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子一輩子

我正在屋子裡糾結苦惱,師父負着手來了。他見到我先是幽幽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幽幽嘆了口氣,這才幽幽說道:“小末,江辰說,你非禮了他。”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胡說,我什麼都沒做。”

師父抽了抽嘴角道:“師兄們也都作證。”

我無語,這羣師兄可真是惟恐天下不亂啊!

我瞪着師父,半晌憋出一個詞:“清者自清”。這個詞,通常都是想爲自己辯白可是又辯不白的時候,萬般無奈纔用到,如今我體會到了其中的真諦。

師父垂眸看着自己的袍角,低聲道:“小末,你也大了,不可再與師兄們打打鬧鬧,在逍遙門裡還好說,萬一傳出去,或是被別人看見,你的名聲可就不好。男女授受不親,以你和江辰方纔那一陣勢,若是被外人看到,只能成了親才能堵住別人的悠悠之口。”

我嚇的一愣,忙道:“師父,我只是和他過招而已。”過招時一不小心摸到了他的脖子,後果竟如此嚴重?

師父尷尬的咳了兩聲道:“小末,這過招又摸臉又摸脖子的,成何體統?”說着,他老人家的臉色有點泛紅,彷彿被摸的是他,我頗無語。

“這個,女孩子的心事我不大懂,你今日喜歡雲洲明日喜歡江辰,這樣花心可不成。你若是再調戲江辰,師父我只能爲他做主了。”

我花心?我調戲江辰!我似被一塊臭豆腐給噎住了,半晌才委屈道:“師父,我可什麼也沒做啊。”

“你對他摸也摸了,看也看了,還想怎樣?”師父瞥我一眼,尷尬地紅着臉走了。

我也很尷尬,師父他老人家身爲一個男人,對我推心置腹的說這些私房話,實在是太難爲他了,可是他也實在太不瞭解我的心事了,我那裡就花心了呢?我一門心思的悶在房裡,一直在分析探究雲洲今日的表現。

我七想八想的後果是,把本來已經心灰意冷的心又扒拉的死灰復燃了。

這萬一,萬一他是吃醋呢?萬一,萬一他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呢?

我就這麼萬一的糾結着、矛盾着、疑惑着、痛苦的熬到中午,生平第一次決定勇敢一回,去試探一下他的心意。如果不是萬一,我就徹底死了心,死心塌地的做紅娘算了。

我選了一個很保險很隱蔽的辦法。

我跑到竹林裡,砍了一顆大竹子,然後一節一節分了十六節,做成了十六個杯子。

我用雲洲送的小匕首在其中的一個杯子上刻了一句詩“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其他的竹杯,我就胡亂刻了什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等。

我打算把那一個相思淚的杯子送給雲洲,然後,問他一句話。這句話,實打實的問,我實在是問不出口。桌子上一溜煙的擺着十六個杯子,我單單盯着正中間的那個杯子,恨不得將我想問的話刻在上面直接給他,我很怕自己一緊張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突然,小荷包從窗戶外伸進腦袋,驚訝的看着我桌子上一排杯子,問道:“小姐,你這是在算卦麼?”

我心裡一慌,忙對她呵呵乾笑:“嗯,我打算送給師兄們喝水用的。”說着,趕緊將相思淚揣到袖子裡,這上面的詩可千萬千萬不能讓小荷包看見,不然她一定去四處請教什麼意思。

小荷包嘆道:“唉,逍遙門要都象小姐這麼會過日子就好了,竹杯子可比瓷杯子結實便宜多了。”

我慌慌張張的將其他的杯子收拾起來,這些杯子其實都是幌子,只爲了掩護相思淚。若是雲洲肯接受我的心意,這些杯子送不送都無妨,若是他不肯接受我的心意,這些杯子就派上了用場。

我給自己打了一下午的氣,晚飯也吃的很撐,終於在黃昏即將溶於夜色之時,我拿着杯子,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去了雲洲的住處。

他正站在桌前提筆作畫。窗前杜鵑紅彤彤的豔着,桌上鋪了一張宣紙,壓了一隻玉石小貔貅。他在做畫,其實他在我眼中,已經入了畫。

我鼓起勇氣道:“哥哥,生日的時候,你們都送了我禮物,我,我回送你們大家一個禮物。”

他放下筆,回頭看着我。

他的目光澄澈如深泉,一塵不染的通透銳利。我一對上他的目光,就有點自慚,於是磕巴着飛快的說出憋了一下午的一句話:“我把這一輩子給你,你覺得如何?”

