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2:黑暗森林_中部 咒語

泰勒最近一直處於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達兩百米的地下存貯庫中,看着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錮磁場之中跳着永恆之舞。這些線形物的舞蹈有一種強烈的催眠作用,他常常幾個小時地盯着它們,只有這時才感到心靈的寧靜。

太空電磁發射導軌也在建造中,且進度很快,但泰勒對這些沒有太多關注,因爲球狀閃電和宏原子聚變的大規模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而現在進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規發射這條獨木橋。太空電梯仍在技術研究階段,巨大投資所需的國際合作也進展緩慢,而且,建設太空電梯所需的常規發射能力現在還不具備。所以與此同時,人類還得繼續改進航天石器時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學推進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於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爲面壁者的五年來,第一次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與此同時,面壁者正引起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不管他們自己是否願意,他們在公衆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經建立起來,順理成章地出現了面壁者崇拜。儘管聯合國和PDC一再解釋,關於他們擁有超能力的神話還是不脛而走,並且越傳越神。他們在科幻電影中被表現爲超人英雄,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他們是人類未來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們也擁有了巨大的號召力和政治能量,這就保證了他們對巨量資源的調用可以更順利地進行。

羅輯是個例外,他一直在隱居中,從未露過面,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在幹什麼。

這一天,泰勒有一個訪客。與其他面壁者一樣,他的家是戒備森嚴的,來訪者必須經過嚴格的安全檢查。但在客廳中見到來人時,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順利地進來,因爲這人一看就是一個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威脅的人。他在大熱天穿着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還繫着一條同樣皺巴巴的領帶,更讓人不可忍受的是還戴着一頂現在已很少見的禮帽,顯然是想讓自己的來訪顯得正式些,而在此之前他大概沒去過什麼正式的場合。他面黃肌瘦,像營養不良似的,眼鏡在瘦小蒼白的臉上顯得大而沉重,他那細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撐起腦袋和禮帽的重量都困難,那套起皺的西裝更像是空蕩蕩地掛在一個衣架上。作爲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這人屬於社會上最可憐的那類人,他們的可憐之處不僅僅在於物質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筆下的那些小職員,雖然社會地位已經很低下,卻仍然爲保住這種地位而憂心忡忡,一輩子在毫無創造性的繁雜瑣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謹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錯,對每個人都怕惹得不高興,更是不敢透過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會階層望上一眼。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類小人物,他們是真正的可有可無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這類人,他總是感到興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邁進客廳門,不敢再朝前走了,顯然怕自己的鞋底弄髒了客廳的地毯。他摘下禮帽,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用謙卑的目光看着主人,連連鞠躬。泰勒打定主意,在這人說出第一句話後就趕他走,也許他要說的事對他自己很重要,但對泰勒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卑微的可憐人用羸弱的聲音說出了第一句話,泰勒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幾乎因眩暈而跌坐在地,對於他,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雷霆萬鈞:

“面壁者弗雷德裡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誰能想到,我們有一天要面對這樣的作戰地圖。”常偉思面對着一比一千億的太陽系空間圖感慨道。顯示空間圖的超大屏幕,面積相當於一個電影寬銀幕,但屏幕上幾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個小小的黃色亮斑,那是太陽。空間圖的範圍是以柯伊柏帶中線爲邊界,全幅顯示時,相當於從垂直於黃道面的五十個天文單位遠方看太陽系。空間圖精確地標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衛星的軌道,以及目前已經探明的小行星帶的情況,對今後一千年內各個時間斷面的太陽系天體運行位置都可精確顯示。現在空間圖關閉了天體位置的標示,顯示的是真實亮度,如果仔細觀察,也許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個似有似無的微小亮點,在這個距離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見。

“是啊,我們所面臨的變化太大了。”章北海說,軍方對第一版空間圖的鑑定會剛剛結束,現在,寬敞的作戰室中只剩他和常偉思兩人。

“首長,不知你注意到同志們面對這幅圖時的眼神沒有?”章北海問。

“當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們在會前肯定把空間圖想成科普畫那樣,幾個檯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圍着太陽的大火球轉動……見到按真實比例繪製的空間圖,才感受到了太陽系的廣闊。不管是空軍還是海軍,他們能夠航行或飛行的最遠距離在這張屏幕上連一個像素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覺,他們面對未來的戰場,沒有表現出一點信心和戰鬥的激情。”

“我們又要談到失敗主義了。”

“首長,我並不是想談現實中的失敗主義,這應該是正式工作會議上討論的問題,我想談的……怎麼說呢?”章北海猶豫地笑了笑,這對於說話一貫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見的。

常偉思把目光從空間圖上收回來,對着章北海笑笑,“看來你要說的事情很有些不尋常。”

“是,至少沒有先例。這是我的一個建議。”

“說吧,最好直奔主題,對於你,不需要這樣的鼓勵吧。”

“是,首長。這五年中,行星防禦和宇宙航行的基礎研究幾乎沒有進展,兩項起步技術——可控核聚變和太空電梯,仍在原地踏步,讓人看不到希望,連更大推力的傳統化學火箭都困難重重,照這樣下去,即使是低技術戰略層次的太空艦隊,怕也只能永遠是科幻。”

“對於科學研究的規律,北海同志,在你選擇進入高技術戰略研究室時,就應該已經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

“我當然明白,科學研究是一個跳躍前進的過程,長時間的量變積累才能產生質變,理論和技術突破大都是集中暴發的……但,首長,有多少人是像我們這樣認識問題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個世紀後,各個學科和技術領域仍無重大突破,那時的失敗主義思潮將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太空軍將會陷入怎樣一種思想狀態和精神狀態?首長,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得太遠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點就是對工作有長遠的思考,這在部隊政工幹部中是難能可貴的,說下去。”

“其實我也只是從自己的工作範圍來考慮:在上面的那種假設下,未來太空軍中從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將面臨怎樣的困難和壓力?”

“更嚴峻的是,那時部隊中還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幹部呢?”常偉思接過話頭,“遏制失敗主義,首先自己要對勝利有堅定的信念,這在你所假設的未來肯定比現在更困難。”

“這正是我所擔憂的,首長,那時,太空軍的政工力量可能嚴重不足。”

“你的建議?”

“增援未來!”

常偉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幾秒鐘,然後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時移動光標,把太陽向前拉進,直到他們的肩章都反射出陽光爲止。

“首長,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偉思擡起一隻手說,同時又把太陽推遠,一直推到空間圖的全幅顯示,使作戰室重新籠罩在昏暗中,然後再把太陽拉近……將軍在思考中反覆這樣做着,最後說:“你考慮過沒有,現在的太空軍政治思想工作已經任務繁重,困難重重,如果用冬眠技術把優秀的現役政工軍官送到未來,對目前的工作將是一個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長,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議,全盤和整體的考慮當然要由上級來做。”

常偉思站起身,把燈打開,使作戰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這工作你現在就要做,從明天起,你先放下手頭的事,以太空軍政治部爲主,也可以到其他軍種做些調查,儘快起草一個上報軍委的初步方案。”

泰勒到達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他一出車門,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陽光灑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邊的草坪上,羅輯一家正在享受着這塵世之外的黃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麗的母親,她仍是少女的樣子,倒像是那個一週歲的孩子的姐姐。距離遠時看不清,隨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轉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可愛的小生命。這孩子像一個美麗的幹細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狀態。母親和孩子在一張大白紙上畫畫,羅輯則遠遠地站在一邊入神地看着,就像在盧浮宮中,遠遠地看着他所愛的現在已成爲母親的少女一樣。再走近些,泰勒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無邊的幸福,那幸福就像這夕陽的光芒般瀰漫於伊甸園的雪山和湖泊之間……

剛剛從嚴峻的外部世界走來,眼前的一切給泰勒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以前,結過兩次婚後來仍單身的他對這類天倫之樂的景象並不在意,他只追求一個男人的輝煌,但現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虛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着妻兒的羅輯才注意到他。出於由共同身份產生的心理障礙,到目前爲止,四位面壁者之間沒有任何私人聯繫。但因爲事先已經通過電話,所以羅輯對泰勒的到來並不吃驚,並對他表現出了禮貌的熱情。

“請夫人原諒我的打擾。”泰勒對拉着孩子走過來的莊顏微微鞠躬說。

“歡迎您泰勒先生,這裡客人很少,您能來我們很高興。”莊顏說,她說英語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帶着稚氣的柔美聲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雙天使的手撫摸着泰勒疲憊的心靈。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說:“能見到你們兩個天使,我已經不虛此行了。”

“你們談吧,我去準備晚飯。”莊顏微笑着看了看兩個男人說。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羅輯博士談一會兒,不會待很長時間的。”

莊顏熱情地堅持留泰勒吃晚飯,然後帶着孩子離去了。

羅輯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張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渾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癱軟下來,彷彿一個長途旅人終於到達了目標。

“博士,這幾年你好像對外界一無所知吧。”泰勒說。

“是。”羅輯仍站着,揮手指了一下週圍,“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個聰明人,甚至從某個角度看,也比我們更有責任心。”

“後一句話怎講?”羅輯不解地笑着問。

“至少你沒有浪費資源……那她也不看電視嗎?我是說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麼看吧。”

“那你確實不知道這幾天外面發生的事了。”

“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好,很累嗎?哦,喝點什麼?”

“隨便……”泰勒迷茫地看着夕陽映在湖面上的最後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現了。”

羅輯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聽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來,沉默片刻說:“這麼快?”

泰勒沉重地點點頭,“見到他時我的第一句話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快?”泰勒對破壁人說,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從容,結果卻顯得很無力。

“本來還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證據,所以晚了,對不起。”破壁人說,他像一個僕役般站在泰勒身後,說話很慢,帶着僕役的謙卑,最後三個字甚至帶着一種無微不至的體貼—— 一個老劊子手對行刑對象的那種體貼。

然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氣擡頭看破壁人時,後者才恭敬地問:“先生,我可以繼續嗎?”

泰勒點點頭,收回目光,在沙發上坐下,儘可能地使自己鎮定下來。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禮帽一直端在手裡,“我首先簡述您對外界顯示的戰略:建立一支獨立於地球主力艦隊的太空力量,以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核聚變作爲主要武器裝備。”

“同你討論這些沒有意義。”泰勒說。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徹底中止這場對話,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際,政治家和戰略家的直覺就告訴他這人是勝利者,但直到現在,他仍心存僥倖,希望最終證明自己的思想沒有被看透。

“如果是這樣,先生,我可以不再繼續說下去,您接着可以逮捕我,但有一點您肯定已經想到:不管怎麼樣,您的真實戰略以及推測出這個戰略的所有證據,都將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聞中出現。我是以自己的後半生爲代價來與您見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犧牲。”

“你說下去吧。”泰勒對自己的破壁人擺了一下手說。

“謝謝,先生,我真的很榮幸,不會用太長時間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種現代人中很少見的謙卑恭敬似乎已經滲透到了血液中,隨時都表現出來,像一根軟軟的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緊,“那麼,先生,我剛纔對您的戰略的表述正確嗎?”

“正確。”泰勒說。

“不正確。”破壁人說,“先生,請允許我說,不正確。”

“爲什麼?”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巡遊世界各地,考察各國的軍隊和其他武裝力量,試圖找到人類社會中殘存的自我犧牲精神,並組建一支具有這種精神的太空軍。這種對犧牲精神的關注似乎有些過分了,很不正常。當然,您有自己的解釋: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離攻擊目標,相對於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傷亡率,因而需要參戰者具有自我犧牲精神。”

“這有什麼不對嗎?”泰勒從沙發上揚起頭問。

“沒有什麼不對,合情合理,但這種合理只是對您顯示給外界的戰略而言。”破壁人彎下腰,把嘴湊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聲音繼續說,“但在您的真實戰略中,情況稍有變化:如果這支太空神風特攻隊或太空基地組織真的建立起來,那他們不會被部署到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中,而是成爲地球主力艦隊的一部分,當然,您更希望能成爲全部。”

泰勒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已經知道後面將要發生的一切,並選擇了沉默,此後,他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但破壁人卻一直說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風沒有一點兒熱度,像是從幽靈那裡吹來的,帶着一股墳墓的味道,“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不需要那樣的戰士,因爲這支艦隊最終要攻擊的根本就不是三體艦隊,它的攻擊目標是地球主力艦隊。”

泰勒繼續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堅硬,他在等着劊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戰的某一時刻,當地球艦隊嚴陣以待,準備出擊時,將發生一次超級太空珍珠港事件,這次毀滅性的襲擊將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向,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變的光芒將在太空軍港中亮起,其聚變能量之高,看上去像無數個太陽,就在這些藍色的太陽中,地球主力艦隊灰飛煙滅,化作無數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這時,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支呈宏觀量子態的地球艦隊。用大衆更容易明白的話說:你要消滅地球太空軍,讓他們的量子幽靈去抵抗三體艦隊。您認爲他們是不可戰勝的,因爲已被摧毀的艦隊不可能再被摧毀,已經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

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着,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異處。

“所以,您所尋求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是在與主的戰爭中發揚,而是保證那些太空軍人在被自己的人類同胞殺死後,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負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爲己任,繼續完成那些本應由活着的他們完成的使命。您最初並沒有計劃對主力艦隊進行最後的突然襲擊,您想讓太空戰士們自願藉助於宏原子,與他們的戰艦一同化爲量子態。但在周遊世界後,您對現代人類的獻身精神徹底失望了,於是產生了這個極端的戰略計劃。設想襲擊之後,只要量子艦隊的一部分能夠作戰,且其餘部分不與人類爲敵,勝利也是有希望的。不過我認爲,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個大險。但是,按照面壁計劃的原則,在這場戰爭中,冒險纔是最安全的。”

破壁人直起身,離開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園,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獄之風消失了,但那股寒氣已經浸透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說,泰勒先生,作爲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戰略欺騙領域,諾曼底登陸是你們最後的輝煌,以後,美國強大的力量使它的領導者們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戰爭謀略所需的詭秘和姦詐,因爲你們不再需要這些。當面對力量比你們強大的敵人時,這種能力也無法恢復,您的戰略缺少曲折和誤導,也缺少欺騙的陷阱,過分直白,所以,您成爲了第一個被破壁的面壁者。”

泰勒想說什麼,但喉結動了動,沒有說出來。

“但,泰勒先生,您並非一無是處,您有一點讓我很吃驚:毅然決然地拋棄了現代社會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個行動過程中堅定不移。這不容易,我表示欽佩,但同時也要提醒您:您這是在謀殺。”

破壁人從窗前轉過身來,他那剛纔還蒼白病態的臉上浮現出精神煥發的紅暈,他對着泰勒張開雙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來吧。”

泰勒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你走吧。”他說這話時嘴似乎沒動,臉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彎下腰,揮動禮帽行了一箇舊式禮,“謝謝您,先生,謝謝您給了我後半生,在餘生裡,我會不斷回憶起今日的幸福,再見。”

當破壁人拉開門時,泰勒又用僵硬的聲音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

破壁人回過頭來,再次表現出那種劊子手的溫柔體貼,“不會怎麼樣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艦隊是坍縮態還是量子態,不管人類太空戰士是活人還是量子幽靈,主都不在乎。”

聽完泰勒的敘述,羅輯久久無言以對。

當一個普通人與他們交流時,總是時時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話都不可信,這種暗示造成了一種交流障礙。而當兩個面壁者交流時,這種暗示同時存在於雙方的意識中,使得交流的障礙相當於前者的平方。事實上,在這種交流中,雙方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意義,因而使得整個交流也失去了意義,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間沒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麼評價破壁人的分析?”羅輯問,其實發問只是爲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他猜對了。”泰勒說。

羅輯欲言又止,說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他們都是面壁者。

“這真的是我的戰略。”泰勒接着說,他顯然有強烈的傾訴需求,並不在乎對方是否相信,“當然還處於很初步的階段,僅從技術上說難度也很大,關於量子態的人如何與現實發生作用,以及他們如何通過自我觀察實現在現實時空中的定點坍縮,都是未知。這些需要實驗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這類實驗都屬於謀殺,所以不可能進行。”

羅輯說:“在球狀閃電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變成量子態,你是否能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繫?”他心想:沒意義也說吧,就當是在做語言體操。

“我當然試過,沒有成功,那些人已經多年沒有任何消息了。當然有許多關於他們的傳說,但每一個最後都被證明不真實,他們似乎永遠消失了,這可能同物理學家所說的概率雲發散有關。”

“那是什麼?”

“宏觀量子態的概率雲會隨着時間在空間中擴散,變得稀薄,使得現實中任何一點的量子概率越來越小,最後概率雲平均發散於整個宇宙,這樣量子態的人在現實空間中任何一點出現的概率幾乎爲零……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理論和技術問題,我都期望能在這四個世紀中逐漸解決,不過現在從敵人對這項計劃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可能都無意義,不理睬是最大的輕蔑。但對我最大的打擊並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羅輯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意義的對話機器。

“破壁人出現後的第二天,網上就出現了對我的戰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萬字的資料,其中有很大部分來自於智子的監測信息,引起了很大轟動。前天,PDC爲此召開了聽證會,會議做出的決議是這樣的:面壁計劃絕不能存在傷害人類生命的內容,如果我的這項計劃真的存在,那計劃的執行者就犯了反人類罪,必須得到制止,相應的面壁者也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聽聽,他們用了反人類這個詞,這個詞在這幾年用得越來越多了。決議最後說,按照面壁計劃的基本原則,目前外界出現的證據可能是面壁者戰略欺騙的一部分,並不能證明該面壁者確實制定並在執行這樣的計劃,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這麼想。”羅輯說。

“但我在會議上聲明,破壁人的分析是準確的,把地球艦隊量子化確實是我的戰略,我請求依照國際法和本國法律得到審判。”

“我能想象到他們的反應。”

“PDC輪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國的代表都看着我,露出對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佈會議結束。這羣雜種!”

“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當時完全崩潰了,一下衝出會場,衝到外面的廣場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裡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經成功揭穿了我的戰略!他是對的!我要用球狀閃電消滅地球艦隊!我要讓他們變成量子幽靈去作戰!我要殺人!我反人類!我是魔鬼!你們懲罰我,殺了我吧!”

“泰勒先生,這麼做無意義。”

“廣場上一大羣人圍着我看,在他們的眼神裡,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關愛,他們的目光都在說: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啊,他做得多麼好,他裝得多麼像啊,敵人怎麼可能探知他的真實戰略呢?而那個只有他知道的、將拯救世界的戰略是多麼多麼的偉大……啊呸!這羣白癡!”

羅輯終於決定保持沉默,他對泰勒無言地笑笑。

泰勒盯着羅輯,一絲笑意在他那蒼白的臉上盪漾開來,終於發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對面壁者的笑,一個面壁者對另一個面壁者的笑!你也認爲我是在工作,你也認爲我裝得多麼像,認爲我在繼續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們怎麼會被置於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這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從中脫身的怪圈。”羅輯輕輕嘆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遠無法脫身?不,羅輯博士,有辦法脫身,真的有辦法,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辦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這裡好好休息幾天吧。”羅輯說。

泰勒緩緩地點點頭,“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們之間才能相互理解對方的痛苦,這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他擡頭看看,太陽已經落下去一會兒了,伊甸園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這裡真是天堂,我可以一個人到湖邊走走嗎?”

“你在這裡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鬆一下吧,一會兒我叫你吃飯。”

泰勒向湖邊走去後,羅輯坐下來,陷入沉重的思緒。

這五年來,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別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卻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對愛人和孩子的愛融匯在一起,使他的靈魂深深陶醉其中。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柔之鄉,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幻覺裡:外部世界也許真的是一種類似於量子態的東西,他不觀察就不存在。

但現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現在他的伊甸園中,令他感到恐懼和迷茫,在這方面他無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緒轉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後幾句話在他耳邊迴盪,面壁者真有從怪圈中脫身的可能嗎?如何打破這鐵一般的邏輯枷鎖……羅輯突然猛醒過來,擡頭望去,湖邊暮色蒼茫,泰勒已不見蹤影。

羅輯猛跳起身,向湖邊跑去,他想大聲喊,但又怕驚動了莊顏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寧靜的暮色中,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聲,但在這個節奏中,突然插進了輕輕的“嗒”的一聲。

那是來自湖邊的一聲槍響。

羅輯深夜纔回到家中,孩子已經睡熟,莊顏輕聲問:“泰勒先生走了嗎?”

“是,他走了。”羅輯疲憊地說。

“他好像比你難。”

“是啊,那是因爲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顏,你最近不看電視嗎?”

“不看,我……”莊顏欲言又止,羅輯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嚴峻起來,外部的生活與這裡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差異令她不安,“我們這樣生活,真的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嗎?”她看着羅輯問,還是那個天真的樣子。

“當然,這有什麼疑問嗎?”

“可如果全人類都不幸福,我們能幸福嗎?”

“親愛的,你的責任就在於,在全人類都不幸福的時候,使自己幸福,還有孩子。你們幸福快樂多一分,面壁計劃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點。”

莊顏無言地看着羅輯,現在,她五年前在蒙娜麗莎前設想的表情語言在她和羅輯之間似乎部分實現了,羅輯越來越多地從她的眼睛中讀出心裡的話來,現在他讀到的是:

我怎麼才能相信這個呢?

