少尉的分析結論雖然荒唐,但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李維用了半分鐘時間研究趙鑫發來的資料,這段時間裡,又有三十九艘戰艦被毀滅。)

李維:我注意到了速度。

趙鑫:什麼速度?

李維:就是那個小發射體的速度,它比每艘戰艦發射時的速度稍低一些,然後在飛行中加速到每秒三十公里,擊中下一艘戰艦,這艘戰艦在爆炸前發射的這東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後再加速……

趙鑫:這沒什麼吧……

李維:我想說的是……這有點兒像阻力。

趙鑫:阻力?什麼意思?

李維:這個發射體在每次穿透目標時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趙鑫:……我注意到你的話了,我不笨,你說這個發射體,你說穿透目標……發射體是同一個?

李維:還是看看外邊吧,又有一百艘戰艦爆炸了。

……

這段對話用的不是現代艦隊語,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漢語,從說話方式中也能聽出他們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艦隊中服役的冬眠者數量很少,且都是在歲數很小時甦醒的,即使這樣,他們對知識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現代人,所以大多在艦隊中擔任較低的職務。人們後來發現,在這場大毀滅中,在最早恢復冷靜並做出正確判斷的指揮官和士兵中,冬眠者佔了很大的比例。以這兩名軍官爲例,以他們的級別甚至無權使用艦上的高級分析系統,卻做出瞭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斷。

趙鑫和李維的信息並沒有上傳到艦隊指揮層,但指揮系統對戰場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確的方向,他們首先意識到,計算機戰場決策系統所推測的敵方隱形力量並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對已採集到的戰場信息進行分析,在對巨量的戰場圖像資料進行檢索和匹配後,終於發現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圖像分析軟件抽取出的圖像中,除了尾部的推進光環,水滴沒有什麼變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鏡面在高速運動中映射着核火球和金屬岩漿的光芒,強光和暗紅頻繁交替,彷彿是燃燒的血滴。進一步的分析描繪出了水滴的攻擊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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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研究中,人們曾設想過末日之戰的各種可能。在戰略家的腦海裡,敵人的影像總是宏大的,人類在太空戰場上所面對的是浩蕩的三體主力艦隊,每艘戰艦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壘。對敵人所有可能的極端武器和戰術都有構想,其中最令人恐懼的莫過於三體艦隊可能發動的反物質武器攻擊,一粒步槍子彈大小的反物質就足以毀滅一艘恆星級戰艦。

但現在,聯合艦隊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唯一的敵人就是一個小小的探測器,這是從三體實力海洋中濺出的一滴水,而這滴水的攻擊方式,只是人類海軍曾經使用過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戰術——撞擊。

從水滴開始攻擊到艦隊統帥部做出正確判斷,大約經過了十三分鐘時間,面對如此複雜嚴酷的戰場環境,這是相當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擊更爲神速。在二十世紀的海戰中,當敵方艦隊出現在海天一線時,甚至有時間把所有艦長召集到旗艦來開一次會,但太空戰場是以秒來計時的,就在這十三分鐘裡,已有六百多艘戰艦被水滴消滅。直到這時人們才明白,太空戰爭的指揮遠非人力所能及,而由於智子的阻礙,人類的人工智能不可能達到指揮太空戰爭的水平,所以,僅從指揮層面上看,人類也可能永遠不會具備與三體力量進行太空戰的能力。

由於水滴攻擊的迅猛和對雷達隱形,被攻擊的戰艦的防禦系統一直沒有做出反應。但隨着戰艦間距的拉開,水滴的攻擊距離也隨之加長,同時所有戰艦的防禦系統也根據水滴的目標特徵進行了重新設定,在“納爾遜”號受到攻擊時,該艦首次對水滴實施了攔截。爲了提高對小型高速目標的打擊精度,攔截使用了激光武器。當被多道激光擊中時,水滴發出超強的光芒。艦載激光武器均發射伽馬射線激光,這種激光在視覺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時卻把它變成了可見光。人們對水滴的雷達隱形一直迷惑不解,因爲它擁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狀,也許,這種對電磁波的變頻反射能力就是它隱形的秘密。水滴被擊中時發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圍的核火球也變得黯淡,所有監視系統都爲避免光學部分被強光損壞而調暗了圖像,肉眼直視水滴會造成長時間的失明。當超強的光芒降臨時,也就與黑暗無異。水滴就帶着這吞沒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納爾遜”號,當它的光芒熄滅時,太空戰場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後,核聚變的火焰纔再次顯示它的威力。從“納爾遜”號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無損,徑直衝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綠”號。

“綠”號的防禦系統改變了攔截武器,使用電磁動能武器向來襲的水滴射擊。電磁炮發射的金屬彈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由於其高速所帶的巨大動能,每顆金屬彈在擊中目標時都相當於一顆重磅炸彈,在對行星的地面目標進行連發射擊時,很快就能掃平一座山峰。由於與水滴的相對速度疊加,金屬彈具有更大的動能,但在擊中水滴時,只是減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調整推進力,很快恢復速度,頂着密集的彈雨向“綠”號飛去並穿透了它。這時,如果用超高倍數的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絕對光潔的鏡面,沒有一絲劃痕。

強互作用力構成的材料與普通物質在強度上的差別,就如同固體與液體的差別一樣,人類武器對水滴的攻擊,如同海浪衝擊礁石,不可能對目標造成任何破壞,水滴在太陽系如入無人之境,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剛剛穩定下來的艦隊指揮系統再次陷入混亂,這次是由於所有作戰手段失效產生的絕望所引發的崩潰,很難再恢復了。

太空中的無情殺戮在繼續,隨着艦羣間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達到60公里/秒。在不間斷的攻擊中,水滴顯示了它冷酷而精確的智慧。在一定的區域內,它完美地解決了郵差問題 ,攻擊路線幾乎不重複。在目標位置不斷移動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需要全方位的精確測量和複雜的計算,而這些,水滴都在高速運動中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但有時,它也會從一個區域專心致志的屠殺中突然離開,奔向艦羣的邊緣,迅速消滅已經脫離總艦羣的一些戰艦,在這樣做的同時,會把艦羣朝這個方向逃離的趨勢遏止住。由於已經來不及進入深海狀態,所有戰艦隻能以“前進三”的加速度疏散,艦羣不可能很快散開,水滴不時地在艦羣邊緣的不同位置進行這樣的攔阻攻擊,就像一隻迅猛的牧羊犬奔跑着維持羊羣的隊形。

在被水滴擊穿的戰艦中,以穿孔爲中心的一段艦體會立刻處於紅熾狀態,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時間,核燃料的聚變爆炸很快發生,在被核火球吞沒的戰艦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間汽化。但這只是就攻擊中的一般情況而言,水滴一般都能準確地擊中戰艦的燃料艙,它是靠實時檢測燃料艙的位置,還是本身就存貯着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戰艦的結構數據庫,不得而知。但對於大約十分之一的目標,水滴並沒有擊中燃料艙,在目標毀滅的整個過程中,核燃料不會發生聚變,戰艦由紅熾狀態到發生常規爆炸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是最殘酷的情況,戰艦內部的人員會在高溫中掙扎,直到被烤焦後死亡。

艦隊的疏散並不順利。這時,空間中已經充滿了冷凝後或仍處於熔融狀態的碎片,以及大塊的艦體殘骸,戰艦在飛行中,艦上防禦系統要用激光或電磁動能彈不停地摧毀航行方向上的這些東西,由於碎片都是在距戰艦大致相同的距離上被擊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個由閃光和焰火構成的弧面,戰艦彷彿頂着一個燦爛的華蓋在飛行。但總是有相當數量的碎片漏過防禦系統直接撞擊戰艦,對艦體造成嚴重損傷,甚至使一些戰艦失去航行能力,與大塊殘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艦隊的指揮系統雖然處於崩潰狀態,統帥部對艦隊的疏散仍進行着統一的指揮,儘管如此,由於初始隊形密集,仍然發生了多起戰艦相撞事故。在“喜馬拉雅”號與“雷神”號這樣的高速迎頭相撞中,兩艦在瞬間化爲碎片完全毀滅;而“信使”號與“創世紀”號發生追尾相撞,兩艦的艦體都被撕裂,外泄空氣形成呼嘯的颶風,把艦內人員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兩艘鉅艦的殘骸就拖着一條這樣的尾跡飄行着……

最爲慘不忍睹的狀況發生在“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上,兩艦艦長竟然用遙控狀態繞過系統保護,使戰艦進入“前進四”!這時艦上人員均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從“夏”號傳出的圖像中,人們看到了一個殲擊機機庫,庫中的戰機已經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開始後,這些人全部被超重壓到停機坪上,從這時俯拍的影像中人們看到,在足球場大小的潔白廣場上,鮮紅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開來,超重中的血攤成極薄的一層膜,擴散至很大的面積,最後這些血花都連成一片……最爲恐怖的是球形艙中的情形:在超重開始時,艙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擠到球形的底部,然後,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們的身體像揉一堆溼泥人般揉成一團,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慘叫,只能聽到血液內臟被擠出和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後來,這一堆骨肉被血淹沒了,超重快速沉澱了血液中的雜質,使其變得異常清澈,強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麪像鏡面般平整、紋絲不動,像是固態,其中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的一堆骨肉和內臟彷彿被封在晶瑩的紅寶石中……

後來,人們起初認爲“愛因斯坦”號和“夏”號進入前進四是慌亂中的失誤,但進一步的資料分析否認了這種看法。在進入四級加速前,戰艦的控制系統均有嚴格的檢測程序,在確認艦上人員全部進入深海狀態後纔會執行加速指令,只有使戰艦進入遙控狀態後才能繞開這種檢測直接進入“前進四”,這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誤。人們還從兩艦發出的信息中發現,在進入“前進四”之前,“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一直都在使用艦上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向外運送人員,直到水滴逼近,兩艦附近的戰艦紛紛爆炸,它們才進入“前進四”,顯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擺脫水滴,爲人類把完整的戰艦保存下來。“愛因斯坦”號和“夏”號最終也未能逃脫水滴的魔掌,這個敏銳的死神很快發現了這兩艘大大超出艦羣平均加速度的戰艦,迅速追上並摧毀了它們那內部已經沒有生命的艦體。

但另外兩艘進入“前進四”的戰艦卻成功地逃脫了水滴的攻擊,它們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在捕獲行動開始前,“量子”號就接受了丁儀的建議,同“青銅時代”號一起進入了深海狀態。早在第三隊列被毀滅時,兩艦就進入了“前進四”,向同一方向緊急加速,由於它們本身的位置處於矩形陣列的一角,與水滴隔着整個編隊,因此,它們有充分的時間脫離艦羣,衝入太空深處。

這時,已經有一千餘艘戰艦被摧毀,在二十分鐘的攻擊中,聯合艦隊已經毀滅過半。

太空中充滿了碎片,形成了一團直徑達十萬公里、仍在迅速膨脹的金屬雲,雲中戰艦爆炸的核火球把雲團蒼白的輪廓一次次顯現出來,像宇宙暗夜中時隱時現的一張陰沉的巨臉。在火球出現的間隙,金屬岩漿的光芒則使雲團變成如血的晚霞。

殘餘的艦羣已經很稀疏了,它們中的絕大部分仍處於金屬雲內部,大部分戰艦的電磁動能彈已經耗盡,只能用激光在金屬雲中打開通路,而高能激光也由於能量損耗而力量不足,戰艦隻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艱難地航行,大部分的戰艦航速降到幾乎與雲團的膨脹速度相當,這樣,金屬雲成了艦隊的陷阱,疏散和逃脫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鐘一百七十公里左右。它沿途猛烈撞擊着碎片,被撞擊的碎片再次熔化並高速飛濺,與其他碎片產生次級撞擊,在水滴後面形成燦爛的尾跡。尾跡最初像一顆怒髮衝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長,變成一條上萬公里長的銀光巨龍。整個金屬雲團都映照着巨龍發出的光芒,它在雲中上下翻飛,彷彿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舞動中。被龍頭穿透的一艘艘戰艦,在龍體中部爆炸開來,巨龍的身上每時每刻都點綴着四五顆核聚變的小太陽。再往後面,被燒熔的戰艦化做百萬噸金屬岩漿爆發開來,把龍尾染成妖豔的血色……

三十分鐘後,燦爛的巨龍仍在飛翔,但龍身上的核火球已經消失了,龍尾也不再有血色。這時,金屬雲團中已沒有一艘戰艦存在。

巨龍向金屬雲團外飛去,在雲團的邊緣,它從頭到尾消失了。水滴開始清除雲團外艦隊的殘餘,只有二十一艘戰艦衝出了雲團,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因在雲中的高速飛行而受到嚴重損傷,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無動力勻速滑行,所以很快被水滴追上並摧毀。這些爆炸的戰艦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屬雲,很快與膨脹的大雲團融合在一起。水滴消滅剩下的五艘較爲完好的戰艦費了些時間,因爲它們都已經具有了較高的速度,且逃離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並摧毀最後一艘戰艦“方舟”號時,距雲團已經相當遠了,“方舟”號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處孤獨地亮了幾秒鐘後就熄滅了,像一盞消失在曠野風中的孤燈。

至此,人類的太空武裝力量全軍覆沒。

水滴接着向“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逃遁的方向加速追擊,但很快它就放棄了。這兩個目標已經太遠且都達到了相當高的速度。於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成爲了這場大毀滅中僅有的倖存者。

水滴離開它的殺戮戰場,掉頭朝太陽方向飛去。

除兩艘完整的戰艦外,艦隊中還有少數人從大毀滅中生還,他們主要是在母艦被擊毀前乘艦上的小型飛船或殲擊機逃離的,水滴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消滅他們,但它對這些小型航天器沒有興趣。對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脅是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沒有防禦系統,也經不起撞擊,所以一部分脫離母艦後都被碎片擊毀了。在攻擊開始時和接近結束時逃離母艦,生還的可能性最大,因爲開始時大團金屬雲還沒有形成,而結束時金屬雲團因自身的膨脹已變得稀薄了許多。那些倖存下來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在天王星軌道之外的太空中漂流了幾天,最後被在這個空間區域航行的民用飛船所救。倖存者的總人數爲六萬左右,他們中包括最早對水滴的攻擊做出正確判斷的兩名冬眠者軍官:趙鑫少尉和李維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來,金屬雲團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個雲團隱沒於黑暗之中。後來,在太陽引力的作用下,雲團停止了膨脹,開始拉長,最後變成漫長的條帶,在漫長的歲月中,它將變成環繞太陽的一圈極其稀薄的金屬帶,就像那百萬個不能安息的靈魂一樣,永遠飄浮在太陽系冷寂的外圍空間。

毀滅人類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體世界的一個探測器,同樣的探測器,還有九個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這十個探測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體戰艦的萬分之一,而這樣的三體戰艦還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繼日地向太陽系飛來。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從長長的睡眠中醒來,章北海一看時間,居然睡了十五個小時,這可能是他除了長達兩個世紀的冬眠外睡得最長的一覺了。此時,他有一種新生的感覺,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後,他發現了這種感覺的來源。

他現在是一個人了。

以前,即使獨自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他也沒有一人獨處的感覺,父親的眼睛在冥冥之中看着他,這種目光每時每刻都存在,像白晝的太陽和夜裡的星光,已成爲他的世界的一部分,而現在父親的目光消失了。

該出去了。章北海對自己說,同時整理了一下軍裝,他是在失重中睡眠的,衣服和頭髮絲毫沒亂。最後看了一眼這間自己已經待了一個多月的球形艙室後,章北海打開艙門,飄了出去,他已經準備好平靜地面對狂怒的人羣,面對無數譴責和鄙夷的目光,面對最後的審判……面對自己不知道還有多長的餘生,作爲一名已經盡責的軍人,不管將遇到什麼,這餘生肯定是平靜的。

廊道中空無一人。

章北海慢慢前行,兩邊的艙室一間間向後移去,它們全都大開着門。所有的艙室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球形空間,艙壁是雪白的,像沒有瞳仁的眼球。環境很潔淨,沒有看到一個打開的信息窗口,艦上的信息系統可能已經被重新啓動並初始化了。

章北海想起了自己早年看過的一部電影,影片中的人物身處一個魔方世界,這世界由無數間一模一樣的立方體房間構成,但每一間中都暗含着不同的致命機關,他們從一間進入另一間,無窮無盡……

他突然對自己思想的信馬由繮感到很驚奇,以前這是一種奢侈,但現在,長達兩個世紀的人生使命已經完成,思想可以悠閒地散步了。

到了轉彎處,前面是更長的一段廊道,仍然空空如也,艙壁均勻地發着乳白色的柔光,一時間竟讓人失去了立體感,感覺世界好生簡潔。兩側的球形艙還是全部大開着門,仍是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

“自然選擇”號似乎被遺棄了,而此時在章北海的眼中,他置身於其中的這艘鉅艦更像是一個巨大而簡潔的符號,隱喻着某種深藏在現實後面的規律。章北海有一種錯覺:這些一模一樣的白色球形空間充滿了周圍無限延伸的太空,宇宙就是無限的重複。這時,一個概念突然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全息。

在每一個球形艙中,都可以實現對“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操縱和控制,至少從信息學角度看,每一個艙就是“自然選擇”號的全部,所以,“自然選擇”號是全息的。

這艘飛船本身則像一粒金屬的種子,攜帶着人類文明的全部信息,如果能夠在宇宙的某處發芽,就有可能再次成長出一個完整的文明。部分包含着全部,所以,人類文明可能也是全息的。章北海失敗了,他沒能把這粒種子撒出去,他感到遺憾,但並不悲傷,這不僅僅是因爲自己盡了責任。他已經獲得自由的思想在飛翔,他想到,宇宙很可能也是全息的,每一點都擁有全部,即使有一個原子留下來,就留下了宇宙的一切。他突然有了一種包容一切的寄託感,十多個小時前,當他還在睡夢中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端,丁儀踏上他前往水滴的最後的航程,也有過這種感覺。

章北海來到了廊道的盡頭,打開門,進入了戰艦上最大的球形大廳。三個月前,他就是從這裡第一次進入“自然選擇”號的。現在同那時一樣,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着由艦隊官兵組成的方陣,但人數比那時要多幾倍。方陣分爲三層,“自然選擇”號的兩千人隊列處於中央一層,但章北海看出,只有這一層方陣是真實的,上下兩層都是全息圖像。他細看後辨認出來,全息圖像方陣是由追擊艦隊四艘戰艦的官兵組成的。在三層方陣的正前方,包括東方延緒在內的五名大校軍官站成一排,其中四名是追擊艦隊的艦長。章北海看出裡面除了東方延緒外也都是全息圖像,這些圖像顯然是從追擊艦隊傳來的。當章北海飄進球形大廳時,五千多人的目光會聚在他身上,這顯然不是看叛逃者的目光,艦長們依次向他敬禮:

“亞洲艦隊‘藍色空間’號!”