我說完這句話就把竹杯往前一送,豁了出去。

此一刻,時光似被拉的無限長,他離我一臂之遙,卻似隔着千山萬水,我的心跳的忽而鯤鵬展翅九萬里,忽而疑似銀河落九天。

他默默接過我手裡的杯子,仔細看了兩眼,低聲道:“這杯子真不錯,你的手很巧。”

就是這樣風淡雲輕的一句話?連眉梢都沒動一分?

我臉上的熱潮立刻褪了,怔怔的看着他,手心裡空了,心裡更是空蕩蕩的一落千丈。

他擡眼看着我,頓了頓道:“小末,這杯子你每個師兄都送了?”

我無精打采的哼了一聲“是”。看來我留一手後路是對的,試探失敗了,我還可以藉口其他師兄也都送杯子,將這事不動聲色的掩飾了去。

他哦了一聲,將杯子在手裡轉了轉,而後放在桌子上。

我長長的嘆了口氣,渾身的力氣,所有的勇氣和期望彷彿都順着這口氣跑到九霄雲外,蕩然無存。

我看着桌子上的“一輩子”,失望之極。突然,我發現自己被小荷包一嚇居然拿錯了杯子,將相思淚拿成了汪倫送李白,可是我話說的那麼明顯,故意將“一杯子”說成“一輩子”,他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呢?他那樣冰雪聰明的人。

他當做沒聽懂,四兩撥千斤的將那句話拂了去,如同是一陣不適宜的秋風捲起的一片枯樹葉子。

我徹底死心了,他對我,的確是無意。我這樣赤裸裸的表白,生平第一次做出這樣血勇衝動的事,就這樣灰飛煙滅。

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我灰心喪氣的從他屋子裡出來,將剩下的杯子胡亂送給師兄們,悶頭大睡。

睡完之後,我痛定思痛,終於清醒。只有仙女般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好好當紅娘吧。你看那戲文裡小姐只有一個,大多數都是跑龍套的小丫頭。

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能看着他幸福美滿也是一種幸福,如果他將來很幸福,看着自己美若天仙的妻子時,能偶爾想到紅娘是我,那我也就知足了。我只能這麼寬慰自己,我覺得一天寬慰二十遍,寬慰到自己覺得麻木就好了,因爲練功的時候,腿一麻,就覺不到疼。

我恍恍惚惚在屋子裡呆坐着。天黑透了我也不想點燈,心裡空空落落的象是被掏空了的竹杯子。

他只收下了一杯子,可是,我想送給他的卻是一輩子,唉。

小荷包從外面進來,見到我黑黢黢的坐在屋子裡嚇了一跳。

“小姐,你怎麼也不點燈?”

我嘆了口氣,怏怏道:“省點燈油吧,反正也沒人看我。”

“誰說沒人看你,我天天看呀,越看越覺得小姐好看,每次你洗了澡,我都覺得象是貴妃出浴。”

貴妃出浴!我眼前一黑,想死的心都有了,顫着聲問道:“小荷包,我居然胖成那樣?”

小荷包忙道:“小姐你誤會了。貴妃出浴單指你皮膚白皙又水靈,可沒說你胖。小姐的身材,該細的細,該鼓的鼓,十分窈窕好看。”說着,她吞了一口口水。

我想死的心,又悠悠活過來了。

小荷包一邊說,一邊羨慕的朝着我胸前鼓的地方猛看,我連忙抱着胳膊擋在胸前。這丫頭,怎麼一點也不含蓄?果然是在逍遙門待的久了,有些剽悍豪放。

小荷包又道:“小姐你長的其實特別好看,就是你穿的這袍子實在不好看,人要衣裝馬要鞍,你試試那幾件衣服吧?”

我知道她說的是那包袱裡送來的幾件衣服,的確是好料子好顏色,可是我從不穿,往年我都送給小荷包了,今年的,我還沒來得及的給她。

我一直認爲,一個人若是不喜歡你,那怕你披上七彩雲霞,他也未必瞧你一眼。換句話說,若是一個人因爲你穿的好看才喜歡你,那也未必真是喜歡你。所以,我從不注意穿着,一向和師兄們穿的差不多,夜晚出去,大抵也是雌雄莫辨。

小荷包扭着腰道:“小姐,你試一下嘛,試一下就脫掉好不好?”