羅輯深思許久說:“顏,什麼都有結束的那一天,太陽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爲什麼獨有人類認爲自己應該永生不滅呢?我告訴你,這世界目前正處於偏執中,愚不可及地進行着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對於三體危機,完全可以換一個思考方式。拋棄一切煩惱,不僅是與危機有關的,還有危機之前的所有煩惱,用剩下的時光盡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棄末日之戰的話就有近五百年,這時間不短了,用這麼長的時間人類從文藝復興發展到了信息時代,也可以用同樣長的時間創造從未有過的無憂無慮的愜意生活,五個不用爲長遠未來擔憂的田園世紀,唯一的責任就是享受生活,多麼美妙……”

說到這兒羅輯自覺失言。聲稱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計劃的一部分,是莊顏生活的一層保護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種責任,這是使她面對嚴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現在他居然說了真話。莊顏那永遠清純的目光是他無法抗拒的,每次她問這問題時他都不敢與她對視,現在,還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纔不由自主地說了這些。

“那……你這麼說的時候,是面壁者嗎?”莊顏問,

“是,當然是。”羅輯想做出一些補救。

但莊顏的眼睛在說:你好像真是那麼想的呀。

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八十九次面壁計劃聽證會。

會議開始後,輪值主席講話,敦促面壁者羅輯必須參加下一次聽證會,拒絕參加聽證會不應屬於面壁計劃的一部分,因爲行星防禦理事會對面壁計劃的監督權是超越面壁者戰略計劃之上的。這一提議得到了所有常任理事國代表的一致通過,聯繫到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和麪壁者泰勒自殺事件,與會的兩名面壁者也聽出了主席講話的弦外之音。

希恩斯首先發言。他說自己的基於腦科學研究的戰略計劃還處於起步階段,他描述了一種設想中的設備,作爲進一步展開研究的基礎,他把這種設備稱爲解析攝像機。這種設備以CT斷層掃描技術和核磁共振技術爲基礎,但在運行時對檢測對象的所有斷面同時掃描,每個斷面之間的間隔精度需達到腦細胞和神經元內部結構的尺度,這樣,對一個人類大腦同時掃描的斷層數將達到幾百萬個,可以在計算機中合成一個大腦的數字模型。更高的技術要求在於,這種掃描要以每秒24幀的速度動態進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動態的,相當於把活動中的大腦以神經元的分辨率整體拍攝到計算機中,這樣就可以對大腦的思維活動進行精確的觀察,甚至可以在計算機中整體地重放思維過程中所有神經元的活動情況。

接着雷迪亞茲介紹了自己的戰略計劃的進展情況:經過五年的研究,超大當量核彈的恆星型數學模型已經接近完成,正在進行整體調試。

接着,PDC科學顧問團就兩位面壁者計劃進一步實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彙報。

關於希恩斯的解析攝像機,顧問團認爲在理論上沒有障礙,但其技術上的難度遠遠超出當代水平。現代斷層掃描與解析攝像機的技術差距,相當於手動黑白膠片照相機與現代高分辨率數字攝像機的差距,解析攝像機最大的技術障礙是數據處理,對人腦大小的物體以神經元精度掃描並建模,所需要的計算能力是目前的計算機技術不具備的。

關於雷迪亞茲的恆星型核彈模型,所遇到的障礙與希恩斯的計劃相同:目前的計算能力達不到。顧問團相應的專業小組在對模型已經完成的部分考察後認爲,按照模型的運算量,用現有的最高計算能力模擬百分之一秒的聚變過程,就大約需要二十年時間,而研究過程中的模擬需要反覆進行,這使得模型的實際應用成爲不可能。

科學顧問團計算機技術首席科學家說:“計算機技術發展到今天,傳統的集成電路和馮•諾伊曼體系的計算機已經接近發展的極限,摩爾定律 即將失效。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傳統電子和計算機技術這兩隻檸檬中擠出最後幾滴水,我們認爲,即使在目前巨型計算機性能發展不斷減速的情況下,這兩個計劃所需的計算機能力也是有可能達到的,但需要時間,樂觀地估計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達到預期目標,就是人類計算機技術的頂峰,再向前就難了,在前沿物理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曾經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計算機——量子計算機已經不太可能實現。”

“我們已經觸到了智子在人類科學之路上豎起的這堵牆。”主席說。

“那我們在這二十年間就無事可做了。”希恩斯說。

“二十年只是一個樂觀的估計,作爲科學家,您當然知道這種尖端研究是怎麼回事。”

“我們只能冬眠,等待着能勝任的計算機出現。”雷迪亞茲說。

“我也決定冬眠。”希恩斯說。

“如果是這樣,請二位向二十年後我的繼任致意。”主席笑着說。

會場的氣氛輕鬆起來,兩位面壁者決定進入冬眠,使與會者都鬆了一口氣。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以及相應面壁者的自殺,對面壁計劃是一個沉重打擊。尤其是泰勒的自殺,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着,量子艦隊計劃的真僞就永遠是個謎,他的死等於最後證實了這個可怕計劃的存在。他以生命爲代價,確實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國際社會對面壁計劃的質疑聲也因此高漲,輿論要求對面壁者的權力加以進一步的限制。可是從面壁計劃的實質而言,過多的權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戰略欺騙難以進行,整個計劃也就失去了意義。面壁計劃是人類社會從未經歷過的一種全新的領導體制,只能逐步調整和適應它,兩位面壁者的冬眠,無疑爲這種調整和適應提供了緩衝期。

幾天後,在一個絕密的地下建築中,雷迪亞茲和希恩斯進入冬眠。

羅輯進入了一個不祥的夢境,他在夢中穿行於盧浮宮無窮無盡的廳堂中,他從未夢到過這裡,因爲這五年中一直身處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夢以前的幸福。而在這個夢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經消失了五年的孤獨,他的每一次腳步聲都在宮中迴盪多次,每一次迴盪都像是什麼東西遠去了,以至於他最後不敢再邁步。前面就是蒙娜麗莎,她不再微笑,那雙看着他的眼睛帶着憐憫。腳步聲一停下,外面噴泉的聲音就滲了進來,這聲音漸漸增強,羅輯醒了過來,那水聲跟着他來到了現實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愛人的手,但再次發現夢境變成了現實。

莊顏不在了。

羅輯翻身下牀,走進育兒室,那裡亮着柔和的燈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張已經收拾整齊的小牀上,放着一張畫。那是莊顏畫的他們兩人都最喜歡的一張畫,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遠看就是一張白紙,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雁,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但現在,空白中還有一行娟秀的字:

親愛的,我們在末日等你。

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這種像夢的生活怎麼可能永遠延續,遲早會有這一天,不怕,你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羅輯這樣對自己說,但還是感到一陣眩暈,他拿起畫,向客廳走去,兩腿虛軟,彷彿在飄行。

客廳中空無一人,壁爐中的餘燼發出模糊的紅光,使得廳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的冰。外面的雨聲依舊,五年前的那個傍晚,也是在這樣的雨聲中,她從夢中走來,現在,她又回到夢中去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

羅輯拿起電話,想撥坎特的號碼,卻聽到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雖像女性的腳步,但他肯定不是莊顏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扔下電話衝出門去。

門廊上站着一個纖細的身影,雖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個剪影,羅輯還是立刻認出了她是誰。

“羅輯博士,您好。”薩伊說。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們在末日等你。”薩伊說出了畫中的話。

“爲什麼?”

“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決議,爲了讓你工作,盡一個面壁者的責任。另外需要告訴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適合冬眠,這對她不會有任何傷害。”

“你們,居然敢綁架她們?!這是犯罪!”

“我們沒有綁架任何人。”

薩伊最後這句話的含義使羅輯的心顫了一下,爲了推遲面對這個現實,他極力把思路扭開,“我說過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但PDC經過全面考察,認爲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所以要採取行動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綁架,你們沒經同意就帶走了我的孩子,這也是違法的!”羅輯意識到他說的“你們”中所包括的那個人,心再次顫抖起來,這使他虛弱地靠在身後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羅輯博士,不要忘記,您所得到的這一切所動用的資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內,所以聯合國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機時代,從法律上也能解釋得通。”

“您現在還代表聯合國嗎?”

“是的。”

“您連任了?”

“是。”

羅輯仍想努力岔開話題,避免面對殘酷的事實,但他失敗了。我怎麼能沒有她們?我怎麼能沒有她們……他心裡一遍遍問自己,最後說出口來,他沿着柱子滑坐下來,感到周圍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漿自頂而下,但這次的岩漿是灼熱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們還在,羅輯博士,她們還在,安然無恙,在未來等你。你一直是一個冷靜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更冷靜,即使不爲全人類,也爲了她們。”薩伊低頭看着靠柱而坐處於崩潰邊緣的羅輯說。

這時,一陣風把雨絲吹進了門廊,這清涼和薩伊的話多少冷卻了羅輯心中的灼燒。

“這一開始就是你們的計劃,是嗎?”羅輯問。

“是的,但走這一步,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那她……在來的時候真的是一個畫國畫的女孩?”

“是的。”

“從中央美院畢業?”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使她成爲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說她真的是那樣一個女孩?”

“是,你以爲她能在五年中一直僞裝自己?她就是那個樣子,純真文靜,像個天使。她沒有僞裝任何東西,包括對你的愛情,都是真實的。”

“那她就能夠進行這樣殘酷的欺騙?!五年了,一直這樣不露聲色!”

“你怎麼知道她不露聲色?從五年前那個雨夜第一次見到你時,她的心靈就被憂傷籠罩着。她並沒有掩蓋,這憂傷在五年裡一直伴隨着她,就像永遠播放着的背景音樂,在五年間一直沒停,所以你覺察不到。”

現在羅輯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東西,使他覺得整個世界對她都是一種傷害,使他願意用盡一生去保護她。就是她那清澈純真的目光中隱藏着的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壁爐中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麗之上,真的像背景音樂般讓他覺察不到,但悄悄滲入到他的潛意識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愛情的深淵。

“我不可能找到她們了,是嗎?”羅輯問。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的決議。”

“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

“可以。”

羅輯本以爲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面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麼簡單,於是問:“有什麼問題嗎?”

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面壁計劃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着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面壁計劃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持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爲生存而戰的時候?”

“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好吧,莊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莊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後醒來時,將面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沒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麼?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

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後,在末日的戰火裡,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爲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聲傾訴。

“你們真的認爲,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擡起頭問。

“爲什麼不試試?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爲了告訴你這個。”

“那你說吧,爲什麼選中我?”

“因爲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

羅輯靠着柱子,雙眼盯着薩伊,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着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爲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

“他們爲此準備了很長時間。”

“但那時我只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就是爲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爲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

“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

“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面想,那會使你誤入歧途的!”薩伊擡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爲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爲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

“爲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爲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

“我曾經打算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因爲……”這時,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彷彿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了一個面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只是說:“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

薩伊搖了搖頭,“應該沒有關係,據我們所知,這只是你提出的一個科研選題申請,研究還沒有開始,更沒有任何成果。況且,即使你真的從事了這項研究,我們也很難指望得到比其他學者更有價值的成果。”

“此話怎講?”

“羅輯博士,我們現在的談話只能是坦率的。據我們瞭解,你作爲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慾望,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

“現在不都這樣嗎?”

“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爲: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爲手段,譁衆取寵爲目的,還有過貪污研究經費的行爲;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着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關心。”

“所以你們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要挾我……您一直輕視我,是嗎?”

“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三體世界怕你。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爲什麼。”

薩伊說完,轉身走下門廊,坐進了在那裡等候的汽車,車開動後,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站在那裡,失去了時間感。雨漸漸停了,風大了起來,颳走了夜空中的烏雲,當雪山和一輪明月都露出來時,世界沐浴在一片銀光中。在轉身走進房門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銀色的伊甸園,在心裡對莊顏和孩子說:

“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

站在“高邊疆”號空天飛機投下的大片陰影中,仰望着它那巨大的機體,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號航空母艦,後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這樣的想象:“高邊疆”號機殼上是不是真的有幾塊“唐”號的鋼板?經過三十多次太空飛行歸來時再入大氣層的燃燒,在“高邊疆”號寬闊的機腹上留下了燒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號,兩者有着幾乎一樣的滄桑感,只是機翼下掛着的兩個圓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歐洲修補古建築時的做法:修補部分呈全新的與原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色彩,以提醒參觀者這部分是現代加上的。確實,如果去掉這兩個助推器,“高邊疆”號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運輸機。

空天飛機其實是很新的東西,是這五年航天技術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時也可能是化學動力航天器的最後一代了。空天飛機的概念在上世紀就已經提出,是航天飛機的換代產品,它可以像普通飛機一樣從跑道起飛,以常規的航空飛行升至大氣層頂端,再啓動火箭發動機開始航天飛行,進入太空軌道。“高邊疆”號是目前已經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飛機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飛機正在建造中,將在不久的未來擔負起建造太空電梯的任務。

“本來以爲,我們這輩子沒機會上太空了。”章北海對前來送行的常偉思說,他將和其他二十名太空軍軍官一起,乘坐“高邊疆”號登上國際空間站,他們都是三個戰略研究室的成員。

“有沒出過海的海軍軍官嗎?”常偉思笑着問。

“當然有,還很多。在海軍中,有人謀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這種人。”

“北海啊,你還應該清楚一點:現役航天員仍屬於空軍編制,所以,你們是太空軍中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

“可惜沒什麼具體任務。”

“體驗就是任務嘛,太空戰略的研究者,當然應該有太空意識。空天飛機出現以前這種體驗不太可能,上去一個人花費就是上千萬,現在便宜多了,以後要設法讓更多的戰略研究人員上太空,我們畢竟是屬於太空的軍種,現在呢,太空軍竟像一個空談的學院了,這不行。”

這時,登機指令發出,軍官們開始沿舷梯上機,他們都只穿作訓服,沒有人穿航天服,看上去只是要進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這種情形是進步的標誌,至少表明進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尋常了一些。章北海從服裝上注意到,登機的除了他們還有其他部門的人。

“哦,北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備箱時,常偉思說,“軍委已經研究了我們呈報的關於政工幹部增援未來的報告,上級認爲現在條件還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雙眼,他們處於空天飛機的陰影中,他卻像看到了刺眼的強光,“首長,我感覺,應該把四個世紀的進程當做一個整體,應該分清什麼是緊急的,什麼是重要的……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在正式場合這麼說,我當然清楚,上級有更全面的考慮。”

“上級肯定了你這種長遠的思考方式,並提出表揚。文件上強調了一點:增援未來計劃沒有被否決,計劃的研究和制定仍將繼續進行,只是目前執行的條件還不成熟。我想,當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幹部充實進來,使目前的工作壓力減輕一些再考慮此事吧。”

“首長,你當然清楚,對太空軍政工幹部而言,所謂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備什麼,現在這樣的人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階段的兩項關鍵技術:太空電梯和可控核聚變取得突破——這在我們這一代可見的未來應該是有希望吧——情況就會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偉思敬禮後,轉身走上舷梯。進入機艙後,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裡與民航客機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座椅寬了許多,這是爲穿航天服乘坐而設計的。在空天飛機最初的幾次飛行中,爲防萬一,起飛時乘員都要穿航天服,現在則沒有這個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個靠窗的座位上,旁邊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個人,從服裝看他不是軍人。章北海衝他簡單地點頭致意後,就專心致志地繫着自己座位上覆雜的安全帶。

沒有倒計時,“高邊疆”號就啓動了航空發動機,開始起飛滑行,由於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飛機的滑跑距離要長,但最後還是沉重地離開地面,踏上了飛向太空的航程。

“這是‘高邊疆’號空天飛機第三十八次飛行,航空飛行段開始,約持續三十分鐘,請不要解開安全帶。”擴音器中的一個聲音說。

從舷窗中看着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過去的日子。在航母艦長培訓班中,他經歷了完整的海軍航空兵飛行員訓練,並通過了三級戰鬥機飛行員的考覈。在第一次放單飛時,他也是這樣看着離去的大地,突然發現自己喜歡藍天要甚於海洋,現在,他更向往藍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註定是一個向高處飛、向遠方去的人。

“與乘民航沒什麼兩樣,是嗎?”

章北海扭頭看坐在旁邊說話的人,這才認出他來,“您是丁儀博士嗎?啊,久聞大名!”

“不過一會兒就難受了……”丁儀沒有理會章北海的敬意,繼續說,“第一次,我在航空飛行完了後沒摘眼鏡,眼鏡就像磚頭那麼沉地壓在鼻樑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後它飛走了,人家好不容易纔幫我在機尾的空氣過濾網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航天飛機上去的吧?從電視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着說。

“啊,我說的是乘空天飛機的事兒,要算上航天飛機,這是第四次了,航天飛機那次眼鏡起飛前就被收走了。”

“這次去空間站做什麼呢?您剛被任命爲可控核聚變的項目負責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變項目設立了四個研究分支,分別按不同的研究方向進行。

丁儀在安全帶的束縛下擡起一隻手指點着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變就不能上太空?你怎麼和那些人一個論調?我們的最終研究目標是宇宙飛船的發動機,現在在航天界掌握實權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學火箭發動機的人,可現在,照他們的意思,我們只應該老老實實在地面搞可控核聚變,對太空艦隊的總體規劃沒有多少發言權。”

“丁博士,在這一點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帶鬆了一下,探過身去說,“太空艦隊的宇宙航行與現在的化學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就是太空電梯也與現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過去的航天界還在這個領域把持着過大的權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規,這樣下去後患無窮。”

“沒辦法,人家畢竟在五年內搞出了這個,”丁儀四下指指,“這更給了他們排擠外人的資本。”

這時,艙內擴音器又響了:“請注意:現在正在接近兩萬米高度,由於後面的航空飛行將在稀薄大氣中進行,有可能急劇掉落高度,屆時將產生短暫失重,請大家不要驚慌。重複一遍:請繫好安全帶。”

丁儀說:“不過我們這次去空間站真的和可控核聚變項目無關,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線捕捉器收回來,都是些很貴的東西。”

“空間高能物理研究項目停了?”章北海邊重新系緊自己的安全帶邊問。

“停了,知道以後沒必要白費力氣,也算一個成果吧。”

“智子勝利了。”

“是啊,現在,人類手裡就這麼點兒理論儲備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學加上還在孃胎中的弦論,在應用上能走多遠,聽天由命吧。”

“高邊疆”號繼續爬高,航空發動機發出吃力的隆隆聲,像在艱難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現象沒有出現,空天飛機正在接近三萬米,這是航空飛行的極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藍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來,但太陽卻更加耀眼了。

“現在飛行高度31000米,航空飛行段結束,即將開始航天飛行段,請各位按顯示屏上的圖例調整自己的坐姿,以減輕超重帶來的不適。”

這時,章北海感到飛機輕輕上升了一下,像是拋掉了什麼負擔。

“航空發動機組脫離,航天發動機點火倒計時:10、9、8……”

“對他們來說,這纔開始真正的發射,好好享受吧。”丁儀說,隨即閉上了眼睛。

倒計時到零以後,巨大的轟鳴聲響起,聽起來彷彿外部的整個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個巨掌把一切漸漸攥緊。章北海吃力地轉頭看舷窗外面,從這裡看不到發動機噴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氣已經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紅了一大片,“高邊疆”號彷彿飄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鐘後,助推器脫離,又經過五分鐘的加速,主發動機關閉,“高邊疆”號進入太空軌道。

超重的巨掌驟然鬆開,章北海的身體從深陷的座椅中彈出來,安全帶的束縛使他飄不起來,但在感覺中他已經與“高邊疆”號不再是一個整體,粘接他們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飛機在太空中平行飛行着。從艙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星空。接着,空天飛機調整姿態,陽光從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無數亮點在舞蹈,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顆粒塵埃。隨着飛機的緩緩旋轉,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這個低軌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體,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線,但大陸的形狀清楚地顯現出來。接着,星海又出現了,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裡說: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這五年來,斐茲羅將軍覺得自己更像實際意義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對的牆壁就是大屏幕上三體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細看有星光點點。對於這一片星空,斐茲羅已經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無聊的會議上,他曾試着在紙上畫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後和實際照片對照,基本正確。三體世界的三顆恆星處於正中,很不顯眼,如果不進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顆星,但每次放大後就會發現,三顆星的位置較上次又有了變化,這種隨機的宇宙之舞令他着迷,以至於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麼。五年前觀測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經漸漸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現。三體艦隊只有穿過星際塵埃雲時才能留下可觀察的尾跡,地球天文學家通過觀察對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體艦隊長達四個世紀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瞭五片塵埃雲,現在,人們把這些塵埃雲稱做“雪地”,其含義是雪地上能夠留下穿越者的痕跡。

如果三體艦隊在五年中恆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塊“雪地”了。

斐茲羅早早來到了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來。

“將軍,您怎麼像個聖誕剛過又要禮物的孩子?”

“你說過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錯,但三體艦隊目前只航行了0.22光年,距我們還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線要四年後才能到達地球。”

“哦,對不起,我忘了這點。”斐茲羅尷尬地搖搖頭,“我太想再次看到它們了,這次能測出它們穿越時的速度和加速度,這很重要。”

“沒辦法,我們在光錐之外。”

“什麼?”

