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機

朱小腰當然不是孤軍作戰的。

因爲她有唐寶牛。

——在決一勝敗定生死之際,有人在身旁伴着自己的感覺真好。

唐寶牛本來也不是孤軍作戰的。

他雖然有個朱小腰,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自己雖然爲朱小腰而戰,但朱小腰只爲自己而戰,完全不理會他的。

他的生死。

但他既然已經上了陣,只有打下去。

交手的時候,朱小腰顯然跟他很不同。

唐寶牛樣子看去粗獷、兇橫、十分男子漢,然而他下手時有很多顧忌。

他怕傷了那些雞雞鴨鴨……

他怕敵人殺不着他,就宰了那些狗狗貓貓——

他怕這些人平白無辜地砸了這家店鋪,雖然他並不認識這家店鋪和店家。

所以,他一邊打,一邊怕踩傷踏死那些小動物,甚至還要挺身維護保住這些小生命,以免給敵手一刀斫死、一腳踢死。

這樣下來,打了一會,對方也弄清楚了:這個威猛大漢有一顆太軟弱了的心,於是有些人的刀刀劍劍,就老往小狗小貓小動物身上招呼。

這般便攫住了唐寶牛大氣大概的武功招式中要命的弱點。

朱小腰卻完全不一樣。

她當然非常喜愛那些小動物的,可是,她在應付來敵的時候,就完全不把任何動物乃至於其他人的性命考慮在內。

她爲殺而殺。

只要是跟她爲敵的人,她只要能殺了,就完全不理會這會傷害到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其他的動物。

最後,人終於都打跑了。

——當倒下去的人達到十九個的時候,那青臉鉤鼻的青年點點頭,居然非常滿意地說:“夠了。”

然後揮揮手,來敵全都像驟見燈光的老鼠一般,全都在剎那間消失在暗影處了。

唐寶牛回憶了一下,記得這青年不但一直沒有出手,而且在別人出手的時候,還用一支筆及一張紙,不知畫下還是記下些什麼。

——這傢伙到底是誰?

——他來幹什麼?

——他是個詩人?畫家?還是宮廷太史,只記下這一戰拍拍屁股便走?

他們一走,纔不過點亮一支蠟燭的時間,“小作爲坊”已搶進了幾個人。

幾個朋友。

——幸好不是敵人,否則,唐寶牛再強再壯再能熬,他的鮮血也會哭給他的傷口聽了。

來的是:“白駒過隙”方恨少、“火孩兒”蔡水擇、“神偷得法”張炭、朱大塊兒、“獨沽一味”唐七昧、“活寶寶”溫寶、“老天爺”何小河、“用手走路”樑阿牛等,還有“發夢二黨”的“破山刀客”銀盛雪、“袋袋平安”龍吐珠、“丈八劍”洛五霞、“挫骨揚灰”何擇鍾、“目爲之盲”樑色、“前途無亮”吳諒、“面面俱黑”蔡追貓等十六人。

這些都是王小石再次入京定居“象鼻塔”後的交好、弟兄、支持者。

這些強助一至,誰也暗算不了朱小腰了,暗算的人誰也走不了了。

不過,暗算的人卻已先一步走了。

而且走得極快,像一盆水潑到乾涸已久的土地上,誰也不能把它還原爲水、放回盆裡去。

朱小腰又披上她那件嵌滿了暗器的灰寬袍子,微微一抖,袍子上的暗器咣啷咣噹地掉滿一地。

方恨少示意唐寶牛過去,唐寶牛搔搔頭皮,眼看朱小腰就要走了,張炭從後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便撲到朱小腰面前,兩人面對面相距只一寸,呼吸可聞。

朱小腰慵懶地看了他一眼,她像剛睡了一個午覺醒過來,而不是剛從一場殊死戰中活過來。

“什麼事?”朱小腰問得連眼皮子也不拾。

唐寶牛一下子漲紅了臉,“我……啊……你……呀……”

朱小腰微微一笑,足尖一伸,踢破一隻籠子,一條蜥賜吐吐叉舌,走了。

朱小腰也揮揮袍子、甩甩長髮走了。

方恨少、張炭都爲唐寶牛急得頭髮和耳朵都綠了。

唐寶牛兀自期期艾艾,望着朱小腰寬舒的背影怔怔發呆。

方恨少跺足罵道:“你怎麼搞的呀?!平白失掉了好機會!”

張炭也急道:“你救了她,還不跟她好好地說話,增進了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唐寶牛打了一個哈啾、又打一個哈啾,看他的樣子,彷彿打噴嚏也是極大的享受似的:“……我已經跟她說了……說了許多話了……”

“這叫說話?!”張炭道,“什麼我啊你呀,噥噥呀呀的,這就叫談情說愛?”

“相知不在言語,旨在交心。”唐寶牛吁了一口氣,像呷了一口醇酒,閉上了眼睛,無限回味與憧憬地道,“她對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了。我已經很滿足了。”

“知足常樂,知足自足。”方恨少嘿聲道,“自欺欺人人自樂,獨樂樂不如自樂樂,自得其樂便好。”

唐寶牛這才如夢初覺,問:“……我,我下一步該怎麼辦呀?”

“嘿嘿,你已表現了你的英雄本色,好漢雄風了。”張炭在算着他臉上的痘子,正算到第十四粒,說,“你在精神上和她戀愛就是了,又何必落入俗套,走什麼上一步、下一步?”

“可是……”唐寶牛這會可有點發急了,“可是……我已救了她,怎麼她沒有感激流涕、以身相許呢?”

“也許,她覺得縱然你不來救她,她也解救得了自己。”方恨少見唐寶牛聽得扁了嘴,改口安慰道,“或者,她爲你男兒魅力所震撼迷惑了,早已陶醉得忘了答謝你。”他用手拍了拍比他高大整個頭但可能也比他脆弱得過了頭的唐寶牛,道:“這次‘英雄救美’萬一不成,還有下一計。”

“下一計?”唐寶牛倒是越說越清醒,越清醒就越情急,“下一計是什麼?何時進行?如何進行?”

“進行?行!”方恨少“霍”地張開了摺扇,一扇一扇地說,“那得要候機了。”

“候機?”唐寶牛的粗眉幾乎掉到鼻毛裡去,“還要等候?!”

“所有時機來到之前,都得要等候。”張炭終於又擠掉了他左頰上一顆成熟的痘子,兌出濃汁來,“要耐心等候,纔會有好時機。”

“下一個機會是什麼?”

“英雄救美不成,可能她性子太強,不喜歡人強過她。”

“那我讓她來個美救英雄好了。”

“那又會教她瞧不起。男人一旦叫女人給瞧不起,那真是什麼都完了。”

“我唐寶牛乃堂堂正正威風颯颯頂天立地神泣鬼號俯仰無愧捨死忘生……”

“你究竟要說什麼,快說、直說就好了。”

“我唐高人寶牛巨俠,豈能讓女人瞧扁了!”

“那就好,”方恨少計上心頭地說,“這次就用細心、真情打動她好了。”

“細心?真情?”唐寶牛笑得巴拉巴拉地合不攏嘴來,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這些好處,我都有。”

方恨少搖搖頭。

搖搖摺扇。

幾乎就沒聽得他也搖搖尾巴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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