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靜秋在食堂幹了一段時間,學校通知她到校辦農場去鍛鍊半年,說你沒下過農村,以後讓你出來教書怕別人有意見,你去農場鍛鍊半年,別人就沒話說了。

學校剛在嚴家河下面一個叫付家衝的山村裡辦了個農場,準備讓學生輪流到那裡去鍛鍊。選在付家衝辦農場,是因爲學校姚主任的家在付家衝,憑這點關係,付家衝才撥給學校一點土地,並且出人出力,幫校辦農場蓋了幾間房子。

從K市到嚴家河,大概有四十里地,有長途班車。從K市直達嚴家河的,每天只有兩班,如果從K縣坐車到嚴家河,每天就有四班。從嚴家河到付家衝,還有八里多地,都是山溝溝路,有很多地段連自行車都騎不成,只能是靠腳走。

學校選派了幾個老師到農場,女的負責管學生的伙食,男的負責帶學生勞動。第一批到農場的,還負有打前站的任務,要做好準備工作,迎接學生到來。

靜秋是第一批被派到農場去的,她聽到這個消息,興奮莫名,因爲這就意味着她可以擺脫媽媽的監控了,而且西村坪離嚴家河只有幾裡地,去了農場,就意味着隔老三近了。

媽媽雖然有些擔心,但沒象下農村那樣擔心,現在靜秋是有工作的人了,下去半年就能回來教書,同去的都是學校的老師,媽媽還比較信得過。最重要的是,媽媽不知道嚴家河跟西村坪之間在地理位置上是個什麼關係,如果媽媽知道,恐怕還是要擔心的。

這次去農場的幾個人由姚主任帶隊,同去的還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女老師,就是那個結婚七個月就生了兒子的王老師。另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男老師,姓陳,教過靜秋物理,以前還經常跟靜秋她們一起練球。陳老師人不高,但以前是搞體操的,胳膊頭子有勁,經常借救球的機會來一個前滾翻,博得一片喝采聲。

學校把農場場址選在一座山上,因爲山後不遠處就有一條路,可以走手扶拖拉機,一直通到一個叫黃花場的小鎮,從那裡有汽車路通到嚴家河。學校有臺手扶拖拉機,就是人稱“小拖”的那種,可以爲農場購物運貨。

開小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叫段樹新,爸爸是K市十二中的校長。小段高中畢業後,因爲心臟病沒下農村,不知道跟誰學了開小拖,可能也借了他爸爸一點面子,就到八中來做臨時工,還沒轉正。

靜秋以前就見過小段,因爲她讀書的時候在校辦工廠勞動時經常見他在那裡拖貨。後來做炊事員的時候,也時常見他滿臉機油地在食堂前面鼓搗那臺手扶拖拉機,旁邊圍一羣小孩,看他用個搖柄狠命地發動小拖。發不起來的時候,就全體失望,唉聲嘆氣;發動起來了,則羣情沸騰,山歡海笑,一個個象小猴子一樣爬上他的車,跟他到學校操場去試車。

小段不光名字裡有個“樹新”,長得也有點象老三,跟老三的個子差不多高,比老三單薄一些,皮膚也比老三黑一些,背沒有老三那麼直。但他們兩個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笑起來的時候,整張面孔都積極投入進去。眼睛一眯縫,就顯得眼睫毛特別濃特別黑。鼻翼旁有兩道笑紋,使笑容格外有感染力。

靜秋他們四個老師先坐汽車經過K縣縣城到嚴家河下車,然後就走路進付家衝。小段開着小拖進山,從K市八中到K縣縣城,再到嚴家河,然後到黃花場,最後到農場,大約有六、七十里地。當兩軍在山後會合時,幾個人還唱起了《長征組歌》裡的曲子,反正山上沒人,平時敢唱不敢唱的現在都可以放開嗓子大喊幾聲。

因爲還有段路沒修通,小拖只能停在隊上的窯場那裡,幾個人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才把車上的東西運到農場。

農場的幾間房子還才初具規模,屋子裡是泥土地,還沒整平,都是土疙瘩。窗子上沒玻璃,也沒遮擋的東西,只好用個斗笠遮住。牀就是一個土堆,上面放了幾塊木板。門栓也沒有,靜秋和王老師住一間,兩人晚上就用一根大樹棍斜頂住門。