“光的傳播沿時間軸呈錐狀,物理學家們稱爲光錐,光錐之外的人不可能瞭解光錐內部發生的事件。想想現在,誰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們飛來,有些可能已經飛了上億年,但我們仍在這些事件的光錐之外。”

“光錐之內就是命運。”

林格略一思考,讚賞地衝斐茲羅連連點頭,“將軍,這個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錐之外看到錐內發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變了命運。”斐茲羅感慨地說,同時朝一臺圖像處理終端看了看。五年前,那個叫哈里斯的年輕工程師在那裡工作,看到“刷子”後他哭了起來,後來這人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幾乎成了個廢人,於是被中心辭退了,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這樣的人還不多。

這段時間,天氣很快冷了下來,而且開始下雪了,周圍的綠色漸漸消失,湖面結上了一層薄冰,大自然像一張由彩色變成黑白的照片那樣褪去了亮麗的色彩。在這裡,溫暖的氣候本來就是很短暫的,但在羅輯的感覺中,這個伊甸園彷彿是因愛人和孩子的離去而失去了靈氣。

冬天是思考的季節。

當羅輯開始思考時,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思緒已到了中途。記得上中學時,老師曾告訴過他一個語文考試的經驗:先看卷子最後的作文題,然後再按順序答卷,這樣在答卷過程中,會下意識地思考作文題,很像電腦中後臺執行的程序。羅輯現在知道,其實從成爲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思考,而且從未停止過,只是整個過程是下意識的,自己沒有感覺到。

羅輯很快重複了已經完成的思考的頭幾步。

現在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與葉文潔的那次偶然會面。會面以後,羅輯從未與任何人談起過這次會面,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葉文潔已不在人世,這次會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體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時間,到達地球的智子只有兩個,但可以肯定,在黃昏的楊冬墓前,它們就懸浮在他們身邊,傾聽着他們的每一句話,量子陣列的波動瞬間越過四光年的空間,三體世界也在傾聽。

但葉文潔說了什麼?

薩伊有一點是錯的,羅輯那並未開始的宇宙社會學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體世界要殺他的直接原因。薩伊當然不知道,這項研究是在葉文潔的建議下進行的,雖然羅輯自己不過是看到了一個絕佳的學術娛樂化的機會——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三體危機浮現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確實是一個譁衆取寵的項目,容易被媒體看上。這項沒有開始的研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葉文潔給他的提示,羅輯的思維就堵塞在這裡。

他一遍遍地回憶葉文潔的話: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爲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佈着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我這麼想是因爲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更清晰的數學結構。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複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容易處理了。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爲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你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

……

羅輯無數遍地回想着這些話,從各個角度分析每個句子,咀嚼每一個字。組成這些話的字已經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個虔誠的僧人那樣一遍遍地撫摸着,他甚至解開連線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們按各種順序串起來,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層。

不管怎樣,羅輯都無法從這些話中提煉出那個提示,那個使他成爲三體世界唯一要消滅的人的提示。

漫長的思考是在漫無目的的散步中進行的,羅輯走在蕭瑟的湖邊,走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常常不知不覺中已經繞湖走了一週。有兩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腳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帶已經被白雪覆蓋,與前面的雪山連爲一體。只有在這時,他的心緒才離開思考的軌道,在這自然畫卷中的無邊的空白上,莊顏的眼睛浮現出來。但他總是能夠及時控制住這種心緒,繼續把自己變成一臺思維機器。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冬天徹底來臨,但羅輯仍在外面進行着他那漫長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銳利起來。

這時,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經被磨損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們似乎越磨越新,最後竟發出淡淡的光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鎖定了這兩句話,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的奧秘,但漫長的思考告訴他,奧秘就在這兩句話中,在葉文潔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這個提示畢竟太簡單了,兩個不證自明的法則,羅輯和全人類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不要輕視簡單,簡單意味着堅固,整個數學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在邏輯上堅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礎上。

想到這裡,羅輯四下看看,周圍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這時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仍然生機盎然。這充滿着海洋、陸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紛繁複雜,浩如煙海,其實也是運行在一個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簡單的法則下:適者生存。

現在,羅輯看到了自己的困難:達爾文是通過生命的大千世界總結出了這條法則,而他是已經知道了法則,卻要通過它復原宇宙文明的圖景,這是一條與達爾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艱難。

於是,羅輯開始在白天睡覺,晚上思考,每當這條思想之路的艱險讓他望而生畏時,頭頂的星空便給他以安慰。正如葉文潔所說,遙遠的距離使星星隱去了複雜的個體結構,星空只是空間中點的集合,呈現出清晰的數學構形。這是思想者的樂園,邏輯的樂園,至少在感覺上,羅輯面對的世界比達爾文的世界要清晰簡潔。

這個簡潔的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在距我們最近的恆星上,出現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個銀河系,卻是一片如此空曠的荒漠 ,正是在這個疑謎中,羅輯找到了思考的切入點。

漸漸地,那兩個葉文潔沒有說明的神秘概念變得清晰起來:猜疑鏈、技術爆炸。

這天夜裡比往常冷,羅輯站在湖邊,嚴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純淨,那些黑色空間中的銀色點陣,把那明晰的數學結構再一次莊嚴地顯示出來。突然間,羅輯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中,在他的感覺裡,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恆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羣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着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靜止中等待,在等待着他最後的覺醒。

遠處一聲狗叫,把羅輯拉回了現實,可能是警衛部隊的軍犬。

羅輯激動不已,剛纔,他並沒有看到那個最後的奧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羅輯集中思想,試圖再次進入剛纔的狀態,卻沒有成功。星空依舊,但周圍的世界在干擾着他的思考。雖然一切都隱藏於夜色中,仍能分辨出遠方的雪山和湖邊的森林草地,還有身後的別墅,從半開的門能看到壁爐中暗紅的火光……與星空的簡潔明晰相比,這近處的一切象徵着數學永遠無法把握的複雜和混沌,羅輯試圖從感覺中剔除它們。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開始小心翼翼,後來發現冰面似乎很結實,就邊滑邊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爲止。這時,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塵世的複雜和混沌隔遠了些。他想象着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臺。困擾消失了,他很快又進入了那種狀態,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星空又在等待着他……

嘩啦一聲,羅輯腳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沒羅輯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捲成旋渦,然後散化成一片動盪的銀色亂波。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他繼續下沉,動盪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爲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羅輯很快上浮,頭部衝出水而,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邊緣的冰面,可是身體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壓塌了,再爬,再塌,他就這樣在冰面上開出一條路來,但進展很慢,寒冷中體力漸漸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凍死之前,警衛部隊能否發現湖面的異常。他把浸水的羽絨服脫下來,這樣動作的負擔就小了許多。隨後他馬上想到,如果把羽絨服鋪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許能起到一些分散壓強的作用。他這麼做了,剩下的體力也只夠再爬一次,他竭盡全力爬上鋪着羽絨服的冰緣,這一次,冰面沒有下塌,他終於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離破口很遠才鼓足勇氣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岸邊有手電光在晃動,還聽到有人的喊聲。

羅輯站在冰面上,牙齒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着,這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湖水和寒風,而是從外太空直接透射而來。羅輯沒有擡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擡頭看了。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他低着頭,牙齒在寒戰中格格作響,對自己說:

“面壁者羅輯,我是你的破壁人。”

“這些年,你的頭髮都白了。”羅輯對坎特說。

“至少在以後的很多年,不會繼續白下去了。”坎特笑着說,以前,他在羅輯面前總是一副彬彬有禮、老到周全的樣子,這樣真誠的笑容羅輯還是第一次看到,從他的眼中,羅輯看到了沒說出來的話:你終於開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羅輯說。

“這沒有問題,羅輯博士,您對那個地方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嗎?”

“除了安全,沒有任何要求,要絕對安全。”

“博士,絕對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可以做到很接近,不過我需要提醒您,這樣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適方面……”

“不用考慮舒適,不過這個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國家內。”

“沒有問題,我立刻去辦。”

在坎特要走時,羅輯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的伊甸園說:“能告訴我這兒的地名嗎?我會想念這裡的。”

經過十多個小時嚴密保護下的旅行,羅輯到達了目的地,他一出車門,就立刻知道了這是哪裡——地下車庫模樣的寬敞卻低矮的大廳,五年前,羅輯就是從這裡出發,開始了自己全新的夢幻人生,現在,在噩夢和美夢交替的五年後,他又回到了起點。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個叫張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強一起送他走的年輕人,現在是這裡安全保衛的負責人,五年後的他老成了許多,看上去是一箇中年人了。

開電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當然不是當年那個,但羅輯心中還是有一種親切感。其實當年的老式電梯已經換成了全自動的,不用人操縱,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鈕,電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築顯然經過了新的裝修,走廊裡的通風管道隱藏起來,牆上貼了防潮的瓷磚,包括人防標語在內的舊時的痕跡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層全部都成爲羅輯的住處,雖然在舒適性上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沒法比,但配備了完善的通訊和電腦設施,還有安裝了遠程視頻會議系統的會議室,使這裡像一個指揮部。

管理員特別指給羅輯看房間裡的一類照明開關,每個開關上都有一個小太陽標誌。管理員說,這一類叫太陽燈的燈具每天必須開夠不少於五小時的時間,這原是礦井工作者的一種勞保用品,能模擬包括紫外線在內的太陽光線,爲長期處於地下的人補充日照。

第二天,按羅輯的請求,天文學家艾伯特•林格來到了地下十層。

見到林格後,羅輯說:“是您首先觀察到三體艦隊的航跡?”

聽到這話,林格顯得有些不高興,“我多次對記者聲明過,可他們還是把這個榮譽強加到我頭上,它本應屬於斐茲羅將軍,是他堅持哈勃二號在測試期就觀察三體世界的,否則可能錯過觀測時機,星際塵埃中的尾跡會淡化的。”

羅輯說:“我要同您談的事情與此無關,我也曾搞過天文學,但沒有深入,現在對這個專業已經不熟悉了。首先想請教一個問題:在宇宙間,如果存在着除三體之外的其他觀察者,到目前爲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嗎?”

“沒有。”

“您這麼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經與三體世界進行過交互通訊。”

“這種低頻通訊,只能暴露地球和三體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與三體世界間的距離,也就是說,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們通過這些通訊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銀河系獵戶旋臂的這一區域中存在着兩個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這兩個世界的精確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實,通過這樣的交互通訊來相互確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陽和三體這樣相距很近的恆星間能夠實現,對於稍遠些的第三方觀察者,即使我們與他們直接進行交互通訊,也無法確定彼此的位置。”

“爲什麼?”

“向宇宙中的其他觀察者標示一顆恆星的位置,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簡單,做個比喻吧:您乘飛機飛越撒哈拉沙漠時,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衝您大聲喊‘我在這兒’,而您也聽到了這喊聲,您能夠在飛機上就此確定這粒沙的位置嗎?銀河系有近兩千億顆恆星,幾乎就是一個恆星的沙漠了。”

羅輯點點頭,似乎如釋重負,“我明白了,這就對了。”

什麼對了?”林格不解地問。

羅輯沒有回答,而是問道:“那麼,以我們的技術水平,如何向宇宙間標示某顆恆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頻電磁波,這種頻率應該達到或超過可見光頻率,以恆星級功率發出信息。簡單地說,就是讓這顆恆星閃爍,使其本身變成一座宇宙燈塔。”

“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技術能力啊。”

“哦,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您這個前提。以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向遙遠宇宙顯示一顆恆星的位置相當困難,辦法倒是有一個,但解讀這種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術水平遠高於人類,甚至……我想,也高於三體文明。”

“請說說這個辦法。”

“恆星間的相對位置是一個重要信息,如果在銀河系中指定一片空間區域,其中包含的恆星數量足夠多,大概有幾十顆就夠了吧,那麼這些恆星在這片三維空間的相對排列在宇宙中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像指紋一樣。”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恆星與周圍恆星的相對位置信息發送出去,接收者把它與星圖進行對照,就確定了這顆恆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沒這麼簡單,接收者需要擁有整個銀河系的三維模型,這個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億顆恆星,精確地標明它們的相對位置。這樣在接收到我們發送的信息後,他們可以從這個龐大的數據庫中進行檢索,找到與我們發出的位置構圖相匹配的那片空間。”

“這真的不容易,相當於把一個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對位置都記錄下來。”

“還有更難的呢,銀河系與沙漠不同,它處在運動之中,恆星間的位置在不斷地發生變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這種位置變化產生的誤差就越大,這就需要那個數據庫具有預測銀河系所有千億顆恆星位置變化的能力,理論上沒問題,但實際做起來,天啊……”

“我們發送這種位置信息困難嗎?”

“這倒不困難,因爲我們只需掌握有限的恆星位置構圖就行了,現在想想,以銀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恆星密度,有三十顆恆星的位置構圖就足夠了,甚至還可以更少,這只是個很小的信息量。”

“好,現在我問第三個問題:太陽系外其他帶有行星的恆星,你們好像已經發現了幾百顆?”

“到目前爲止,五百一十二顆。”

“距太陽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陽16光年。”

“我記得序號是這樣定的:前面的數字代表發現的順序,J、E、X分別代表類木行星、類地行星和其他類型的行星,字母后面的數字代表這類行星的數量。”

“是的,244J2E1表示有三顆行星,兩個類木行星和一個類地行星。”

羅輯想了想,搖搖頭,“太近了。再遠些的呢,比如……50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陽49.5光年。”

“這個很好,你能做出這顆恆星的位置構圖嗎?”

“當然可以。”

“需要多長時間?需要什麼幫助嗎?”

“只需要一臺能上網的電腦,我在這裡就能做,按三十顆恆星的構圖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給您。”

“現在是什麼時候?不是晚上嗎?”

“羅輯博士,我想應該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電腦室去了,羅輯又叫來了坎特和張翔,他首先對坎特表明,想請行星防禦理事會盡快召開一次面壁計劃聽證會。

坎特說:“最近PDC的會議很多,提出申請後,您可能需要等幾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儘快。另外,還有一個要求:我不去聯合國,就在這裡通過視頻系統參加會議。”

坎特面露難色,“羅輯博士,這不太合適吧?這樣級別的國際會議……這涉及對與會者的尊重問題。”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滿足,這一個不算過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現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從前,但我堅持這個要求。”羅輯後面的話壓低聲音,儘管他知道懸浮在周圍的智子仍能聽到,“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一切都與以前一樣,那我去聯合國也就無所謂了;但如果另一種可能出現,我現在就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我不能冒這個險。”

羅輯又對張翔說:“這也是我找你來的原因,這裡很可能成爲敵人集中襲擊的目標,安全保衛工作一定要加強。”

“羅老師您放心,這裡處於地下兩百多米,上面整個地區都戒嚴了,部署了反導系統,還安裝了一套先進的地層檢測系統,任何從地下往這個方向的隧道掘進都能被探測到,我向您保證,在安全上是萬無一失的!”

兩人走後,羅輯到走廊裡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園——他已經知道了那個地名,但仍在心裡這麼稱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過餘生。

他看看走廊頂部的那些太陽燈,它們發出的光一點也不像陽光。

互聯網中的虛擬三體世界。

有兩顆飛星在緩緩地穿過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處於黑暗中,遠方的地平線在漆黑中與夜空融爲一體。黑暗中有一陣私語聲,看不到說話的人,這語聲彷彿本身就是黑暗中飄浮的無形生物。

鏘的一聲輕響,一個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現,三個人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中時隱時現,他們是秦始皇、亞里士多德和馮•諾伊曼,火光來自亞里士多德手中的打火機,幾支火把伸了過來,亞里士多德點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後幾支互相點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搖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羣各個時代的人,他們之間的私語仍在繼續着。

秦始皇跳上一塊岩石,舉起長劍,衆人立刻安靜下來。

“主發佈了新指令:消滅面壁者羅輯。”秦始皇說。

“我們也接到了這個指令,這是主對羅輯發出的第二道誅殺令了。”墨子說。

“可現在殺他不容易啊。”有人說。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誅殺令中附加了條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許伊文斯有道理,我們畢竟不知道真相。羅輯也真命大,在聯合國廣場又讓他逃過一次。”

……

秦始皇揮劍制止了議論,“還是討論一下怎麼辦吧。”

“沒辦法,誰能接近那個兩百米深的地堡?更別說進去了!那裡防守太嚴了。”

“考慮過用核武器嗎?”

“見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紀冷戰時的防核掩體。”

“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派人滲透到警衛部隊內部。”

“這可能嗎?這麼多年了,有誰成功滲透過?”

“滲透到他的廚房!”這話引起了幾聲輕笑。

“別扯淡了,主應該告訴我們真相,也許能想出別的辦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後那人的話:“我也提出過這個要求,但主說這個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絕對不能透露,當時同伊文斯談起,是因爲主以爲人類已經知道了真相。”

“那就請主傳遞技術!”

這個聲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說:“這個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預料,主一反常態,沒有完全拒絕。”

人羣中出現了一陣興奮的騷動,但秦始皇接下來的話平息了興奮:“但主在得知目標的位置後,很快又拒絕了這個要求,它說就目標所處的位置而言,能夠向我們傳遞的技術也無能爲力。”

“他真有這麼重要嗎?”馮•諾伊曼問,他的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妒忌,作爲第一個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組織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秦始皇說。

愛因斯坦說:“我考慮了很久,認爲主對羅輯的恐懼只有一個可能的原因:他是某種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這個話題上的進一步討論:“別說這些了,還是想想怎麼完成主的指令吧。”

“沒辦法。”

“真的沒辦法,一個無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長劍鐺地敲了一下腳下的岩石,“這個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脅,況且,如果能夠完成,組織在主眼中的地位就會大大提高!這裡聚集了世界上各個領域裡的精英,怎麼會想不出辦法?大家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把方案通過別的渠道彙集到我這裡,這事要抓緊做!”

火把相繼燃盡,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竊竊私語仍在繼續。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兩個星期後才召開,隨着泰勒的失敗和另外兩名面壁者的冬眠,PDC的主要工作重點和注意力轉移到主流防禦方式上。

羅輯和坎特在視頻會議室中等待開會,會議視頻已經接通,大屏幕上出現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會場,那早在安理會時代已爲世人所熟悉的大圓桌旁還空無一人,羅輯早早來到這兒,是爲了多少彌補一下不親臨會場的失敬。

在等待中羅輯與坎特閒聊,問他在這裡過得怎麼樣,坎特說他年輕時就在中國生活過三年,對這裡很適應,過得還不錯,畢竟他不用像羅輯這樣整天生活在地下,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漢語又流利起來。

“你聽起來好像感冒了?”羅輯問。

“只是染上了輕流感。”坎特回答。

“禽流感?!”羅輯吃了一驚。

“不是,是輕重的輕,媒體上都這麼叫。是一個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狀很輕,不發燒,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不用吃藥,三天左右就自動痊癒了。”

“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

“這次不是。這裡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員都傳染上了,你沒發現房間裡的勤雜工換人了嗎?她也得了輕流感,怕傳染上你,但我這個聯絡員一時還換不了。”

屏幕上顯示,各國代表開始陸續進入會場,他們坐下後低聲交談,似乎沒有注意到羅輯的存在。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宣佈會議開始,他說:

“面壁者羅輯,在剛剛結束的特別聯大上經修正後的聯合國面壁法案,您應該已經看過了。”

“是的。”羅輯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強了對面壁者調用資源的審查和限制,希望您將在這次會議上提交的計劃能夠符合法案的要求。”

“主席先生,”羅輯說,“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經在自己的戰略計劃執行過程中調用了大量的資源,對我的計劃的這種資源限制是不公平的。”

“資源調用權限取決於計劃本身,您應該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計劃與主流防禦是不矛盾的,就是說,即使沒有面壁計劃,這些研究項目和工程也要進行,希望您的戰略計劃也具有這種性質。”

“很遺憾,我的計劃沒有這種性質,它與主流防禦沒有任何關係。”

“那我也感到遺憾,根據新法案,您能夠在這項計劃中調用的資源是很小的。”

“即使在舊法案中,我能調用的資源數量也不大。不過主席先生,這不是問題,我的戰略計劃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

“就像您前面的計劃一樣?”

主席的話引起了幾名與會者的竊笑。

“比前面的還少,我說過,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羅輯坦然地說。

“那就讓我們來了解一下吧。”主席點點頭說。

“計劃的詳細內容將由艾伯特•林格博士爲大家介紹,同時我想各位代表已經拿到了相應的文件。簡而言之,就是通過太陽的電波放大功能,向宇宙中發送一份信息,信息只包括三幅簡單的圖形,還有一些附加信息,表明這些圖形是由智慧體發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圖形都附在會議文件中。”

會場上響起了嘩嘩的翻紙聲,很快每個與會者都找到了那三張紙,同時,屏幕上也顯示出這三幅圖形,真的十分簡單,每幅圖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隨機分佈的黑點,人們注意到,每張圖中都有一個黑點畫得大些醒目些,同時還有一個小箭頭註明它。

“這是什麼?”美國代表問道,同時和其他與會者一樣,依次細看那幾張圖。

“面壁者羅輯,根據面壁計劃基本原則,您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主席說。

“這是一句咒語。”羅輯說。

會場上的翻紙和低語聲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擡頭望着一個方向,現在羅輯知道會場上顯示這邊圖像的屏幕在什麼位置了。

“什麼?”主席眯起雙眼問。

“他說是咒語。”大圓桌旁有人高聲說。

“針對誰的咒語?”主席問。

羅輯回答:“187J3X1恆星所擁有的行星,當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恆星上。”

“會有什麼作用呢?”

“現在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咒語的作用,肯定是災難性的。”

“那麼,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嗎?”

“對於這一點,我反覆諮詢過天文學界,從目前已有的觀測資料上看,沒有。”羅輯說到這裡,也像主席一樣眯起了雙眼,在心裡默默祈禱:但願他們是對的。

“咒語在發出後,多長時間能起作用?”