“北美艦隊‘企業’號!”

“亞洲艦隊‘深空’號!”

“歐洲艦隊‘終極規律’號!”

東方延緒最後一個向章北海敬禮:“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前輩,您爲人類保存下來的五艘星際戰艦,也是現在人類太空艦隊的全部,現在接受您的指揮!”

“崩潰了,都崩潰了,集體的精神崩潰。”史曉明搖頭嘆息着說,他剛從地下城歸來,“整個城市都失控了,亂成一團。”

這是小區政府的一次會議,區行政官員都到了,冬眠者約佔三分之二,其餘是現代人。現在可以很清楚地把他們區分開來:雖然都處於極度的抑鬱狀態,但冬眠者官員都在低沉的情緒中保持着常態,而現代人則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崩潰的跡象,會議開始以來,他們的情緒已多次失控,史曉明的話再次觸碰了他們脆弱的神經。區最高行政長官淚痕未乾,又捂着臉哭了起來,引得另外幾名現代人官員同他一起哭;主管地區教育的官員則歇斯底里地大笑,還有一個現代人痛苦地咆哮起來,向地上摔杯子……

“你們安靜。”史強說,他聲音不高,但充滿了威嚴,現代人官員們都安靜下來,行政長官和幾個同他一起哭的人則極力忍住抽泣。

“真是一羣孩子。”希恩斯搖搖頭說,他是作爲居民代表來參加會議的,也可能是唯一一個從聯合艦隊毀滅中受益的人——現在,現實與他的思想鋼印一致了,他也就恢復了正常。在這之前,面對那看起來已經近在眼前的無比真實的勝利,他終日被思想鋼印折磨着,精神幾乎被撕裂了。他被送到市裡的大醫院,那裡的精神醫學專家對他也無能爲力,但卻對送他去的郊區官員和羅輯等人出了一個很奇怪的主意:就像左拉的《柏林之圍》和一部黃金時代的老電影《再見列寧》中那樣,爲病人制造一個人類失敗的虛假環境。他們回去後真的這麼做了,好在現代虛擬技術已經發展到頂峰,製造這樣一個環境並不難。希恩斯在他的住處每天都可以看到專爲他播出的新聞,伴有栩栩如生的三維影像。他看到,三體艦隊的一部分加速航行,提前到達太陽系;在柯伊伯帶戰役中,人類聯合艦隊遭受重創,接着海王星軌道失守,三大艦隊只得退守木星軌道進行艱難的抵抗……負責製作這個虛假世界的小區衛生官員對這項工作興致勃勃。結果當真實的慘敗發生後,該官員卻最先精神崩潰,此前,爲了滿足希恩斯的需要並給自己帶來最大的樂趣,這位故事大王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把人類的失敗描述得儘可能慘重,但現實的殘酷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當艦隊毀滅的影像從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經過三小時傳回地球時,公衆的表現就像一羣絕望的孩子,世界變成了被噩夢纏繞的幼兒園,羣體的精神崩潰現象迅速蔓延,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史強所在的小區裡,比他級別高的行政官員要麼辭職,要麼在崩潰中無所作爲,上一級政府緊急任命他接替小區最高行政長官的職務。雖然不是多大的官,但這個冬眠者小區在這場危機中的命運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好在與城市相比,這裡的冬眠者社會仍保持着穩定。

“我請大家注意現在的形勢,”史強說,“地下城的人工生態系統一旦出了問題,那兒就成了地獄,裡面的人都會擁到地面上來,那樣的話這裡就不適合生存了,我們應該考慮遷移。”

“向哪兒遷呢?”有人問。

“向人口稀少的地方,比如西北,當然要先派人去考察一下。現在誰也說不好世界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再來一次大低谷,我們得做好完全靠農業生存的準備。”

“水滴會攻擊地球嗎?”又有人問。

“操那份閒心幹什麼?”大史搖搖頭說,“反正現在誰也拿它沒辦法,在它把地球撞穿之前,日子還得過,是不是?”

“說得對,操閒心是沒用的,我對這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一直沉默的羅輯說。

人類僅存的七艘太空戰艦都在飛離太陽系,它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自然選擇”號和追擊它的艦隊,共五艘戰艦;另一部分是從水滴大毀滅中倖存的“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這兩支小艦隊分別處於太陽系的兩端,它們隔着太陽,沿着幾乎相反的方向飛向茫茫太空,漸行漸遠。

在“自然選擇”號上,當章北海聽完聯合艦隊全軍覆沒的過程彙報後,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目光仍平靜如水,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密集編隊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其他的,都在預料之中。”

“同志們,”章北海的目光越過五位艦長,掃視着由五艦戰艦的官兵排成的三層隊列,“我對你們用這個古老的稱呼,是想說我們所有人今後必須擁有同一個志向。每個人應該明白我們所面對的現實,也應該看到我們將要面對的未來:同志們,我們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毀滅了聯合艦隊的水滴還在太陽系中,另外九個水滴也將於三年後到達,對於這支小艦隊,曾經的家園現在是一個死亡陷阱。同時,回去已經沒有意義,地球世界的末日已經不遠,從收到的信息看,人類文明可能等不到三體主力艦隊到達就會全面崩潰,這五艘飛船必須承擔起延續文明的責任,能做的只有向前飛,向遠飛,飛船將是他們永遠的家園,太空將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這五千五百人就像剛剛割斷臍帶的嬰兒,被殘酷地拋向宇宙的深淵,像嬰兒一樣,他們只想哭。但章北海沉穩的目光像一個強勁的力場維持着陣列的穩定,使人們保持着軍人的尊嚴。對於被拋棄在無邊暗夜中的孩子們,最需要的就是父親,現在,同東方延緒一樣,他們從這名來自古代的軍人身上感受到了父親的力量。

章北海接着說:“我們永遠是人類的一部分,但現在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社會,必須擺脫對地球世界的精神依賴,現在,我們應該爲自己的世界起一個名字。”

“我們來自地球,也可能是地球文明唯一的繼承者,就叫星艦地球吧。”東方延緒說。

“很好。”章北海向東方投去讚許的目光,然後再次轉向隊列,“從此以後,我們每個人都是星艦地球的公民了,這一刻,可能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點。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請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兩個全息影像方陣消失了,“自然選擇”號的方陣也開始散開。

“前輩,我們四艘艦是不是靠過來?”“深空”號的艦長問,他們的影像還沒有消失。

章北海堅決地搖搖頭,“沒有必要,你們與‘自然選擇’號目前相距約二十萬公里,雖很近,但靠過來也是要消耗聚變燃料的,能源是我們生存的基礎,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能省一點就省一點。我們是這片太空中僅有的人類,我理解你們想聚靠在一起的心情,但二十萬公里並不算遙遠。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從長遠考慮了。”

“是啊,必須長遠考慮了。”東方延緒輕輕地重複着章北海的話,雙眼茫然地平視着,像是在遙望橫亙在前面的漫漫歲月。

章北海接着說:“要儘快召開公民大會,把星艦地球的基本事務確定下來,然後儘早使大部分人進入冬眠,讓生態循環系統在最小模式運行……不管怎麼說,星艦地球的歷史開始了。”

父親的目光又在冥冥中出現了,像是來自宇宙邊緣的穿透一切的射線,章北海感到了他的注視,他在心裡說:是啊,爸爸,您真的不能安息,沒有結束,一切又都繼續下去了。

第二天(星艦地球仍採用地球計時),星艦地球召開了第一次全體公民大會,大會由各艦的五個分會場用全息影像聯成一個主會場,到會的公民有三千人左右,其餘無法離開崗位的人則通過網絡參加。

會議首先確定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星艦地球的航行目標。會上一致通過保持現有航向不變。這是章北海在起航時就爲“自然選擇”號設定的目標,航向指向天鵝座方向,精確目標是NH558J2恆星,這是距太陽系最近的帶有行星的恆星之一,它帶有兩顆行星,都是類似於木星的氣液態行星,不適合人類生存,但可以爲飛船補充核聚變燃料。現在看來,選擇這個目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爲在不同方向有另一顆帶行星的恆星,據觀測,其中一顆行星的自然環境與地球類似,而距離與前一個目標相比只遠了一點五光年。但這顆恆星只帶有一顆行星,如果這個世界並不適合人類生存(可生存的世界條件十分苛刻,且跨越光年的觀測總是有偏差),那星艦地球就失去了補充燃料的機會。而到達NH558J2後,補充了燃料的飛船能以最高航速更快地前往下一個目標。

NH558J2距太陽系十八光年,按照現在的航速,再考慮到航程中的各種不確定因素,星艦地球可能在兩千年後到達。

兩千年,這個冷酷的數字再一次使現實和未來清晰起來。即使考慮到冬眠因素,現在星艦地球的大部分公民也不可能活着到達目的地,他們的人生之路只能是這二十個世紀的漫長航程中的一段。而對於那些到達目的地的後代來說,NH558J2不過是一箇中轉站,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裡,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星艦地球能找到真正適合生存的家園。

其實,章北海的思考是異常理智的,他清楚地球之所以如此適合人類生存,並不是巧合,更不是什麼人擇原理的作用,而是地球生物圈與自然環境長期相互作用的結果,這種結果,在其他遙遠恆星的行星上不太可能完全重複,他飛向NH558J2的選擇蘊涵了一種可能:可生存世界可能永遠也找不到,新的人類文明將是永遠在航行之中的星艦文明。

但章北海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想法,真正能夠接受星艦文明的,可能是星艦地球的下一代人了,這一代人只能把一個想象中的像地球一樣的行星家園作爲人生的寄託。

這一次公民大會還確定了星艦地球的政治地位,會議認爲,五艘飛船永遠屬於人類世界,但在目前情況下,星艦地球在政治上已經不可能屬於三大艦隊和地球世界,而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

這個決議被髮向太陽系,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沉默了許久纔回信,沒有表態,只有作爲默許的祝福。

於是,人類世界現在分爲三個國際:古老的地球國際、新時代的艦隊

國際和飛向宇宙深處的星艦國際。最後一個國際只有五千多人,卻攜帶了人類文明的全部希望。

第二次公民大會開始討論星艦地球的各級領導機構的問題。

在會議開始時,章北海說:“我認爲這個議程早了些,我們必須首先確定星艦地球的社會形態,之後才能決定需要什麼樣的領導機構。”

“就是說,我們首先需要制定憲法。”東方延緒說。

“至少是憲法的基本原則吧。”

於是,會議在這個方向上展開討論。大多數人的思想傾向是:星艦地球處於嚴酷的太空環境中,自身的生態系統又十分脆弱,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必須建立一個紀律嚴明的社會,必須保證統一行動的意志。於是有人提出:應該保留現有的軍隊體制。這個想法得到了多數人的贊同。

“就是說,一個專制社會。”章北海說。

“前輩,應該有個好聽些的名稱吧,我們本來就是軍隊。”“藍色空間”號艦長說。

“我認爲不行。”章北海決然地搖搖頭,“僅靠生存本身是不能保證生存的,發展是生存的最好保障。在航程中,我們要發展自己的科學技術,也要擴展艦隊的規模。中世紀和大低谷的事實都證明,專制制度是人類發展的最大障礙,星艦地球需要活躍的新思想和創造力,這隻有通過建立一個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會才能做到。”

“如果前輩指的是建立一個現代地球國際那樣的社會,星艦地球可是有先天的條件。”一名下級軍官說。

“是的。”東方延緒對發言者點點頭,“星艦地球的人數很少,且有極其完善的信息系統,任何問題,都可以很便捷地由全體公民討論和表決,我們可以建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社會。”

“也不行。”章北海又搖搖頭,“正像前面那些公民所說,星艦地球航行在嚴酷的太空中,威脅整個世界的災難隨時都可能發生。人類社會在三體危機的歷史中已經證明,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需要犧牲部分來保存整體的時候,你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文社會是十分脆弱的。”

所有與會者都面面相覷,他們的目光中流露出同一個意思:那該怎麼辦呢?

章北海笑了笑說:“我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問題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答案,怎麼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呢?我想,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爲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會後,全體公民應該對此展開充分的討論……請原諒我干擾了會議的議程,還是按原來的議題進行吧。”

東方延緒從來沒有見到章北海有那樣的笑容,他很少笑,偶爾笑起來有一種自信和寬容,但他現在卻表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羞澀的歉意。雖然會議的這段插曲沒有什麼結果,但章北海是一個思維極其縝密的人,像這樣提出欠思考的意見又收回的事是絕無僅有的,東方延緒從中看出了一種漫不經心,這次會議上他也沒有作記錄,而以往會議上他作記錄都很認真,艦上只有他一個人還在使用古老的紙和筆,這成爲他的一個標誌。

那現在是什麼佔據了他的思想呢?

會議轉而討論艦隊領導機構的事,公民們傾向於認爲:目前還不具備舉行選舉的條件,應該維持各艦的指揮系統不變,艦長爲各艦的領導者,同時,由五位艦長組成星艦地球的權力委員會,對重大事務共同討論做出決定。而章北海則被所有與會者一致推選爲權力委員會的主席,掌握星艦地球的最高權力。隨後,對這一決議舉行了全體公民投票,百分之百通過。

但章北海拒絕了這個使命。

“前輩,這是你的責任!”“深空”號艦長說。

“在星艦地球,只有你擁有統領各艦的威信。”東方延緒說。

“我想我已經盡了責任,現在累了,也到了退休的年紀。”章北海淡淡地說。

散會後,章北海叫住了東方延緒,這時人們都已散去。

章北海說:“東方,我想恢復自己‘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位置。”

“執行艦長?”東方延緒吃驚地看着他說。

“是的,重新給我對戰艦的最高操控權限。”

“前輩,我可以把‘自然選擇’號艦長的位置讓給你,我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權力委員會和全體公民肯定都不會反對的。”

章北海笑着搖搖頭,“不,你仍然是艦長,擁有艦長的一切指揮權,請相信,我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干涉。”

“那你要執行艦長的權限幹什麼?現在這個崗位還有必要嗎?”