幾個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個廁所,也就是挖個坑,上面搭兩塊板子,然後用一些高粱杆子紮成排,檔在四周。傳說這一帶山上有一種動物,當地人稱“巴郎子”,專愛夜間出來襲擊出恭的人,上來就用長滿了刺的舌頭舔人的屁股,然後就把腸子挖出來吃掉。因爲害怕“巴郎子”,大家上廁所的時候,都提把斧頭。

到了晚上,大家都儘量不上廁所,實在要上,男的就跑到屋後解決一下。靜秋晚上總要上一兩趟廁所,又不大好意思在屋後上,只好提着斧頭到一兩百米外的廁所去。

小段就住在房子同一邊靠前門的地方,如果不關門的話,靜秋出去他就能看見。靜秋很快就發現她每次從廁所出來往回走的時候,總能看見小段站在路邊抽菸,站的位置恰好在一個既不會使她尷尬,遇到情況又能即時跑上來救命的地方。她從他身邊走過,兩人打個招呼,一前一後回各自的房間去。

剛去的那些天,山上也沒什麼菜吃,大家就把自己帶去的私菜拿出來一起吃。天晴的時候,大家出去挖野蔥野蒜回來吃。下了雨,就到山上去撿“地間皮”,洗乾淨了炒出來,有點象黑木耳。每次出去挖蔥撿“地間皮”,走着走着,王老師跟陳老師就走到一起去了,靜秋就掉了單,但過一會,小段就會找來了,跟她一起撿“地間皮”。

姚主任雖然家就在山下,但也堅持跟大家一樣住在山上,每星期纔回去一次,有時就從家裡帶些蔬菜來給大家吃。靜秋管伙食,想付他錢,就問他多少錢一斤,姚主任說是“兩角一分八一斤的菜”,說着就把兩腳分開,做個拔菜的姿勢。

農場的生活很苦,但是幾個老師都很風趣活躍,所以靜秋覺得日子一點也不難過。白天干一天活了,晚上睡覺前就聚在一起講故事。靜秋髮現陳老師特別會講歷史故事,姚主任和王老師會講民間故事,而小段則特別會講福爾摩斯探案的故事。

準備得差不多了,農場就迎來了第一批學生。學生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後的路修通了,這樣小拖就可以一直開到農場那棟L形的房子前面。於是小段和他的小拖就成了農場一大景觀。

小段愛穿一件舊軍衣,好像每晚都記得塞進了醃菜罈子一樣,皺得跟醃菜有一比。戴的那頂舊軍帽,也是帽舌軟皮皮的那種,象國民黨的殘兵敗將。但他開起小拖來,則很有拼命三郎的架勢,風馳電掣,上下騰躍,勢不可擋,每次都要衝到廚房跟前才嘎然而止。

學生們聽到小拖的“篤篤”聲,就像夾皮溝的鄉親們聽到小火車聲一樣,都要從寢室裡涌出來,看看這個農場跟外部世界唯一的活動橋樑。

小段的臉上照例是有一些機油的,幾乎成了他的職業道德和技術指標。有時靜秋告訴他,說他臉上哪裡哪裡有機油,他就扯起袖子擦一擦,大多數時候是越擦越多。靜秋笑彎了腰,他就伸過臉來,讓靜秋幫他擦擦,嚇得靜秋轉身就跑,而他也就一臉“你不擦該你負責”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忙他的去了。

靜秋跟王老師兩個人負責挑水洗菜做飯,陳老師和姚主任就負責帶學生勞動,小段跑運輸,五個人是既分工又合作。隔三岔五的,靜秋或王老師就跟隨小段的小拖出去買菜買米。王老師去了兩次,就不大願意去了,說聞不來那個柴油味,而且坐在小拖上“篤篤篤”地跑幾十裡,屁股都“篤”起泡來了。

靜秋不怕柴油味,她從小就很喜歡聞汽油味,所以總是她跟小段一起出去採買。每次都是先把早飯開了纔出去,爭取下午就趕回來,好做學生的晚飯,怕王老師一個人忙不過來。

跟小段混得比較熟了,靜秋就想請他幫個忙,載她去趟西村坪。她想看看老三到底在幹什麼,爲什麼老沒來看她。

於是下次出去採買的時候,靜秋就問小段可不可以從嚴家河彎到西村坪去一下,她說她有個朋友在那裡,她去還本書。

小段問:“男朋友女朋友?”

靜秋反問:“男朋友怎麼樣,女朋友又怎麼樣?”

小段說話一向是嘻皮笑臉,油嘴滑舌的:“是女朋友就載你去,是男朋友就不載你去。”

靜秋說:“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段沒說方便還是不方便,但買完了米往回開的時候,靜秋見他停了好幾次車,去跟路上碰見的人說話,她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開了一陣,他對她說:“到了西村坪了,你要到哪裡去?”