“這顆恆星距太陽約50光年左右,所以咒語起作用的時間最早爲五十年後,我們則要在一百年後才能觀測到作用的圖像,但這是能估計到的最早時間,實際起作用的時間可能要推後很多。”

在會場的一陣靜止後,美國代表首先有了動作,把手中的那三張印着黑點的紙扔到桌面上,“很好,我們終於有了一個神。”

“躲在地窖中的神。”英國代表附和道,會場上響起了一片笑聲。

“更可能是位巫師。”日本代表哼了一聲說,日本始終未能進入安理會,但在行星防禦理事會成立時立刻被吸收進來。

“羅輯博士,僅就使計劃的詭異和讓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俄羅斯代表伽爾寧說,他曾在羅輯成爲面壁者的這五年中擔任過幾次PDC輪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會場上出現的喧聲:“面壁者羅輯,有一個問題:既然是咒語,爲什麼不直接針對敵人的世界?”

羅輯說:“這是一次實驗,用來證實我自己的戰略設想,戰略真正的實施要在末日之戰到來時。”

“三體世界難道不能作爲實驗咒語的目標嗎?”

羅輯斷然搖搖頭,“絕對不行,太近了,距我們太近了,咒語發生作用時很可能波及我們,我爲此甚至放棄了五十光年以內的帶有行星的恆星。”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一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您打算做什麼?”

“你們可以擺脫我了:冬眠,當觀測到咒語在187J3X1星系上發生作用時叫醒我。”

在準備進入冬眠的期間,羅輯患上了輕流感。最初的症狀與別人一樣,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輕微發炎,他自己和別人都沒在意。但兩天後,羅輯的病情加重了,開始發燒,醫生感覺有些異常,就取了血樣回市裡分析。

這天夜裡,羅輯在高燒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夢境所纏繞。夢中,夜空中的羣星在紛亂地舞動着,像振動着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識到了這些星球間的引力聯繫,它們做的不是三體運動,而是銀河系中所有恆星的2000億體運動!後來,紛亂的星海漸漸聚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瘋狂的旋轉中,大旋渦又幻化成一條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銀色的大蛇,呼嘯着鑽進他的大腦……

凌晨四點左右,張翔被電話鈴驚醒,是行星防禦安全部的領導打來的,聲音嚴厲,讓他立刻報告羅輯的病情,並命令基地處於緊急狀態,一個專家組正在趕來。

張翔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地下十層的醫生打來的,報告病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現在已處於休克狀態。張翔立刻乘電梯下去,驚慌的護士和醫生告訴他,半夜裡羅輯先是嘔吐,接着開始吐血,然後就昏迷不醒了。張翔看到病牀上的羅輯臉色煞白,嘴脣發紫,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了。

專家組很快趕到,有國家緊急疫情處理中心的專家、解放軍總醫院的醫生和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個研究小組的全部成員。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時,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位專家把張翔和坎特拉到門外,向他們交代了情況。

“我們早就在注意這場流感,感覺其來源和性狀都很異常,現在明確了,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導彈。”

“基因導彈?”

“就是一種經過基因改造的病毒,傳染性很強,但對一般人而言,它只是產生輕流感這樣的輕微症狀,但這種病毒具有基因識別能力,能夠識別某個人的基因特徵,一旦這個攻擊目標被感染,病毒就會在他的血液中製造致命的毒素,現在我們知道目標是誰了。”

張翔和坎特面面相覷,先是難以置信,然後陷入絕望,張翔臉色變得蒼白,緩緩低下頭說:“我負完全責任。”

這位大校研究員說:“張主任,也不能這樣說,這真是防不勝防,我們開始雖然懷疑,也沒有向這方面考慮。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紀就出現了,但誰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來了,雖然還很不完善 ,不過作爲暗殺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標所在的大致範圍撒播這種病毒就行了,甚至連目標的大致範圍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佈,因爲這種病毒對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沒有,可以快速大範圍傳播,最後也有很大的可能擊中目標。”

“不,我負全部責任。”張翔用一隻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隊長在的話,這事就不會發生。”他放下手,眼中閃着淚光,“他冬眠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剛纔說的防不勝防,他說小張啊,我們這工作,睡覺時都要睜半隻眼,現在沒什麼萬無一失,有些事防不勝防啊。”

“那下一步怎麼辦呢?”坎特問。

“病毒已經侵徹很深,病人肝臟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現代醫療手段無能爲力了,儘快冬眠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已完全消失的潛意識又恢復了一些,他有了感覺,是寒冷,這寒冷彷彿是從他的體內發源的,像光芒般擴散出去,凍結了整個世界。他看到一片雪白,開始除了這無邊的白色什麼都沒有,後來白色的正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看出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莊顏,她抱着他們的孩子,艱難地走在空曠得失去立體感的雪野中。她圍着一條紅色的圍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個雪夜第一次見到想象中的她時圍的那條,孩子小臉凍得紅紅的,在媽媽的懷抱中向他拼命揮着兩隻小手,喊着什麼,但他聽不見聲音。他想在雪中追過去,但年輕的母親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接着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縮成一條極細的銀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這細絲就是他殘存意識的全部。這是時間之線,細絲本身是靜止不動的,向兩個方向無限伸延,羅輯的靈魂穿在絲上,以恆定的速度輕輕滑向不可知的未來。

兩天後,一束地球發出的強功率電波射向太陽,電波穿透了對流層,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幾億倍,攜帶着面壁者羅輯的咒語,以光速飛向宇宙。

危機紀年第12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8光年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現了,三體艦隊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際塵埃。由於哈勃二號一直在密切監視這片區域,所以艦隊航跡剛剛出現就被捕捉到了。這時,它們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淵上剛剛萌發的一叢小草,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夠覺察到的速度生長。而且,這些航跡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許多,這是由於經過九年的加速,艦隊的速度已經提高了很多,對星際塵埃的衝擊更劇烈了。

“將軍,您仔細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林格指着屏幕上放大後的圖像對斐茲羅說。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細看看。”

斐茲羅細看了好一會兒,指着“刷子”中央的一點說:“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別的長得快,它們伸出來了。”

“是的,那十道航跡很微弱,經過圖像增強您才能看出來。”

斐茲羅轉身看着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發現三體艦隊航跡時的表情,“博士,這是不是意味着,有十艘戰艦在加速駛來?”

“它們都在加速,但這十條航跡顯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過那不是十艘戰艦,航跡總數現在增長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通過對這十條航跡形態的分析,這些東西的體積比後面的戰艦要小得多,大約只有它們每艘的幾十萬分之一,也就是一輛卡車大小吧,不過由於速度很高,它產生的航跡仍能觀測到。”

“這麼小,十個探測器?”

“十個探測器。”

這是哈勃二號又一個令人震驚的發現:人類將與來自三體世界的實體提前接觸,雖然只是十個小小的探測器。

“它什麼時候到達太陽系?”斐茲羅緊張地問。

“還說不清,要看今後的加速情況,但肯定會比艦隊提前到達,最保守的估計也要提前一個半世紀。艦隊的加速度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因爲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它們想盡快到達太陽系,所以發射了能夠更快加速的探測器。”

“既然有了智子,發射探測器有什麼必要呢?”一名工程師問。

這個問題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別想了,這不是我們能想出來的。”

“不,”斐茲羅舉起一隻手說,“至少能想出來一部分……我們看到的是四年前發生的事,請問,你們能確定艦隊發射探測器的確切日期嗎?”

“當然可以,很幸運,艦隊發射它的時候正在雪地,哦,塵埃中,我們觀測到了探測器的航跡與艦隊航跡的交點。”林格接着告訴了斐茲羅一個日期。

斐茲羅呆立了片刻,點上一支菸,坐下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博士,你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長出來的刷子毛一樣,你們也沒看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

“這個日期……有什麼意義嗎?”林格不解地問。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參加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會上,羅輯提出通過太陽向宇宙發出咒語。”

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

斐茲羅接着說:“就在那時,三體世界第二次向ETO發出了消滅羅輯的指令。”

“他,真有這麼重要?”

“你以爲他先是個風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後是裝腔作勢的假巫師?當然,我們也這麼認爲,誰都這麼認爲,除了三體人。”

“那……將軍,您認爲他是什麼?”

“博士,您相信上帝嗎?”

這突兀的問題令林格一時語塞,“……上帝嘛,目前在多個層次上有多種含義,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麼證據,而是這樣做比較保險:如果真有上帝,我們的信仰就對了;如果沒有,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將軍的話讓人們都笑了起來,林格說:“您後面這句話不確實,不會沒損失的,至少對科學來說……不過,如果上帝存在又怎麼樣?它和眼前這些事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上帝確實存在,它在塵世間可能會有代言人的。”

人們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一名天文學家說:“將軍,您在說些什麼?上帝會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家選擇代言人?”

斐茲羅捻滅菸頭,兩手一攤說:“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種無論多麼離奇也是真的,你們還能想出別的解釋嗎?”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間存在的某種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話……”

斐茲羅擡手製止他說下去,彷彿把一切都挑明會降低這個事實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開始信仰了。”他說着,自己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電視上正在播出天梯三號試運行的實況。在五年前同時開始建造的三部太空電梯中,天梯一號和二號已經在年初投入正式運行,所以天梯三號的試運行沒有引起前面那麼大的轟動。目前,所有的太空電梯都只鋪設了一條初級導軌,與設計中的四條導軌相比,運載能力小許多,但與化學火箭時代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不考慮天梯的建造費用,現在進入太空的成本已經大大低於民航飛機了。於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動的星星日益增多,那是人類在太空軌道上的大型建築物。

天梯三號是唯一一部基點在海上的太空電梯,它的基點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島,浮島可以藉助自身的核動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根據需要沿着赤道改變太空電梯的位置。浮島是凡爾納筆下機器島的現實版,所以被命名爲“凡爾納島”。從現在的電視畫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鋼鐵城市圍繞着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頂端就是即將升空的圓柱形運載艙。從這個距離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導軌的,它只有六十釐米寬,但有時可以看到夕陽在導軌上反射的弧光。

看電視的是三位老人:張援朝與他的兩個老鄰居楊晉文和苗福全,他們都已年過七十,雖說不上老態龍鍾,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負擔,面對現實他們又無能爲力,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想地在這非常歲月裡安度晚年了。

這時,張援朝的兒子張衛明領着孫子張延走進家門,他拿出一個紙袋說:“爸,我把你們的糧卡和第一批糧票領回來了。”張衛明說着,首先從紙袋中把一摞糧票拿出來,遞給父親。

“哦,和那時的一樣啊。”楊晉文在旁邊看着說。

“回來了,又回來了。”張援朝接過糧票感慨地自語道。

“這是錢嗎?”小延延看着那摞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說。

張援朝對孫子說:“不是錢,孩子,但以後買定量以外的糧食,像麪包蛋糕什麼的,還有去飯店吃飯,都得拿它和錢一起花才行。”

“這個和那時可不一樣了,”張衛明拿出一張IC卡,“這是糧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21.5公斤,也就是43斤,曉虹和你們都是37斤,延延21斤。”

“和那時差不多。”老張說。

“一個月這麼多應該夠的。”楊晉文說。

張衛明搖搖頭說,“楊老師啊,您可是那時過來的人,都忘了?現在倒是夠,可很快副食就少了,買菜買肉都要號票,這點糧食還真不夠吃呢!”

“沒那麼嚴重,”苗福全擺擺手說,“這日子我們幾十年前就過過,餓不着的,別說了,看電視。”

“唉,可能馬上要用工業券 了。”張援朝說着,把糧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轉向電視。

屏幕上,那個圓柱形運載艙從基座升起,飛快加速,消失在黃昏的天空中,由於看不到導軌,它好像是自己飛昇而上的。運載艙的最高速度能達到每小時500公里,即使這樣,到達太空電梯的同步軌道終點站也需68小時。鏡頭轉換到安裝在運載艙底部的攝像機攝下的畫面,60釐米寬的導軌佔據了畫面相當大的一部分,由於表面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只有導軌上轉瞬即逝的標度才顯示出攝像機上升的速度。導軌在向下延伸中很快變細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遙遠下方,“凡爾納島”呈現出完整的輪廓,彷彿是被吊在導軌下端的一個大盤子。

楊晉文想起了什麼,“我給你們倆看一件稀罕東西。”他說着站起身,邁着已經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來了,把一片煙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張援朝拿起來看了看,那東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輕,像手指甲蓋。“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老楊說。

“好啊,你兒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戰略物資。”苗福全指着薄片說。

“剩下的邊角料而已,據他說,建造天梯時這東西成千上萬噸地向太空發射,在那裡做成導軌後再從軌道上垂下來……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還托兒子聯繫了一樁這方面的業務。”

“你想上太空?”老張吃驚地問。

“那也沒什麼了不起,聽說上升時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長途臥鋪車似的。”苗福全不以爲然地說,由於已多年不能經營煤礦,他早已成了破落戶,別墅四年前就賣了,這兒已是唯一的住處;而楊晉文由於有一個在太空電梯工程中工作的兒子,家裡條件一躍成爲他們三家中最好的,有時很讓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楊晉文說着擡頭看看,看到衛明已經領着孩子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才接着說,“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說,你們老哥倆不忌諱說這個吧。”

“有啥忌諱的,不過你把骨灰整上去幹什麼?”張援朝問。

“你們知道,天梯的盡頭有電磁發射器,到時候骨灰盒能發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飛出太陽系,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後可不想待在外星人佔領的地球上,這也算是逃亡主義吧。”

“要是外星人被打敗了呢?”

“幾乎不可能,不過要真是那樣我也沒有什麼損失,漫遊宇宙嘛!”

張援朝連連搖頭:“你這都是知識分子的怪念頭,沒什麼意思。落葉歸根,我還是埋在地球的黃土裡吧。”

“你就不怕三體人挖了你的墳?”

聽到這話,一直沒吱聲的苗福全似乎興奮起來,他示意另外兩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聽到似的壓低聲音說:“你們別說,我還真想到了這點:我在山西有好幾處挖空了的礦……”

“你想葬在那兒?”

“不不,那都是小窯礦,能有多深?但有幾處與國有大礦挖通了,沿着他們的廢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夠深了吧?然後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體人能挖到那兒。”

“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兒,三體人就不能?沿着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

苗福全看着張援朝啞然失笑:“你,老張,傻了不是?”看着老張茫然的樣兒,他指指楊晉文,後者對他們的談話已經沒有興趣,在繼續看電視轉播,“讓有學問的告訴你。”

楊晉文對着電視嘿嘿一笑說:“老張你要墓碑幹嗎?墓碑是給人看的,那時已經沒有人了。”

張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長嘆一聲:“是啊是啊,沒有人了,什麼都是空的了。”

在去三號核聚變實驗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的車一直行駛在厚厚的雪中,但在接近基地時地上的雪全化了,路變得十分泥濘,本來寒冷的空氣變得溫暖而潮溼,有一種春天的氣息。章北海看到,在路邊的山坡上,一叢叢桃花在這嚴冬季節不合時令地開放了。他驅車向前方山谷裡的那幢白色建築駛去,基地主體位於地下,這幢建築物只是入口。就在這時,他注意到路邊山坡上有一個人在摘桃花,細看發現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於是把車停下來。

“丁博士!”他對那人喊道。當丁儀拿着一大把桃花走到車前時,他笑着問,“這花是送給誰的?”

“這是核聚變的熱量催開的花,當然是送給我自己的。”在鮮豔花朵的襯托下,丁儀顯得滿面春風,顯然還沉浸在剛剛實現的技術突破帶來的興奮中。

“這麼多的熱量就這麼擴散,太浪費了。”章北海走下車,摘下墨鏡,打量着這片小小的春天,在這裡呼吸時沒有白汽,他的腳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溫熱。

“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建一個發電廠,不過也沒什麼,從今以後,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麼需要節約的東西了。”

章北海指着丁儀手中的花束說:“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讓你分分心,使這個突破晚些實現。”

“沒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員,我只是指出了正確的方向。我早就感覺到託卡馬克方式是一條死路,方向對了,突破肯定會產生。至於我,是搞理論的,不懂實驗又瞎指揮,可能還拖延了研究進度。”

“你們能不能推遲一下成果發佈的時間?這話我是認真的,也是非正式轉達了太空軍司令部的意思。”

“怎麼可能呢?對三個研究工程的進展,新聞媒體一直在追蹤報道。”

章北海點點頭,嘆口氣說:“那就很糟糕了。”

“我知道一些原因,不過你還是說說爲什麼吧。”

“可控核聚變技術一旦實現,馬上就要開始太空飛船的研究了。博士,你知道,目前有兩大方向——工質推進飛船和工介質的輻射驅動飛船,圍繞着這兩個研究方向,形成了對立的兩大派別:航天系統主張研究工質推進飛船,而太空軍則力推輻射驅動飛船。這種研究要耗費巨大的資源,在兩個方向不可能平均使力同時進行,只能以其中一個方向爲主。”

丁儀說:“我和核聚變系統的人都贊成輻射驅動,從我而言,感覺這是唯一能進行恆星際宇宙遠航的方案。當然得承認,航天系統也有道理,工質推進飛船實際上就是化學火箭的變種,不過是以核聚變爲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險些。”

“可在未來的星際戰爭中不保險!就像你說的,工質推進飛船不過是個大火箭,要用超過三分之二的運載能力運載推進工質,且工質消耗很快,這種飛船隻能以行星基地爲依託,在太陽系內航行,這樣做,是在重複甲午戰爭的悲劇,太陽系就是威海衛!”

“這個類比很深刻。”丁儀衝着章北海舉舉手中的花。

“這是事實,海軍的最前沿應該是敵人的港口,我們當然做不到這一點,但防衛前沿至少應前推至奧爾特星雲,並且要保證艦隊在太陽系外的廣闊空間有足夠的迂迴能力,這是太空軍的戰略基礎。”

丁儀說:“其實航天系統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主張工質飛船的是那些從化學火箭時代過來的老航天,但其他學科的力量也在進入航天界,比如我們核聚變系統的,他們大都主張輻射飛船。這兩種力量目前已經勢均力敵,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個處於關鍵位置的人,他們的意見決定最終的規劃方案,真的,就那麼三四個人,可惜都是老航天。”

“這是總體戰略中最關鍵的一步決策,如果這一步走錯,太空艦隊就要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上進行建設,有可能浪費一兩個世紀的時間,到時再轉向怕也沒機會了。”

“這你我都沒有辦法。”

同丁儀吃過午飯後,章北海離開了核聚變基地。車開出不久,潮溼的地面就變成了皚皚的白雪,在陽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氣溫度急劇降低,章北海的內心也迅速冷靜下來。

他絕對需要能夠進行恆星際遠航的飛船,如果其他的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一條,不管多麼險惡,也是必須走的了。

章北海走進了位於衚衕深處四合院中的隕石收藏者的家,感覺這間光線黯淡的老宅像一個小型的地質博物館,四壁都立着玻璃櫃子,裡面很專業的燈光照着一塊塊貌不驚人的石頭。主人正在一張工作臺上用放大鏡仔細看着一塊小石頭,見到來客便很熱情地打招呼。這人五十開外的樣子,面色和精神都很好,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屬於那樣一類幸運的人,有自己鍾愛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樣變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樂。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種陳舊氣息中,章北海意識到在自己和同志們爲人類的生存而戰時,大部分人仍然執著於自己固有的生活,這讓他心裡感到溫暖和踏實。

太空電梯的建成和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對世界是兩個巨大的鼓舞,也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失敗主義情緒。但冷靜的領導者們知道,這一切僅僅是開始,如果把太空艦隊的建設與海洋艦隊相類比的話,人類現在也只是拿着工具剛剛來到海岸邊,連造船的船塢都還沒有搭建起來。除了太空飛船本體的建設,星戰武器和飛船循環生態系統的研究,以及太空港口的建設,都將面臨着人類從未面對過的技術深淵,這一切,僅在技術上完成準備,可能就需要一個世紀的時間。除令人望而生畏的技術深淵外,人類社會還將面臨另一個嚴峻的考驗:太空防禦系統的建設將消耗超量的資源,這種消耗很可能使人類的生活水平倒退一個世紀。所以,對人類精神的最大挑戰還在未來。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上級決定開始實施太空軍政工幹部增援未來計劃,章北海作爲計劃的最初提出者,被選定爲第一批增援未來特遣隊的指揮官。他在接到任命後提出,在進入冬眠前,應該讓所有特遣隊軍官至少在太空中實習和工作一年時間,這是對他們未來在太空軍中的工作必需的準備。“上級不希望我們在那時成爲不能出海的艦隊政委吧?”他這樣對常偉思說。這個請示很快得到了批准,一個月後,他將和第一支特遣隊的三十名同志進入太空。

“您是軍人吧。”收藏者端茶時問道。得到對方肯定的點頭後,他說,“現在的軍人已經不太像軍人了,但您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您也曾經是軍人。”章北海說。

“好眼力,我大半輩子都是在總參測繪局服役。”

“怎麼會對隕石感興趣呢?”章北海讚賞地打量着這豐富的收藏問道。

“十多年前,我隨考察隊穿越南極大陸,任務就是負責在雪下面找隕石,以後就迷上了這東西。它們來自塵世之外,遙遠的太空,當然是很有魅力了,我每拿到一塊隕石,就像去了一個新的外星世界一樣。”

章北海笑着搖搖頭,“這只是您的感覺而已,地球就是由星際物質匯聚形成的,所以地球就是一塊大隕石,我們腳下的石頭都是隕石,我手裡的茶杯也是隕石。而且,據說地球上的水是由彗星帶來的,所以……”他說着舉舉茶杯,“這茶杯裡面盛的也是隕石,您這些東西應該是不稀罕的。”

收藏者指點着章北海笑了起來,“呵呵呵,你很精明,已經開始砍價了……不過我還是相信自個兒的感覺。”

收藏者說着,迫不及待地拉章北海欣賞自己的藏品,他甚至打開保險櫃展示自己的鎮宅之寶:一塊來自火星的無球粒隕石,指甲大小。他讓章北海在顯微鏡下觀看隕石表面那些小圓坑,說它們有可能是微生物的化石。

“五年前,黑格 想以黃金價格的一千倍買它,我都沒答應。”

“這些有多少是您自己親自採集的?”章北海指指周圍的藏品問。

“只佔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是民間購買和圈子裡交流來的……說說看,您需要什麼樣的?”

