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chapter 46
泰倫斯走過那條通往議事大廳的長廊。
皮靴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在細長又高遠的空間裡啪啪作響。這聲音讓泰倫斯有點煩,心臟都跳得不規律。
他雖然和蘭瑟說估計不會有什麼事,其實心裡並不這麼想。
女王昨日動身前往懷特湖別墅並非是去度假,而是約了教會的人在那裡商談——如今關於在沙寧派爾傳教的事情還沒有定論,女王當然不願意在王宮接待他們——能讓女王放下這件事回來召喚他,泰倫斯總覺得簡單不了。
他這樣想着,已經一路走到盡頭,會議廳的大門被人推開,裡面空空曠曠的,除了王座上的女王外再沒有一個人。
白珍珠女王眉間有些陰鬱,見到泰倫斯來了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伸出手示意他走上來。
泰倫斯在原地定了定,踏上了臺階。
“日安,尊貴的女王陛下。”
他彎腰行禮,少年柔韌的腰身拉出蘊含着力量的弧度。白珍珠女王拉着他的手讓他走近幾步,笑道:“今天就不要這樣拘謹了,直接叫我姑姑吧。”
泰倫斯暗暗掃過象徵着帝國最高權威的議事大廳,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召見他還能怎麼不算拘謹,但表面上微笑着從善如流,換了稱呼。
女王拍了拍泰倫斯的手,她看上去是真的疲乏,眼下已經有了一圈青色的痕跡,眼角的紋路都顯得更重了一些。
這些天女王一直和教會那羣表面虔誠奉神實際上心裡烏糟一片的老傢伙周旋,她有求於人,有氣也只能自己嚥下去,就覺得分外辛苦。
泰倫斯看着女王的樣子,那麼一點血緣上的親情好像也往上冒了冒。他沒來得及坐上王位,爲國爲民的心力交瘁在女王依靠着椅背的側臉上似乎看出了一點影子。
作爲菲蕾德翠卡·沙寧派爾,她不算是個好的親人,甚至不算是個好女人,但是作爲白珍珠女王,她顯然有足夠的擔當。
這個女人在陰謀詭計和生死拼搏中長大,又一步一步成爲整個帝國的掌權者,泰倫斯一直覺得大約自己重生幾回,也不見得能有她那樣拿得起的智慧和放得下的狠戾。這種東西大概還是天生的更顯厲害,後天努力得來的再怎麼也差一點。
女王嘆息了一聲,似乎一直在想着該怎麼說,最後終於開口:“我和你說這些,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您請說。”
泰倫斯點了點頭說道。他受召而來,就是真的有不明白的地方,也是要明白的,不止要明白——女王這樣的態度恐怕還要他做些事情。
“你應該也知道一點消息,我最近正在和教會的人接觸。阿班特最近蠢蠢欲動,眼看又是一場戰爭要打起來。當年那場戰爭因爲有光明教會的周旋,沙寧派爾損失慘重……”女王說着看了看泰倫斯,笑道,“你那時候還沒出生呢,我對當時的慘狀至今還記在心中。”
“那您更不該和教會有所聯繫,他們從不安好心,以前是我們的敵人,日後也必然爲禍帝國。我們沒必要仰仗他人的鼻息。”
泰倫斯說這話,既是出於對光明教會的瞭解也是依據上輩子的經驗,一旦教會的影子覆上帝國的疆土,平靜和安樂就會迅速消失殆盡,這不是來自於外界的戰爭,而是出自內部信仰的分化。泰倫斯覺得後者更加麻煩和危險。
女王聽完泰倫斯的話,摸了摸他的頭髮,鳴鳥早就熟悉這個氣息,在泰倫斯的頭上往後退了退,避免自己遭受襲擊,那根翎毛也跟着動作晃了晃,襯着泰倫斯的臉顯出一種天真的無辜來。
女王的心情似乎轉好了一點,露出一絲真正的笑容,但又轉瞬即逝:“你還太小了,泰倫斯。等你有一天真的坐上這個位置,你就會明白有些事情你不想做,卻又非做不可。”
“就比如教會。”女王低聲說道,她本來沒想和泰倫斯說得太多,可是現在話到嘴邊,又覺得多說幾句也很好。“我當然知道他們野心大得很,這一回霍蘭德主教竟還妄想讓帝國承認他們的徵兵許可,哼!……他們這樣有恃無恐是爲什麼?因爲他們手裡有讓我不得不妥協的砝碼。你覺得過去他們是我們的敵人,也覺得他們以後肯定會得寸進尺更加貪婪,但是現在呢?”
現在,老帕西諾日益咄咄逼人、虎視眈眈,帝國的法師人才日漸凋零,到時候和阿班特的戰爭該怎麼辦?
女王盯着扶手上的寶石,幽幽地嘆了口氣。
泰倫斯則看着她的側臉。他沒想過那些,事實上也沒人教過他那些,他死過去活過來加起來也有近四十歲,人生卻在被害與復仇中翻滾。而復仇不需要過多的妥協和自我壓抑的無奈。
女王過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她摩擦着扶手問道:“泰倫斯,你覺得這個國家是什麼?”
“恩?”
“什麼是貴族?”