“我只是喜歡這艘飛船,這可是我們兩個世紀前的夢想,你也知道,爲了有一天能造出這樣的飛船,我都做過些什麼……”

章北海看着東方延緒,以前他目光中的某種堅如磐石的東西消失了,只透出疲憊的空白和深深的悲哀,這使他看上去彷彿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冷靜又冷酷、深思熟慮行動果敢的強者,而是一個被往昔的沉重歲月壓彎了腰的人。看着他,東方延緒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關切和憐憫之情。

“前輩,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對你在二十一世紀的行爲,歷史學家們有公正的評價:選擇輻射驅動的研究方向,是人類宇航技術朝正確的方向邁出的關鍵一步,也許在當時,那……那是唯一的選擇,就像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逃亡是唯一的選擇一樣。而且,按照現代法律,那件事的追訴時效早就過去了。”

“但我身上的十字架是卸不掉的,這你很難體會……所以,我對飛船有感情,比你們更有感情,總覺得我是它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離開它。再說,我以後總得幹些什麼,有事情幹,心裡總是安定些。”

章北海說完後轉身離去,他那疲憊的身影漸漸飄遠,成爲巨大的白色球形空間中的一個小黑點。東方延緒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潔白中,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從四面八方的白色中涌出來,淹沒了她。

以後又接連召開了幾屆公民大會,星艦地球的人們沉浸於創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們熱烈地討論這個世界的憲法和社會結構,制定各種法律,籌劃第一次選舉……不同軍階的軍官和士兵之間,不同的戰艦之間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們也在展望這個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艦地球成爲未來文明雪球的一個內核,隨着艦隊到達一個又一個的行星系,這個雪球會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把星艦地球稱爲第二個伊甸園,這裡將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源地。

但這樣美好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爲,星艦地球真的是伊甸園。

藍西中校是“自然選擇”號上的首席心理學家,他領導的第二戰勤部是一個由心理學專業軍官組成的重要機構,負責戰艦在遠程太空航行和作戰中的心理工作。當星艦地球開始她的不歸航程時,藍西和部下就像面對強敵進攻的戰士一樣高度緊張起來,按照過去演習過多次的預案,隨時準備應付艦上各種可能出現的心理危機。

他們一致認爲,目前最大的敵人無疑是“N問題”,即Nostalgia,思鄉病。這畢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永不迴歸的航行,“N問題”可能導致羣體性的心理災難。藍西指揮第二戰勤部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包括建立與地球和三大艦隊交流的專用通信頻道,艦上的每個人都可以與地球和艦隊的親友保持不間斷的聯繫,收看兩個國際的大部分新聞和其他電視節目。雖然目前星艦地球距太陽已經有七十個天文單位,通信有九小時的時滯,但與地球和艦隊的通訊質量還是很好的。第二戰勤部的心理軍官們除了對有“N問題”跡象的對象進行積極心理輔導和調節外,還準備了應付大規模羣體性心理災難的極端措施:對失控的人羣進行強制冬眠隔離。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雖然“N問題”在星艦地球中廣泛出現了,但遠未達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達到以前的常規遠航時的程度。藍西開始時對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類的主力艦隊覆滅後,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雖然距最後的末日還有兩個世紀(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但從收到的新聞中看到,那個在大失敗的沉重打擊下陷入混亂的世界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對於星艦地球來說,不可能在太陽系的地球上寄託太多的東西了,因此,對於這樣一個家園的思念自然也是有限的。

但敵人還是出現了,而且比“N問題”更爲兇險,當藍西和第二戰勤部意識到時,他們的陣地已經失陷。

從以往太空遠航的經驗中藍西知道,“N問題”總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層軍官中出現,因爲與高層軍官相比,他們因工作和責任所佔用的注意力較少,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也較弱。所以第二戰勤部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層,而陰影卻是從上層開始出現的。

藍西首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星艦地球領導機構的第一次選舉即將開始,這次選舉是面向全民的,對於高層指揮官們來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面臨着從軍官向政府官員的轉變,他們的位置也將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將被來自下層的競爭者代替。藍西驚奇地發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高級指揮層,竟然沒有人對這次將決定他們今後人生的選舉給予太多的注意,他沒有看到高層軍官中的任何人進行過最起碼的競選活動。談到選舉,他們都沒有興趣,這不由使藍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會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軍銜的人羣中,心理失衡的症候開始出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內向,長時間地獨處沉思,人際交流急劇減少,他們在各種會議上的發言也越來越少,很多人選擇了完全沉默。藍西看到,陽光正在從他們的眼睛中消失,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陰沉起來,同時,每個人都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陰霾,不敢與人對視,在偶爾的目光相遇時,會像觸電似的立刻把視線移開……級別越高的人,這種症候越嚴重,同時還有向低層人羣擴散蔓延的跡象。

心理諮詢無法進行,所有人都堅決拒絕同心理軍官談話,第二戰勤部不得不動用自己的特別權力進行強制諮詢,但談話對象依然大都保持沉默。

藍西決定必須與最高指揮官談話,於是去找東方延緒。本來,在“自然選擇”號乃至整個星艦地球,章北海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棄了一切,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退出競選,只是履行執行艦長的職責,把艦長的指令傳達給飛船控制系統。其餘時間,他便在“自然選擇”號的各處流連,向各級軍官和士兵瞭解飛船的詳情,每時每刻都表露着對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靜淡然,絲毫未受艦上羣體性心理陰影的影響。這固然與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關,但藍西知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遠不如現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麻木是一種良好的自我保護機能。

同“自然選擇”號上的許多男人一樣,美麗的艦長一直是藍西中校暗戀的對象,當他看到眼中失去陽光的東方延緒顯得那麼脆弱和無助時,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陣痛楚。

“艦長,對眼前發生的事,你至少應該給我一些提示吧。”藍西說。

“中校,應該是你給我們提示。”

“你是說,對自己的狀態,你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延緒黯淡的雙眸中突然涌出無盡的憂傷,“我只知道,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類。”

“你說什麼?”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類在太空中飛多遠,只是地球放出的風箏,有一根精神之線將人類他們與地球連在一起,現在這根線斷了。”

“是的,線斷了,最實質的變化在於:不是因爲拉線的手鬆開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實上,在我們的精神中她已經消亡,我們這五艘飛船與任何世界都沒有聯繫,我們周圍除了太空深淵,什麼都沒有了。”

“這確實是人類從未面對過的心理環境。”

“是的,在這種環境下,人類的精神將發生根本的變化,人將變成……”東方延緒突然失語,眼中的憂傷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後仍被陰雲覆蓋的天空。

“你是說,這種環境下,人將變成新人?”

“是新人嗎?不,中校,人將變成……非人。”

東方說出的最後兩個字讓藍西打了個寒戰,他擡頭看着她,她的目光並沒有迴避,但一片空白,藍西只看到一扇對外界緊閉的心靈之窗。

“我是說,不是以前那種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說的只有這些,你儘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東方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夢囈,“也快輪到你了。”

情況繼續惡化,在藍西與東方延緒談話後的第二天,“自然選擇”號上發生了一起惡性傷害事件,導航系統的一名中校開槍擊傷了同住一個艙室的另一名軍官。據受害者回憶,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受害者也醒着,就指責他在偷聽自己的夢話,爭執之中情緒失控,於是就開了槍。藍西立刻見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聽到的是什麼夢話?”藍西問。

“這麼說他真的聽到了?”襲擊者一臉恐懼地問。

藍西搖搖頭,“他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說夢話。”

“就算說了又怎麼樣?你們怎麼能把夢話當真?我心裡不是那麼想的!我當然不會因爲一句夢話下地獄!”

藍西最終也沒有問出襲擊者想象中的夢話的內容,於是就問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療。沒想到這竟使得襲擊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突然躍起死死扼住藍西的脖子,直到憲兵進來才把他們拉開。走出拘禁室後,一名聽到剛纔談話的憲兵軍官對藍西說:“中校,不要再提什麼催眠治療,否則第二戰勤部將成爲全艦最痛恨的地方,你們都活不長的。”

藍西只好與“企業”號戰艦的心理學家斯科特上校聯繫,斯科特同時也是“企業”號上的隨艦牧師(亞洲艦隊的戰艦上大都沒有這個職位)。現在,“企業”號和原追擊艦隊的其他三艘戰艦仍在二十萬公里之外。

“你那兒怎麼這麼暗?”藍西看着從“企業”號上傳來的圖像問。斯科特所在艙室的球形艙壁被調得只發出黯淡的黃光,同時艙壁上還映着外部的星空圖像,斯科特彷彿置身於一個迷漫着昏暗霧靄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隱藏在陰影裡,即使這樣,藍西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注視中迅速移開了。

“伊甸園正在暗下來,黑暗將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憊的聲音說。

藍西之所以找斯科特,是覺得他身爲“企業”號的牧師,很可能有人在懺悔中向他吐露了實情,他也許能給自己一些提示,但聽到這話,又看到上校陰影中若隱若現的眼神,藍西知道什麼都問不出來了。於是,他把要問的話壓下去,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吃驚的問題:“第一個伊甸園發生過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園裡重複嗎?”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經出現了,第二伊甸園的毒蛇正在爬上人們的心靈。”

“這麼說,你已經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緩緩地點點頭,然後低下的頭再也沒有擡起來,像是在極力隱藏那出賣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園的將是誰?”藍西的聲音有些發顫,手心裡滲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與上次不同,這次可能有人留下。”

“誰?誰留下?”

斯科特長嘆一聲,“藍中校,我說得夠多了,你爲什麼不自己去找智慧果?反正人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去哪兒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與斯科特談話後,心緒紛亂的藍西停止了忙碌,聽從上校的勸告開始靜心思考。比他想象的還要快,伊甸園冰涼溼滑的毒蛇也爬進了他的意識,他找到了智慧果並吃下了它,心靈中的最後一縷陽光永遠消失了,一切沒入黑暗之中。

在星艦地球中,一根無形的弦在悄悄繃緊,已經到了斷裂的邊緣。

兩天後,“終極規律”號的艦長自殺了。

當時,他隻身站在艦尾的平臺上,平臺在一個透明球形罩內,使得這裡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樣。

艦尾正對着太陽系方向,這時的太陽,只是一顆稍亮些的黃色星體,而這個方向是銀河系旋臂外圍,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顯着它的深邃和廣漠,讓人的眼睛和心靈都沒有依託。

“黑,真他媽的黑啊。”艦長自語道,然後開槍自盡了。

在得知“終極規律”號艦長自殺後,東方延緒預感到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她緊急召集兩位副艦長在殲擊機庫的球形大廳會面。

在前往大廳的廊道中,東方延緒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回頭一看是章北海,由於沉浸在陰鬱的心境中,她這兩天幾乎把他忘了。他打量着東方延緒,目光中充滿着父輩的關切,這目光讓東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因爲現在在星艦地球中,很難再見到這樣一雙沒有陰影的眼睛了。

“東方,我覺得你們最近的狀態有些不對,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們心裡好像都藏着什麼事兒似的。”

東方延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反問:“前輩,你最近還好嗎?”

“好,很好,到處參觀、學習。我現在正在熟悉‘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當然,只搞懂些皮毛,不過很有意思,想想哥倫布參觀航空母艦時的感覺吧,我就是那樣。”

現在看到章北海這樣一個平靜悠閒的人,東方延緒甚至感到一絲嫉妒:是的,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偉大的事業,有權享受這樣的平靜。現在,他從一個創造歷史的偉人迴歸爲無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護了。想到這裡,東方延緒說:“前輩,不要再向別人問你剛纔的那個問題,不要問這一切都是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不能問呢?”

“問這些很危險,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點點頭,“好吧,那我不問了,很感謝你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公民,我就希望這樣。”

東方延緒匆匆地道了別,自顧自飄去,她聽到星艦地球的創立者在後面說:“東方,不管是什麼事情,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球形大廳的中央,東方延緒見到了兩位副艦長。之所以選擇在這裡會面,是因爲大廳空間開闊,有身處曠野的感覺,另外他們三人在這裡好像處於一個潔白世界的中心,彷彿宇宙中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物,這都會令談話時有一種安全感。

他們三人看着三個不同的方向。

“我們必須把事情明確了。”東方延緒說。

“是的,每拖一秒鐘都很危險。”副艦長列文說,然後,他和井上明都轉身看着東方延緒,意思很明白:你是艦長,你先談。

但東方延緒沒有這個勇氣。

這是第二個人類文明的拂曉,這時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爲新的《荷馬史詩》或《新聖經》的內容。猶大之所以成爲猶大,就是因爲他最先吻了耶穌,與第二個吻的人有本質的區別。現在也一樣,第一個談這件事情的人將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爲猶大,也有可能成爲耶穌,不管是哪種可能,東方延緒都沒有這個勇氣。

但她必須承擔自己的使命,於是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沒有迴避兩位副艦長的目光。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沒有必要,眼睛就能進行所有的交流,他們相互對視着,交錯的目光像高速信息通道,把三個心靈聯結起來,一切都在對視中飛快地交流着。

燃料。

燃料。

燃料。

航線上的情況還不明瞭,但已經探明的至少有兩片星際塵埃。

阻力。

當然,穿越之後,飛船的速度將被塵埃阻力降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

這時距目標星系NH558J2還有十多光年,最後到達需要六萬年左右。

那就是永遠到不了。

飛船也許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統也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除非……

除非在塵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後加速。

可是燃料不夠。

聚變燃料是飛船的唯一能源,還有其他地方要用: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可能的航向修正……

還有到達目標星系時的減速,NH558J2星比太陽的質量小得多,僅靠引力減速不能泊入軌道,要消耗大量燃料減速,否則就掠過了目標星系。

星艦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夠兩艘飛船的。

但要保險些,就只夠一艘飛船了。

燃料。

燃料。

燃料。

“還有配件問題。”東方延緒說。

配件。

配件。

配件。

特別是關鍵系統的配件:聚變發動機、信息和控制系統、生態循環系統。

不像燃料那麼緊急,但卻是長遠生存的基礎。NH558J2沒有適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業,也沒有相應的資源,只有在補充燃料後飛向下一個星系纔有可能建立生產配件的工業。

“自然選擇”號的關鍵配件只有兩份冗餘。

太少了。

太少了。

除聚變發動機外,星艦地球的所有飛船上的關鍵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發動機配件在改裝後也可以使用。

“往一到兩艘艦上集中人員?”東方延緒又說,這時,有聲語言的作用只是引導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態循環系統和冬眠系統都容納不了,現有的容量即使再增加一點人都是災難性的。

“那麼,現在明確了?”東方延緒的聲音又在空曠的白色空間中響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爾發出的夢囈。

明確了。

明確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這時,目光也沉默了,三個人彷彿被來自宇宙深處的雷霆所震懾,心靈在恐懼中顫抖,每個人都有把目光移開的強烈慾望,但東方延緒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穩定下來。

“別這樣。”她說。

別這樣。

別放棄。

不放棄?

不放棄!因爲別人不會放棄,我們放棄了,就會被逐出伊甸園。

爲什麼是我們?

當然也不應該是他們。

誰都不應該是。

但總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園只能容下數量有限的人。

我們不想離開伊甸園。

所以不要放棄!

三道即將離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織在一起。

次聲波氫彈 。

次聲波氫彈。

次聲波氫彈。

每艘艦都裝備了。

用隱形導彈發射,很難防禦 。

三人的目光暫時分開了,他們的精神此時都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需要休息。當三雙眼睛再次互相對視時,目光又變得飄忽不定了,像三點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太邪惡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可……他們怎麼想呢?”東方延緒輕聲問,在兩位副艦長的感覺中,這聲音雖然細小,卻像蚊鳴般在白色的空間裡縈繞不絕。

是啊,我們不想成爲魔鬼,可是不知道他們怎麼想。

那我們還是魔鬼,否則怎麼能無端地把別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們就不把他們想成魔鬼。

“問題沒有解決。”東方延緒輕輕搖搖頭。

是的,雖然他們不是魔鬼,問題也沒有解決。

因爲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

那麼,假設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是魔鬼。

問題仍在。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

再往下,這是一個無限的猜疑鏈: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

怎麼樣打斷這條猜疑鏈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這是太空爲星艦地球設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牆,在它面前,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只剩一個選擇,只是誰來選的問題。

黑,真他媽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東方延緒決然地說。

是不能拖了,在這片黑暗的太空中,決鬥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繃斷了。

每一秒,危險都在以指數增長。

既然誰先拔槍都一樣,不如我們先拔。

這時,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說話:“還有一個選擇!” Www ✿тt kan ✿co

我們自願犧牲。

爲什麼?

爲什麼是我們?

我們三人當然可以,但我們有權替“自然選擇”號上的兩千人做出這種選擇嗎?

