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來這兒,不會將任何一隻貓,一隻狗、一隻小鳥買回家去,但卻都做一件事:她一定按一個扳機,放走一隻小動物,不管那是一隻松鼠、一隻鸚鵡,還是一條魚。
——當然,她已事先付了賬。
不過,她決不承認那是“買”的,她的目的旨在“放生”:
“沒有任何人可以用錢買下任何生命。生命是平等的。佔有另一個生命,不管用什麼代價和力量都是不公平的。生命只屬於他自己的。你可以殺死一個生命,但不可以把對方的生命變成你自己的。我只是用錢換回它們應有的自由,所以,我並沒有‘買’下它們。我買不起。”
有一次,唐寶牛見她那麼喜歡小動物,就問她何不一口氣全都“買”下來抱回家去養,朱小腰就說了這樣的話。
當然,朱小腰也沒把心裡的想法說得很清楚。基本上,一個人心裡真正的想法,也只有她自己最爲清楚,有時候,甚至連自己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是以纔有“外敵易滅,心魔難御”一說。
朱小腰出身青樓,得顏鶴髮另眼相看才得以離污泥而成蓮,她本身就爲“能以銀子買一個女人的身體”的事感到十分不平和憤怒,也曾在惡劣的環境中絕望地掙扎過,所以她更恨透了樊籠裡的生活。
所以,她對這些小動物被困於囚籠之中,最想做的事,就是將它們放了。
她一個人,不能放盡所有的動物,她唯有在可能的情形下,每一次去,放一隻。每一天放一隻,這是她能力所及。她不做她能力所不及、徒勞無功的事。
由於錢她已先付了,“小作爲坊”的人都習慣了她的奇怪舉止,大家都引以爲常了。
——人就是這樣,再奇怪的事,只要天天發生着,也就不可怪了;同樣的,本是正常不過的事,只要罕有少見,一旦發生,大家都會大驚小怪。
她每天到“小作爲坊”,只要一按扳機,便“釋放”一隻動物。
有時候,她一次過去店裡,便選定了幾隻動物,告訴了店家,然後安排逐日放生。這樣,她便有“每天做一件好事”的感覺。店家把她選定“放生”的動物,預先收了銀子,然後放到一個特定的地方(以防給其他客人誤買去了,這樣朱小腰會很不高興的——以朱小腰今日在城裡的“江湖地位”,誰也不想也不敢惹她不高興),只要朱小腰一來,手把一按,扳機一開,那動物就“自由”了。
——要是太龐大了的動物,例如:鱷魚、蟒蛇或狼,或是這樣隨便“放生”決逃不出市肆的動物,好像:豬、鹿和烏龜,朱小腰按了扳機,機括一開,籠裡的動物便跌落在底下的活板裡,由另一名叫“吳成材”的夥計負責“各依其性”送到樹林、沼澤、河塘、山上、草叢裡去“放掉”。
由於朱小腰早已付了錢,而且出手還不算輕,這“小作爲坊”的人都極歡迎朱小腰這長期大客戶,也極樂意爲她服務。至於吳成材這店夥,眉精眼企,血氣方剛,對朱小腰的風姿豔容,本就十分傾羨,更是樂於效勞,盡心盡力。
所以,這些日子下來,“放生”的動物也超過四百二十一頭了,朱小腰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她今天來,也如往常一樣。
她看了一會兒的鳥、魚、貓、犬,它們對她吐了幾個泡泡,或者叫了幾聲,她也向它們撮脣吹了幾個唾沫的泡泡,或者也叫了幾聲。
然後她就去按扳機。
今天她要放生的是一隻狐狸。
——人說狐狸狡猾,她卻喜歡狐狸。狡猾不是罪,只是求生的本領之一,若說狡猾,狐狸怎比得上人?
她看着那頭狐狸,微微地笑着,她覺得那狐狸的眼睛像人:它閃爍着,既絕望,又懷抱着希望;既防衛,又想接近——這種感情都是人的,也許它就是這樣想纔會落到人的陷阱裡吧?