我心情不太好,懶洋洋的不想說話,更不想動。小荷包見我不吭,就樂顛顛的跑過來給我換衣服。

長夜無聊,心中空寂,我百無聊賴,破天荒的沒有異議,任由小荷包在我身上收拾。小荷包將我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逍遙袍脫了下來,給我換上了一件束腰的綠裙子。

繫好腰帶之後,她驚喜萬狀道:“小姐,你果然是個美人,這衣服一穿簡直象是換了個人哪。”

她把鏡子和燭臺都拿到我的跟前,讓我自己看。

我粗粗朝鏡中掃了一眼,無精打采道:“不就是圓白菜成了綠蔥了麼?”

小荷包被噎了一下,鄙夷的看着我道:“小姐,你真是沒有情趣。你看這衣服多顯身材,真是凸凹有致,玲瓏好看。你早該這麼穿了。”

我低頭看了看,這綠裙子做的該緊的緊,該鬆的鬆,綠盈盈的清新顏色,柔柔軟軟的布料,如一旺碧泉從高山上流下,在平地上潺潺流淌開來。將我身子裹的該鼓的鼓,該細的細。我自己看着,都覺得,恩,甚是曼妙。

小荷包目不轉睛看着我,一副豔羨之色。即便這色來自一個女孩子,我也頗有點不自在,很想把裙子脫下來。

突然,門外傳來江辰的聲音:“小末,我來了。”

我怔了怔,我何時叫他來了?

小荷包轉身開了門,江辰施施然走進屋子。

他象是突然被施了定身法,愣愣的站在那裡。不過,他身子僵着沒動,眼神卻是波光瀲灩,熠熠生輝,和小荷包的有點象,又有點不象,多了點什麼,我說不出來。

我被他目不轉睛的盯着看頗有些不自然,我穿慣了逍遙門的寬大衣服,這身衣服太不含蓄了,劍拔弩張的,我穿着實在很不逍遙。

我咳嗽了一聲道:“你有什麼事?”

他象是被叫回了魂魄,愣了一下,笑着走過來,手裡託着一個竹杯子。

“小末,沒想到,你居然一直暗暗傾慕我。”

我猛一哆嗦,忙道:“沒有!決沒有!”

他笑了笑,修長白皙的手指指着杯子上的一句詩,柔聲道:“你看,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我抽了一口涼氣,牙疼。怎麼就那麼巧,相思淚會誤送到他手裡呢?

他一副鐵證如山不容抵賴的模樣,又道了一句:“我太過驚訝,不敢相信,特意跑到雲洲的房裡,問了問他。原來你送他的竹杯,刻的是汪倫送李白。”

我又吸了一口涼氣,咬着牙問:“你去問了雲洲?”

他點點頭,笑眯眯道:“是,我還去問了其他的師兄弟,原來,這相思淚的杯子只有一個,你單單送了我。這份情懷,我,我無以回報,只有深夜前來……”他頓住沒往下說,柔情脈脈的看着我,薄脣抿出一絲柔如春波的笑。

深夜前來做什麼?我的心嚇的快要跳不動。

他的笑紋漾開了些,眼波越發的引人沉溺。

我緊緊盯着他的嘴,很怕他薄脣一啓蹦出一個“以身相許”來,萬幸,他說的是“表明心意”。

我長舒了一口氣,阿彌陀佛!

他一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模樣,幽幽道:“我覺得這種文雅含蓄的表達方式甚好。你今日上午當着諸位師兄的面對我霸王硬上弓,我實是吃不消,我身爲男人,如此失顏面的事,你讓我,情何以堪?”

他笑的眉目生春,我一想到他上午那貞節烈夫的模樣,再一想到他拿着相思淚四處招搖,我,我忍無可忍,一招風捲殘雲踢了過去。

萬沒想到,這一腳凌厲的橫踢真是有聲、有色。伴着一聲清脆的“嗤啦”,綠裙撕了一個大口子,我的小腿居然露了出來。

我呆住了,此刻終於明白逍遙門的衣服爲何做的如此寬大了。

小荷包拍手叫道:“江公子快看,我家小姐的肉肉好白!”

我狼狽的捂住裙子,面紅耳赤的瞪了小荷包一眼。她到底是誰的的丫鬟?

江辰一個輕躍退到門外,似笑非笑的瞅着我:“小末,你白日調戲我,夜晚色|誘我,是想考驗我的定力麼?”

我頭昏腦漲,無語凝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門關上,我不考驗你,我躲着你還不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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