三個人此時都站在一道鋒利的刀刃上,被痛苦地切割着,而無論向刀刃的哪一側跳都是墜入無底深淵,這是太空新人類誕生前的陣痛。

“這樣好不好?”列文說,“先鎖定目標,再接着考慮吧。”

東方延緒點點頭,列文立刻在空中調出了武器系統控制界面,打開次聲波氫彈和相應運載導彈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選擇”號爲原點的一個球面座標系上,二十萬公里外的“藍色空間”號、“企業”號、“深空”號和“終極規律”號顯示爲四個光點,

距離隱去了目標的結構,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點而已。

但這四個光點分別被四個紅色的光環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絞索,表示這些目標已經被武器系統鎖定!

被驚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時搖搖頭,表示這不是自己所爲。

除了他們,擁有武器系統目標鎖定權限的還有武器控制和目標甄別軍官,但他們的鎖定操作都要得到艦長或副艦長的授權。那麼只剩下一個人擁有直接鎖定目標併發起攻擊的權限。

我們真傻,他畢竟是一個兩次改變歷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這一切的人!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艦地球成立時,甚至更早,在得知聯合艦隊毀滅時……他真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像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一直在爲孩子們操着心。

東方延緒以最快的速度飛過球形大廳,兩位副艦長緊跟着她。他們出門後又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章北海的艙室門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懸浮着他們剛纔看到的同一個界面。他們想衝進去,但“自然選擇”號起航逃亡時的那一幕又出現了:他們撞在艙壁上,沒有門,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瞭。

“你幹什麼?”列文大喊。

“孩子們。”章北海說,他第一次對他們用這個稱呼,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夠想象出他那平靜如水的目光,“這事就由我來做吧。”

“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是嗎?”東方延緒大聲說。

“從成爲軍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準備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說着,繼續進行武器發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雖然很不熟練,但每一步都正確。

淚水從東方的雙眼涌出,她喊道:“我們一起去好嗎?讓我進去,我們一起下地獄!”

章北海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操作。他設定了導彈的手動自毀功能,可以在飛行途中由母艦操控自毀,完成這一步後他才說:“東方,你想想,我們以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嗎?絕不可能,但現在我們做出了,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他把導彈戰鬥部距目標最近的爆炸距離設爲五十公里,這樣可以儘量避免對目標內部設施的破壞,但即使再遠些,也處於對目標內部生命的殺傷距離之內,“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氫彈戰鬥部三道保險鎖中的第一道,“未來回頭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們,我們不會下地獄的。”第二道保險鎖也被拆除。

突然,警報聲響徹飛船,如同來自黑暗太空的萬鬼哭號,顯示界面從半空中像雪片般瘋狂地跳出,顯示着已經突破“自然選擇”號防禦系統的來襲導彈的大量信息,但沒有人來得及看了。

從警報響起到來襲的次聲波氫彈爆炸,只間隔了四秒鐘。

從“自然選擇”號最後傳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鐘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爲自己在兩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中已經心硬如鐵,但沒有發現心靈最深處隱藏着的那些東西,在做出最後決斷前他曾猶豫過,曾經努力抑制住心靈的顫抖,正是心中這最後的柔軟殺了他,也殺了“自然選擇”號上的所有人,在長達一個月的黑暗對峙中,他只比對方慢了幾秒鐘。

三顆小太陽亮起,照亮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它們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把“自然選擇”號圍在正中,平均距離飛船約四十公里。核聚變火球的持續時間爲二十秒,這期間火球在以次聲波頻率閃爍,但肉眼是看不出來的。

從傳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鐘時間裡,章北海轉向東方延緒方向,竟笑了一下,說出了幾個字:“沒關係的,都一樣。”

對這幾個字有猜測的成分,他沒來得及說完,強大的電磁脈衝已經從三個方向到達,“自然選擇”號巨大的艦體像蟬翼般振動起來,振動的能量轉化爲次聲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霧籠罩了一切。

攻擊來自“終極規律”號,它向星艦地球的其他四艘飛船發射了十二枚裝載着次聲波氫彈彈頭的隱形導彈,向二十萬公里外的“自然選擇”號發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時間,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飛船發射的導彈同時到達起爆位置。“終級規律”號上接任自殺艦長的是一位副艦長,但究竟是誰做出了這個終極抉擇並首先發動攻擊的卻不得而知,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終極規律”號並沒有成爲伊甸園最後的幸運兒。

在追擊艦隊其他三艘戰艦中,“藍色空間”號做好了應對意外事變的準備,在受到攻擊前,它的內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員都穿上了航天服。由於真空條件下不可能產生次聲波,所以沒有任何人員傷亡,只是艦體在超強的電磁脈衝中受到了輕微損傷。

當核彈的火球剛剛亮起時,“藍色空間”號就開始了反擊。首先使用反應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擊,“終極規律”號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馬射線激光擊中,艦體被灼出了五個大洞,內部迅速被火焰吞沒,併發生了局部爆炸,喪失了一切作戰能力。“藍色空間”更爲猛烈的攻擊接踵而至,在連續的核導彈和暴雨般的電磁動能彈攻擊下,“終極規律”號發生了劇烈爆炸,其中人員無一生還。

幾乎在星艦地球發生這場黑暗戰役的同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側也發生了同樣的慘劇:“青銅時代”號對“量子”號發起突然攻擊,同樣使用次聲波氫彈殺死了目標飛船內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標完整的艦體。由於這兩艘飛船傳回地球的資料比較少,人們不清楚兩艦之間發生了什麼。雖然都在大毀滅中進行過劇烈的加速,但兩艘飛船都沒有像追擊艦隊那樣進行過減速推進,所以它們存留的燃料應該比星艦地球充裕。

無際的太空就這樣在它黑暗的懷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類。

在“終級規律”號爆炸形成的不斷擴散的金屬雲中,“藍色空間”號靠近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企業”號和“深空”號,收集了它們的所有聚變燃料,隨即開始拆卸各種部件,之後,“藍色空間”號又飛到二十萬公里之外的“自然選擇”號旁邊,做了同樣的事情。這期間,星艦地球像一個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經死亡的鉅艦的艦體上,點綴着無數的激光焊花,如果章北海還活着,此景一定會讓他想起兩個世紀前的“唐”號航空母艦。

“藍色空間”號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戰艦的殘骸圍成巨石陣的形狀,構建了一處太空陵墓,在這裡,爲黑暗戰役中的全體死難者舉行了葬禮。

“藍色空間”號身着航天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組成的方陣懸浮在陵墓的中央,他們是星艦地球現存的全體公民。在他們周圍,飛船巨大的殘骸像山峰般圍成一圈,殘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二十七名死者的遺體就放在這些殘骸中,活着的所有人都處於殘骸的陰影裡,彷彿置身於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殘骸間的縫隙透進銀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禮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靜的,太空新人類已經度過了嬰兒期。

一盞小小的長明燈亮了起來,它是一個只有五十瓦的小燈泡,旁邊還有一百個備用燈泡,可以自動替換損壞的燈泡,長明燈的電源來自一個小型核電池,可以連續亮幾萬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燭光,在殘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暈,那片被照亮的鈦合金壁上鐫刻着所有死難者的名字,沒有墓誌銘。

一小時後,太空陵墓被“藍色空間”號加速的光芒最後一次照亮,陵墓將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幾百年後,將在星際塵埃中被減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在六萬年後到達NH558J2,而在這五萬多年前,“藍色空間”號已經從這裡飛向下一個星系。

“藍色空間”號駛向太空深處,它攜帶着充足的聚變燃料,以及八倍冗餘的關鍵配件。飛船內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人們就在船體上附加了幾個外部存貯艙,使得這艘飛船變得面目全非,成爲一個非常龐大粗陋的不規則體,但更像一個遠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陽系的另一端,“青銅時代”號也加速離開了“量子”號的廢墟,飛向金牛星座方向。

“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來自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卻變成了兩艘黑暗之船。

宇宙也曾經光明過,創世大爆炸後不久,一切物質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後來宇宙變成了燃燒後的灰燼,纔在黑暗中沉澱出重元素並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對“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的謾罵和詛咒排山倒海般涌向外太空,但兩艘飛船沒有任何迴應,它們切斷了與太陽系的一切聯繫,對於這兩個世界來說,地球已經死了。

兩艘黑暗之船與黑暗的太空融爲一體,隔着太陽系漸行漸遠。它們承載着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記憶,懷抱着地球所有的光榮與夢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恆的夜色中。

“這就對了!”

這是羅輯在得知太陽系兩側發生的黑暗戰役時說的第一句話,然後,他丟下一臉茫然的史強,獨自跑出房間,狂奔穿過小區,面對着華北沙漠站住了。

“我是對的!我是對的!”他對着天空喊道。

這時正是深夜,可能因爲剛下過雨的緣故,今天大氣的能見度很好,能看到星星。然而星空遠沒有21世紀那麼清澈,只能看到最亮的星辰。星空顯得稀疏了許多,但羅輯還是找回了兩個世紀前那個寒冷的深夜他在冰湖上的感覺。這時,作爲普通人的羅輯消失了,他再次成爲一個面壁者。

“大史,我手裡有人類勝利的鑰匙!”羅輯對跟過來的史強說。

“哦?呵呵……”

史強略帶嘲諷的笑讓羅輯從亢奮中冷靜下來,“我知道你不相信。”

“那現在該做什麼呢?”史強問。

羅輯坐到沙地上,他的情緒飛快地跌到了谷底。“做什麼?好像什麼也做不了。”

“至少你可以把想法向上面反映一下。”

“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試試吧,就算是盡到面壁者的責任。”

“需要找哪一級?”

“最高層。聯合國秘書長,或者艦隊聯席會議主席。”

“這怕是不容易,咱們現在都是老百姓……不過總得試試吧,你只能……嗯,先去市政府,找市長。”

“那好,我這就去市裡。”羅輯站起身來。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

“我大小是個政府官員,要見市長比你容易些。”

羅輯仰頭看看天空問:“水滴什麼時候到地球?”

“新聞上說再有十幾個小時就到了。”

“知道它是來幹什麼的嗎?它的使命不是毀滅聯合艦隊,也不是攻擊地球,它是來殺我的,我不想到時候你和我在一起。”

“呵呵……”大史又發出了那種嘲諷的笑聲,“不是還有十幾個小時嗎?到時候我離你遠點兒就是了。”

羅輯苦笑着搖搖頭,“你根本不拿我說的當回事,那幹嗎要幫我?”

“老弟,信不信你那是上邊的事,我這人做事總是穩妥起見。既然兩百年前從幾十億人裡把你選出來,總是有些道理的吧?如果在我這兒耽擱了,那我不成千古罪人了?要是上邊也不把你當回事,那我也沒什麼損失,不就進一次城嘛。不過有一點:說現在飛向地球的那個玩意兒是來殺你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信,殺人的事兒我熟悉,就算兇手是三體人,這也太離譜了。”

羅輯和大史兩人在凌晨到達舊城中的地下城入口時,看到入城的電梯還在正常運轉。從地下城中外出的人很多,且都攜帶着大量的行李,但下去的人很少,在電梯中除了他們之外只有兩個人。

“是冬眠者吧?都在向上走,你們下去幹什麼?城市裡很亂。”其中一個年輕人問,他的衣服上不斷有火球在黑色的背景上閃耀,仔細一看,原來是聯合艦隊毀滅時的影像。

“那你下去幹什麼?”史強問。

“我在地面上找好了住處,下去拿些東西。”年輕人說,對他們點點頭,“你們地面上的人就要發財了,我們在地面沒有房子,上面房子的產權大部分是你們的,我們上去後只好從你們手中買。”

“地下城一旦崩潰,那麼多的人都要擁到地面上,那時大概沒什麼買賣之說了。”史強說。

縮在電梯一角的那個中年人聽着他們的話,突然把手捂在臉上傷心地叫道:“噢,不,噢——”然後蹲下去哭了起來。他的衣服上映着一幅很古典的《聖經》畫面:赤裸的亞當和夏娃站在伊甸園的樹下,一條妖豔的毒蛇在他們之間蠕動着,不知是不是象徵着剛剛發生的黑暗戰役。

“他這樣的人很多。”年輕人不屑地指指哭泣者說,“心智不健全。”他的雙眼亮了起來,“其實,末日是一段很美的時光,甚至可以說是最美的時光。這是歷史上唯一一次的機會,人們可以拋棄一切憂慮和負擔,完全屬於自己。像他這樣子真是愚蠢,這時最負責任的生活方式就是及時行樂。”

電梯到達後,羅輯和史強走出出口大廳,立刻嗅到空氣中有股怪味,是燃燒發出的。與以前相比,地下城裡的光線亮了些,但這是一種讓人煩躁的白光。羅輯擡頭看看,從巨樹的縫隙中看到的不是清晨的天空,而是一片空白,地下城穹頂上映出的外部天空影像消失了,這空白讓他想起曾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飛船上的球形艙。草坪上散落着紛亂的碎片,都是從巨樹建築上掉落下來的。不遠處有幾輛墜毀的飛車殘骸,在一輛正在燃燒的殘骸旁邊圍了一圈人,不斷地把從草坪上拾到的其他可燃物扔進火裡,有人還把自己閃亮着圖像的衣服扔了進去。一處破裂的地下管道噴出高高的水柱,一羣渾身溼透的人在周圍孩子般地嬉戲,不時齊聲發出興奮的尖叫,四散開來躲避從巨樹上落下來的碎片,然後又聚集起來狂歡。羅輯再次擡頭觀望,發現巨樹上有幾處閃着火光,消防飛車尖嘯着警笛,吊着從樹上拆下的失火的樹葉從空中飛過……他發現,在街上遇到的人分爲兩類,電梯中遇到的那兩個人就是他們的代表。一類人情緒低落,目光呆滯地走過或一動不動地坐在草坪上,忍受着絕望的煎熬,現在,絕望的原因已經從人類的失敗轉移到目前面臨的生活困境;另一類人則處於一種瘋狂的亢奮狀態,用放蕩不羈來麻醉自己。

城市交通已陷入混亂,羅輯和史強等了半個小時才叫到一輛出租車,當無人駕駛的飛車載着他們穿行於巨樹間時,羅輯又想起了在這座城市中的恐怖經歷,感到像坐過山車般的緊張,好在飛車很快就到達了市政廳。

史強以前因工作關係來過幾次市政廳,對這裡比較熟悉。經過再三的聯繫,終於得到了市長接見的許可,但要等到下午才行。費此周折是在羅輯的預料之中,市長答應接見倒使他有些意外: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們又是這樣的小人物。吃午飯時史強告訴羅輯,這位市長是昨天新上任的,他原來是市政府主管冬眠者事務的官員,可以算是史強的上級,與他比較熟。

“他是咱們老鄉。”史強說。

在這個時代,老鄉這個詞的涵義由地理變成時間,並不是所有的冬眠者都能相互用這個稱呼,只有在相近的時間進入冬眠的人才算老鄉。在跨越漫長歲月之後相聚,時間老鄉之間比以前的地理老鄉更親密了一層。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半,他們才見到了市長。這個時代的高級官員一般都有明星氣質,只有英俊漂亮的人才能當選,但現任市長長相平平。他的年齡和史強差不多,只是瘦了許多,有一個特點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冬眠者:他戴着一副眼鏡,肯定是兩百年前的老古董,因爲即使是隱形眼鏡也早就消失了。但以前戴眼鏡的人一旦不戴了,總感覺自己的相貌有問題,所以很多冬眠者即使視力恢復了也戴着平光眼鏡。市長看上去一臉疲憊,從椅子上站起時都顯得吃力。當史強抱歉打擾並祝他高升時,他搖搖頭說:“這個不堪一擊的時代,我們這些皮實的野蠻人又能派上用場了。”

“您是地球上職位最高的冬眠者了吧?”

“誰知道呢?隨着形勢的發展,我們可能還有老鄉升到更高的位置。”

“前任市長呢?精神崩潰了?”