她按下了扳機。
“轟隆”一聲。
——狐狸是放出來了,但她自己卻落到陷阱裡去了。
她一按扳機,一下子,無數的暗器向她射來,快、密集、且各種各類小如螞蝗大如鍋鑽的都有,這時候,狐狸則自她腳下竄出去了。
她“哎”了一聲,也不知是慶幸那狐狸躲得快還是自己中了伏。
她一生裡遭過五十五次的埋伏,也埋伏過人三十七次,遇襲和突襲,都已成了家常便飯。
不過,她也承認,這一回來得特別兇險。
她“哎”聲未了,一個優美絕倫的大旋身,已卸下身上那寬寬垮垮的灰色大袍。
她的袍覆蓋住了她;但罩着她的袍仍然急速地旋動着,抖動得像裡面復罩着的是九十二道激烈的噴泉。
暗器打到上面,都打不進去——不是給震飛就是滑落下來。
暗器都傷不了朱小腰。
暗器是不能。
可是人能。
埋伏的人一擁而上,二十八般武器齊下,要殺朱小腰。
“抓住她,一萬兩銀子。”
聽了這句話,來襲的人全都紅了眼睛、彷彿朱小腰是他們的宿仇。
朱小腰仍然用她的袍子旋舞着,只不過,剛纔是揚開以急震密顫來接暗器,這一回是把袍子卷折,舞動如棍,見人砸人,遇敵攻敵。
敵人倒下了五六個。
朱小腰已開始喘息。
店子裡雞飛狗跑,一團亂,不少飛禽走獸慾逃無路,都遭了殃。
朱小腰下手出手時,因猝不及防,一開始已着了招,掛了彩,所以比較吃虧。
這時候,又一個沉着的聲音響起:“殺了她,一萬兩黃金。”
馬上見效。涌搠上來的敵人又多了起來,他們連喘息都牛了起來,好像朱小腰是他們的殺父仇人。
——這銀子既然可以買他們父母的命了,也足夠讓他們買自己的性命。
朱小腰打到這時,身上已見紅了。
鮮鮮的紅。
寬袍裡的她,原來是穿着緋色的勁窄衣衫的。奇怪的是,穿得那麼冷漠和爲人一向都那樣冷漠的她,內裡的穿着竟是那樣的奪目美麗,彷彿那冷漠只是熱情的包裝而已。
血的鮮紅映着正渲染開來緋色的衫,更好看得令人心軟。
但偷襲的漢子並沒因而手軟。
朱小腰卻又笑了。
帶點倦慵地——
她可不打算予人生擒,只求戰死:
彷彿她既是死在這裡,也很滿足了。
也無所謂了。
她無所謂,別人可有所謂。
這人當然就是唐寶牛。
他知道城裡至少有兩股勢力是“必殺朱小腰”的:
——“迷天七聖”,他們無法忍受朱小腰二聖主的“背叛”。
——“金風細雨樓”,聽說顏鶴髮使得白愁飛無法手刃蘇夢枕,顏鶴髮死了,既然朱小腰是他的死黨,打探蘇樓主的下落,便轉移到朱小腰身上去。
所以他等。
等人暗算朱小腰。
終於給他等到了。
他表現的時候也到了。
於是他狂吼一聲,自一大堆雞糞、馬尿、豬屎、鴨毛的禾糠木箱底下轟然而起,咆哮道:
“我是神勇威武天下無敵宇內第一寂寞高手刀槍不入唯我獨尊玉面郎君唐前輩寶牛巨俠是也,快住手,否則我——”
可惜他已說不下去。他的突然出現,的確使伏襲的人都嚇了一跳。
不過,那也只是一跳。
等到那下令捉人殺人、臉色發青、鼻鉤如鷹的年輕人眉不動、眼不眨地說了一句:“連他一併殺了,加一萬兩銀子。”
立即,六十一把兵器至少有二十四件轉到了唐寶牛身上。
唐寶牛縱然能應付得下去,可是,再要說完那一輪長篇大牘氣派堂皇的“場面話”,這可就力有未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