“不需要很貴重的,但要比重大,在衝擊下不易破碎,易加工。”

“明白了,要雕刻是吧?”

章北海點點頭,“算是吧,最好能用車牀加工。”

“那就是鐵隕石了。”收藏者說着打開玻璃櫃,拿出了核桃大的一塊暗色的石頭,“這個就是,主要是由鐵和鎳組成,還有鈷、磷、硅、硫、銅等等,要說比重,它可真大,每立方厘米八克多,加工起來很容易,金屬性很強,車牀加工沒問題。”

“很好,就是小了點兒。”

收藏者又拿出一塊,蘋果大小。

“有再大些的嗎?”

收藏者看看章北海說:“這東西的價格可不是論斤稱的,大的很貴。”

“那麼,這樣大小的要三塊有嗎?”

收藏者拿出了三塊大小差不多的鐵隕石,開始爲要價做鋪墊:“鐵隕石數量不多,只佔隕石總數的百分之五,而且這三塊成色都很好。您看,這一塊是八面石,這塊是富鎳角礫斑雜巖,看這上面的交錯條紋,這叫韋氏條紋;這種平行的叫牛曼條紋;這塊含有錐紋石,這塊有鎳紋石,這可都是地球上沒有的礦物。這一塊是我在沙漠中採集到的,用金屬探測器找,簡直是大海撈針。那一次車陷到沙裡,把傳動軸都頂斷了,差點丟了命。”

“你出個價吧。”

“這樣大小和檔次的隕石,國際市場上的價格大概是每克二十美元,這樣吧,每塊六萬,三塊十八萬,怎麼樣?”

章北海拿出手機說:“給個賬號吧,我現在就付款。”

收藏者半天沒吱聲,章北海擡頭看看,見他有些尷尬地笑着:“呵呵,其實,我是準備你還價的。”

“不,我接受。”

“你看,現在畢竟太空航行平民化了,雖然目前上太空中搞隕石還不如地球上方便,但市場上的價格畢竟跌了些,這些嘛,也就值……”

章北海很堅決地打斷了他,“不,就這個價,就算表示我對要送的人的尊重吧。”

從收藏者家中出來後,章北海帶着隕石來到了一個模型製作車間。這個車間位於太空軍所屬的一個研究所內,這時已經下班,周圍空無一人,這裡有一臺最先進的數控機牀。他首先把三塊隕石在機牀上按照一定的直徑切割成許多根鉛筆粗細的圓柱體,然後又按照一定的長度把這些圓柱體切成小段。他很小心地操作,儘量減少原料的浪費,最後得到了三十六塊小圓柱形的隕石。這一切做完後,他小心地把切割的隕石碎屑收集起來,把機牀上那把爲加工石材選用的特別刀具拆下,才起身走出車間。

剩下的工作,章北海是在一個隱蔽的地下室中完成的,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三十六發7.62毫米口徑的手槍子彈,他用鉗子依次把這些子彈的彈頭取下來。如果是以前的銅殼子彈,這件事會很費力,有時還要用螺栓鬆動劑才行,但兩年前全軍換裝的制式槍支均使用無殼子彈,彈頭是直接粘在發射藥上的,取下來很容易。接着,他用特殊膠合劑把每支發射藥上都粘上一塊隕石,這樣就做成了三十六顆隕石子彈。所用的膠粘劑原是用於修補太空艙表皮的,能夠保證在太空劇烈的冷熱交替環境中不失效。

章北海把四發隕石子彈壓進彈夾,然後把彈夾推入一支2010制式手槍中,對着牆角的一個布包開了槍,在地下室狹小的空間中,槍聲像爆炸般震耳欲聾,硝煙味很濃。

章北海仔細審視着布包上的五個彈洞,看到彈洞很小,說明隕石在發射中沒有破碎。他打開布包,取出了裹在裡面的一大塊生牛肉,他用刀子小心地取出射入牛肉中的隕石,看到那四塊隕石圓柱都已破碎,成了他掌心中的一小堆碎石,基本上看不出加工的痕跡,這結果令他很滿意。

那塊包牛肉的布,是製作航天服的材料,爲了使模擬更接近真實,布做成了夾層,在其中放置了保溫海綿和塑膠管道等物。

章北海把剩下的三十二發隕石子彈小心地收起來,走出地下室,去做進入太空的準備。

章北海懸浮在距黃河空間站五公里的太空中,這個車輪形狀的空間站是太空電梯的一部分,位於電梯終點上方三百公里處,是作爲電梯的平衡配重物建造的 ,是目前太空中規模最大的人造物體,裡面可以常駐上千人。

以太空電梯爲圓心,在半徑五百公里的範圍內還有其他太空的設施,規模都比黃河站小許多,它們零星地散落着,像美國西部開發初期大草原上的遊牧帳篷,這是人類大規模進入太空的前奏。其中剛剛開始建造的太空船塢是規模最大的,其體積可能是黃河站的十倍,但目前只搭起了一個施工框架,像一副巨獸的骨骼;在距章北海八十公里的遠處,有一個獨立的空間站,規模只有黃河站的五分之一,那是太空軍在同步軌道上建立的第一個基地,章北海就是從那裡飛來的。現在,他已經同增援未來第一特遣隊的其他成員在那裡生活和工作了三個月,其間只返回過地面一次。

在一號基地中,章北海一直在等待機會,現在機會出現了:航天系統在黃河站召開一次高層工作會議,他要消滅的三個目標都是與會者。黃河空間站投入使用後,航天系統的許多會議都在其中召開,好像是要彌補以前從事航天事業的人大都沒機會進入太空的遺憾。

在從一號基地飛出前,章北海把航天服上的定位單元留在了基地中自己的艙室內,這樣,一號基地的監測系統不會知道他已經離開基地,他的這次外出不會留下任何記錄。用航天服上的小型噴射推進器,他在太空飛行了八十公里,來到了這個早已選定的位置,靜靜地等待着。

章北海知道,現在會議已經結束,他在等待着全體與會者出來照相。

這是一個慣例,每次會議結束,與會者都要到太空中拍合影。一般來說,拍照應該是逆着陽光的,因爲這樣才能把作爲背景的空間站拍清楚,在拍照時,合影的每個人需要把航天頭盔面罩調成透明的,以便從面罩中露出臉來,這時如果太陽在正空,強烈的陽光會使人睜不開眼,同時也會使頭盔內部很快就熱得難受,所以,拍合影的時間最好是在太陽從地球邊緣升起或落下的時刻。在同步軌道上,日出和日落也是每二十四小時各一次,只是夜的時間很短,章北海現在在等着日落。

他知道,黃河站的監測系統肯定能檢測到自己的存在,但這不會引起任何注意。在這片太空開發的起源地,散落着大量的建築材料,包括待用的和廢棄的,還有更多的垃圾,這些飄浮物中,有很多大小與人體相當。另外,太空電梯與周圍太空設施的關係就像大城市與周圍的村莊,後者的供給完全來自於前者,兩者間有着繁忙的交通。隨着對太空環境的適應,人們漸漸習慣了隻身穿行於太空中,這時,航天服就像太空自行車,噴射推進器可以使它的時速達到五百公里,在電梯周圍幾百公里範圍內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現在,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穿着航天服在電梯和周圍的空間站之間飛行。

但此時,在章北海的感覺中,周圍的太空是十分空曠的,除了地球——在同步軌道上已經可以看到完整的球形——和將要在其邊緣落下的太陽,其他的方向都是漆黑的深淵,無數星星似乎只是閃亮的塵埃,改變不了宇宙的空虛。他知道,航天服中的生命維持系統只能維持十二個小時,在此之前,他必須回到八十公里外的一號基地中去,雖然現在它看上去只是遠方太空深淵上一個幾乎沒有形狀的點。而一號基地本身,如果離開了太空電梯這條臍帶,也生存不了太長的時間。但此時,他飄浮在這廣大的虛空中,在感覺上已經斬斷了與下面那個藍色世界的聯繫,感覺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個獨立的存在,不依附於任何世界,腳下沒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間,同地球、太陽和銀河系一樣懸浮於宇宙中,沒有從哪裡來,也沒有到哪裡去,只是存在着,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甚至想到,父親的在天之靈可能也是這種感覺。

這時,太陽開始接觸地球的邊緣了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航天服手套中握着一個瞄準鏡,他用這東西當望遠鏡觀察着十公里外黃河站的一個出口,看到在寬大的弧形金屬外壁上,圓形密封門仍緊閉着。

他扭頭看看太陽,它已經沉下去一半,成了地球的一枚光芒四射的戒指。

再通過瞄準鏡遠望黃河站,章北海看到出口旁邊的標誌燈由紅變綠,表示後面過渡艙中的空氣已經抽空。緊接着,出口滑開了,一羣穿着白色航天服的身影魚貫而出,有三十人左右。他們集體向外飛行,投在黃河站外壁上的影子越來越大,他們需飛出一段距離,才能把背景上的空間站拍全。很快,所有人都減速停了下來,在攝影師的指揮下開始在失重環境下排隊。

這時,太陽已經沉下去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看上去像是鑲嵌在地球上的一個發光體,夕照下的海洋像一面光滑的鏡子,一半深藍一半橘紅,而浸透了陽光的雲層像一大片覆蓋在鏡面上的粉紅色羽毛。

隨着光照度的降低,遠方合影的人們開始紛紛把自己的面罩調成透明,在頭盔中露出自己的面容。章北海拉大了瞄準鏡的焦距,很快找到了三個目標,正如他所料,由於這三人的級別,他們都在最前排正中。

章北海松開瞄準鏡,任它懸浮在面前,用左手轉動右手航天手套的金屬護環,把手套摘了下來。這時,他的右手只戴着薄布手套,立刻感到了太空中零下百度的寒冷,爲了避免這隻手很快凍僵,他把身體轉動了一個角度,讓正在變弱的陽光照到手上。他把這隻手伸進航天服側面的工作袋,取出了手槍和兩個彈夾。接着,他用左手抓住懸浮的瞄準鏡,把它安裝到手槍上。這種瞄準鏡原是步槍使用的,他進行了改裝,把原來的夾具換成磁鐵,使其能在手槍上使用。

地球上的絕大部分槍支都可以在太空中射擊,真空不是問題,因爲子彈的發射藥都是自帶氧化劑的,需要考慮的是太空中的溫度——不管是低溫,還是高溫都與大氣層中相差甚大,都有可能對槍支和彈藥產生影響,所以章北海不敢讓手槍和彈夾長時間暴露在外面。爲了縮短時間,這三個月來他一直反覆演練失重中取槍、裝瞄準鏡和換彈夾的動作。

然後,他開始瞄準,瞄準鏡的十字線很快套住了第一個目標。

在地球大氣層內,即使最精良的狙擊步槍也不可能在五千米的距離上擊中目標,但在太空中,一支普通手槍就可以做到。因爲子彈是在真空和無重力中前進,不受任何干擾,只要瞄準正確,子彈就能沿着極其穩定的直線彈道擊中目標;同時,由於空氣阻力爲零,子彈在整個飛行過程中根本不減速,擊中目標時的速度就是飛出槍口時的初速度,保證了遠距離上的殺傷力。

章北海扣動了扳機,手槍在寂靜中擊發,但他看到了槍口的火光,感到了後坐力。他對第一個目標擊發了十次,馬上飛快地換上新的彈夾,對第二個目標又射出十發子彈;接着再次換上彈夾,把最後十發子彈射向第三個目標。槍口閃爍了三十次,如果黃河站方向這時真有人注意到的話,就像看到太空暗黑背景上的一隻螢火蟲。

現在,三十枚隕石彈頭正在飛向目標,2010型手槍的彈頭初速度是500米/秒,子彈飛完這段距離約需十秒鐘,這時章北海只能祈禱目標在這段時間不要移動位置。這個希望也是有根據的,因爲現在後兩排的合影者還沒有排好位置,前排的領導們只能等待,即使隊形都排好了,攝影師還要等待航天服推進器噴出的白霧散去。但目標畢竟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位置很容易在失重中飄移,這時子彈不但會錯過目標,還可能傷及無辜。

無辜?他要殺的這三個人也是無辜的,在三體危機出現前的歲月裡,他們用現在看來十分微薄的投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開啓了太空時代的黎明……然而正是那段經歷禁錮了他們的思想,爲了得到能夠在恆星際航行的飛船,必須消滅他們!而他們的死,也應該看作爲人類太空事業做出的最後貢獻。

事實上,章北海故意使幾顆子彈稍稍走偏,期望能擊中目標之外的人,最理想的情況是致傷,但如果真的多死一兩個人,他也不在意,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減少可能出現的懷疑。

章北海舉着已經打空的槍,透過瞄準鏡冷靜地觀察着,他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如果那樣,他將從容不迫地開始尋找第二次機會。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終於,目標被擊中的跡象出現了。章北海並沒有看到航天服上的彈洞,但有白色的氣體噴出。緊接着,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間,爆發出了一團更大的白汽,可能是子彈穿透目標後又擊穿了背後的噴射推進器。對子彈的威力他是有信心的,絲毫沒有減速的隕石子彈擊中目標時,就如同槍口頂着目標開槍一樣。他看到,一個目標的頭盔面罩突然佈滿了裂紋,變得不透明瞭,但能看到血從內部飛濺在上面,然後血隨着從彈洞中泄漏的氣體噴到外面,很快冷凝成雪花狀的冰晶。章北海在觀察中很快確定,被擊中的有包括那三個目標在內的五人,每個目標的中彈至少在五發以上。

透過幾個人的透明面罩,章北海看到他們都在驚叫,從口型上看出他們喊的話中肯定有一個他期待的詞:

“隕石雨!”

合影者們的噴射推進器都全功率打開,他們拖着條條白霧迅速返回,很快由那個圓形入口進入了黃河站。章北海注意到,那五名中彈者是被別人拖回去的。

章北海開動噴射推進器,向一號基地方向加速,此時他的心就像周圍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靜。他知道,航天界那三個關鍵人物的死,並不能保證無工質輻射推進飛船成爲主要研究方向,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不管以後發生什麼,在父親從冥冥中投下的目光中,他可以安心了。

幾乎就在章北海返回一號基地的同時,在地球上的互聯網中,三體虛擬世界的荒漠上很快聚集起一羣人,討論剛剛發生的事。

“智子這一次傳回的信息很完整,否則我們真不敢相信他真那麼做了。”秦始皇說,同時用長劍在地上隨意地划着,顯示出他心裡的不安,“看看人家做的,再看看我們對羅輯的三次行動,唉,有時我們真的是太書呆子氣,太缺少這種冷酷和幹練。”

“我們對這人的行爲坐視不管嗎?”愛因斯坦問。

“按照主的意思,只能這樣。這人是一個極端頑固的抵抗主義者和勝利主義者,對這類人,主讓我們不必做任何干預,我們的注意力應該集中到逃亡主義者上,主甚至認爲,連失敗主義者都比勝利主義者危險。”牛頓說。

“我們要真正認真對待爲主服務的使命,就不能完全聽信主的戰略,它畢竟只有孩子的謀略。”墨子說。

泰始皇用長劍敲敲地面說:“不過就此事而言,不干預是對的,就讓他們把發展方向確定在輻射驅動飛船上吧。在智子鎖死物理學的情況下,這幾乎是一個不可逾越的技術高峰,它也是一個無底深淵,人類將把所有的時間和資源扔進去,最後卻一事無成。”

“這一點大家基本同意,但我認爲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這人太危險了。”馮•諾伊曼說。

“確實如此!”亞里士多德連連點頭,“以前我認爲他是個純正的軍人,可這件事,哪像一個一直按嚴格的紀律和規則行事的軍人所爲?”

“這人確實危險,他信念堅定,眼光遠大又冷酷無情,行事冷靜決斷,平時嚴謹認真,但在需要時,可以隨時越出常軌,採取異乎尋常的行動。”孔子說着長嘆一聲,“正如嬴政剛纔所說,我們缺這樣的人啊。”

“收拾掉他並不難,我們去告發他的謀殺行爲就行了。”牛頓說。

“沒那麼容易!”秦始皇衝着牛頓一甩長袖說,“這都是你們的錯,這幾年你們一直藉着智子信息的名義在太空軍和聯合國中挑撥離間,搞到現在怎麼樣?被你們告發倒成了一種榮譽,甚至成了忠誠的象徵!”

“而且我們手上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墨子說,“他的策劃很周密,子彈射入人體後已經破碎,如果驗屍,從死去和受傷的人體內取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隕石,誰都會相信那些人是死於一場隕石雨。事情的真相真的太離奇,沒人會相信的。”

“好在他要去增援未來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不會成爲我們的煩惱。”

愛因斯坦長嘆一聲,“走了,都走了,我們中的一些人也該動身去未來了吧。”

雖然將要說再見,但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是永別了。

增援未來的政工特遣隊將前往冬眠地,常偉思同太空軍的幾名高級將領一起到機場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給章北海。

“這是我給未來繼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紹了你們的情況,並向未來的太空軍司令部做出鄭重推薦。你們甦醒的時間最早是五十年後,還可能更長,那時你們可能面臨更加嚴峻的工作環境,首先要適應未來,同時要保持我們這個時代軍人的靈魂,要弄明白我們現在的工作方法,哪些是過時的,哪些是需要堅持的,這都有可能成爲你們在未來的巨大優勢。”

章北海說:“首長,我第一次爲無神論者感到一些遺憾,否則我們就可以懷着希望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最後相聚。”

一貫冷峻的他說出這樣的話,讓常偉思有些意外,這話也在所有人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瀾,但作爲軍人,他們都把內心的悸動深深隱藏起來。

“此生能相聚已經很幸運了,代我們向未來的同志問好吧。”常偉思說。

敬過最後的軍禮,特遣隊開始登機。

常偉思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章北海的背影,這個堅定的戰士走了,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他這樣的人。他那種堅定的信念是從哪裡來的?這個問題一直藏在常偉思心底,有時想到這個甚至令他有些嫉妒。一個擁有勝利信念的軍人是幸運的,在這場終極戰爭中,能有這種幸運的人少之又少。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艙門中,常偉思不得不承認,到最後,自己也沒能徹底瞭解他。

飛機起飛了,載着這些有機會看到人類最後結局的人,消失在蒼白的薄雲後面。這是一個蕭瑟的冬日,太陽在這層灰紗般的薄雲後面發出無力的白光,寒風吹過空蕩蕩的機場,寒冷使空氣像一塊凝固的水晶,此景使人懷疑春天真的還會到來。常偉思拉緊了軍大衣的領口,今天是他五十四歲生日,在這淒涼的冬風中,他同時看到了自己和人類的盡頭。

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5光年

雷迪亞茲和希恩斯被同時從冬眠中喚醒了,他們被告知,等待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這麼快?”當兩人得知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年時,都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他們接着被告知,由於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這幾年的技術進步確實神速,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樂觀的,人類不過是在他們和智子障礙之間的最後距離上加速衝刺而已。進步的只是技術,前沿物理學如一潭死水般停滯不前,理論的儲備正在被消耗完,人類的技術進步將出現減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們仍不清楚技術的盡頭將在何時出現。

希恩斯拖着冬眠後仍然僵硬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外形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建築內部籠罩在一片迷濛的白霧中,希恩斯感覺這裡很乾燥,不知道這是什麼霧。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霧照亮,霧積聚在上方,顯得很濃,看不到建築物的穹頂,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間裡霧很淡。在霧中,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個霧中的幻影,但他們最終還是擁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親愛的,我老了八歲。”山杉惠子說。

“即使這樣,你還是比我小一歲。”希恩斯說着,打量着妻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在白霧裡如水的月光中,她顯得蒼白而柔弱。她和這霧、這月光,讓希恩斯回到了那個日本庭院裡的竹林之夜,“我們不是說好,你兩年後也冬眠嗎,爲什麼一直等到現在?”

“本來只是想爲我們冬眠後的事業做一些準備,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來了。”山杉惠子把額前的一縷頭髮輕輕撥開說。

“很難吧?”

“真的很難,你冬眠後不久,就有六個新一代超級計算機大型研究項目同時開始,其中三個是傳統結構的,一個是非馮結構的,另外兩個分別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計算機研究項目。但兩年後,這六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都對我說,我們要的計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實現。量子計算機項目是最先中斷的,現有的物理理論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牆壁上。緊接着生物分子計算機項目也下馬了,他們說這只是一個幻想。最後停止的是非馮結構計算機,這種結構其實是對人類大腦的模擬,他們說我們這隻蛋還沒有形成,不可能有雞的。最後只有三個傳統結構計算機項目還在運作,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進展。”

“是這樣……我該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沒有用的,那樣你只是浪費八年時間而已。後來,有段時間,我們真的完全絕望了,就想出了一個瘋狂的主意,要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來模擬人類大腦。”

“怎麼做呢?”