“不不,這個時代也有堅強的人,他一直很稱職,但兩天前在騷亂地區的一次車禍中遇難了。”

市長看到史強身後的羅輯,立刻把手伸向他,“啊,羅輯博士,你好!我認識你,兩個世紀前我還是你的崇拜者呢,因爲在那四個人中你最像面壁者,當時真猜不透你想幹什麼。”接着他說出了一句讓兩人心涼了半截的話,“你是我在這兩天裡接待的第四個救世主了,還有幾十個在外面等着,但我實在沒有精力見他們了。”

“市長,他和他們不一樣,兩個世紀前……”

“兩個世紀前他從幾十億人中被選出來,正因爲如此我纔打算見你們,當然,”市長指指史強,“我找你還有其他事,咱們完了再談。現在說你們的事吧,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先別談你們的救世方案,那一般都很長,先說你們想讓我做什麼。”

羅輯和史強說明來意後,市長立刻搖搖頭,“就是我想幫你們也做不到,我自己目前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向高層反映,這個高層比你們想見的要低,只是省和國家的領導人,但連這都很困難,你們應該知道,現在最高層在處理更大的麻煩。”

羅輯和史強一直在關注新聞,當然知道市長說的更大的麻煩是什麼。

在聯合艦隊全軍覆沒後,沉寂了兩個世紀的逃亡主義迅速復活。歐洲聯合體甚至制定了一個初步的逃亡方案,用全民抽籤方式決定首批十萬名逃亡人選,這個方案居然在全民投票中被通過了。但在抽籤結果出來後,大多數沒有抽中的人都反悔了,因此發生了大規模的騷亂,公衆轉而一致認爲逃亡主義是反人類的罪惡。

當外太空中倖存的戰艦之間的黑暗戰役發生後,對逃亡主義的指控又有了新的內容:事實證明,當與地球世界的精神紐帶剪斷後,太空中的人在精神上將會發生徹底的異化,即使逃亡成功,那麼倖存下來的也不再是人類文明,而是另一種黑暗邪惡的東西,和三體世界一樣,這東西是人類文明的對立面和敵人,它還得到了一個名稱——負文明。

隨着水滴向地球的逼近,公衆對逃亡主義的敏感也達到了頂峰,輿論警告說很可能有人在水滴攻擊地球前出逃。所有太空電梯的基點和航天發射基地周圍都有大量的人員在聚集,揚言要關閉所有進入太空的通道。他們確實有這個能力,這個時代全球公民都有擁有武器的自由,民用武器大部分是小型激光槍。一支激光手槍當然不會對太空電梯的運載艙和起飛中的航天器構成威脅,但與傳統槍支不同的是,大量的激光槍可以使光束在一個點上聚集,一萬支手槍如果同時照射一點,將無堅不摧。聚集在太空電梯基點和航天基地周圍的人少則幾萬,多則上百萬,他們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攜帶了武器,當發現運載艙上升或航天器起飛時,這些人會不約而同一起拔槍照射,因爲激光的直線彈道使瞄準很精確,所以大部分的光束都會聚集在目標上並將其摧毀。在這種情況下,地球與太空的交通聯繫幾乎中斷了。

騷亂在發展,近兩天,攻擊的目標轉向了同步軌道上的太空城。因爲網上有大量謠言,說某某太空城正在被改造成逃亡飛船,於是,它們便受到地球民衆的集體攻擊,不過由於距離遙遠,激光束到達時已經發散減弱,加上太空城都處於旋轉中,並沒有造成實質性傷害。而這項活動已成爲末日時代全人類的一項集體娛樂。在當天下午,歐聯的三號太空城“新巴黎”同時受到北半球上千萬支激光手槍的照射,導致城中的氣溫急劇上升,不得不疏散居民。這時從太空城中看去,地球比太陽還亮。

羅輯和史強都沒有再說什麼。

“在冬眠移民局的時候,我對你的工作印象很深。”市長對史強說,“還有郭正明,你好像認識他吧,他剛升任市公共安全局長,他也向我推薦你,我希望你能到市政府來工作,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人。”

史強略一思索,點點頭,“等我把小區的事安頓一下就過來,現在城市的情況怎麼樣了?”

“情況在惡化,不過還在控制之中,現在重點維持供電感應場的運行,感應場一旦停止,城市就徹底崩潰了。”

“這種騷亂和我們那時可不一樣啊。”

“是不一樣。首先根源不一樣,這是由對未來徹底的絕望引起的,十分難辦;同時,我們能用的手段比那時也少得多。”市長說着,從牆上調出一幅畫面,“這是現在的中心廣場,從一百多米的高度俯拍的。”

羅輯知道,中心廣場就是大低谷紀念碑所在的地方,他和大史曾在躲避被KILLER病毒控制的飛車時去過那裡,現在俯視那裡,紀念碑和周圍的那一小片沙漠都看不見了,整個廣場上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白色的顆粒蠕動着,像一鍋煮着的大米粥。

“那都是人嗎?”羅輯疑惑地問。

“裸體的人,這是超級性派對,現在人數已過十萬,還在增加。”

這個時代兩性關係和同性關係的發展已遠遠超出羅輯的想象,對一些事現在也見怪不怪了,不過這個情景還是令他和大史極爲震撼,羅輯不由得想起《聖經》中人類接受十誡前的墮落場面,典型的末日景象。

“這種事,政府怎麼就不制止?”史強質問道。

“怎麼制止?他們完全合法,如果採取行動,犯罪的是政府。”

史強長嘆一聲,“是,我知道,這個時候警察和軍隊也幹不了什麼。”

市長說:“我們翻遍了法律,也找不到能夠應付目前局勢的條文。”

“城市變成這樣,真不如讓水滴把它撞掉算了。”

大史的話提醒了羅輯,他急忙問:“水滴還有多長時間到地球?”

市長把那幅壯觀的淫亂畫面切換成另一個實時新聞頻道,上面顯示了一幅太陽系的模擬圖,一條醒目的紅線標示了水滴的航跡。那是一條類似於彗星軌道的陡峭軌道,末端已經接近地球。右下角有一個走動的倒計時,顯示水滴如果不減速,將在四小時五十四分鐘後到達地球。同時在其下方還有滾動的文字新聞,正在顯示有關專家對水滴的分析。與籠罩全球的恐慌不同,科學界是最先從大失敗的震撼中恢復理智的,這種分析十分冷靜。分析認爲,儘管人類目前對水滴的驅動方式和能量來源一無所知,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裝置目前也遇到了能量消耗問題,在完成了對聯合艦隊的毀滅性打擊之後,它朝太陽方向的加速十分緩慢。它曾近距離掠過木星,但對處於木星軌道的三大艦隊的基地完全不予理會,而是借用木星的引力進行加速,這一舉動更明確地證實了水滴的能量有限且已經過量消耗的猜測。科學家們都認爲,有關水滴要撞穿地球的說法是無稽之談,但它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

羅輯說:“我必須走了,否則這座城市真的要毀滅了。”

“爲什麼?”市長問。

“因爲他覺得水滴是來殺他的。”史強說。

“呵呵呵……”市長的笑容很僵硬,顯然他很長時間沒笑了,“羅輯博士,你是我見過的最自作多情的人。”

從地下城上到地面後,羅輯和史強便立刻駕車離去,由於地下城的居民大量擁出,地面的交通也變得擁擠起來,他們用了一個半小時纔開出舊城區,驅車沿着高速公路全速向西行駛。

從車上的電視機中看到,水滴以每秒七十五公里的速度接近地球,沒有減速的跡象,按這樣的速度,將在三小時後到達。

隨着地下城供電感應場強度的減弱,車速慢了下來,開車的史強用上蓄電池才保持了車速,他們駛過包括新生活五村在內的大片冬眠者居住區,繼續西行。一路上,兩人沉默着,很少說話,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視中的實時新聞上。

水滴越過月球軌道沒有減速,按現在的速度,將在一個半小時後到達地球,由於不知道它以後的動向,更是爲了避免恐慌,新聞中沒有預報撞擊位置。

羅輯痛下決心,迎來了那個他一直想推遲的時刻,他說:“大史,就到這兒吧。”

史強停了車,他們都下了車,已接近地平線的夕陽把兩個男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漠上。羅輯感到腳下的大地同他的心一起變軟了,他有種在虛弱中站不住的感覺。

羅輯說:“我儘量向人煙稀少的地方開,前面有城市,我要朝那個方向拐,你想辦法回去吧,離那方向越遠越好。”

“老弟,我就在這兒等你,完事後我們一起回去。”大史說着,從口袋裡掏出煙來,在掏打火機的時候他纔想起來現在的煙不用點,羅輯注意到,就像他從遙遠的過去帶來的其他東西一樣,他這個習慣動作一直沒有改過來。

羅輯有些悽慘地笑了笑,他倒是希望史強真這樣想,這至少使分別變得稍微容易承受些,“你要願意就等吧,到時候最好到路基另一邊去,我也不知道撞擊的威力有多大。”

史強笑着搖搖頭,“你讓我想起兩百多年前遇到的一個知識分子,也是你這熊樣兒,一大早坐在王府井教堂前面哭……但他後來挺好的,我甦醒後查了查,活到快一百歲了。”

“你怎麼不提那個第一個摸水滴的人呢?丁儀,你好像也認識的。”

“他那是找死,沒辦法。”大史看着佈滿晚霞的天空,好像在回憶着物理學家的樣子,“不過那真是個大氣之人,像那樣能把什麼事都看開的,我這輩子還只見着他一個,正兒八經的大智慧啊,老弟,你得向他學。”

“還是那句話:你我都是普通人。”羅輯說着看看錶,知道時間不能再耽擱了,就向史強伸出手,“大史,謝謝你這兩個世紀做過的一切,再見,也許咱們真能在什麼地方再見面。”

史強沒有去握羅輯的手,把手一擺說:“別扯淡了!老弟,信我的,什麼事兒都不會有,走吧,完事後快點來接我,晚上喝酒的時候別怪我笑話你啊。”

羅輯趕緊轉身上車,不想讓史強看到他眼中的淚,他坐在車裡,努力把後視鏡中大史變形的影像刻在心中,然後開動了車子。

也許真能在什麼地方再見面,上次跨越了兩個世紀的時光,這次要跨越什麼呢?羅輯這時突然像兩個世紀前的吳嶽一樣,悔恨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夕陽完全落下去了,路兩側的沙漠在暮色中泛出一片白色,像雪。羅輯突然想起,兩個世紀前,他開着那輛雅閣車,帶着想象中的愛人,就是沿着這條路出遊的,那時華北平原上覆蓋着真的雪。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

羅輯一直有一種感覺:莊顏和孩子是被他的想象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想到這裡他的心中一陣絞痛,在這個時刻,愛和思念無疑是最折磨人的東西。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他努力使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但莊顏那雙美麗的眼睛還是頑強地從空白中浮現,伴着孩子醉人的笑聲。羅輯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新聞上。

水滴越過拉格朗日點 ,仍以不變的速度向地球撲來。

羅輯把車停到了一個他認爲很理想的地方,這是平原和山區的交界處,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人和建築,車停在一個三面有山的U形谷地中,這樣可以消解一部分撞擊的衝擊波。羅輯把電視機從車上拿下來,帶着它走到空曠的沙地上坐了下來。

水滴越過三萬四千公里的地球同步軌道,近距離掠過了“新上海”太空城,城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從他們的天空中飛速劃過的耀眼光點,新聞宣佈,撞擊將在八分鐘後發生。

新聞終於公佈了預測的撞擊點的經緯度,在中國首都的西北方向。

對此羅輯早就知道了。

這時暮色已重,天空中的亮色已經在西天縮成一小片,像一個沒有瞳仁的白眼球,漠然地面對着這個世界。

也許只是爲了打發剩下的這點兒時間,羅輯開始在記憶中回放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成爲面壁者後是一部分,這部分人生雖然跨越了兩個世紀,但在感覺上緊湊而緻密,就像是昨天的一天。他把這部分飛快地倒過去了,因爲這部分不像是自己的人生,包括那銘心刻骨的愛情,都像一場轉瞬即逝的夢,而他也不敢再想起愛人和孩子了。

與他期望的不同,成爲面壁者之前的人生在記憶中也是一片空白,能從記憶之海中撈出來的都是一些碎片,而且越向前,碎片越稀少。他真的上過中學嗎?真的上過小學嗎?真的有過初戀?支離破碎的記憶中偶爾能找出幾道清晰的劃痕,他知道有些事情確實發生過,細節歷歷在目,但感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過去就像攥在手中的一把幹沙,自以爲攥得很緊,其實早就從指縫中流光了。記憶是一條早已乾涸的河流,只在毫無生氣的河牀中剩下零落的礫石。他的人生就像狗熊掰玉米,得到的同時也在丟棄,最後沒剩下多少。

羅輯看看周圍暮色中的大山,想起了兩百多年前他在這些山中度過的那個冬夜。這是幾億年間站累了躺了下來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他想象中的愛人曾這樣說。當年遍佈田野和城市的華北平原已變成了沙漠,但這些山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形狀,枯草和荊條叢仍從灰色的巖縫中頑強地長出來,不比兩個世紀前茂盛,但也不比那時稀疏多少。這些岩石山要發生看得出來的變化,兩個世紀太短了。

在這些山的眼中,人類世界是什麼樣的呢?那可能只是它們在一個悠閒的下午看到的事:有一些活着的小東西在平原上出現了,過了一會兒這些小東西多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它們建起了蟻穴般的建築,這種建築很快連成片,裡面透出亮光,有些冒出煙;再過一會兒,亮光和煙都消失了,活着的小東西也消失了,然後它們的建築塌了,被沙埋住。僅此而已,在山見過的無數的事兒中,這件事轉瞬即逝,而且未必是最有趣的。

終於,羅輯找到了自己最早的記憶,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能記住的人生也是開始於一片沙灘上。那是自己的上古時代,他記不清是在哪兒,也不記得當時有誰在旁邊,但能記清那是一條河邊的沙灘,當時天上有一輪圓月,月光下的河水銀波盪漾。他在沙灘上挖坑,挖一個坑坑底就有水滲出,水中就有一個小月亮;他就那樣不停地挖,挖了好多個坑,引來了好多個小月亮。

這真的是他最早的記憶,再往前就是一片空白了。

夜色中,只有電視機的光亮照着羅輯周圍的一小片沙灘。

羅輯竭力保持着大腦的空白狀態,他的頭皮發緊,感到上方出現了一隻覆蓋整個天空的巨掌,向他壓下來。

但接着,這隻巨掌慢慢抽回了。

水滴在距地面兩萬公里處轉向,徑直飛向太陽,並且急劇減速。

電視中,記者在大喊:“北半球注意!北半球注意,水滴減速時亮度增強,現在你們用肉眼能看到它!”

羅輯擡頭仰望,真的看到了它,它並不太亮,但由於其極快的速度,能夠輕易分辨出來,它像流星般劃過夜空,很快消失在西天。

水滴與地球的相對速度減到零,同時,它把自己調整到太陽同步軌道上,也就是說,在未來的日子裡,水滴將始終處於地球與太陽之間,與地球的距離約爲四萬公里。

羅輯預感可能還有事情要發生,就坐在沙地上等候着,那些老人般的巖山在兩側和身後靜靜地陪着他,使他有一種安全感。新聞中一時間沒有重要消息,世界並不能確定已經逃脫了這一劫難,都在緊張地等待着。

十多分鐘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從監測系統中看到,水滴靜靜地懸浮在太空中,尾部的推進光環已經消失,渾圓的頭部正對着太陽,反射着明亮的陽光,前三分之一段像在燃燒。在羅輯的感覺中,水滴與太陽之間似乎在發生着某種神秘的感應。

電視中的圖像突然模糊起來,聲音也變得嘶啞不清,同時,羅輯感到了周圍環境的一些騷動:羣鳥從山中驚飛,遠處傳來狗叫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皮膚上有輕微的瘙癢感。電視圖像和聲音在抖動了幾下後又清晰起來,後來知道,干擾依然存在,這是全球通訊系統中的抗干擾功能發揮作用,濾除了突然出現的雜波。但新聞對這一事件的反應很遲緩,因爲有大量的監測數據需要彙總分析,又過了十多分鐘纔有了確切信息。

水滴向太陽不間斷地發出了強烈電磁波,波的強度超過了太陽的放大閾值,頻率則覆蓋了能夠被太陽放大的所有波段。

羅輯癡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他確實自作多情了,他早該想到這一切:羅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陽,從此以後,人類不可能通過太陽這個超級天線向宇宙中發送任何信息了。

水滴是來封死太陽的。

“哈哈,老弟,什麼事兒也沒有吧!真該和你打個賭的!”大史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羅輯身邊,他是截了一輛車趕過來的。

羅輯像被抽去了什麼,軟癱地躺到沙地上,身下的沙帶着陽光的餘溫,令他感到很舒適。

“是啊,大史,我們以後可以好好活了,現在,真的是一切都完了。”

“老弟,這可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做面壁者的事了。”在回去的路上史強說,“這個職業肯定要把人的腦子弄出問題的,你又犯了一次病。”

“我倒真希望是這樣。”羅輯說。外面,昨天還能看到的星星又消失了,黑乎乎的沙漠和夜空在地平線處連爲一體,只有前面的一段公路在車燈的照耀下延伸。這個世界很像羅輯現在的思想:到處都是一片黑暗,只有一處無比清晰。

“其實,你要恢復正常也容易,應該輪到莊顏和孩子甦醒了吧。現在到處都很亂,不知甦醒是不是凍結了,就是那樣時間也不會太長的,我想局勢很快會平穩下來的,畢竟還有幾代人的日子要過嘛,你不是說可以好好活了嗎?”

