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留白軒下來的歐陽意意,堆上一絲兒“賣少見少”的笑容,卻是十分慵懶散漫但其實非常注意留心地對他的“客人”說:
“溫姑娘現在不要你們上去。”
等急了的蔡水擇立即問:“爲什麼?”
“她沒有說。”
歐陽意意攤了攤手,又指一指樓上,故作神秘地說:
“情到濃時,這時候,就是我剛纔上去溫姑娘也嫌我打擾哩!”
張炭退求其次,說:“那麼,《吞魚集》要不要我送上去?”
“不急不急。”歐陽意意隨意地說,“溫女俠說這不急,遲些兒再跟你拿就是了。”
張炭與蔡水擇相顧一眼,眼色沉得似是即將凝固的鉛。
然後蔡水擇慢慢地戴上了手套。
黑色手套。
——許是因爲手套也是黑色之故,他一旦戴上了手套,臉孔就顯得更加黝黑了,他當日給趙畫四踢裂的臉,縫隙就映得更加明顯深刻,而在這時際,他臉上還帶了點詭異的笑意,越發使他那張爛了的黑臉像一粒發了酵的黑色蠶豆。
他一面詭笑,一面如是說道:
“《吞魚集》裡邊錄有一首歌,不知你是否記得?”
他也不待張炭回答,便已隨口拉了個調,哼唱了起來:“查波婆,家破婆,如波波,喳婆婆……”
張炭聽了,只沉重地搖頭,說:“你本來有事,你先回去,溫柔的事,我留在這兒好了。”
然後卻跟歐陽意意等說:“這位蔡兄弟有事在身,不能久候,他要先回去,你們就高擡貴手,放放行吧。”
歐陽意意怔了一怔,他一時不知自己出了什麼漏子,出了什麼問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是好。
他倒沒料到有這一着:
來人居然在未等到溫柔離去就走。
——而且不是三人都走,只一人離去。
那該怎麼辦?——不許走,即成對敵;若放行,豈不放虎歸山?
見歐陽意意一時沒說話、沒話說,利小吉便接道:“你們要走?”
“不,”張炭道,“不是我們,只是他一個人。”
“我不走。”蔡水擇澄清道:“是他先走。”
“你走。”張炭一張胖嘟嘟半黑半白的臉相當堅決,“我留。”
“是你走。你還有要事要辦。”蔡水擇一張黝黑的臉已漲得透紅,“你在‘七大寇’、‘桃花社’和‘天機’都有重任,我沒有。——所以,我留,你走。”
“哪有這樣的事!”張炭繼續爭持到底,“你是個有家室的人,你的膽子有多大?留下來,留到底,自是我的事。”
“現在不一樣了……”蔡水擇悲哀地抗聲,“總之是:你走,我留——”
張炭冷笑,忿笑。
祥哥兒機警地道:“什麼意思!你們在演什麼劇目兒?”
朱如是眯着眼睛,白牙縫裡問出了字句:“到底誰走?誰留?”
“到了這兒,”忽聽一人道:“誰也不許走。”
消息回來了。
根據“今宵多珍重”戚戀霞捎來的訊息:
——唐寶牛和方恨少兩人,居然男扮女裝,把萬歲爺和相爺在“八爺莊”裡狠狠地揍了一頓!
這消息倒真的狠狠地震住了朱小腰、溫寶和唐七昧。
同時“袋袋平安”龍吐珠也趕來報訊:王小石跟樑色、蔡追貓、何小河、樑阿牛跟四大名捕聚首於痛苦街口、苦痛巷前。
溫寶倒吸了一口氣,道:“這樣還好,既然小石頭跟四大名捕在一起,看來他沒有理由不知道唐巨俠和方公子發生了那樣駭人聽聞的消息。”
唐七昧鬱郁地道:“方公子和唐巨俠犯了這樣的事,只怕神仙難活。”
溫寶怒問:“難道就這樣見死不救嗎?”
唐七昧沉鬱地道:“救他們就得使‘象鼻塔’的弟兄們全軍覆滅。”
溫寶搔搔頭,頭皮層早已在他肩膀上鋪上了幾層:“……我看小石頭不會置他們死活不理的!”