“把以前的軟件模擬轉化爲硬件,用一個微處理器模擬一個神經元,所有微處理器互聯,並可以動態地變更連接模式。”

希恩斯想了幾秒鐘,才理解了山杉惠子這話的意義,“你是說,製造一千億個這樣的微處理器?”

惠子點點頭。

“這……大概相當於人類有史以來製造過的微處理器的總和吧?”

“我沒統計過,應該比那多吧。”

“就算你們真的擁有了這麼多芯片,要用多長時間把它們互聯起來?”

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絕望中的想法嘛。可那時真打算那麼做的,當時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她指指周圍,“看這裡,就是計劃中的三十個模擬大腦總裝車間中的一個,不過也只建了這一個。”

“我真該和你在一起的。”希恩斯激動地又說了一句。

“好在我們要的計算機還是出現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時最強計算機的一萬倍。”

“傳統結構?”

“傳統結構,能從摩爾定律這個檸檬裡又榨出這麼多汁來,計算機科學界都很吃驚……但這次,親愛的,這次真的到頭了。”

這是空前的計算機,如果人類失敗的話,也是絕後的。希恩斯這麼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電腦,解析攝像機的研製就變得容易一些了……親愛的,你對一千億有一個形象的概念嗎?”山杉惠子突然問,看到丈夫搖搖頭,她微笑着伸出雙手指指四周,“看,這就是一千億。”

“什麼?”希恩斯茫然地看着周圍的白霧。

“我們正在超級計算機的全息顯示器中。”山杉惠子說着,一手擺弄着掛在胸前的一個小玩意兒,希恩斯看到上面有一個滾輪,可能這東西是類似於鼠標的東西。

與此同時,希恩斯感覺到圍繞着他們的白霧發生了變化,霧被粗化了,顯然是對某一局部進行了放大。他這時發現,所謂的霧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小微粒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這些小微粒自身發出的,而不是對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繼續,小微粒都變成了閃亮的星星。希恩斯所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那種星空,他彷彿置身於銀河系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給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神經元。”山杉惠子說,一千億顆星星構成的星海給他們的身軀鍍上了銀邊。

全息圖像繼續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顆星星向周圍放射狀伸出的細細的觸鬚,這無數觸鬚完成了星星間錯綜複雜的連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圖景消失了,他置身於一個無限大的網絡結構中。

圖像繼續放大,每顆星星開始呈現出結構,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過電子顯微鏡熟悉了的腦細胞和神經元突觸的結構。

惠子按動鼠標,圖像瞬間恢復到白霧狀態,“這是一個大腦結構的全視圖,是由解析攝像機拍攝的,三百萬個截面同時動態掃描。當然,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圖像是經過處理的,爲了便於觀察,把神經元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四至五個數量級,看上去就像把一個大腦蒸發成氣體,不過它們之間突觸連接的拓撲結構是保持原樣的。現在看看動態的……”

霧氣中出現了擾動,就像把一撮火藥均勻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點在霧氣中出現。山杉惠子把圖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腦宇宙中星潮洶涌,星海的擾動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旋渦,有的像橫掃一切的潮汐。所有的擾動都瞬息萬變,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時出現自組織的美圖。當圖像放大到網絡模式時,希恩斯看到了無數神經信號沿着纖細的突觸忙碌地傳遞着,像錯綜管網裡流淌着的閃光珍珠……

“這是誰的大腦?”希恩斯在驚歎中問道。

“我的。”山杉惠子含情脈脈地看着丈夫,“出現這幅思維圖景時,我正在想你。”

請注意,當亮點變綠時,第六批測試命題將顯示,命題爲真按右手按鈕,命題爲僞按左手按鈕。

命題1號:煤是黑色的

命題2號:1+1=2

命題3號:冬季的氣溫比夏季低

命題4號:男人的個子一般比女人矮

命題5號: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命題6號:月亮比太陽亮

……

以上信息依次顯示在受試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個命題顯示時間爲四秒鐘,受試者根據自己的判斷按動左右手相應的按鈕,他的頭部置於一個金屬罩中,解析攝像機拍攝大腦的全息視圖,經計算機處理後形成可供分析的動態神經元網絡模型。

這是希恩斯思維研究項目的初級階段,受試者只進行最簡單的判斷思維,測試命題都是最簡潔且有明確答案的,在這種簡單思維中,大腦神經網絡的運作機制較易識別,由此可以作爲深入研究思維本質的起點。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領導的研究小組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他們發現,判斷思維並非產生於大腦神經元網絡的特定位置,但卻擁有特定的神經衝動傳輸模式,藉助強大的計算機,可以從浩瀚的神經元網絡中檢索和定位這種模式,這很像天文學家林格爲羅輯提供的那種定位恆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種特定的位置構圖。但在大腦宇宙中,這種構圖是動態變化的,只能從其數學特徵上識別,如同在浩渺的大洋中尋找一個小小的旋渦,所需的計算量比前者要大幾個數量級,也只有最新的超級電腦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婦漫步在全息顯示器顯示的大腦雲圖中,每當受試者大腦中的一個判斷思維點被識別時,計算機就會在雲圖上相應的位置以閃爍的紅光標示出來。其實,這種顯示方式只是提供了一場直觀的視覺盛宴,在具體研究中並無必要,最重要的是對思維點內部神經衝動傳輸結構的分析,那裡隱藏着思維最本質的奧秘。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剛研製出來時,巨量斷面的同時掃描產生強大的輻射,任何一個被拍攝的生命體都會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大量試驗表明,只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着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

醫學部主任擡起一隻手,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爲水有毒。”

“迫害幻想?”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爲有人在水裡下毒,他認爲水本身就有毒。”

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

104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只是爲了掙些零花錢。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脫水的,以後只能強制進水了。”他在門邊指着病房中的一臺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麪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乾燥時才吃。”

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着他們,他嘴脣乾裂,頭髮蓬亂,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他拉着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爲什麼。”他用另一隻手指指牀頭櫃上放着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

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爲真正的恐水症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於正常狀態的。”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爲水有毒?”希恩斯問。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於否認這個常識吧。”

希恩斯扶着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104號受試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捂着頭頹然坐在牀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着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要看104號的實驗記錄。”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

命題在電腦屏幕上逐條顯示:

命題1號:貓共有三條腿

命題2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

命題3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

命題4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

命題5號:水是劇毒的

……

“停。”希恩斯指着命題5號說。

“他的回答是僞。”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得到回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

記錄顯示,命題5號得到回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絡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描,這是爲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描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描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着屏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描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爲強化掃描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只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

“應該用相同的掃描參數,在命題5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醫學部主任問。

“我。”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

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僞”鍵,除了密集掃描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希恩斯走出瞭解析拍攝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內的衆人的注視下走到一張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他動作從容,表情鎮定。衆人開始鬆了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們遲遲沒有看到希恩斯嚥下水時喉部的動作,卻見他的臉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後微微抽搐起來,他的目光漸漸露出和104號受試者一樣的恐懼,似乎精神上在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搏鬥着。最後,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來,並蹲下來開始嘔吐,並沒有吐出什麼,臉卻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一把抱住了他,一手拍着他的後背,剛剛回過氣來的希恩斯伸出一隻手說:“給我些紙巾什麼的。”他拿到紙巾後,仔細地把濺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親愛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淚問道,在實驗前她曾經多次要求改變命題,用另一個無害的僞命題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絕了。

希恩斯緩緩點頭,“我是這樣想的,”他擡頭看看衆人,目光中充滿着無助和迷茫,“我想,我是這樣想的。”

“我重複你的話,”山杉惠子抓着他的肩膀說,“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希恩斯低頭看着地面上的水漬點點頭,接着又搖搖頭,“是的,親愛的,這個問題在折磨着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這些星體是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爲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爲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誌着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爲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臺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製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

“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看着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

“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劇降低的民衆爲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

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

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迴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曆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博士,我真的很讚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

“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

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

“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

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嗎?”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着……”

“這意味着智子也在前面等着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着他們一樣。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

“不談技術細節了,簡單說吧,在大腦神經元網絡中,我們發現了思維做出判斷的機制,並且能夠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把人類思維做出判斷的過程與計算機作一個類比:從外界輸入數據,計算,最後給出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把計算過程省略,直接給出結果。當某個信息進入大腦時,通過對神經元網絡的某一部分施加影響,我們可以使大腦不經思維就做出判斷,相信這個信息爲真。”

“已經實現了嗎?”常偉思不動聲色地問。

“是的,從一個偶然發現開始,我們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我們把這種設備稱爲思想鋼印。”

“如果這種判斷或者說信念與現實不符呢?”

“那信念最終會被推翻,但這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因爲思想鋼印在意識中所產生的判斷異常牢固。我曾經因此而堅信水有毒,經過兩個月的心理治療後才能沒有障礙地飲水,那過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僞命題,其他的信念卻並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類在這場戰爭中的勝利等等,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判定答案,這類信念建立的正常過程,就是思維在各種選擇中向一方微微的傾斜,而這類信念一旦由思想鋼印建立,就堅如磐石,絕對不可能被推翻。”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常偉思認真起來,“我是說在腦科學上,但在現實中,希恩斯博士,你造出了一個最麻煩的東西,真的,有史以來最麻煩的東西。”

“您不想用這個東西,思想鋼印,來造就一支擁有堅定勝利信念的太空軍隊嗎?在軍隊中,你們有政委,我們有牧師,思想鋼印不過是用技術手段高效率地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來建立信念。”

“可這場戰爭的勝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學理性思維建立起來嗎?”

“博士,如果這樣,我們寧願要一個雖無勝利信念但能夠自主思維的太空軍。”

“除了這個信念外,別的思維當然是自主的,我們只是對思維進行了一點點干預,用技術越過思考,把一個結論——僅僅是這一個結論——固化在意識中。”

“這就夠了,技術已經做到了能像修改計算機程序那樣修改思想,這樣被修改後的人,是算人呢,還是自動機器?”

“您一定看過《發條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書。”

“將軍,您的態度在我預料之中,”希恩斯嘆息一聲說,“我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面壁者必須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希恩斯對思想鋼印的介紹在會場引發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美國代表簡潔的評價代表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過人的才華,爲人類開啓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法國代表激動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人類失去自由思想的權利和能力,與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哪個更悲慘?”

“當然是後者更悲慘!”希恩斯起身反駁道,“因爲在前面那種情況下,人類至少還有重獲思想自由的機會!”

“我懷疑,如果那東西真被使用的話……看看你們這些面壁者吧,”俄羅斯代表對着天花板揚起雙手,“泰勒要剝奪人的生命,你要剝奪人的思想,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話引起了一陣共鳴。

英國代表說:“我們今天只是提出議案,但我相信,各國政府會一致同意封殺這個東西,不管怎樣,沒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惡的東西。”

希恩斯說:“怎麼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這樣敏感?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發生嗎?從商業廣告到好萊塢文化,都在控制着思想。你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國代表說:“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經走到了黑暗的門檻,威脅到現代社會的基礎。”

會場上又嘈雜起來,希恩斯知道,此時他必須控制住局勢,他提高了聲音說:“學學那個小男孩兒吧!”

會場的喧譁果然讓他的最後一句話暫時平息了。“什麼小男孩兒?”輪值主席問。

“我想大家都聽過這個故事的: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能令各位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爬上車找到醫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滿意地看到,會場上至少沒有人試圖打斷他的話,他繼續說道:“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整個種族和文明作爲一個整體的生存或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捨棄一些東西?”

“啪啪”兩聲輕響,是主席在敲木槌,儘管這時會場上並沒有喧譁。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德國人是會場上少有的保持平靜的人。

主席用平緩的語氣說:“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視目前的形勢。太空防禦體系的建設,投入越來越大,世界經濟在轉型的同時急劇衰退,人類社會生活水平後退一個世紀的預言,很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就變成現實。與此同時,與太空防禦相關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礙,技術進步日益減速。這一切,都將在國際社會引發新一輪失敗主義浪潮,而這一次,可能導致太陽系防禦計劃的全面崩潰。”

主席的話使會場徹底冷卻下來,他讓沉默延續了近半分鐘,才繼續說:“同各位一樣,在得知思想鋼印的存在時,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懼和厭惡……但我們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現了,冷靜和理智也是最好的選擇。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僅僅是提出一個供表決的議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線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議案不能付諸會議表決,我們是不是可以各自後退一步。”

“不管後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絕不能被接受的。”法國代表說,但語氣不像剛纔那般強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於控制和自由之間呢?”

“思想鋼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說。

“不然,所謂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願在自己的意識中打上思想鋼印,請問這能被稱爲控制嗎?”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接着說:“我提議把思想鋼印作爲一種類似公共設施的東西對社會開放,它的命題只限一個,就是對戰爭勝利的信念,願意藉助思想鋼印獲得這種信念的人,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都可以使用這個設施。當然,這一切都是應該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會議對此展開了討論,在希恩斯提議的基礎上,對思想鋼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許多限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使用範圍僅限於太空軍,軍隊中的思想統一畢竟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的。聽證會連續進行了近八小時,是最長的一次,最後終於形成了一份供下次會議表決的議案,由各常任理事國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彙報。

“我們是不是需要給這個設施起個名字?”美國代表說。

“叫信念救濟中心怎樣?”英國代表說,這帶着英國式幽默的古怪名稱引起了一陣笑聲。

“把救濟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認真地說。

信念中心的大門前立着一座縮小比例精確複製的自由女神像,誰也說不清其用意,也許是想用“自由”沖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詩:

把你們絕望的人,你們迷茫的人,

把你們渴望看到勝利之光的畏懼徘徊的人都給我,

把那些精神失落、靈魂在流浪的人都送來:

在這金色的信念旁,我要爲他們把燈舉起。

詩中所說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種文字刻在女神像旁邊的一塊叫信念碑的黑色花崗岩方碑上:

在抗擊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爭中,人類必勝,入侵太陽系的敵人將被消滅,地球文明將在宇宙中萬代延續。

信念中心已經開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莊嚴的門廳裡。這幢建在聯合國廣場附近的不大的建築成了一個新的旅遊景點,不斷有人在門前的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沒有人走進來,人們似乎都謹慎地與這裡保持着距離。

“你覺得,這兒像不像一個經營慘淡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說。

“親愛的,這裡總有一天會成爲聖地的。”希恩斯莊嚴地說。

第三天下午,終於有一個人走進信念中心,這是一個面露憂鬱的禿頂中年男人,走路有些搖晃,靠近時能聞到酒味。

“我來獲取一個信念。”他口齒不清地說。

“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山杉惠子鞠躬說,這時,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個禮貌周到的東京大飯店服務生。

男人摸索着拿出了證件,“我是太空軍成員,不過是文職人員,可以嗎?”

細看過證件後,希恩斯點點頭,“威爾遜先生,您打算現在進行嗎?”

“那當然。”男人點點頭,從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張整齊摺好的紙,“那個,你們叫信念命題吧,寫在這裡,我想獲得這個信念。”

山杉惠子本想解釋:按照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決議,思想鋼印被允許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就是門前石碑上所寫的內容,必須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題都是嚴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輕輕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這人提交的命題是什麼,打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着:

凱瑟琳是愛我的,她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外遇!

山杉惠子極力忍住笑,希恩斯則氣惱地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在那個醉漢悲傷的臉上,“滾出去!”

在威爾遜被趕走後,又有一個人越過了信念碑,那是一般遊人與信念中心保持距離的界限。那人在碑後徘徊着,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說:“看那人,他應該是個軍人!”

“他看上去身心疲憊的樣子。”惠子說。

“可他是個軍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說着,正想出門去與那人交流,卻見他邁步走上了門前的臺階。這人年齡看來比威爾遜大些,有一副英俊的東方面孔,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憂鬱,不過這種憂鬱與剛纔那個失意者不同,顯得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經伴隨他多年。

“我叫吳嶽,我來獲取信仰。”來人說,希恩斯注意到他說的是信仰而不是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並重復那句話:“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

吳嶽站着沒有動,只是說:“十六年前,我曾經在太空軍中服役過一個月,但之後就退役了。”

“服役過一個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話,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問。

“我是一個失敗主義者,上級和我本人都認爲我不再適合在太空軍中工作。”

“失敗主義是一種很普遍的思想,您顯然只是一個誠實的失敗主義者,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繼續服役的同事可能有着更重的失敗主義情緒,他們只是把這種情緒隱藏起來了。”山杉惠子說。

“也許是吧,但我這些年來很失落。”

“因爲離開軍隊?”

吳嶽搖搖頭,“不,我出生於一個學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類作爲一個整體來看待,雖然後來成爲軍人,但總認爲只有爲全人類而戰纔是軍人的最高榮譽,這種機會真的到來了,卻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

希恩斯要說話,卻被惠子搶先了,她說:“冒昧地問一下,您多大年紀了?”

“五十一。”

“如果得到勝利的信念後真能重回太空軍,以您這個年齡,在軍隊中重新開始是不是晚了些?”

希恩斯看出,惠子顯然不忍心直接拒絕他,這個深沉憂鬱的男人在女人眼中無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擔心什麼,這人顯然已經萬念俱灰,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

吳嶽又搖搖頭,“您誤會了,我並不是來獲取勝利信念的,只是來尋求靈魂的安寧。”

希恩斯想說話,又被惠子制止了。

吳嶽接着說:“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軍學院留學時認識現在的妻子的,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面對未來很坦然,一種讓我嫉妒的坦然。她說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我們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這種安排,只需堅信這種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後按主的意願平靜地生活就是了。”

“這麼說,您是來獲取對上帝的信仰?”希恩斯問。

吳嶽點點頭,“我寫了信仰命題,請您看看。”他說着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說話,她對吳嶽說:“如果是這樣,您去信仰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通過這種極端的技術手段。”

前太空軍上校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義教育長大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您認爲取得這種信仰對我是容易的事嗎?”

“這絕對不行。”希恩斯搶在惠子前面說,他決定儘快把事情說清楚,“您應該知道,按照聯合國決議,思想鋼印能夠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他說着,從接待臺中拿出一個精緻的紅色大紙夾,打開來讓吳嶽看,在裡面黑色的天鵝絨襯面上,用金字鐫刻着信念碑上的勝利信念,他說:“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同顏色的大紙夾,“這是信念簿不同語言的版本。吳先生,我現在向您說明對思想鋼印使用的監督是多麼嚴格:爲了保證操作時的安全可靠,命題不是用顯示屏顯示,而是用信念簿這種原始的方法給自願者讀出。在具體操作時,爲體現自願原則,操作都由自願者自己完成,他將自己打開這個信念簿,然後自己按動思想鋼印的啓動按鈕,在真正的操作進行前,系統還要給出三次確認機會。每次操作前,信念簿都要由一個十人小組覈查確認,這個小組是由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行星防禦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的特派員組成,在思想鋼印的整個操作過程中,十人小組也在場進行嚴格監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絕對不可能實現,不要說這種宗教信仰的命題,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題上改動一個字都是犯罪。”

“那對不起,打擾了。”吳嶽點點頭說,他顯然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然後轉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獨而蒼老。

“他的餘生會很難的。”山杉惠子低聲說,聲音裡充滿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經走出門的吳嶽,跟到了門外,這時,信念碑和遠處聯合國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着即將落下的夕陽光芒,像着了火似的,希恩斯眯眼看着那一片火焰說:“也許你不相信,我差點做了與你相反的事。”

吳嶽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頭看看,見惠子沒有跟出來,就從貼身衣袋中掏出一張紙,展開來讓吳嶽看:“這就是我想給自己打上的思想鋼印,當然,我猶豫了,最後沒有做。”紙上寫着幾個粗體字:

上帝死了。

“爲什麼?”吳嶽擡頭問道。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上帝沒死嗎?去他媽的主的安排,去他媽的溫和的軛!”

吳嶽無語地看了希恩斯一會兒,轉身走下臺階。

希恩斯在臺階上對着已經走進信念碑陰影中的吳嶽大聲說:“先生,我想掩蓋對您的鄙視,但我做不到!”

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終於等來了他們期待的人。這天上午,從門外明媚的陽光中走進來四個人,三個歐洲面孔的男性,一個東方相貌的女性,他們都很年輕,身材挺拔,步伐穩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從他們眼中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就是吳嶽眼中的那種憂鬱和迷茫。

他們把自己的證件整齊地排放在接待臺上,爲首的一位莊重地說:“我們是太空軍軍官,來獲取勝利信念。”

思想鋼印的操作過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監督小組的成員手中傳遞,他們每個人都仔細地核對了上面的內容,並在公證書上簽字。然後,在他們的監督下,第一位自願者接過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鋼印的掃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個小平臺,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臺的右下角有一個紅色按鈕。他打開信念簿,有一個聲音開始提問:

“您確信自己要獲取對這個命題的信念嗎?如果是,請按按鈕;如果不是,請離開掃描區。”

這樣的提問重複了三遍,在均得到確定回答後,按鈕發出紅光,一個定位裝置緩緩地合攏,固定了自願者的頭部,那個聲音說:“思想鋼印準備啓動,請默讀命題,然後按動按鈕。”

當按鈕被按下時,它發出綠光,大約半分鐘後,綠光熄滅,提示聲音說:“思想鋼印操作完成。”定位裝置分離,自願者起身離開。

當四名完成操作的軍官都回到門廳時,山杉惠子仔細觀察着他們,她很快肯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雙眼睛中,憂鬱和迷茫消失了,目光寧靜如水。

“你們感覺怎麼樣?”她微笑着問道。

“很好,”一位年輕軍官也對她迴應着微笑,“應該是這樣的。”

在他們離去時,那個東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謝謝您。”

從這一時刻起,至少在這四個年輕人的心中,未來是確定的。

從這天開始,獲取信念的太空軍成員不斷到來,開始多是一個人前來,後來則成羣結隊。開始來人都穿便服,後來則大都身着軍裝。如果一次同來的爲五人以上,監督組便要召開一個審查會議,以確定其中無人被脅迫。

一個星期後,已經有超過一百名的太空軍成員接受了思想鋼印給予的勝利信念,他們的軍銜最低爲列兵,最高爲大校,後者是各國太空軍允許使用思想鋼印的最高軍銜。

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對山杉惠子說:“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去未來嗎?”