“我明天就去冬眠移民局打聽一下她們。”大史的話提醒了羅輯,他那灰暗的心中終於有了一點亮色,也許,與愛人和孩子重逢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機會。

而人類,已經無人能救了。

在接近新生活五村時,大史突然放慢了車速。“好像有點兒不對勁。”他看着前方說。羅輯看到,那個方向的空氣中有一片光暈,是被下方的光源照亮的,由於路基較高,看不到發光的地方,那光暈晃動着,看上去不像是居民區的燈光。當車拐下高速公路時,他們面前展現出一幅壯觀的奇異景象:新生活五村與公路間的沙漠變成了一張璀璨的光毯,密密麻麻地閃爍着,彷彿是螢火蟲的海洋。羅輯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大片人羣,都是城裡的人,發光的是他們的衣服。

車慢慢地接近人羣,羅輯看到前面的人紛紛擡手遮擋車燈的強光,史強關了燈,於是他們面對着一道光怪陸離的人牆。

“他們好像在等誰。”大史說,同時看看羅輯,那眼光讓羅輯頓時緊張起來。車停了,史強又說,“你在這兒別動,我下去看看。”說着跳下車,向人羣走去。在發光人牆的背景上,史強粗壯的身軀成了一個黑色的剪影。羅輯看他走到了人羣前,好像同人們簡單地說了兩句什麼,很快又轉身走了回來。

“果然是在等你,過去吧。”史強扶着車門說。看着羅輯的神色,他又安慰道,“放心,沒事兒的。”

羅輯下了車,向人羣走去,雖然早已熟悉了現代人的信息服裝,但在這荒涼的沙漠上,他還是有走向異類的感覺,當他近到可以看清那些人的表情時,心跳驟然加快了。從冬眠中甦醒後,他知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每個時代的人都有各自的表情,跨越時間來到相隔遙遠的時代,這種差異就很明顯了,因此可以輕易地分辨現代人和甦醒不久的冬眠者。可是羅輯現在看到的這些人的表情,既不是現代的,也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他不知道這種表情來自哪個時空,恐懼使他幾乎站住,但對大史的信任推動他機械地邁步前行。當與人羣的距離進一步縮短時,他終於還是站住了,因爲他看清了人們衣服上的圖像。

他們的衣服上顯示的都是羅輯,有靜止的照片,有活動的影像。

羅輯成爲面壁者後,幾乎沒有在媒體前露過面,所以留下的影像資料是很少的,可是這些影像現在都很齊全地顯示在不同的人的衣服上,他甚至還從幾個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成爲面壁者之前的照片。人們的衣服都是聯網的,那麼現在他的影像應該已經在全世界流傳了。他還注意到這些影像都是原態,沒有經過現代人喜歡的藝術變形,說明它們都是剛在網上出現的。

看到羅輯停下,人羣便向他移動過來,在距他兩三米處,前排的人極力阻擋住後面人羣的推進,然後跪了下來,後面的人也相繼跪下,發光的人羣像從沙灘上退去的海浪般低了下去。

“主啊,救救我們吧!”羅輯聽到一個人說,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嗡嗡的共鳴。

“我們的神,拯救世界吧!”

“偉大的代言人,主持宇宙的正義吧!”

“正義天使,救救人類吧!”

……

兩個人向羅輯走來,其中一人的衣服不發光,羅輯認出他是希恩斯;另一個是軍人,肩章和勳章發着光。

希恩斯莊重地對羅輯說:“羅輯博士,我剛剛被任命爲聯合國面壁計劃委員會與您的聯絡人,現在奉命通知您:面壁計劃已經恢復,您被指定爲唯一的面壁者。”

軍人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剛甦醒時我們見過面,我也奉命通知您: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都認同重新生效的面壁憲章,並承認您的面壁者身份。”

希恩斯指指跪在沙漠上的人羣說:“在公衆眼中,您現在有兩個身份:對於上帝的信仰者,您是他的正義天使;對於無神論者,您是銀河系正義的超級文明的代言人。”

接着是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羅輯身上,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個可能。

“咒語生效了?”他試探着問。

希恩斯和喬納森都點點頭,希恩斯說:“187J3X1恆星被摧毀了。”

“什麼時候?”

“五十一年前,一年前被觀測到,但今天下午觀測信息才被發現,因爲以前人們都沒有再注意那顆恆星。艦隊聯席會議中有幾個對局勢絕望的人,想從歷史中找到些什麼,他們想起了面壁計劃和您的咒語,於是觀測了187J3X1,結果發現它已經不存在了,那個位置只剩一片殘骸星雲。他們接着調閱恆星掃描觀測系統的觀測記錄,一直追溯到一年前,檢索到了187J3X1爆炸時的所有觀測數據。”

“怎麼知道它是被摧毀的?”

“您知道,187J3X1正處於像太陽一樣的穩定期,是絕對不可能成爲爆發新星的。而且我們觀測到了它被摧毀的過程:一個接近光速的物體擊中了187J3X1,那東西體積很小,他們把它叫光粒,它穿過恆星外圍氣層的那一瞬間才從尾跡被觀測到,光粒雖然體積小,但由於十分接近光速,它的質量被相對論效應急劇放大,擊中目標時已經達到187J3X1恆星的八分之一,結果立刻摧毀了這顆恆星,187J3X1的四顆行星也在爆炸中被汽化。”

羅輯擡頭看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幾乎一顆星都看不到。他向前走去,人們站起身來,默默地給他讓開路,但人羣立刻在他身後合攏,每個人都想擠到前面來離他近些,像寒冷中渴望得到陽光一樣,然而還是敬畏地給他留出一圈空間,形成了熒光海洋中一個颱風眼般的黑斑。有一個人撲進來伏在羅輯前面,使他只得停下腳步——那人竟去吻他的腳。隨即又有幾個人也進入圈裡來做同樣的事,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之際,從人羣中響起了幾聲呵斥,那幾個人慌亂地起身縮回人羣中去了。

羅輯繼續向前走,這才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於是又站住了,擡頭在人羣中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向他們走去。

“那我現在該做什麼?”羅輯來到兩人面前問。

“您是面壁者,當然可以做面壁法案允許範圍內的任何事。”希恩斯向羅輯鞠躬說,“雖然仍有法案原則的限制,但您現在幾乎可以調動地球國際的一切資源。”

“包括艦隊國際的資源。”喬納森補充說。

羅輯想了想說:“我現在不需要調動任何資源,但如果我真恢復了面壁法案賦予的權力的話……”

“這毫無疑問!”希恩斯說,喬納森跟着點點頭。

“那就提出兩項要求:第一,所有城市恢復秩序,恢復正常生活。這要求沒什麼神秘之處,大家都能理解吧。”

所有人都連連點頭,有人說:“我的神,全世界都在聽着呢。”

“是的,全世界都在聽着。”希恩斯說,“恢復穩定需要時間,但因爲有您在,我們相信能做到的。”他的話也引起了人們的紛紛附和。

“第二,所有人都回家吧,讓這裡安靜下來。謝謝!”

聽到羅輯這句話,人們都沉默了,但很快響起一陣嗡嗡聲,他的話開始從人羣中向後傳。人羣散開了,開始散得很慢很不情願,但漸漸快了起來,一輛又一輛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向城市方向開去,還有許多人沿着公路步行,在夜色中像一長串發光的蟻羣。

沙漠變得空曠了,在留着紛亂腳印的沙地中,只剩下羅輯、史強、希恩斯和喬納森。

“我真爲以前的自己感到羞恥。”希恩斯說,“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曆史,我們對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視,宇宙中肯定有歷史超過幾十億年的文明,他們擁有怎樣的道德,還用得着懷疑嗎?”

“我也爲自己感到羞恥,這些天來,竟然對上帝產生了懷疑。”喬納森說,看到希恩斯要說什麼,他擡手製止了對方,“不不,朋友,我們說的可能是一回事。”

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

“我說先生們,”羅輯拍拍他們的後背說,“你們可以回去了,如果需要,我會同你們聯繫的,謝謝。”

羅輯看着他們像一對幸福的情侶一樣相互扶持着走遠,現在,這裡只剩下他和史強兩人了。

“大史,你現在想說什麼?”羅輯轉向史強面帶笑容說。

史強呆立在那裡,像剛看完一場驚心動魄的魔術表演似的目瞪口呆,“老弟,我他媽真糊塗了!”

“怎麼,你不相信我是正義天使?”

“打死我也不信。”

“那超級文明的代言人呢?”

“比天使稍微靠譜點兒,但說實話,我也不信,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嘛。”

“你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義?”

“我不知道。”

“你可是個執法者。”

“說了嘛,我不知道,我真的糊塗了!”

“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那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宇宙的正義?”

“好的,跟我走。”羅輯說完徑直朝沙漠深處走去,大史緊跟着他。他們沉默着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穿過了高速公路。

“這是去哪兒?”史強問。

“去最黑的地方。”

兩人走到了公路的另一側,這裡,路基擋住了居民區的燈光,四周漆黑一片,羅輯和史強摸索着坐在沙地上。

“我們開始吧。”羅輯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你講通俗點兒,我這文化水平,複雜了聽不懂。”

“誰都能懂,大史,真理是簡單的,它就是這種東西,讓你聽到後奇怪當初自己怎麼就發現不了它。你知道數學上的公理嗎?”

“在中學幾何裡學過,就是過兩點只能劃一根線那類明擺着的東西。”

“對對,現在我們要給宇宙文明找出兩條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還有呢?”

“沒有了。”

“就這麼點兒東西能推導出什麼來?”

“大史,你能從一顆彈頭或一滴血還原整個案情,宇宙社會學也就是要從這兩條公理描述出整個銀河系文明和宇宙文明的圖景。科學就是這麼回事,每個體系的基石都很簡單。”

“那你推導一下看看?”

“首先我們談談黑暗戰役的事,如果我說星艦地球是宇宙文明的縮影,你相信嗎?”

“不對吧,星艦地球缺少燃料和配件這類資源,但宇宙不缺,宇宙太大了。”

“你錯了,宇宙是很大,但生命更大!這就是第二條公理所表明的。宇宙的物質總量基本恆定,但生命卻以指數增長!指數是數學中的魔鬼,如果海中有一個肉眼看不到的細菌,半小時分裂一次,只要有足夠的養料,幾天之內它的後代就能填滿地球上所有的海洋。不要讓人類和三體世界給你造成錯覺,這兩個文明是很小,但它們只是處於文明的嬰兒階段,只要文明掌握的技術超過了某個閾值,生命在宇宙中的擴張是很恐怖的。比如說,就按人類目前的航行速度,一百萬年後地球文明就可以擠滿整個銀河系。一百萬年,按宇宙尺度只是很短的時間啊。”

“你是說,從長遠來看,全宇宙也可能出現星艦地球那樣的……他們怎麼說來着,生存死局?”

“不用從長遠看,現在整個宇宙已經是一個生存死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說,文明很可能幾十億年前就在宇宙中萌發了,從現在的跡象看,宇宙可能已經被擠滿了,誰也不知道銀河系和整個宇宙現在還有多少空地方,還有多少沒被佔用的資源。”

“這也不對吧?宇宙看上去空蕩蕩的,除了三體,沒有看到別的外星生命啊?”

“這是我們下面要說的,給我一支菸。”羅輯摸索了半天才從大史手中拿到煙,再聽到羅輯說話時,史強發現他已經坐到離自己有三四米遠的地方了,“我們得拉開點距離,才更有太空的感覺。”羅輯說,然後,他擰動香菸的過濾嘴部分,把煙點燃了,同時,史強也點上了一支。黑暗中,兩顆小火星遙遙相對。

“好,爲了說明問題,現在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最簡潔的宇宙文明模型:這兩個火星就代表兩個文明星球,整個宇宙只由這兩個星球組成,其他什麼都沒了,你把周圍的一切都刪除。怎麼樣,找到這個感覺了嗎?”

“嗯,這感覺在這種黑地方比較好找。”

“現在我們分別把這兩個文明世界稱作你和我的文明,兩個世界相距遙遠,就算一百光年吧。你探測到了我的存在,但不知道更詳細的情況,而我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

“嗯。”

“下面要定義兩個概念:文明間的善意和惡意。善和惡這類字眼放到科學中是不嚴謹的,所以需要對它們的含義加以限制:善意就是指不主動攻擊和消滅其他文明,惡意則相反。”

“這是最低的善意了吧?”

“你已經知道了我這個文明在宇宙中的存在,下面就請考慮你對於我有什麼選擇。請注意,這個過程中要時刻牢記宇宙文明公理,還要時刻考慮太空中的環境和距離尺度。”

“我選擇與你交流?”

“如果這樣做,你就要注意自己付出的代價:你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是,這在宇宙中不是一件小事。”

“有各種程度的暴露:最強的暴露是使我得知你在星際的精確座標,其次是讓我知道你的大致方向,最弱的暴露是僅僅讓我得知你在宇宙中的存在。但即使是最弱的暴露也有可能使我搜索並找到你,既然你能夠探知我的存在,我當然也有可能找到你,從技術發展角度看,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可老弟,我可以冒一下險與你交流,如果你是惡意的,那算我倒黴;如果你是善意的,那我們就可以進一步交流,最後聯合成一個更大的善意文明。”

“好,大史,我們到了關鍵之處。下面再回到宇宙文明公理上來:即使我是善意文明,我是否能夠在交流開始時就判斷你也是善意的呢?”

“當然不行,這違反第一條公理。”

“那麼,在我收到你的交流信號後,我該怎麼辦?”

“你當然應該首先判斷我是善意還是惡意,如果是惡意,你消滅我;如果是善意,我們繼續交流。”

羅輯那邊的火星升了起來並來回移動,顯然是他站起身來開始踱步了,“在地球上是可以的,但在宇宙中不行。下面我們引入一個重要概念:猜疑鏈。”

“挺怪的詞兒。”

“我開始僅得到這麼一個詞,她沒有解釋,但我後來終於從字面上推測出了它的含義。”

“他?他是誰?”

“……後面再說吧,我們繼續:如果你認爲我是善意的,這並不是你感到安全的理由,因爲按照第一條公理,善意文明並不能預先把別的文明也想成善意的,所以,你現在還不知道我是怎麼認爲你的,你不知道我認爲你是善意還是惡意;進一步,即使你知道我把你也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怎麼想你怎麼想我的,挺繞的是不是?這纔是第三層,這個邏輯可以一直向前延伸,沒完沒了。”

“我懂你的意思。”

“這就是猜疑鏈,這種東西在地球上是見不到的。人類共同的物種、相近的文化、同處一個相互依存的生態圈、近在咫尺的距離,在這樣的環境下,猜疑鏈只能延伸一至兩層就會被交流所消解。但在太空中,猜疑鏈則可能延伸得很長,在被交流所消解之前,黑暗戰役那樣的事已經發生了。”

大史抽了一口煙,他沉思的面容在黑暗中顯現了一下,“現在看來黑暗戰役真的能教會我們好多事。”

“是的,星艦地球的五艘飛船僅僅是五個‘類宇宙文明’,還不是真正的宇宙文明——因爲它們都是由人類這同一物種組成的,相互間的距離也很近——儘管這樣,在生存死局下,猜疑鏈還是出現了。而在真正的宇宙文明中,不同種族之間的生物學差異可能達到門甚至界一級 ,文化上的差異更是不可想象,且相隔着無比遙遠的距離,它們之間猜疑鏈幾乎是堅不可摧的。”

“這就是說,不管你我是善意文明還是惡意文明,結果都一樣?”

“是的,這就是猜疑鏈最重要的特性:與文明本身的社會形態和道德取向沒有關係,把每個文明看成鏈條兩端的點即可,不管文明在其內部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在進入猜疑鏈構成的網絡中後都會變成同一種東西。”

“可是如果你比我弱小很多呢,對我沒有威脅,這樣我總可以和你交流吧?”