泰倫斯沒在說話,他在等着女王往下說。
“有了帝國纔有我們,爲了帝國,不能做的也必須去做,不能忍的也要學會忍耐。你身負貴族的稱號,總有一天要肩負起與之相當的責任。”
泰倫斯心中有一種“要來了”的預感,垂下眼說道:“如果需要我做什麼,陛下儘管吩咐。”
“我不可能答應教會的徵兵許可,但教會也不願在這一點上讓步。”女王皺着眉說道。
所謂徵兵許可,即是說光明教會可以在沙寧派爾的國土上徵收國民成爲聖騎士,這些聖騎士則成爲教會的私兵,不再受帝國的控制和派遣。
“今天……我見到了一個人,他身上帶的東西也許可以讓教會做出讓步。”女王看向泰倫斯,“但他的身份也許會讓你感到不快。”
——能讓我感到不快的人……
泰倫斯已經有了一點猜測,事實上早在女王和他提及教會的時候,他就有點預感了。
泰倫斯覺得命運大概總有某種趨向性,當你想要改變它的時候,不可能發生變化的都是好的方面,那些壞的部分也會跟着一起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超出預料地出現。
就好像現在。
他盯着被僕人帶上來的男孩。
一頭燦金色跳躍着光線的頭髮,淺碧色又圓又大的眼睛,漂亮到不可思議的五官。不知道是因爲時間太急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穿着破破爛爛沾着灰塵的粗布衣裳,帶着一股跋山涉水的風塵僕僕,看上去可憐兮兮地惹人憐愛。
從外貌上來講,泰倫斯知道自己一直都不如對方——並不是美貌上的比較,而是對方天生就長着一副單純無辜不知世事的五官,而泰倫斯用他那雙微微往上吊的眼睛覷人的時候卻總帶着一股心思重的傲慢。但事實上,比起肚子裡的壞水兒,他照樣是拍馬難追。
安格斯。
獨一無二的,安格斯。
泰倫斯有一陣總是在想,這個名字到底是出自他那個作爲情婦的母親,還是自己的父親。後來發現思考這個問題其實是在浪費時間。
他握緊拳頭。
即使有了心理準備,這個時候他依舊控制不住自己沸騰的血液。從指間到牙齒,都在輕微的顫抖,叫喧着要殺了眼前這個人!
安格斯並不是愛德華。
愛德華背叛了他,他總想要把這些痛苦一點一點地討回來。但是安格斯,他卻恨不得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時就將他殺死。
他的人生毀在這個人的手裡兩次,只有擺脫了他纔會有新的未來。
泰倫斯甚至已經想過,如果在學院再次遇見這個人,那麼就讓蘭瑟·舍文利厄去親手解決掉他前主人的性命。
但現在他就在離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像上一世他就在那個位置親眼看着自己倒下,自己仍是沒有辦法動他分毫。
“……泰倫斯、泰倫斯?”
女王的聲音在他的耳邊想起,泰倫斯猛地回過神來,深呼吸着壓下自己體內不斷起伏的戰慄感。
女王皺眉看向他,眼裡似乎帶着擔憂,但這幅神色卻只讓泰倫斯感到空茫。對方未必沒有一點對他的憂慮,但是她想要他做的事情卻遠比這點擔憂讓人心寒。
安格斯跪在下面,一張臉上帶着讓人垂憐的倉皇無措,他擰緊了自己的衣襬,幾次張口,終於對着泰倫斯叫道:“哥——唔、唔……”
一旁的侍衛捂住了他的嘴巴。
女王擺了擺手,讓侍衛悄無聲息地把安格斯拖了下去。散碎的金髮在安格斯的額前晃動,遮住了他猛然變冷的目光。
“……女王陛下。”
泰倫斯看向女王,出聲以後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帶着乾啞。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女王說道,“他的瞳孔是王室特有的顏色,我也用鍊金器測過他的血脈。他長的……”
女王適當地住了嘴,泰倫斯卻笑了一下接下去:“長的和我的父親有些相似?”
女王皺着眉:“你覺得難受也是應該的,我也沒想過表弟還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孩子。這個孩子的母親身份特殊,她是教會失蹤已久的聖女。”
“所以您想用他的身份和教會談條件?”泰倫斯垂下眼,漠然問道。
“不,這反而會激怒了教會。他的手上有聖女代代流傳的光明神像,那是教會的聖器,已經跟着失蹤的聖女消失了十年。至於他,也許以後還有用處,但現在教會還不會承認他。”
泰倫斯呼出一口氣:“要他拿出神像的條件是什麼?進入阿爾德雷特公爵府?讓我承認他的身份?”
“泰倫斯,我知道讓你現在接受這些很困難,但是……”
“但是我需要爲我的國家做出犧牲,對嗎?”泰倫斯勾了勾嘴脣,顯示出一個不是那麼真心的笑容,“您已經說服了我,陛下。但是阿爾德雷特的榮譽卻不能損失在我的手裡,即使那出自我父親的錯誤,我不可能承認他與我是相同血緣的親兄弟。”
女王慈愛地摸了摸泰倫斯的頭髮:“是的,你的要求恰當而有理。事實上他將作爲你父親的養子被公諸身份。泰倫斯你能願意爲了帝國的繁榮做出讓步,我真的感到欣慰。”
泰倫斯歪了歪頭,鳴鳥的翎毛從安格斯出現開始就一直豎着,卻因小主人壓抑的情緒而沒有動作,如今終於稍稍彎曲下來,混在黑色的髮絲裡。
女王的說辭確實動搖了他,上一世他離王位那麼近,但心中除了復仇的火焰,並不曾想到這個國家和他的子民。而他剛剛纔下定決心要揹負着仇恨往前走,看到更多除了仇恨以外的東西。
——安格斯,既然我們的鬥爭無法避免,那麼我就做好準備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