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詞雲:“南方一脈摩天山,山中靈氣在劍南”
此時正是那摩天之高的劍南山上,雲臺絕峰。寅時仍未過去,枯桐銜月,懸於西天。
於那梧桐樹橫生的樹枝枝頭,卻有一番奇妙景象,此時那南極劍門大弟子吳恨正凌駕於一只極爲細弱的樹枝之上。那細枝雖乘着一人,卻不動不抖,輕巧之間,顯見這人的凌空之術頗有些境界。
明月曽照當時人,清風細細也斷魂。那淡淡的月光清輝同時也悠然灑在他手中所握的一卷藍皮古書之上。
吳恨枕着明月清風,淺唱低吟道:
……殿階基有道,造殿階基之制:長隨間廣,其廣隨間深,階頭隨柱心外階之廣。以石段長三尺,廣二尺,厚六寸,間四周並迭澀坐數,令高五尺;下施土櫬石。其迭澀每層露棱五分;束腰露身一尺,用隔身版柱;柱內平面作起突壺門造……
要說這南極劍門本是道家法門,吳恨作爲大弟子,此刻所念的卻是一本閒書,此書通常只是流傳於民間,作技工百匠築樓修城之用。吳恨有一日遊方於一不知名小鎮,得此書,方讀數頁,便頗有些不忍釋卷了。
此書名爲《營造法式》所述乃是天下宮闕乃至亭臺樓閣的修築之道,這本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頗有些無趣的書,吳恨卻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這時候,梧桐樹下忽而有一清麗的聲音響起,話語中頗有些情思繾綣之意,道:“大師哥,你每日起來這麼早也就罷了,可是卻偏偏看得這些閒書,哎,真是沒有前途啊!”
吳恨掩卷,微微一笑,說道:“琳兒師妹,你卻不知道,這本書中大有文章,我越看越覺得心中開竅,比之於研習師傅所講的道經之類的,並不輸其中樂趣!況且日間光顧着修習劍法和道術,只能於這醜寅之時擠一點時間出來了!”
樹下的女子聽罷,只是咯咯一笑,銀牙微顯,道:“呵呵,師兄解釋這麼多幹嘛,我呀,其實就喜歡你和別人不一樣!若你和別人都一樣了,我又爲何偏偏在意你呢?只有這樣獨特的你,才真的是我的師兄啊!”薛琳兒的聲音輕快無比,一張粉臉略帶羞澀,心中更似無限歡喜。
吳恨渺然立於寒月之下,疏桐之間,在一片幽寂之中聽到了師妹這番嬌嗔的語調,雖早已和師妹心思暗許,情意相通,卻還是忍不住流了一行冷汗。於是又映着月光攤開了眼前的書。此時那一層白色月牙淡淡光暈也正圍繞着他,色如螢火,環繞之間,更顯得他身形偉岸,英俊無雙。薛琳兒繞着自己的頭髮,擡頭假作看月,只是心頭的風景,只有一人;而那雙透徹的水瞳,早把吳恨給淹沒了。
吳恨翻了翻書,撓了撓頭,奇怪道:“哎,我剛剛讀到第幾頁了。”
此話一出,樹下的薛琳兒玉手遮着脣角,暗暗笑了。吳恨聽到了這似有若無的笑聲,頓時也愣住了。
“呵呵,古人說得好啊‘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雖不是英雄,但卻也有氣短之能耐。”吳恨不覺幽幽想到。
樹下的師妹薛琳兒,仰頭看着吳恨,心思動處,越看越入迷,彷彿吳恨長進了月光裡,情動處,那一顆女兒待嫁之心更是跳了幾跳,頓時如同醉酒上臉,紅了一雙腮邊。素來頗有些沉靜的薛琳兒,往往也只是在此梧桐月下幽幽相伴之時,纔會紅了她那張美好的臉龐吧。
“師哥,你這一生可有什麼心願麼?”靜了一會兒,薛琳兒忽而說道。
“心願?有啊,希望早間的齋菜中可以多加點香菜!”