“也不行,這就要引入第二個重要概念:技術爆炸。這個概念她也沒來得及說明,但推測起來比猜疑鏈要容易得多。人類文明有五千年曆史,地球生命史長達幾十億年,而現代技術是在三百年時間內發展起來的,從宇宙的時間尺度上看,這根本不是什麼發展,是爆炸!技術飛躍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個文明內部的炸藥,如果有內部或外部因素點燃了它,轟一下就炸開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沒有理由認爲宇宙文明中人類是發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術爆炸更爲迅猛。我比你弱小,在收到你的交流信息後得知了你的存在,我們之間的猜疑鏈就也建立了,這期間我隨時都可能發生技術爆炸,一下子遠遠走在你的前面,變得比你強大。要知道在宇宙尺度上,幾百年只是彈指一揮間,而我得知你的存在和從交流中得到的信息,很可能是技術爆炸最好的導火線。所以,即使我僅僅是嬰兒文明或萌芽文明,對你來說也是充滿危險的。”

史強看着遠處羅輯那邊黑暗中的火星想了幾秒鐘,又看看自己的菸頭,“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你想想這對嗎?”

他們都抽着煙,隨着火星不時增亮,兩個面容在黑暗中交替浮現,彷彿是這個簡潔宇宙中兩個深思的上帝。

史強說:“也不行,如果你比我強大,既然我能發現你,那你總有一天能搜尋到我,這樣我們之間就又出現了猜疑鏈;如果你比我弱小,但隨時可能發生技術爆炸,那就變成第一種情況了。總結起來:一、讓你知道我的存在;二、讓你存在下去,對我來說都是危險的,都違反第一條公理。”

“大史,你真的是個頭腦很清楚的人。”

“這一開始我的腦瓜還是能跟上你的。”

羅輯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的臉在火星的微光中浮現了兩三次後才說:“大史,不是什麼開始,我們的推論已經結束了。”

“結束?我們什麼也沒弄出來呀?你說的宇宙文明圖景呢?”

“你在得知我的存在後,交流和沉默都不行,你也只剩一個選擇了。”

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兩粒火星都熄滅了,沒有一絲風,黑暗在寂靜中變得如瀝青般黏稠,把夜空和沙漠糊成一體。最後,史強只在黑暗中說出一個字:

“操!”

“把你的這種選擇外推到千億顆恆星中的億萬文明上,大圖景就出來了。”羅輯在黑暗中點點頭說。

“這……也太黑了吧……”

“真實的宇宙就是這麼黑。”羅輯伸手揮揮,像撫摸天鵝絨般感受着黑暗的質感,“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於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爲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恆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這就是宇宙文明的圖景,這就是對費米悖論的解釋。”

大史又點上了一支菸,僅僅是爲了有點光明。

“但黑暗森林中有一個叫人類的傻孩子,生了一堆火併在旁邊高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羅輯說。

“有人聽到了嗎?”

“被聽到是肯定的,但並不能由此判斷這孩子的位置。到目前爲止,人類還沒有向宇宙中發送過地球和太陽系位置的確切信息,從已經發送的信息中能夠知道的,只是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以及這兩個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但這兩個世界的確切位置還是秘密。要知道,我們處於銀河系邊緣的蠻荒地帶,相對安全一些。”

“那你的咒語是怎麼回事呢?”

“我通過太陽發送到宇宙間的那三張圖,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代表着三十顆恆星在三維座標系相應平面的位置投影。把這三張圖按照三維立體座標組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立方體空間,那三十個點分佈在這個空間中,標示出了187J3X1與它周圍三十顆恆星的相對位置,同時用一個標識符註明了187J3X1。

“你仔細想想就能明白:一個黑暗森林中的獵手,在凝神屏息的潛行中,突然看到前面一棵樹被削下一塊樹皮,露出醒目的白木,在上面用所有獵手都能認出的字標示出森林中的一個位置。這獵手對這個位置會怎麼想?肯定不會認爲那裡有別人爲他準備的給養,在所有的其他可能性中,非常大的一種可能就是告訴大家那裡有活着的、需要消滅的獵物。標示者的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暗森林的神經已經在生存死局中繃緊到極限,而最容易觸動的就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經。假設林中有一百萬個獵手(在銀河系上千億顆恆星中存在的文明數量可能千百倍於此),可能有九十萬個對這個標示不予理會;在剩下的十萬個獵手中,可能有九萬個對那個位置進行探測,證實其沒有生物後也不予理會;那麼在最後剩下的一萬個獵手中,肯定有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向那個位置開一槍試試,因爲對技術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來說,攻擊可能比探測省力,也比探測安全,如果那個位置真的什麼都沒有,自己也沒什麼損失。現在,這個獵手出現了。”

“你的咒語再也發不出去了,是嗎?”

“是,大史,再也發不出去了。咒語必須向整個銀河系廣播,而太陽被封死了。”

“人類只晚了一步?”史強扔掉菸頭,那粒火星在黑暗中劃了一個弧形落下,暫時照亮了一小圈沙地。

“不不,你想想,如果太陽沒有被封死,我對三體世界威脅要發出針對它的咒語,會怎麼樣?”

“你會像雷迪亞茲那樣被人羣用石頭砸死,然後世界會立法絕對禁止別人再有這方面的考慮。”

“說得對,大史,因爲太陽系與三體世界的相對距離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經公佈,暴露三體世界的位置幾乎就等於暴露太陽系的位置,這也是同歸於盡的戰略。也許確實晚了一步,但這是人類不可能邁出的一步。”

“你當時應該直接向三體發出威脅。”

“事情太詭異,當時我沒法確定,必須先證實一下,反正時間還多。其實真正的原因在內心深處,我真的沒有那個精神力量,我想別人也不會有。”

“現在想想,我們今天不該去見市長的,這個事,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更沒希望了,想想那兩個面壁者的下場。”

“我只是想盡責任而已。你說得對,真的是這樣,希望我們都不要說出去,但你要說也行,就像她所說的:不管怎樣,我都盡了責任。”

“老弟放心,我絕不會說的。”

“無論如何,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兩個人走上路基,來到黑暗稍微淡些的公路上,遠方居民區稀疏的燈光刺得他們都眯起了眼。

“還有一件事,你說的那個……他?”

羅輯猶豫了一下說:“算了,只需要知道,宇宙文明公理和黑暗森林理論不是我想出來的。”

“我明天就要去市政府工作了,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話。”

“大史,你幫我夠多的了,明天我也要去市裡,去冬眠移民局,聯繫莊顏她們孃兒倆甦醒的事。”

出乎羅輯的預料,冬眠移民局承認莊顏和孩子的甦醒仍被凍結着,局長明確告訴他,面壁者的權限在這裡不起作用。羅輯找到了希恩斯和喬納森,他們也不清楚這件事的細節,但告訴他,新修訂的面壁法案有一項條款:聯合國和麪壁計劃委員會可以採取一切措施保證面壁者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就是說,在兩個世紀以後,聯合國再一次拿這件事作爲要挾和控制他的工具。

羅輯提出要求,讓這個冬眠者居住區保持現狀,禁止外界騷擾。這個要求被忠實地執行了,新聞媒體和朝聖的民衆都被擋在了遠處,新生活五村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兩天後,羅輯參加了面壁計劃恢復後的第一次聽證會,他沒有去處於北美洲地下的聯合國總部,而是在新生活五村自己儉樸的居所中,通過視頻連接參加了會議,會場畫面就出現在房間裡的那臺普通電視機上。

“面壁者羅輯,我們本來準備面對您的憤怒的。”委員會主席說。

“我的心已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沒有憤怒的能力了。”羅輯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

主席點點頭,“這是一種很好的狀態,不過委員會認爲您應該離開那個小地方,那裡不應該成爲太陽系防禦戰爭的指揮中心之一。”

“知道西柏坡嗎?離這兒不遠,那是一個更小的村莊,兩個多世紀前,這個國家的創始人曾在那裡指揮過全國的戰爭,那些戰役的規模世界罕見。”

主席又搖搖頭,“看來,您仍然沒有什麼改變……那好吧,委員會尊重您的習慣和選擇,您應該儘快開始工作了,您不會像那時一樣,聲稱自己一直在工作中吧?”

“我現在沒有工作,因爲工作的前提條件不存在:你們能夠以恆星級功率向宇宙廣播我的咒語嗎?”

亞洲艦隊的代表說:“您知道這不可能,水滴對太陽的電波壓制一直在持續,而且我們預期在兩三年內都不會停止,而到那時,另外九個水滴也到達太陽系了。”

“那我什麼也做不了。”

主席說:“不,面壁者羅輯,您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對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公佈咒語的秘密,您是如何通過它摧毀一顆恆星的?”

“這不可能。”

“如果是作爲您的愛妻和孩子甦醒的條件呢?”

“這麼卑鄙的話你居然也能在這裡說出來。”

“這是秘密會議,再說,面壁計劃這種事,本來也是不能被現代社會所容忍的。既然面壁計劃已經恢復,那麼兩個世紀前聯合國面壁計劃委員會所做出的決議仍然有效,而按照當時的決議,莊顏和你們的孩子應該在末日之戰時甦醒。”

“剛剛發生的不是末日之戰嗎?”

“兩個國際都不這麼認爲,畢竟三體主力艦隊還沒有到達。”

“我保守咒語的秘密是在盡面壁者的責任,否則,人類將喪失最後的希望,雖然現在看來這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在會議後的幾天裡,羅輯閉門不出,整天借酒澆愁,大部分時間都處於醉態中。偶爾人們看到他出門,也是衣冠不整,鬍子老長,像個流浪漢。

第二次面壁計劃聽證會召開,羅輯仍在他的居所參加會議。

“面壁者羅輯,您的狀態看起來很讓我們擔心。”主席在視頻中見到蓬頭垢面的羅輯時說,他移動羅輯房間中的攝像頭,與會代表們看到散落一地的酒瓶。

“即使爲了自己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您也應該工作。”歐聯代表說。

“你們知道怎樣才能使我恢復正常。”

“關於您妻子和孩子甦醒這件事,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主席說,“我們不想借此控制您,也知道控制不了您,但有以前委員會的決議,所以解決這個問題還是有一定難度的,至少,要有一定條件的。”

“我已經拒絕了你們的條件。”

“不不,羅輯博士,條件變了。”

主席的話讓羅輯的眼睛亮起來,一下在沙發上坐正了,“現在的條件是?”

“很簡單,不能再簡單了:您必須做一些事情。”

“只要不能向宇宙發出咒語,我就什麼都做不了。”

“您必須想出一些事情來做。”

“就是說,沒有意義的也行?”

“只要在公衆看來有意義就行,在他們眼中,您現在是宇宙公正力量的代言人,或者是上帝派到人間的正義天使,您這樣的身份至少能夠起到穩定局勢的作用。可如果您長時間什麼都不做,那就會失去公衆的信仰。”

“用這種方式取得穩定很危險,後患無窮。”

“但目前我們需要世界局勢的穩定,九個水滴即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我們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

“我真的不想浪費資源。”

“如果是這樣,可以由委員會爲您提供一個任務,一個不浪費資源的任務。下面請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爲您介紹。”主席說着,對也是通過視頻參加會議的艦隊聯席會議主席示意了一下,後者顯然正在一座太空建築中,羣星正從他身後寬大的窗戶外緩緩移過。

艦隊聯席會議主席說:“九個水滴到達太陽系的時間,只是根據它們在四年前通過最後一片星際塵埃時的速度和加速度估算的,這九個水滴同已經到達太陽系的一號水滴不同,它們的發動機在啓動時不發光,也不發出任何可供定位的高頻電磁輻射,這很可能是在一號水滴被人類成功跟蹤後它們做出的自我調整。在外太空中搜尋和跟蹤這樣小的不發光物體是很難的,現在我們失去了它們的蹤跡,我們無法判斷它們到達太陽系的時間,甚至它們到達後我們都無法覺察到。”

“那我能做什麼呢?”羅輯問。

“我們希望您能領導雪地工程。”

“什麼?”

“就是用恆星型氫彈和海王星的油膜物質製造太空塵埃雲,以便在水滴穿過時顯示其蹤跡。”

“開什麼玩笑?要知道,我對太空中的事並不完全是外行。”

“您曾經是一名天文學家,這也使您更有資格領導這項工程。”

“上次製造塵埃雲跟蹤成功,是因爲知道目標的大致軌道,現在可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那九個水滴能在不發光的情況下加速和變軌,那它們也可能從太陽系的另一側進入!這塵埃雲該在哪兒造?”

“在所有方向上。”

“您是說製造一個塵埃球把太陽系包住?要是那樣,您可真的是被上帝派來的。”

“塵埃球不可能,但能夠製造一個塵埃環,在黃道面上 ,位於木星和小行星帶之間。”

“可如果那些水滴從黃道面外進入呢?”

“那就沒有辦法了。但從宇航動力學角度看,水滴編隊要接觸太陽系各個行星,最大的可能就是從黃道面內進入,一號水滴就是,這樣塵埃就能捕捉到它們的尾跡,只要捕捉到一次,太陽系內的光學跟蹤系統就能鎖定它們。”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至少知道水滴編隊進入了太陽系,它們可能攻擊太空中的民用目標,那時就需要召回所有飛船,或至少是水滴航向上的飛船,並把太空城中的所有居民撤回地球,這些目標太脆弱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面壁計劃委員會主席說,“要爲可能撤向太空深處的飛船確定安全的航線。”

“撤向太空深處?我們不是在談逃亡主義吧。”

“如果你非要用這個名稱也可以。”

“那爲什麼不現在就開始逃亡呢?”

“現在的政治條件還不允許,但在水滴編隊逼近地球時,有限規模的逃亡也許能夠被國際社會所接受……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聯合國和艦隊必須現在就爲此做好準備。”

“明白了,可雪地工程並不需要我啊?”

“需要,即使只造一個木星軌道內的塵埃環,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要部署近萬顆恆星型氫彈,需要上千萬噸油膜物質,這要組建一個龐大的太空船隊。如果在三年內完成工程,就必須藉助您目前的地位和威信,來對兩個國際的資源進行組織和協調。”

“如果我答應承擔這項使命,什麼時候能夠甦醒她們?”

“等工程全面啓動就可以,我說過這不是什麼重要問題。”

但雪地工程從來未能全面啓動。

兩個國際對雪地工程不感興趣,公衆們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戰略,而不是一個僅僅能夠告知敵人到達的計劃,況且他們知道,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藉助他的權威推行的一個計劃而已。而且,與聯合國預料的不同,隨着水滴編隊的逼近,逃亡主義在公衆眼中變得更邪惡了。全面啓動雪地計劃將導致整個太空經濟的停滯,因而也會帶來地球和艦隊經濟的全面衰退,兩個國際都不願爲此計劃付出這樣的代價。所以,無論是前往海王星開採油膜物質的太空船隊的組建,還是恆星型氫彈的製造(雷迪亞茲的計劃所遺留下來的五千多枚氫彈中,在兩個世紀後只有不到一千枚還能使用,對於雪地工程而言,這數量遠遠不夠),都進展遲緩。

羅輯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調集工程所需的資源,但羅輯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細節之中,廢寢忘食地同技術委員會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攪在一起,對工程提出了自己的許多設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顆核彈上安裝小型星際離子發動機,使其能夠在軌道上有一定的機動能力,這樣可以按照需要及時調整不同區域塵埃雲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氫彈作爲直接的攻擊武器,他把這稱爲太空地雷。他認爲,儘管已經證明恆星型氫彈不可能摧毀水滴,但從長遠考慮,卻可能用於攻擊三體飛船,因爲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敵人的飛船也是用強互作用力材料製造的。他還親自確定了每一顆氫彈在太陽軌道上的部署位置。雖然從現代技術觀點看來,羅輯的許多設想都充滿了21世紀的幼稚和無知,但由於他的威望和麪壁者的權力,這些意見還是大部分被採納了。羅輯把雪地工程當做一種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現實,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現實之中。

但羅輯對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對他越是失望。人們知道,他投身於這個沒有多大意義的工程只是爲了儘快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計劃一直沒有出現,羅輯多次對媒體聲稱,如果不能以恆星級功率發出咒語,他對一切都無能爲力。

雪地工程進行了一年半後陷入停頓,這時,從海王星只採集到一百五十萬噸的油膜物質,加上原來霧傘計劃中採集的六十萬噸,距工程所需的數量相去甚遠。最後,只在距太陽兩個天文單位的軌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顆包裹油膜物質的恆星級氫彈,不到計劃數量的五分之一。這些油膜氫彈如果引爆,完全無法形成連續的塵埃雲帶,只能形成許多圍繞太陽的相互獨立的塵埃雲團,所能起到的預警作用大打折扣。