“是的,從事思維研究,我們做得並不比其他科學家好,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歷史的車輪已經被我們推動,我們到未來去等着歷史吧。”

“走多遠呢?”

“很遠,惠子,很遠。我們將前往三體探測器抵達太陽系的那個年代。”

“這之前,我們先回京都那個小院住一陣吧,這個時代畢竟是要永遠過去了。”

“當然,親愛的,我也想念那裡。”

半年後,即將進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來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羅輯掉入冰湖那一刻一樣,嚴寒和凍結濾去了她意識中的紛繁和嘈雜,把她集中思考的那條線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現出來,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緒突然異常清晰起來,像嚴冬冷冽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進程,但已經晚了,超低溫已經滲入她的肌體,她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操作人員和醫生看到,這個即將進入冬眠的女人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條縫,透出的眼神充滿了驚懼和絕望,如果不是因爲嚴寒凍僵了眼皮,她的雙眼一定會睜圓的。但他們都認爲這是冬眠過程中正常的神經反射,以前在少數冬眠者身上也出現過,所在沒有在意。

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討論恆星型氫彈的試驗問題。

隨着巨型計算機技術的突破,過去十年在理論上已經完善的核爆炸恆星模型得以在計算機上實現,超大當量的恆星型氫彈隨即開始製造。預計首顆氫彈的爆炸當量爲3.5億噸TNT,是人類以往所製造的最大氫彈的十七倍。這樣的超級核彈是不可能在大氣層中進行試驗的,地下試驗則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的試驗井中引爆,地層將被掀起。而在超深井中進行這樣的爆炸,其強大的震波將波及全球,可能對廣大範圍的地質結構產生不可預料的影響,進而誘發包括地震海嘯在內的地質災害。所以恆星型氫彈的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但在高軌道試驗也不可能,氫彈產生的電磁脈衝在這樣的距離上會對地球通訊和電力系統產生巨大影響,最理想的試驗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亞茲另有選擇。

“我決定在水星進行試驗。”雷迪亞茲說。

這個提議令與會代表們很吃驚,紛紛質問這個計劃的意義何在。

“按照面壁計劃基本原則,我不需要解釋。”雷迪亞茲冷冷地回答,“試驗應該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

俄羅斯代表說:“在水星表面試驗也許可以考慮,但地下試驗投資太大了,在那裡挖超深井,費用可能是在地球上進行同樣工程的上百倍,況且也沒有意義,在水星不用考慮核爆炸對環境的影響。”

“水星表面試驗也不可能!”美國代表說,“迄今爲止,雷迪亞茲是對資源消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現在是制止他的時候了!”這話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附和。

雷迪亞茲笑笑說:“即使我消耗的資源同羅輯博士一樣少,你們也熱衷於否決我的計劃。”他轉向輪值主席,“我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們注意,在所有面壁者提出的戰略計劃中,我的計劃與主流防禦體系是最貼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做主流防禦的一部分,資源的消耗從其絕對數量看是很大,但有相當部分與主流防禦是重疊的,所以……”

英國代表打斷雷迪亞茲的發言:“你還是解釋一下爲什麼要在水星上進行地下核試驗吧,除了變着法子花錢外,我們找不到別的解釋。”

“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亞茲冷靜地反擊道,“你們應該看到,到目前爲止,行星防禦理事會已經失去了對面壁者起碼的尊重,也失去了對面壁原則的尊重,如果我們的所有計劃細節都要做出解釋,那面壁計劃意義何在?”他用灼人的目光挨個逼視各大國代表,令他們都把眼睛轉向別處。

雷迪亞茲接着說:“儘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對剛纔的問題做出解釋:在水星進行超深地下核試驗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個大洞窟,作爲日後的水星基地,對這樣一個工程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最節省的方案。”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一片竊竊私語,有代表問:“面壁者雷迪亞茲,你的意思是要把水星作爲恆星型氫彈的發射基地?”

雷迪亞茲胸有成竹地說:“是的,目前主流防禦的戰略理論認爲,防禦體系的重點應該放在地球外側行星上,而對內側行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認爲它們不具備防禦意義,我所規劃的水星基地,正是對主流防禦的薄弱環節的補充。”

“他怕見太陽,卻要跑到距太陽最近的行星上去,這不是很奇怪嗎?”美國代表說,引起了一些笑聲,接着受到了主席的警告。

“沒什麼,主席先生,對這種不尊重我已經習慣了,在成爲面壁者之前就習慣了。”雷迪亞茲擺擺手說,“但各位應該尊重如下事實:在外側行星甚至地球均已陷落後,水星基地將是人類最後的堡壘,它背靠太陽,處於其輻射的掩護之中,將成爲最堅固的陣地。”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此說來,你的計劃的全部意義,就在於人類大勢已去之際的最後抵抗?這和你的性格倒是很吻合。”法國代表說。

“先生們,不能不考慮最後的抵抗。”雷迪亞茲莊重地說。

“很好,面壁者雷迪亞茲,”主席說,“下面,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在整體部署方案中,總共需要多少顆恆星型氫彈?”

“越多越好,要盡地球的生產能力來製造,具體數量要看未來氫彈能達到多大當量,按現在的標準來看,在第一批部署計劃中,至少需要一百萬顆。”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鬨堂大笑。

“看來,面壁者雷迪亞茲不僅要製造出小太陽,還要創造一個銀河系!”美國代表高聲說,然後探身向雷迪亞茲,“你是不是真的認爲,海洋中的氕氘氚都是爲你準備的?由於你對核彈的變態情感,地球就要變成一個氫彈生產車間?”

此時會場中只有雷迪亞茲一個人仍一臉嚴肅,他靜靜地等待着自己引起的喧鬧平息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的終極戰爭,所要求的這個數目並不多,不過我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但我會努力的,我要多造核彈,能多造一顆就多造一顆,告訴你們,我會不斷努力的。”

水星世界只能看到兩種色彩:黑色和金色,黑色是行星的大地,在烈日近距離的照射中,低反射率的大地仍然是深黑一片;金色是太陽,在這個世界太陽佔據了天空相當大的一部分,在廣闊的日輪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海中的浪涌,看到黑子像烏雲般飄過,在日輪邊緣,也可以看到絢麗的日珥曼妙的舞姿。

就在這塊懸浮於太陽火海之上的堅硬大石塊上,人類又種下一顆小太陽。

隨着太空電梯的建成,人類開始了對太陽系行星的大規模探索。載人飛船相繼登陸火星和木星的衛星,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因爲人們知道,這些探險的目的與以前相比既現實又明確,只是爲了建立太陽系防禦基地,就這個目的而言,這些以化學動力火箭和飛船爲主的航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端。初期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地球外側行星上,但隨着太空戰略研究的深入,對內側行星戰略價值的忽略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於是對金星和水星的探索有所加強,這也是雷迪亞茲的水星恆星型氫彈試驗計劃在行星防禦理事會被勉強通過的原因。

在水星地層中開挖試驗深井是人類在太陽系其他行星上進行的第一個大型工程。由於施工只能在水星長達八十八天的夜間進行,所以工期長達三個地球年,但最後只掘進到預定深度的三分之一,再往下,出現了一種金屬與岩石混合的異常堅硬的地層,繼續掘進不僅進度緩慢,且耗資巨大,最後決定結束工程。如果在現有深度進行試驗,地層肯定要被核爆炸掀開,形成一個大坑,這實際上是一次打了折扣的地面試驗,而由於地層的干擾,對試驗效果的觀測比純粹的地面試驗困難許多。但雷迪亞茲想到,這個坑如果加上頂蓋,也能作爲基地,就仍堅持在現有深度進行地下試驗。

試驗是在黎明時進行的,水星的日出過程長達十多小時,這時天邊剛出現了微微的亮色。

起爆倒計時數到零後,有一圈圈環形的波紋以爆心投影點爲圓心向外擴散,一時間水星的大地似乎變得像綢緞般柔軟,緊接着,爆心處出現了一座緩緩隆起的山峰,像一個甦醒的巨人的脊背。當峰頂升至三千米左右時,整座山峰爆發開來,億萬噸的泥土和岩石飛向空中,水星的大地上長出了一束沖天的怒發!隨着地層被掀起,地下核火球的光芒暴露出來,照在空中飛散的岩土上,在水星漆黑的天空中形成了壯麗的焰火。火球持續了近五分鐘才熄滅,這期間,巖塊在覈光芒的照耀中紛紛落下。

在覈爆結束十多個小時後,觀測者們發現水星出現了一圈星環,這是因爲有相當部分的岩石在劇烈的爆炸中達到了水星的第一宇宙速度,成爲了這顆行星的無數大小不一的衛星,並在軌道上散開來,使水星成爲了第一個有環的類地行星。星環很細,在強烈的陽光中閃耀,像是對這顆行星的一個圈注。

還有一部分岩石達到了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完全脫離水星,成爲太陽的衛星,在水星的太陽軌道上形成了一條極其稀疏的小行星帶。

雷迪亞茲是在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中看到水星核試驗實況轉播的。其實並不是實況,畫面到達地球約有七分鐘的時差。當水星上的核爆炸剛結束,岩石雨還在火球熄滅後的黑暗中降落時,雷迪亞茲就收到了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的電話,說恆星型氫彈的巨大威力給主流防禦的領導者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各常任理事國都要求儘快召開下一次面壁計劃聽證會,討論恆星型氫彈的製造和部署問題。主席說,雷迪亞茲要求的氫彈數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各大國確實對這種武器產生了興趣。

雷迪亞茲住在地下室中並不是出於安全考慮,而是由於恐日症,這遠離日照的幽閉環境讓他感到舒適一些。

水星試驗結束十多個小時後,當雷迪亞茲看到電視屏幕上閃爍的水星新環時,送話器中傳來了門崗的聲音,說他預約的心理醫生來了。

“我從沒叫過什麼心理醫生,讓他走開!”雷迪亞茲感到很惱怒,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別這樣,雷迪亞茲先生。”另一個更沉穩聲音響了起來,顯然是來訪者,“我能讓您見到太陽。”

“滾!”雷迪亞茲大叫道,旋即又改變了主意,“不,把這個白癡扣押起來,查查他從哪兒來。”

“……因爲我知道您的病因。”那個聲音從容地繼續說,“雷迪亞茲先生,請相信我,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這話令雷迪亞茲頓時警覺起來,他立刻說:“讓他進來。”然後,他失神的目光對着天花板凝視了幾秒鐘,緩緩站起身,從零亂的沙發上拿起領帶,馬上又扔下了,走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領,又用手把亂髮梳理了一下,像是要迎接什麼莊重的事。

他知道,這確實是一件莊重的事。

來人是一名很帥氣的中年人,他走進門後沒有做自我介紹,房間裡濃重的雪茄味和酒味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只是站在那裡,坦然地接受着雷迪亞茲的審視。

“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見過你?”雷迪亞茲打量着來客說。

“不奇怪,雷迪亞茲先生,他們都說我像超人,老版電影中的那個。”

“你真以爲自己是超人了?”雷迪亞茲說,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支雪茄,咬開頭部開始點燃。

“這樣問,說明您已經知道了我是什麼人。我不是超人,雷迪亞茲先生,您也不是。”年輕人說着,向前邁了一步。

雷迪亞茲發現他已經站到了自己面前,透過剛吐出的一口煙霧居高臨下俯視着自己,於是也站了起來。

來人說:“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我是您的破壁人。”

雷迪亞茲目光陰沉地點點頭。

“我可以坐嗎?”破壁人問。

“不可以。”雷迪亞茲緩緩地把一口煙吐到他臉上。

“您不必沮喪。”破壁人露出很體貼的微笑說。

“我沒有。”雷迪亞茲的聲音像石頭般堅硬冰冷。

破壁人走到牆邊,扳動了一個開關,換氣扇在什麼地方嗡嗡地響了起來。

“別亂動這裡的東西。”雷迪亞茲警告說。

“您需要新鮮一些的空氣,更需要陽光,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對這個房間很熟悉,在智子傳來的圖像中,我常常看着您連着幾個小時像困獸般在這裡走來走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這麼長時間凝視過您,而那時的我,請相信,並不比您更輕鬆。”

破壁人直視着雷迪亞茲,後者仍像一尊冰冷的塑像般面無表情,他便繼續說下去。

“與弗雷德裡克•泰勒相比,您是一個更加優秀的戰略家,一個合格的面壁者,請相信我這不是恭維。得承認,有相當一段時間,幾乎十年吧,我被您迷惑了。您用瘋狂的熱情追尋超級核彈——這樣一種在太空戰爭中效率很低的武器,同時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的戰略方向。長時間裡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破解您真實戰略的線索,在您佈下的迷宮中掙扎,一度幾乎絕望。”破壁人感慨地看着天花板,回憶着自己的艱難歲月,“後來,我想到查詢您成爲面壁人之前的信息,這很不容易,因爲這無法得到智子的幫助。您知道,那一時期到達地球的智子數量有限,作爲一名拉美小國的元首,您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所以我不得不用常規手段蒐集資料,這用了三年時間。在這些資料中,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威廉•科茲莫,您先後三次秘密會見他。你們談話的內容智子沒有記錄下來,我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一位不發達小國的元首三次會見一名西方天體物理學家,這很不尋常,現在我們知道,您在那時已經爲自己成爲面壁者做準備了。

“您感興趣的無疑是科茲莫博士的研究成果。這之前您是如何注意到那個成果的,我現在也不清楚,但您是學理工出身的,您那熱衷於社會主義的前任同樣熱衷於工程師治國的成功經驗,這也是您成爲他繼任者的重要原因,所以您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和敏感注意到科茲莫的成果的潛在意義。

“三體危機出現後,科茲莫博士所領導的研究小組一直從事三體恆星所帶大氣層的研究,他們推測,大氣層是以前行星的墜落產生的,墜落的行星擊破了恆星的外殼,使內部的恆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形成周圍的大氣層。由於三體恆星的運動完全沒有規律,三顆恆星之間有可能近距離交錯,這時,一顆恆星的大氣層就會被另一顆恆星的引力所驅散,但之後又會被恆星表面的噴發所補充,這種噴發並不是恆定的,像火山一樣,有時會發生突然的爆發,這就是三體恆星大氣層不斷收縮和膨脹的原因。爲了證明這個假說,科茲莫試圖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由於行星墜落撞擊噴發出大氣層的恆星,在危機第三年後,他成功了。

“科茲莫博士的研究小組發現了一顆帶有行星的恆星275E1,距太陽系約八十四光年。當時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還沒有投入使用,他們用的是引力擺動測量法 ,接着,他們通過對擺動頻率和掩光 的觀測和計算,得知這顆行星距母星很近。開始時,這個發現沒有引起太大注意,因爲當時天文學界觀測到的帶有行星的恆星已達二百多顆,但後來的進一步觀測卻有了一個震撼的發現:行星與母星已經很近的距離仍在不斷縮短中,而且這種縮短還在很快加速,這就意味着,人類將第一次觀察到一顆行星墜入恆星的景象。這事在一年後——或者說在觀測時間的八十四年前——發生了,以當時的觀測條件,只是從那顆恆星引力擺動和週期掩光的消失來判斷行星的墜落。但接下來,奇觀出現了:恆星的周圍出現了一條螺旋狀的物質流,這條圍繞着恆星的螺旋流不斷擴展,看上去像是一盤以恆星爲中心的正在鬆開的發條。科茲莫和他的同事們很快意識到,物質流是從行星的墜落點噴出的,那塊石頭擊破了那個遙遠太陽的外殼,使其內部的恆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由於恆星的自轉,射流成爲螺旋狀。

“雷迪亞茲先生,這其中有幾個關鍵數據:那顆恆星是一顆黃色G2型星,絕對星等爲4.3,直徑爲120萬公里,是一顆與太陽極其相似的恆星;那顆行星約爲0.04個地球質量,比水星還小一些,而它的墜落所產生的螺旋形物質雲的半徑達三個天文單位,超出了太陽至小行星帶的距離。

“正是從這個發現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實戰略意圖的突破口,下面,是我作爲破壁人,對您的偉大戰略的理解。

“假設最後真的得到了那一百萬顆甚至更多的恆星型氫彈,您就會像對PDC承諾的那樣,把它們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層中引爆這些氫彈,就會像一臺超級發動機那樣對這顆行星產生減速作用,最終會使水星失去維持其低軌道的速度,墜入太陽。接下來,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發生的事就會在太陽上重演:太陽的對流層外殼將會被水星擊穿,深處輻射層中巨量的恆星物質將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陽的自轉中,將形成一個類似於215E1的螺旋形大氣層。太陽與三體恆星不同,是一顆孤星,不存在與其他恆星近距離交錯的可能,所以它的大氣層將不受干擾地增長,最終其厚度將遠大於三體恆星的大氣層,這也在對275E1的觀察中證實了。太陽噴出的這條螺旋形物質流將像鬆開的發條那樣迅速向外擴張,它的厚度最終將超過火星軌道,這時,一個宏大的連鎖反應開始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這三顆類地行星都將在太陽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在摩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終將變成三顆巨型流星墜入太陽。其實早在這之前,地球大氣層就在與太陽物質的劇烈摩擦中被剝離,海洋蒸發殆盡,剝離的大氣和蒸發的海洋將把地球變成一顆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長得沿着軌道繞太陽一週,地球表面將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漿火海狀態,沒有任何生命能夠倖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墜落,將大大加劇太陽物質向太空中的噴發,噴射的螺旋形物質流由一條增加到四條,這三顆行星的質量總和是水星的四十倍,且由於軌道高,墜落時的衝擊速度遠大於水星,每條物質流噴發的猛烈程度是水星墜落的幾十倍甚至更多,將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氣層急劇膨脹,它的頂端最終將到達木星軌道。

“木星質量巨大,摩擦產生的減速很小,軌道受到的影響要很長時間後才能看到,但木星的所有衛星將面臨着以下兩種命運:在摩擦中被剝離木星,然後各自失去速度墜入太陽;或者在木星軌道上失去速度墜入液態的木星。

“連鎖反應仍在繼續,雖然螺旋大氣層對木星的減速很小,但減速畢竟存在,木星軌道將向太陽緩慢下沉。隨着這種下沉的發生,木星將在越來越密集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摩擦產生的減速將迅速增加,進而導致軌道更快地下沉……這樣,木星最終也將墜入太陽。木星的質量是前面四顆類地行星質量總和的六百倍,如此巨型的質量體衝擊太陽,即使按最常規的推論,也將產生更猛烈的恆星物質噴射,使螺旋大氣更爲稠密,加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嚴寒。但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墜入,使螺旋大氣層的頂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軌道,即使大氣層的頂端很稀薄,摩擦產生的減速最終也會把剩下的這兩顆大行星和它們的所有衛星一起拉向太陽。當這最後的連鎖反應完成後,先後受到四顆緻密的類地行星和三顆巨大的類木行星的衝擊,太陽將變成什麼狀態,太陽系將變成什麼樣子,誰都無法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生命和文明來說,這裡將是一個比三體世界更嚴酷的地獄。

“對三體世界而言,在他們的行星被三顆恆星吞噬之前,太陽系是唯一的希望,再沒有第二個可以及時移民的世界,這樣,繼人類之後,三體文明也必將徹底滅亡。

“這就是您的同歸於盡戰略。當一切都準備完畢,所有氫彈都已在水星上就位時,您將以此來要挾三體世界,最終使人類贏得勝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結果。我並不想徵詢您的意見和評價,因爲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

在破壁人講述的過程中,雷迪亞茲一直默默聽着,他手上的雪茄已經抽了大半,現在他不停地轉動着雪茄,似乎在欣賞菸頭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發上緊靠着雷迪亞茲坐下,像一位教師評價學生的作業一樣娓娓說道:“雷迪亞茲先生,我說過,您是一位出色的戰略家,至少在這個戰略計劃的制訂和執行過程中表現出了許多卓越之處。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現在,人們都對您和您的國家在覈能開發方面遭遇的屈辱記憶猶新,當時在奧裡諾科的核設施被迫拆除的現場,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陰鬱的表情。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對核武器的這種偏執,減輕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懷疑。

“計劃執行過程中的每個細節都表現了您的才能,這裡僅舉一例:在水星試驗中,您本來就想把地層炸飛 ,卻堅持要挖掘超深井,這是很有遠見的高帽子戰術,您瞭解PDC各常任理事國對這個耗資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確,令人敬佩。

“但您還是有一個重大紕漏:爲什麼首次核試驗非要在水星上進行呢?以後有的是時間,也許您太急躁了,急於看到恆星型氫彈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層物質被炸飛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預期,您很滿意,但也使我的推測得到了最後的證實。

“真的,雷迪亞茲先生,儘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過最後這件事,我也許永遠不能確定您的真實戰略意圖,因爲這想法太瘋狂了,不過真的很壯觀,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墜落引發的連鎖反應真的實現,那將是太陽系最壯麗的樂章,可惜人類只能欣賞最初的一個半小節。雷迪亞茲先生,您是一個具有上帝氣質的面壁者,能成爲您的破壁人,是我的榮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誠地向雷迪亞茲鞠躬致意。

雷迪亞茲沒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着白煙繼續研究菸頭,“好吧,那我就問泰勒問過的問題。”

破壁人替他把問題說出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會怎麼樣?”