“哎呀,我不是說這個啦!每次一到這個時候你就開始說笑!”薛琳兒有些惱了。
“好啦,我說笑了,在師妹面前,我自然就是一個透明人兒,既然師妹問了,那我就說吧,我的心願就是,得道有成,成爲長生之仙,並能在降妖伏魔一道之上助師傅一臂之力,從入門開始,師傅便說過,這是我們入道門的目的所在啊!”
“除此之外,再沒其他麼?”少女此話一出口,不覺暗罵自己心急,臉頰頓時又漲紅一片。
吳恨明明知其故,卻作傻樣十足,而後悠悠然道:“有啊,還有一個心願是關於師妹的!”
“什麼心願啊?”薛琳兒不覺抿嘴偷笑,道:“大師兄還難得有心思在我身上呢!”
吳恨故作嚴肅地說道:“那就是師妹的婚事啊,你瞧我們門中這麼多年輕俊才,妹妹選中哪一個就告訴我!”
“不理你了啊……”薛琳兒一句話止住了吳恨,俄而續道:“我就算是要選,也要去做掌門夫人!”
吳恨一聽這話,心中頗有些喜樂,要說這掌門四大近身弟子之中,論道法他吳恨是當仁不讓了,而在這門中,他本就是掌門師兄,自然更多些資歷,更兼他也有幾分才氣,日後那掌門必然就是他了。
而薛琳兒此語出口,其暗含的深意,自然不言而喻了。
吳恨又不說話了,沉默半晌,卻是自言自語輕輕說道:“若是師妹當真嫁給了別人,那還有誰會在這麼冷的晚上來陪我看這麼無聊的書呢?”話畢,吳恨輕輕笑了,續道:“而且,還在打哈欠了!”
薛琳兒見自己打哈欠的樣子被看到了,臉上又是一紅。月夜靜美,薛琳兒不再說話,月光漸漸變淡之時,薛琳兒癡罔的眼神直勾勾眺望着天邊的弦月,但見月光清輝,頗有些悽然,如此心中一動,薛琳兒便輕輕哼起了歌謠,那乃是劍南山下采茶女所唱的歌,薛琳兒聽了兩句就記得真切了。
三更送君未起身,叮嚀囑咐記在心。君汝此去玉門遠,免奴陌頭悶傷心。
四更送君杜鵑啼,眼淚掉了說分離。牽君手來拭淚珠,只盼君去多安寧。
送君送到溪水汾,看見鴛鴦池中游。飛來飛去不分離,叫奴怎兮不思心。
……
吳恨聽着這悠揚飄逸的小調,清道:“師妹這歌在哪兒聽的?倒像是誰家娘子送夫君征戰唱的!”
薛琳兒應了一聲,道:“那日我去山下的時候,在山中聽到這歌,據說現在這神州的邊疆不算太平,西域似乎有徵戰!畢竟人間真情,離得遠了,所唱的歌還真是頗有些動人!”
吳恨點了點頭,道:“人間的征戰多是利益之爭,打一打也就過去了!倒是苦了那些百姓啊!”
薛琳兒呵呵一笑,道:“師哥還真是憂國憂民啊!哎,你真應該去民間考個進士什麼的!”
吳恨莞爾,接着忽而故作厚顏,說道:“師妹別笑,其實你師哥我還是有幾分文采的,不信我念一首詩你聽!”
薛琳兒一聽這話,拍手道:“好啊!”
吳恨清道:“四下飄飄無影蹤,皇帝遊獵捕人熊。忽聞一聲孩童哭,卻是人中一真龍!”
薛琳兒一愣,道:“這是什麼詩句啊,又沒有意境,又沒有故事,而且還很勉強,更談不上什麼押韻了!勉強算得上是打油詩吧!”
吳恨呵呵一笑,說道:“打油詩送給打油女,真是恰當得很啊!”
薛琳兒細細品味一番,頓時氣鼓鼓說道:“原來師哥是在含沙射影罵我啊!”
吳恨道:“哦,我只不過是講一個皇帝打獵的奇遇故事,怎麼會說的是你?”