這是一個失望和希望來得一樣快的時代,在焦慮地等待了一年半後,公衆終於對面壁者羅輯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上——這個會議上一次引起世界關注是在2006年,那次年會上冥王星被取消了行星的資格——有許多天文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認爲,187J3X1恆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羅輯作爲一名天文學者,很可能在21世紀就發現了該恆星爆發的某些跡象。儘管這種說法有很多漏洞,但還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加速了羅輯地位的衰落。他在公衆眼中的形象由一個救世主漸漸變成普通人,直至變成大騙子。之後,雖然羅輯還擁有聯合國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權力了。

危機紀年第208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2.07光年

在一個冷雨霏霏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區的居民代表會議做出了一個決定:將羅輯驅逐出小區,理由是他影響了該區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間,羅輯常常外出參加會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小區裡度過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個機構保持聯繫。羅輯恢復面壁者身份後,新生活五區就處於戒嚴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響。後來,隨着羅輯地位的衰落,對小區的戒嚴也漸漸鬆懈下來,但情況更糟:不時有城裡來的人聚集在羅輯所住的樓下,對他起鬨嘲罵,還向他的窗子扔石塊,而新聞媒體對這景象也很感興趣,往往來的記者和抗議者一樣多。但羅輯被驅逐的真正原因,還是冬眠者們心中對他徹底的失望。

會議結束時已是傍晚,居委會主任去羅輯的住處向他通報會議決定。她按了好幾次門鈴後,自己推開了虛掩着的門,屋裡混合着酒氣、煙味和汗味的空氣令她窒息。她看到,屋裡的牆壁都被改造成城市裡的信息牆,到處都可以點擊出信息界面。紛亂的畫面佈滿了所有的牆壁,這些畫面上大部分顯示着複雜的數據和曲線,一幅最大的畫面則顯示着一顆懸浮在太空中的球體,這就是已經包裹着油膜物質的恆星級氫彈。油膜物質呈透明狀,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內部的氫彈,主任覺得它看上去像自己來自的那個時代孩子們玩的玻璃彈球。球體緩緩轉動,在轉軸的一極有一個小小的凸起,那是等離子發動機,光潔的球面上映着一輪小小的太陽。無數的畫面令人眼花繚亂地閃爍着,使房間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大盒子,房間裡沒有開燈,只由牆上的畫面來照亮,一切都溶解在迷離的彩光之中,一時分不清哪是實體哪是影像。眼睛適應了之後,主任看到這裡像一個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處散落着酒瓶和菸頭,成堆的髒衣服上落滿了菸灰,像一個垃圾堆。她好不容易纔從這個垃圾堆中找到了羅輯,他蜷縮在一個牆角,在畫面的背景上顯得黯黑,像一根被遺棄在那裡的枯樹幹。開始主任以爲他睡着了,但很快發現他的雙眼木然地看着堆滿垃圾的地面,其實是什麼都沒看。他眼中佈滿血絲,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似乎無法支撐起自己的重量。聽到主任的招呼,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同樣緩慢地對她點點頭,這使她確信他還活着。但兩個世紀的磨難這時已經在他身上聚集起來,把他完全壓垮了。

面對着這個已經耗盡了一切的人,主任並沒有絲毫的憐憫。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她總覺得不管世界多麼黑暗,總在冥冥之中的什麼地方存在着終極的公正,羅輯先是證實了她的感覺,然後又無情地打碎了它,對他的失望曾令她惱羞成怒,她冷冷地宣佈了會議決定。

羅輯再次緩緩點頭,然後用因嗓子發炎而嘶啞的聲音說:“我明天就走,我是該走了,如果做錯了什麼事,請大家原諒。”

兩天後,主任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其實羅輯打算當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着站起來,到臥室裡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裡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裡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一件已經很髒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信息牆繼續閃亮着。

樓道里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複雜的眼光盯着他,目送他出了樓門。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爲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他沿着一條小路走出了小區,再沒有遇到什麼人。穿過小區外圍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灑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輕撫着他。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濛一片,像國畫中的空白,羅輯想象着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莊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裡是一家三口,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鑽到媽媽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羅輯陶醉地看着,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因爲車裡放着音樂,是20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喀秋莎》和《紅莓花兒開》,於是他滿心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臺上爲想象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着雪山的湖邊,他也和莊顏一起唱過這首歌。

這時,一輛車迎面開來,車燈照亮了後座,孩子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盯着羅輯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於是孩子的父母也都回頭看他,他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羅輯。

這時,車內響起了《山楂樹》。

車停了下來,“下去。”孩子的父親冷冷地說,母親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涼。

羅輯沒有動,他想聽那首歌。

“請下去。”那男人又說,羅輯讀出了他們目光中的含義: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則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

羅輯只好起身下車,他的旅行包隨後被扔了出來,車啓動時他跟着跑了幾步,想再聽聽那首歌,但《山楂樹》很快就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這裡已是舊城邊緣,過去的高層建築羣在遠方出現,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築上只零星地亮着幾點燈火,像一隻只孤獨的眼睛。羅輯找到一個公交車站,在避雨處等了近一個小時,纔等到一輛開往他要去的方向的無人駕駛公交車。車是半空的,坐了六七個人,看上去也都是舊城的冬眠者居民。車裡的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感受着這秋夜的陰鬱。一路上很順利,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有人認出了羅輯,於是車裡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車。羅輯爭辯說自己已經輸入信用點買了票,當然有權坐車。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拿出兩枚現在已經很不常見的現金硬幣扔給了他,他還是被趕下了車。

“面壁者,你背把鐵鍬幹什麼?”車開時有人從車窗探出頭問。

“爲自己挖墓。”羅輯說,引起了車裡的一陣鬨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雨仍在下着,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揹包向前走去。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揹包中取出手電照着腳下的路。路越來越難走,溼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揹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柺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着手電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着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爲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許是雨水沖刷的緣故,墓碑並沒有顯出時間的痕跡,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隻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爲了忘卻的紀念。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彷彿一直在等待着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着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溼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着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着。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着同一片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最能象徵永恆的兩樣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爲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爲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會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爲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

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着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着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拼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爲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跡,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跡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爲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着,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塊黑色墓碑。開始它們在雪中很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像,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沒有了莊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映射着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矇矇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着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着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着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着,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着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着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爲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着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溼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着,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着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複一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一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凌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着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一片片鏡子,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一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着於其上的薄薄一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一小片一小片露出來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一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擡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錶大小的東西說:“這是一個生命體徵監測儀,它通過一個發射器與一套搖籃系統聯結。你們一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一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麼。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一十四枚核彈,信號每秒鐘發射一次,維持着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一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波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佈置的,這將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一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註其中一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一張三維座標圖。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恆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一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一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隨着天光漸明,星星在一顆顆消失,彷彿無數隻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着,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一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一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爲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爲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爲這是唯一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你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沉默,我只給你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一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一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一生。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像。映像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着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一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着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爲什麼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徵,就像葉文潔在最後一次ETO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着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爲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我可以談談條件嗎?”羅輯仰頭看着三個球體問。

你先把槍放下,然後我們可以談判。

這些字仍是在三個球體上同時顯示的,字跡發出紅色的光芒,極其醒目,羅輯看到字行在球體上沒有變形,是整齊的一行,以至於看上去既像在球體表面,又像在它們的內部,他提醒自己,這是在看高維空間在三維世界中的投影。

“這不是談判,是我繼續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說出你的要求。

“讓水滴,或者說探測器,停止向太陽發射電波。”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球體的回答快得出乎預料,羅輯現在並沒有什麼辦法去核實,但他感到周圍的空間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就像某種因持續存在而不爲人察覺的背景音消失了,當然,這也許是幻覺,人是感覺不到電磁輻射的。

“讓正在向太陽系行進的九個水滴立刻改變航向,飛離太陽系。”

這一次三個球體的回答稍微延遲了幾秒鐘。

已經按你說的做了。

“請給人類覈實的手段。”

九個探測器都將發出可見光,你們的林格-斐茲羅望遠鏡就能觀測到它們。

羅輯仍然不可能覈實這些,但這個時候,他相信三體世界。

“最後一個條件:三體艦隊不得越過奧爾特星雲。”

艦隊現在已處於最大的減速推進功率,不可能在奧爾特星雲外側把與太陽的相對速度減到零。

“那就像水滴編隊一樣轉向,使航線偏離太陽系。”

向哪個方向轉向都是死路,這樣會使艦隊掠過太陽系進入荒涼太空,到時無論是返回三體世界還是尋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當長的時間,艦隊生態循環系統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許以後人類或三體世界的飛船能夠追上並營救他們。”

這需要最高執政官的指令。

“轉向畢竟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先做起來吧,給我和別的生命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一段長達三分鐘的沉默,然後:

艦隊將在地球計時十分鐘後開始轉向,大約轉向開始三十分鐘後,人類太空觀測系統就能覺察到航向的改變。

“好,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羅輯說,同時把手槍從胸口移開,他的另一隻手扶着墓碑,盡力不讓自己倒下,“你們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嗎?”

是的,早就知道,你們這麼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狀況讓我們擔憂,這不會意外中斷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吧?

“不會,這套裝置比雷迪亞茲的要先進許多,我只要活着信號就不會中斷髮射。”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這樣會對你的狀況有所改善。

“謝謝。”羅輯說,靠着墓碑坐了下來,“不要擔心,我死不了的。”

我們正在和兩個國際的最高層取得聯繫,要不要爲你叫一輛救護車?

羅輯笑着搖搖頭,“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離開這裡回家,我休息一會兒就走。”

三個球體中的兩個消失了,剩下的一個顯示的字跡也不再發光,顯得黯淡陰鬱:

我們還是失敗在計謀上。

羅輯點點頭,“用塵埃雲遮擋太陽向星際發送信息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20世紀就有天文學家提出過這個設想。其實你們有過多次識破我的機會。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過程中,我一直對核彈在太陽軌道上的精確位置那麼在意。”

你還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一個人待在控制室中,遙控核彈上的離子發動機對它們的位置進行微調,我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在意,以爲你只是通過無意義的工作來逃避現實。我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些核彈的間距有什麼意義。

“還有一個機會,那時我向一個物理學家小組諮詢智子在太空中展開的問題 。如果ETO還在,他們早就識破我了。”

是的,拋棄他們是一個錯誤。

“還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這樣奇怪的搖籃觸發系統。”

這確實使我們想起了雷迪亞茲,但沒有由此想更多,兩個世紀前的雷迪亞茲對我們是無害的,另外兩個面壁者對我們也是無害的,我們把對他們的輕視也轉移到你身上。

“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羅輯說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輕鬆和愜意。

是的,你已經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總能提一些建議吧?

“人類的談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們幫助建立一個更完善的信號發射系統,使人類掌握隨時向太空發射咒語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對太陽的封鎖,現在的系統也實在太原始了。”

我們可以幫助建立一箇中微子發射系統。

“據我所瞭解的情況,他們可能更傾向於引力波。在智子降臨後,這是人類物理學向前走得比較遠的領域,他們當然需要一個自己能夠了解其原理的系統。”

引力波的天線體積很巨大的。

“那是你們和他們的事。奇怪,我現在感覺自己不是人類的一員了,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儘快擺脫這一切。”

接下來他們會要求我們解除智子封鎖,並全面傳授科學技術。

“這對你們也很重要,三體世界的技術是勻速發展的,直到兩個世紀後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後續艦隊,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體艦隊,只能靠未來的人類了。”

我要離開了,你真的能夠自己回去嗎?你的生命關係到兩個文明的生存。

“沒問題,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去後我就立刻把搖籃系統移交出去,然後,我就與這一切無關了,最後只想說:謝謝。”

爲什麼?

“因爲你們讓我活下來了,其實,只要換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

球體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維度的微觀狀態。太陽已經從東方露出一角,把金輝灑向這個從毀滅中倖存的世界。

羅輯慢慢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葉文潔和楊冬的墓碑,沿着來時的小路蹣跚走去。

那隻螞蟻已經爬到了墓碑頂端,驕傲地對着初升的太陽揮舞兩隻觸鬚,對於剛纔發生的事,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擊者。

五年以後。

羅輯一家遠遠地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線,但車行駛了半小時纔到它旁邊,這時,他們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線是一個橫放的圓柱體,有一千五百米長,直徑五十多米,整體懸浮在距地面兩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潔的鏡面,一半映着天空,一半映着華北平原。它讓人想起幾樣東西:三體世界的巨擺、低維展開的智子、水滴。這種鏡面物體反映了三體世界的某種至今也很難爲人類所理解的觀念,用他們的一句名言來講就是:通過忠實地映射宇宙來隱藏自我,是融入永恆的唯一途徑。

天線周圍有一大片翠綠的草地,形成了華北沙漠上的一塊小小的綠洲。這片草地並不是專門種植的,引力波系統建成後,一直在不間斷地發射,只是發出的波沒有被調製,與超新星爆發、中子星或黑洞發出的引力波無異,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卻在大氣層中產生了奇特的效應,大氣中的水汽在天線上方聚集,使得天線周圍經常降雨,有時,降雨的區域僅有三四公里半徑,一塊圓形的雨雲像晴空中的巨形飛碟般懸在天線上方,從雨中可以看到周圍燦爛的陽光。於是,這一區域長出了豐茂的野草。但今天羅輯一家並沒有看到這種奇觀,只見到天線上空聚集的一片白雲,雲被風吹到波束範圍外後就消散了,但新的雲仍不斷在波束內產生,使得那一片圓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個雲霧宇宙的時空蝕洞,孩子看到後說它像一位巨人爺爺的白頭髮。

羅輯和莊顏跟着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來到了天線下面。最初的兩個引力波系統分別建在歐洲和北美,它們的天線採用磁懸浮,只能從基座上懸起幾釐米;而這個天線採用反重力,如果願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線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圓柱體從他們頭頂向前方延伸,像是從兩側向上捲曲的天空。由於半徑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像並不失真。這時夕陽已經照到天線下面,羅輯在映像中看到莊顏的長髮和白裙在金色的陽光中飄動,像一個從天空俯視地面的天使。羅輯把孩子舉起來,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線光潔的表面,她使勁向一個方向推着。

“我能讓它轉起來嗎?”

“如果你推的時間足夠長,它會轉的。”莊顏回答,然後微笑着看着羅輯問,“是嗎?”

羅輯對莊顏點點頭,“如果時間足夠長,她能推動地球呢。”

像已經無數次發生過的那樣,他們的目光又交織在一起,這是兩個世紀前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中那次對視的繼續。他們發現莊顏設想的目光語言真的變成了現實,或者說相愛的人類早就擁有了這種語言。當他們對視時,豐富的涵義從目光中涌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雲之井中涌出的白雲一般,無休無止。但這不是這個世界的語言,它本身就構築了一個使自己有意義的世界,只有在那個玫瑰色的世界中,這種語言的所有詞彙才能找到對應物。那個世界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間數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並記住它們,都能把星星串成晶瑩的項鍊掛到愛人的頸上……

這就是愛嗎?

這行字顯現在他們旁邊一個突然出現的低維展開的智子上,這個鏡面球體彷彿是上方的圓柱體某處融化後滴下的一滴。羅輯認識的三體人並不多,不知道現在與他對話的是誰,不知道這個外星人是在三體世界還是在日益遠離太陽系的艦隊中。

“應該是吧。”羅輯微笑着點點頭。

羅輯博士,我是來向你抗議的。

“爲什麼?”

因爲在昨天晚上的演講中,你說人類遲遲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並不是由於文明進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識,而是因爲人類有愛。

“這不對嗎?”

對,雖然“愛”這個詞用在科學論述中涵義有些模糊,但你後面的一句話就不對了,你說很可能人類是宇宙中唯一擁有愛的種族,正是這個想法,支撐着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艱難的一段。

“當然,這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一種不嚴格的……比喻而已。”

至少我知道三體世界也是有愛的,但因其不利於文明的整體生存而被抑制在萌芽狀態,但這種萌芽的生命力很頑強,會在某些個體身上成長起來。

“請問您是……”

我們以前不認識,我是兩個半世紀前曾向地球發出警告的監聽員。

“天啊,您還活着?”莊顏驚叫道。

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我一直處於脫水狀態,但這麼長的歲月,脫水的機體也會老化。不過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未來,我感到很幸福。

“請接受我們的敬意。”羅輯說。

我只是想和您討論一種可能:也許愛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們應該鼓勵她的萌發和成長。

“爲此我們可以冒險。”

對,可以冒險。

“我有一個夢,也許有一天,燦爛的陽光能照進黑暗森林。”

這時,這裡的太陽卻在落下去,現在只在遠山露出頂端的一點,像山頂上鑲嵌着的一塊光燦燦的寶石。孩子已經跑遠,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陽快落下去了,你們的孩子居然不害怕?

“當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陽還會升起來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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