“我就怕這樣。”唐七昧沉聲道,“本來現時‘象鼻塔’加上‘發夢二黨’、‘天機’等力量,實力已可與‘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鼎足而立,分庭抗禮,萬一小石頭沉不住氣,只怕這一番心血,就得毀於一旦。”
溫寶苦笑道:“話不能這樣說。老唐和大方畢竟做了件大快人心、頂天立地的事。”
唐七昧苦澀地說:“但這事的後果實在誰也承擔不起。”
溫寶像元寶一樣的團團臉卻呈現了一種金子一般的堅毅:“人生一世,能做這樣一件大事也算不枉此生了。難道你認爲這樣的狗皇帝和狗宰相不該痛打一頓嗎?”
唐七昧陰鬱地說,“就是因爲這樣的垃圾皇帝和垃圾不如的狗官,更犯不着爲揍他們一頓而犧牲性命!”
聽到唐寶牛和方恨少的噩耗之後,朱小腰一直沒說什麼、沒有什麼表示、甚至也沒什麼表情。
到此際,她才說話了,說得像沒來由、無定向的一句:
“……假如你們是皇帝,你會怎樣處置他們?”
兩人俱是一怔。
他們一直以來都知道唐寶牛在追求朱小腰,但朱小腰既似沒動容,也沒動心,所以而今唐寶牛雖身陷絕境,他們並不認爲朱小腰會分外悲慟、特別震動。
只不過,朱小腰這相當溫柔的問題在此時此際以一種相當溫柔的語調問出來,仍使他們的心頭震盪了一下。
——而且,這時候的朱小腰,神情大異平時,看來溫柔,但卻是令人感覺到一種完全隱伏的激烈情懷,使人悚然。
“你說……他們?”溫寶覺得這時候該有個人來應答,所以他馬上作出迴應,“——唐巨俠和方公子他們?”
“假若你們是皇帝……會怎樣對待他們?”
朱小腰仍是這樣以溫柔得十分溫和的聲調問。平時她只慵懶,但那是嬌乏,而不是溫柔。
“這……”溫寶只好求助似地望向唐七昧,“只怕是……是難逃一死了。”
唐七昧陰鬱地接道:“死定了。問題只在:朝廷方面是公開處斬二人還足以私刑解決,誅連程度有多大而已。”
朱小腰聽了,默然。
她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種動人的顏色,看去好像是在害羞,但事實上她決不可能在此時此境害臊。
第三道消息在此際“及時趕到”。
那是“掃眉才子”宋展眉得力手下的報導。
他一向負責戍守“金風細雨樓”那一帶的,他的消息也自然有關於“金風細雨樓”。
“溫柔入了‘金風細雨樓’。張炭、蔡水擇、吳諒也跟了進去,許久沒有出來。宋展眉要攻打‘金風細雨樓’把人救出來。洛五霞則認爲要等候進一步的消息,並請示塔主的命令。”
——“塔主”當然就是王小石。
只不過他與部屬間十分親近,人多稱他爲“小石頭”、“王老三”乃至“王三哥”,鮮少人尊稱一聲“塔主”,但那並不表示對他有任何不敬之意,卻顯示了莫大親切之情。
由於王小石十分關心“金風細雨樓”的動向,尤其是蘇夢枕的下落,所以在“天泉山”這一路,特別派上了兩名大將:“掃眉才子”宋展眉和“丈八劍”洛五霞去監視指揮。
朱小腰聽得報告,只向來人疾然吩咐:“叫洛、宋二位在‘金風細雨樓’前叫囂索人,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真的動手,主要目的,是要樓子裡的人知道,我們塔子裡的人已注意此事,誰要是傷害我們的人,大家決不會放過,讓他們不致了無憚忌。但若真的交手,小石頭未領全軍趕到之前,難有勝算,故宜忍辱負重,伺待良機。”
來人領命而去,朱小腰轉首即咐囑:秦送石、夏尋石、商生石三人,全速飛撲“神侯府”,通知王小石:張炭、溫柔出事了,請他回來主持大局!
分派了這些事之後,朱小腰的神態仍是溫柔的,甚至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溫柔。
她溫馴地盈盈一福地向唐、溫二人說:“看來,今晚月黑風高、腥風血雨,殺戮難免。兩位請各自調度塔裡的弟兄。唐七哥請塔裡高手在這兒靜候塔主調遣。寶哥哥則先帶隊支援宋、洛二俠包圍‘金風細雨樓’,可好?”
——可好?
還有什麼不好的?
——在這殺死人的溫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