薛琳兒一本正經說道:“你那第一句‘四下飄飄無影蹤’,飄飄而落,隨即無影的一定就是雪花,我姓薛,同音來講,自然就是我的姓了!然後那‘皇帝遊獵捕人熊’,皇帝就是一國君王,人熊一般都是生活在深山野林之中,所以就是林中藏王,就是我薛琳兒的琳這個字…”說完,薛琳兒一頓,頗有些得意的看着吳恨。吳恨笑道:“師妹繼續講啊!”
薛琳兒自然講了下去,說道:“那最後一句‘忽聞一聲孩童哭,卻是人中一真龍’,皇帝是天生龍子,既然這林中出現的是真龍,則必然是龍子的兒子,就是‘兒’這個字了!”
吳恨於那枝頭拍手道:“師妹當真是聰明伶俐,我就是喜歡師妹這點和別人不一樣呢!”
薛琳兒聽出師哥在學剛纔她說的話,於是惱道:“小心我抽出魚腸劍把這棵老梧桐樹給砍了,直接摔你一個大馬趴……”
兩人一陣笑語之時,忽而薛琳兒猛然轉頭,擡起胳膊指着遠方一聲清鳴,吳恨一愣,隨即朝着薛琳兒所看的地方望去,卻見是那劍南山莽莽山脈中一個叫獵狐山的地方,而就在方纔的一剎那之間,遙遙一顆流星墜落在那塊地方。那流星大如石磨,動如轉輪,直直砸向那一派黑暗的山脈中。
流星雖在天將白的時辰落下,但光芒卻依然耀眼,薛琳兒微微一愣,道:“哎,又忘了許願了!總是來不及!”神情倒是頗有些懊喪。
吳恨頗覺好笑,心道:“琳兒師妹平日裡都是細緻穩重之人,倒只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卻是一副孩童般的可愛樣子,顯知其心意,以後我一定得好好待她!”
再過了一個時辰。一聲晨鐘敲開一片鴻蒙。吳恨這才放下手中書卷,跳下梧桐樹,薛琳兒早看在了眼裡,上來牽住了吳恨的手,兩人一路朝着“致道殿”中走去。
兩人笑臉相行,這才走過幾步路,忽而有一小道童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茶水經過,甫一看見吳恨和薛琳兒,登時滿臉羞紅,轉身繞過,恰在這時吳恨本欲讓開,兩人幾欲撞上,倒是那小童還算有些靈巧,險險躲了過去。
薛琳兒在一邊給那小童遞了個眼色,似有怒意,冷冷道:“天風,你又不是初來這南極劍門,何以如此慌慌張張?”那叫天風的道童連忙看了看手中的茶,還好沒有潑灑,似是對那薛琳兒頗有些畏懼,於是只是低垂着頭不說話。
吳恨在一邊低聲問道童:“你這是?”
那道童忙垂着腦袋說道:“俺這是給上人奉上早茶!“吳恨點了點頭,伸手欲幫天風一把,卻在此時薛琳兒忙是推開天風,清道:“還不快去,也不怕茶涼了!”天風匆匆點頭,忙轉身離開了。
吳恨看了看薛琳兒,只是搖了搖頭。
天風一路往前,過了個轉角,躲在柱後見薛琳兒帶着吳恨離開了,纔是緩緩舒口氣道:“好險!”轉而走到了掌門院中。
太真上人業已梳洗完畢,天風忙把茶奉了上去,上人微微點了點頭,掀開茶蓋一嗅,自是嘆然,鼻尖便有清純之香,觀其色,葉底色澤鮮明,那湯色更是明淨非常,啜飲之後,便覺一股鮮純直入喉管。太真上人面露笑容,見那朵朵茶葉皆以立態於茶水之中,乃道:”此茶是何茶?“
天風忙回答道:“乃是上等銀毫,東方師姐獻給您的了!”
太真上人一笑,道:“還是那琳兒懂我的心啊!”
見茶水飲畢,上人已經去了”致道殿“,天風才於衆人之後細細查探了一番茶末,這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氣。“總算是喝完了!”道童微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劍南山上,仙家重地,氣場祥和,雲氣飄渺,顯得十分靜謐,只是此時那遠方流星墜落之地卻並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