雷迪亞茲凝視着菸頭的火光點點頭。

“我的回答與泰勒的破壁人一樣:主不在乎。”

雷迪亞茲從菸頭上擡起目光,探詢地望着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魯內心精明,但再往靈魂的最深處,又是粗魯的。您在最本質上是一個粗人,這種粗魯在這個戰略計劃的基礎上表露無遺:這是一個蛇吞象的計劃,人類沒有能力製造出那樣數量的恆星型氫彈,即使傾盡全部地球的工業資源,還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產不出來。把水星減速到墜入太陽,即使真有一百萬顆恆星型氫彈,也遠遠不夠。您以一介武夫的魯莽制定了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計劃,卻以一個卓越戰略家的老謀深算,堅韌不拔地一步步推進它,面壁者雷迪亞茲,這真的是個悲劇。”

雷迪亞茲看着破壁人的目光漸漸充滿了一種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線條粗放的臉上出現了隱約的抽搐,很快這種抽搐變得明顯起來,最後被壓抑的狂笑突然爆發。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亞茲在大笑中指着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舊版的超人,會飛,能讓地球倒轉,卻在騎馬時……哈哈哈哈……在騎馬時摔斷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斷脖子的是裡夫,演超人的演員。”破壁人不動聲色地糾正道。

“你是不是覺得,覺得自己的下場會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來,就不在意自己的命運,我已經度過了充實的一生。”破壁人平靜地說,“倒是您,雷迪亞茲先生,應該想想自己的下場。”

“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亞茲滿臉笑容地說,同時把手中的菸頭一下子按在破壁人兩眼之間,就在後者用手捂臉之際,雷迪亞茲拿起沙發上的一根軍用皮帶猛地套住了他的脖子,用盡全力狠勒。破壁人雖然年輕,但在剽悍的雷迪亞茲手中毫無還手之力,被勒着脖子一下從沙發摔到地板上,雷迪亞茲在狂怒中大叫着:“我扭斷你的脖子!你個雜種!誰讓你到這裡來自作聰明?你算什麼東西?雜種!我扭斷你的脖子!”他緊勒着皮帶,同時把破壁人的頭不斷地向地板上狠撞,後者的牙齒碰擊地板時發出響亮的咔咔聲。當門外的警衛衝進來拉開兩人,破壁人已經臉色青紫,口吐白沫,兩眼像金魚般凸出。

處於狂怒狀態的雷迪亞茲在與警衛的拉扯中繼續大叫:“扭斷他的脖子!吊死他!絞死他!就現在!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媽的聽見了嗎?計劃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衛沒有執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着他,另外兩人架着已經部分緩過氣來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着吧雜種,你不得好死。”雷迪亞茲放棄了擺脫警衛再次攻擊破壁人的努力,長出一口氣說。

破壁人從警衛肩上回過頭來,青紫腫脹的臉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張開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說:“我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者聽證會。

會議開始,美、英、法、德四國就拋出了一個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亞茲的面壁者身份,並以反人類罪將其送交國際法庭審判。

美國代表發言說:“經過大量的調查,我們認爲破壁人所公佈的雷迪亞茲的戰略意圖是真實可信的。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人,與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類歷史上的一切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在現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適用於他的罪行條款,所以我們建議在國際法中增加地球生命滅絕罪這一罪行條款,以對雷迪亞茲進行審判。”

雷迪亞茲在會議上顯得很輕鬆,他冷笑着對美國代表說:“你們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嗎?自面壁計劃開始以來,你們一直在以雙重標準對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們最不想要的人。”

英國代表反駁道:“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說法沒有依據。事實上,正是他所指責的這些國家,對他的戰略計劃投入了大量的資金,遠超過對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錯,”雷迪亞茲點點頭,“但在我的計劃上投入巨資,是因爲你們確實想得到恆星型氫彈。”

“可笑,我們要那東西幹什麼?”美國代表反問道,“它在太空戰場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經出現過的兩千萬噸級氫彈就已經沒有實戰意義,更不用說三億多噸級的怪物了。”

雷迪亞茲冷靜地反駁道:“但在太陽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戰場上,恆星型氫彈卻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類之間的戰爭中。在其他行星荒涼的表面,人類之間一旦爆發戰爭,不用顧及平民傷亡和環境破壞,可以放心地進行大面積的摧毀,甚至可以對整個行星表面進行毀滅性清掃,這時,恆星型氫彈就能夠發揮它的作用。你們清醒地預見到,隨着人類向太陽系的擴張,地球世界的爭端必然擴展到其他行星,儘管有三體世界這樣共同的敵人,這一點也無法改變,你們在爲此做準備。在這個時候發展對付人類自己的超級武器,在政治上說不過去,所以,你們就利用我來做。”

美國代表說:“這不過是一個恐怖分子和獨裁者的荒唐邏輯,雷迪亞茲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擁有面壁者身份和權力的情況下,面壁計劃本身就變得和三體入侵一樣危險,我們必須採取果斷措施改正這個錯誤。”

“他們在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亞茲轉身對輪值主席說,“CIA的人就在大廈外面,會議結束後我一走出去就會被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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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值主席向美國代表方向看了一眼,後者正專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鉛筆。這屆輪值主席是伽爾寧,在面壁計劃開始時他第一次成爲PDC輪值主席,以後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記不清它擔任過多少次這個短暫的職務,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已經滿頭白髮的他即將退休。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這種做法是不適宜的,只要面壁計劃的原則繼續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權,你們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爲有罪指控的證據。”伽爾寧說。

“而且,請注意,這裡是國際領土。”日本代表說。

“那是不是說……”美國代表豎起手中的鉛筆,“等雷迪亞茲把一百萬枚超級核彈都埋到水星上準備引爆時,人類社會仍然不能對他進行有罪指控?”

“依據面壁法案中的相應條款,對面壁者表現出危險傾向的戰略計劃進行限制和制止,與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權是兩回事。”伽爾寧說。

“雷迪亞茲的罪行已經越出了法律豁免權的底線,必須受到懲罰,這是面壁計劃繼續存在的前提。”英國代表說。

“我提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亞茲從座位上站起身說,“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而不是對本人的審判法庭。”

“您會很快站到那個法庭上的。”美國代表冷笑着說。

“同意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意見,我們應該回到對他的戰略計劃本身的討論上來。”伽爾寧立刻抓住了這次暫時繞過棘手問題的機會。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發言:“從現在看來,各位代表已對如下一點達成了共識:雷迪亞茲的戰略計劃存在着明顯的侵犯人類生存權的危險傾向,依據面壁法案相應的原則,應該予以制止。”

“那麼,上次會議提出的關於中止面壁者雷迪亞茲戰略計劃的P269號提案應該可以投票表決了。”伽爾寧說。

“主席先生,請等等。”雷迪亞茲舉起一隻手說,“在表決前,我希望對自己戰略計劃的一些細節進行最後陳述。”

“如果僅僅是細節,有必要嗎?”有人問。

“您可以到法庭上說。”英國代表譏諷道。

“不,這個細節很重要,現在,我們假設破壁人所公佈的我的戰略意圖是真實的。”雷迪亞茲堅持說下去,“剛纔有代表提到一百萬顆氫彈在水星上部署完畢準備引爆的情況,屆時我會對着無所不在的智子向三體世界發出人類的同歸於盡宣言,在那一時刻,會發生什麼?”

“三體人的反應無法預測,但在地球上,一定會有幾十億人想扭斷您的脖子,就像您對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樣。”法國代表說。

“很對,那麼我必須採取一定的措施來應對這種局面,各位請看,就是這個。”雷迪亞茲擡起左手,向與會人員展示他腕上的一塊手錶,那塊表是全黑色的,無論錶盤面積還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錶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亞茲粗壯的手臂上也不顯碩大,“這是一個信號發射器,它發出的信號通過一個太空鏈路直達水星。”

“用它發出引爆信號嗎?”有人問。

“恰恰相反,它發出的是不引爆的信號。”

雷迪亞茲的這句話令會場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亞茲接着說:“這個系統的代號爲‘搖籃’,意思是搖籃停止搖動,嬰兒就會醒。它不斷地發出信號,水星上的氫彈系統不斷地接收,信號一旦中斷,系統將立刻引爆氫彈。”

“這叫反觸發系統,”美國代表面無表情地說,“冷戰時期曾經研究過戰略核武器的反觸發策略,但從未真正實施過,只有你這樣的瘋子纔會真的這麼幹。”

雷迪亞茲放下左手,把那個叫“搖籃”的東西用衣袖遮住。“教會我這個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戰略專家,而是一部美國電影,裡面的一個男人就戴着個這玩意兒,它不停地發信號,但如果這人的心臟停止跳動,它的信號也就停止了;而另一個人身上則被裝上了一枚無法拆除的炸彈,如果炸彈收不到信號,就會立刻爆炸,所以,這個倒黴鬼雖然不喜歡前面那個人,還是必須盡全力保護他……我喜歡看美國大片,直到現在還能認出老版超人。”

“這麼說,這個裝置,也與您的心跳相聯繫嗎?”日本代表問,此時雷迪亞茲正站在他旁邊,他伸手去摸雷迪亞茲那藏在衣袖下的裝置,後者把他的手撥開了,同時站到離他遠些的地方。

“當然,但‘搖籃’更先進更精緻一些,它監測的不只是心跳,還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標,如血壓、體溫等,對這些參數綜合分析,如發現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觸發的信號發射,它還能識別我的許多簡單的語音命令。”

這時,突然有一個人神色緊張地進入會場,在伽爾寧耳邊低聲說着什麼,他的耳語還沒說完,伽爾寧就擡頭用異樣的目光看了雷迪亞茲一眼,目光敏銳的代表們都注意到了這一幕。

“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你的‘搖籃’,這種對付反觸發的方法在冷戰時期也被深入研究過。”美國代表說。

“不是我的‘搖籃’,是那些氫彈的‘搖籃’,‘搖籃’一停搖它們就會醒。”雷迪亞茲說。

“我也想到了這個辦法,”德國代表說,“信號從你的手錶傳到水星,必然要經過一個複雜的通訊鏈路,摧毀或屏蔽鏈路上的任何一個節點,然後用一個僞信號源向下一級鏈路繼續發送反觸發信號,就可以使‘搖籃’系統失去作用。”

“這確實是個難題。”雷迪亞茲對德國代表點點頭說,“如果沒有智子,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所有節點都裝入一個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發送的信號都由這種算法產生,在外界看來每次的信號值都是隨機的,每次都不同,但‘搖籃’的發送和接收方卻產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與自己序列相對應的信號值時才認爲信號有效。您的僞信號源沒有這種加密算法,它發出的信號與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對應不上。但現在有智子這鬼東西,它能探測出這種算法。”

“您也許想出了其他辦法?”有人問。

“一個笨辦法,我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辦法。”雷迪亞茲自嘲地笑笑說,“增加每個節點對自身狀態監測的靈敏度,具體作法就是每個通訊節點由多個單元組成,這些單元相距很遠,但相互之間由連續的通訊聯爲一個整體,任何一個單元失效,整個節點就會發出終止反觸發的命令,這之後,即使僞信號源再向下一節點發送信號也不被承認。各單元相互之間的監測精度目前可以達到微秒級,就是說,要按照剛纔那位先生的辦法,必須在一微秒內同時摧毀組成一個節點的所有單元,再用僞信號源進行信號接續。每個節點最少由三個單元組成,最多可能有幾十個單元,這些單元之間的間距爲三百公里左右 ,每一個都做得極其堅固,外界的任何觸動都會令其發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內同時使這些單元失效,也許三體人能做到,但人類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句話使所有人警覺起來。

“我剛剛得到報告,雷迪亞茲先生手腕上的東西一直在向外界發送電磁信號。”伽爾寧說,這個信息令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我想問,面壁者雷迪亞茲,您手錶中的信號是發向水星嗎?”

雷迪亞茲大笑了幾聲說:“我爲什麼要向水星發?那裡現在除了一個大坑外什麼都沒有,再說,‘搖籃’的太空通訊鏈路也沒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擔心,信號不是發向水星,而是發向紐約市內距我們很近的一個地方。”

空氣凝固了,會場上除雷迪亞茲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如果‘搖籃’的維持信號終止,那觸發的是什麼?”英國代表厲聲問道,他已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

“總會有東西被觸發,”雷迪亞茲對他寬厚地笑笑,“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總會私下得到一些東西的。”

“那麼,雷迪亞茲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個更直接的問題?”法國代表看上去十分鎮靜,但聲音卻有些顫抖,“您,或我們,此時要爲多少人的生命負責?”

雷迪亞茲對着法國人瞪大雙眼,彷彿覺得他的問題不可思議,“怎麼?多少人有關係嗎?我原以爲在座的都是把人權奉爲至高無上的可敬紳士,一個人或八百二十萬人 的生命,有區別嗎?如果是前者你們就可以不尊重嗎?”

美國代表站起身說:“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計劃開始時,我們就指出了他是個什麼東西。”他指着雷迪亞茲,吞嚥着口水,極力維持着鎮定,但終於還是失去了控制,“他是個恐怖分子,邪惡、骯髒的恐怖分子!一個魔鬼!是你們打開瓶蓋兒放出了他,你們要對此負責!聯合國要對此負責!”他聲嘶力竭地大喊着,把文件扔得四處飛揚。

“鎮靜,代表先生。”雷迪亞茲微笑着說,“‘搖籃’對我的生理指標的監測是很靈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樣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發送反觸發信號了。我的情緒不能波動,所以您,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讓我不高興,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您的條件?”伽爾寧低聲問道。

雷迪亞茲臉上的笑變得有些悽慘,他對着伽爾寧搖搖頭,“主席先生,我能有什麼條件?離開這裡回到自己的國家而已,有一架專機在肯尼迪機場等着我。”

會場沉默下來,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漸漸從雷迪亞茲轉移到美國代表身上,美國人終於承受不住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地一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滾吧。”

雷迪亞茲緩緩點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亞茲先生,我送您回國。”伽爾寧從主席臺上走下來說。

雷迪亞茲站住,等着步伐已不太靈活的伽爾寧走過來,“謝謝,主席先生,我想起來您也是要離開這裡的人了。”

兩人走到門口,雷迪亞茲拉住了伽爾寧,同他一起轉身面對會場,“先生們,我不會想念這裡的,我虛度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在這裡沒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國,回到我的人民中間。是的,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想念他們。”

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壯漢的眼中竟閃着淚光,他最後說:“我要回到祖國了,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

在同伽爾寧走出聯合國會議廳的大門時,雷迪亞茲對着正午的太陽張開了雙臂,陶醉地呼喚道:“啊,我的太陽!”他持續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亞茲的專機起飛後,很快越過海岸線,飛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機艙中,伽爾寧對雷迪亞茲說:“有我在,這架飛機是安全的,請您告訴我那個處於反觸發狀態的裝置的位置。”

“沒有什麼裝置,什麼都沒有,只是逃跑的伎倆而已。”雷迪亞茲摘下手錶,扔給伽爾寧,“這不過是個簡單的信號發射器,摩托羅拉手機改的,與我的心跳什麼的也沒有關係,已經關了,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在長時間的相對無語後,伽爾寧長嘆一聲說:“怎麼會是這樣?面壁者的封閉性戰略思考特權,本意是對付智子和三體世界的,現在,你和泰勒都用它來對付人類自己。”

“這沒什麼奇怪的。”雷迪亞茲坐在舷窗旁,享受着外面射入的陽光,“現在,人類生存的最大障礙其實來自自身。”

六個小時後,飛機在加勒比海之濱的加拉加斯國際機場降落,伽爾寧沒下飛機,他將乘它返回聯合國。

臨別時,雷迪亞茲說:“不要中止面壁計劃,這場戰爭中,它真的是一個希望,還有兩位面壁者,代我祝他們一路走好。”

“我也見不到他們了。”伽爾寧傷感地說,當雷迪亞茲走後,艙中留下他獨自一人時,已經老淚縱橫。

加拉加斯和紐約一樣晴空萬里,雷迪亞茲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熱帶氣息,他伏下身,長時間地親吻祖國的土地,然後在大批軍警的護衛下,乘車駛向城區。車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就進入了首都市區,駛入市中心的玻利瓦爾廣場。雷迪亞茲在玻利瓦爾銅像前下車,站在銅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敗西班牙並試圖在南美建立大哥倫比亞統一共和國的英雄身披鎧甲,縱馬馳騁。他的前方,由狂熱的民衆組成的人羣在陽光下沸騰,人們向前擁來,軍警的隊伍極力阻擋,甚至對空鳴槍,但洶涌的人潮最終還是沖垮了軍警線,向銅像下活着的“玻利瓦爾”擁來。

雷迪亞茲高舉雙手,含着熱淚對着擁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喚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來的第一塊石頭打在他高舉的左手上,第二塊石頭擊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塊砸在前額上並擊倒了他。隨後,人民的石頭像雨點般飛來,最後幾乎埋住了他那早已沒有生命的軀體。砸向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塊石頭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舉着一塊石頭一直走到雷迪亞茲的屍體前,用西班牙語說:

“惡人,你要殺所有的人,那裡面可是有我的孫子,你竟想殺我的孫子!”

說着,她用盡力氣,顫巍巍地把手中的石頭砸到雷迪亞茲從石堆中露出的已經破碎的頭顱上。

唯一不可阻擋的是時間,它像一把利刃,無聲地切開了堅硬和柔軟的一切,恆定地向前推進着,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它的行進出現絲毫顛簸,它卻改變着一切。

在水星核試驗的同一年,常偉思退役了。最後一次在媒體上露面時,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對戰爭的勝利沒有信心,但這並不影響歷史對太空軍首任司令員工作的高度評價。這種多年處於憂慮狀態下的繁重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歲時去世,將軍在彌留之際仍然十分清醒,並多次唸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預料的那樣,吳嶽度過了苦悶迷茫的餘生。他曾經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參加人類紀念工程,但也並未從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歲時孤獨地逝去。同常偉思一樣,他在最後的時刻也叨唸着章北海的名字,這個正在冬眠中跨越時間的堅強戰士,寄託了他們對未來共同的希冀。

曾連任兩屆聯合國秘書長的薩伊,在離任後發起了人類紀念工程,目的是全面收集人類文明的資料和紀念實物,最後用無人飛船發向宇宙。這個工程最具影響力的是一個名爲“人類日記”的活動,爲此建立了許多網站,讓儘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圖像記錄下來,作爲文明資料的一部分。人類日記網站的用戶一度達到二十億之多,成爲互聯網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信息體。後來,行星防禦理事會認爲人類紀念工程可能助長失敗主義情緒,通過決議制止了它的進一步發展,甚至把它等同於逃亡主義。但薩伊一直在爲這項事業做着個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歲逝世。

伽爾寧和坎特退休後,都做出了同一個選擇:到面壁者羅輯曾經生活過五年的那個北歐伊甸園去隱居,他們再也沒有在外界露過面,人們甚至連他們去世的確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都很長壽,據說這兩個人都活過一百歲無疾而終。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都活到了八十多歲,看到了鏡片直徑達百米的哈勃三號太空望遠鏡的建成,並通過它看到了三體行星。但他們再也沒有看到三體艦隊和已經飛在前面的探測器,他們沒能等到它們穿過第三塊“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樣延續和終結着。北京的三個老鄰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辭世的,享年七十五歲,他真的讓兒子把自己葬到一個深達二百多米的廢礦井中,兒子照他的遺囑炸塌了井壁,同時在地面上立了個墓碑以供憑弔。按照父親的遺囑,末日之戰前的那一代後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類勝利,則必須再把碑在原地恢復。其實,他死後還不到半個世紀,廢礦井上面的地區就沙漠化了,漫漫黃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廢礦井的位置丟失了,苗家的後人們也沒人費心去找過。

張援朝在八十歲時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樣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長架子上的一個普通方格中。

楊晉文活到九十二歲,盛裝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飛向太陽系外的茫茫宇宙,這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

丁儀卻一直活了下來,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後,他又轉向了理論物理研究,尋找着在高能粒子實驗中擺脫智子干擾的方法,但沒有任何建樹。過了七十歲後,與其他物理學家一樣,他對物理學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絕望。他進入冬眠,計劃在末日之戰時醒來,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是什麼樣子。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一個世紀,曾經在黃金時代生活過的人們都離開了人世。所謂黃金時代,是指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至三體危機出現時結束的美好時光,這個時代在以後一直被人不斷地回憶,經歷過這段美好歲月的老人像反芻動物似的不斷把那段記憶吐出來,甜蜜地咀嚼,最後總是加上一句:“唉,那時咋就不懂得珍惜呢?”而聽他們講述的年輕人目光中充滿嫉妒,同時也將信將疑:那神話般的和平、繁榮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無憂無慮,是否真的存在過?

隨着老人們的離去,漸漸遠去的黃金海岸完全消失在歷史的煙波之中。現在,人類文明的航船已經孤獨地駛到了茫茫的大洋中,舉目四望,只有無邊無際的險惡波濤,誰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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