靜秋沒從這條路到西村坪來過,一下子有點摸頭不是腦了,站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方向,指着勘探隊工棚的方向說:“應該是在那邊。”

小段把小拖一直開到工棚跟前,停了機,說:“我在這裡等你,不過要是時間太長了不出來,我就要衝進去救你了。”

靜秋說聲“不會的,我馬上就回來”,就向那排工棚走去,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嚨來了,平時從來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動,但現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在猛跳,而且在離喉嚨很近的地方跳。她現在有點相信書上那些說法了,激動的時候心就會跑上來,在喉嚨附近跳。安心的時候,心就會跑下去,所謂“把心放回肚子裡去了”。

她拿着一本書做幌子,準備如果待會老三不在,或者老三態度不熱情,她就說是來還書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纔去敲老三的門,但敲了好一會都沒人應。她想起這是下午,也許老三在上班。她很失望,但又不甘心,就順着那些房間,一間一間地走,看看能不能逮住一個人,問問老三的情況。走了一圈,也沒看見一個人,可能都在上班。

她又轉回老三那間房前,幾乎是不存任何指望地敲了幾下,沒想到卻把門敲開了。開門的是個男人,靜秋認出就是上次她來叫老三去大媽家吃飯時見過的那個中年半截的人。她瞄了一眼房間裡面,看見有個女的,正在梳理頭髮,好像才從牀上爬起來的一樣。

那個中年半截的人也認出了她,說:“嗨,這不是‘綠豆湯’嗎?”

那個女的跟到門前,問:“是你的‘綠豆湯’?”

中年半截的人笑着說:“我哪裡會有‘綠豆湯’?是人家小陳的。想起來了,‘綠豆湯’這個詞兒,還是她創造發明的呢。我們說吃了鹿肉火大,她就說喝點‘綠豆湯’清火。”說完就意味深長地笑。

靜秋一心想問老三的消息,也不管他們在說什麼,只問:“您知道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下班?”

“他?誰呀?”中年半截的人開玩笑問。

那個女的指着中年半截的男人,問靜秋:“你認不認識老冀?是我愛人。我過來探親,今天剛到,你肯定——在這裡很久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們老冀在這村裡有沒有‘綠豆湯’?他們搞野外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哪個村都有——‘綠豆湯’。”

老冀不理他媳婦,對靜秋說:“小陳調走了,你不知道?”

靜秋一驚,問:“他調哪裡去了?”

“他調二隊去了。”

靜秋愣在那裡,不知道老三調到那裡去幹什麼,而且又不告訴她。她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鼓足勇氣問:“您——知道不知道——二隊在哪裡?”

老冀正要告訴她,被他媳婦扯扯衣袖,說:“你別在裡面惹麻煩,別人小陳如果想讓她知道,還會不告訴她?你當心搞得別人打起來。”

靜秋不知道這個“綠豆湯”究竟是什麼意思,但那個女的說的話她還是能悟出幾分的,她尷尬地說了聲:“你們誤會了,我只是來還他一本書的,打攪你們了——”就轉身跑掉了。

小段看她神色不對,擔心地問了幾次,她也不答話。回到農場的時候,正在開晚飯,她連忙跑去幫忙。但開完了學生的飯,幾個老師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她覺得頭很疼,一點胃口也沒有,就推說頭疼,跑回房間睡下了。

幾個老師都關心地跑來問她今天是怎麼回事,她說沒事,就是頭疼,想睡會。睡了一陣,小段端一碗煮得很稀的菜飯來給她吃,還用一個小碟子裝了一點他自己帶的榨菜。她一看見這兩樣東西,就覺得餓了,說聲“謝謝”,就一口氣吃了。

第二天,她到堰塘去挑水的時候,小段跟來了,說要幫她挑。她不肯:“算了吧,你有心臟病,哪能挑水?”

小段說:“我的心臟病是怕下農村怕出來的,我幫你挑吧,我看每次都是你在挑水,怎麼王老師不挑水呢?”

靜秋從來沒想過這事,反正沒水用了就來挑。她怕別人看見小段幫她挑水不好,就推脫說:“還是我挑吧——”

小段笑笑說:“你怕別人說閒話?你要真的怕,昨天就不該晚飯都不吃就躺牀上了。現在再說什麼閒話也抵不過昨天那閒話——”

靜秋不解地問:“昨天什麼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