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聽人說過,人如果看白茫茫的雪地看得太久,就會被雪灼傷眼睛,得上眼疾,從此眼睛就看不見東西了。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閣樓上,看着下面的雪地看了多久,可是當我回頭的時候,就感覺到眼前一陣發白,整個人眩暈得差點跌倒,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擁住了我。
我帶着孩子,跌進了一具溫暖的胸膛中。
擡起頭時,就對上了那雙面具下,晦暗難明的眼瞳。
鬼面。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也呆呆的看着我,這一瞬間,呼吸糾纏,目光交錯,好像時間都停止了。
過去,我看不懂那個人的眼睛,以爲他只有怨恨;他死,我看不懂他的眼睛,以爲他只有愧疚,可現在——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能看懂嗎?
我能看懂那層層迷霧後,那重重的面具後,他真正的心嗎?
鬼面低頭看着我,似乎這一瞬間連他也迷茫了,兩個人就這樣傻傻的看着對方,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突然傳來了一陣細小的聲音:“喏——”
低頭一看,是孩子,正下意識的伸手向着鬼面的胸口,小手在那衣襟上一擦,立刻染上了一片殷紅。
血!
我一下子擡起頭看着他:“你受傷了?!”
他似乎也一下子清醒過來,急忙放開我倉促的後退了好幾步,低下頭道:“太后恕罪。”
“你的胸口有傷,怎麼不說?”我看着他:“是不是之前城中的變故?你是爲了保護孩子——”
不等我的話說完,他啞着聲音道:“小皇子是從在下的手中被劫走的,在下有義務保護小皇子的周全。”
這句話一出口,像是一頭冷雪,衝着我潑灑了下來。
我一下子冷了,站在走廊上看着他,其實我和他只有這麼兩三步的距離,並不遠,可我卻知道,有一些距離並不是往前走一兩步,就能靠近的。
我和那個人,終究已經離得太遠,太遠……
我沉默了很久,終於道:“鬼面。”
他擡頭看着我。
“我有一句話想要問你,我只問你一次,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
氣氛有些沉默,懷裡的孩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微微不安的蠕動起來,嘴裡發出呶呶囔囔的聲音,我低下頭卡着他,從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似乎也能看出什麼,那樣的眉眼,那樣的氣息,那樣的感覺……
給我最深的痛,和最深的疑惑的男人,他在我的身體裡留下了這個孩子,可他,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嗎?
我深吸一口氣,擡頭看着他。
“你是誰!”
鬼面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看着我的時候,分明有一絲無措。
他看了看我,又低頭看了看孩子,那雙眼睛裡一瞬間有許多東西在交織着,撞擊着,彷彿他矛盾的心,始終找不到一個出口,看不清自己的路。
“太后……”
他的聲音很乾澀,乾澀得讓人聽了都覺得很難過,我說道:“我沒有讓你現在就回答,你好好考慮清楚,再回答我。”
我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着他:“記住,這個問題,我只問一次。”
說完,我便抱着孩子轉身走了。
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清瘦頎長的身形在漫天風雪中顯得那麼孤單,那麼寂寞,好像一尊寒冰的雕像,只是不知道,他還要這樣寂寞多久,冰冷多久。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在鳳翔留了一個多月。
畢竟從懷孕開始我就一直在顛簸,加上生產時受的那些苦,雖然之後有樑澄心的施針用藥,但畢竟傷了元氣,而白虎國被滅,心裡的一道防線放下了,許許多多的病症就如潮水一般涌來,我一下子病倒了。
在牀上整整躺了半個多月,調養又花了很長時間,等到元氣慢慢恢復,已經快要開春了。
這一天,我又披着厚厚的風氅走到牀邊,看着外面碧藍的天空,大雪過後,總是有晴朗的好天氣,我也希望自己能迎來這樣的時光,一陣撲騰的聲音響起,定睛一看,卻是鴿子的影子劃破長空,朝着東邊飛去。
因爲開春,鴿子漸漸的多了起來,也許是有些人在用鴿子傳遞相思吧。
ωωω ●тт kдn ●¢ 〇
五天前,我就等到了一隻鴿子傳遞來的信息,是從孟京來的。
我的母后,軒轅國的太后傳來了消息,請我回孟京。
這個消息對於我來說,無疑是出嫁這些日子來,最震撼的,我的母后整整八年沒有再見過我,好像對於她來說,已經沒有我這個女兒了,可現在,她卻突然讓人傳來訊息,讓我再回孟京。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立刻起程,可拖了整整三天,我卻始終沒有動靜。
最後,是餘鶴來問了我,我只苦澀的一笑,他們都不懂,當初在鳳翔城樓上,李俊對我最後說的那句話——
我的確應該把往事查個水落石出,給自己一個清白的交代,否則再回孟京,我仍舊是那個弒殺太子,心狠手辣的青龍國永嘉太后而已。
我苦笑道:“也許在整個軒轅國,只有李俊一個人肯相信我,可現在他也死了,算是死在我的手上,我還如何有臉回去呢?”
餘鶴看了我一眼,說道:“太后,李俊並非被在下所殺。”
“嗯?”我擡頭看着他。
“其實在下到鳳翔城,告訴了他你的計劃,他同意了,但是他說,如果他是被我所殺,一定會引起南宮彌真的猜忌,那麼他們也不會放鬆對鳳翔城內外的轄制,所以——”
我的心一沉,看着他:“所以如何?”
“所以,他是讓他的屬下殺了他,將他的頭和鳳翔城一起獻給了南宮彌真和水尋幽,才換來了他們的信任和放鬆警惕。而他在臨死前,交給了我一封密信,讓我傳遞迴孟京,奉給軒轅太后。我想,這封密信是他爲了太后你寫的,所以——軒轅太后纔會請你回孟京。”
沒想到,李俊竟然會這樣做。
雖然不知道那封信裡寫了什麼,但我相信,他一定是相信我的,纔會爲我做這些事。
一陣苦澀的感覺涌上心頭,我的眼睛微微紅了。
餘鶴又看着我:“太后,許多事,還是要去面對的。不管你覺得你的過去有多難,可畢竟已經經歷過了。”
他的話給了我莫大的力量,雖然心裡還是有些猶豫,但我也終於答應了下來。
這兩天,他們就是在爲我回孟京做準備了。
外面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我應了一聲,就看見餘鶴還有凌四他們走了進來,而我一眼就看見走在最後的鬼面,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沉默的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這些日子,其實我們都在避免和對方相見,只是不知爲什麼今天他也回來。
我感覺餘鶴的臉色也微微有些異樣,便起身看着他:“先生,怎麼了?”
“太后,前方——雪崩山塌,過不去了。”
“什麼?”
我微微一驚——雪崩山塌?
他點了點頭:“我們去看了一下,東山上的積雪原本已經開始融化,可山下不知什麼人祭拜天神,敲擊大鼓引起了雪崩,山石也坍塌了一大半,把路徹底的堵住了。”
“疏通需要多久?”
凌四道:“這——起碼要一個多月的時間,而且初春,許多地方都是積雪消融,只怕還會引起山石泥流,會更危險。”
我微微蹙眉——如果這樣,我是不是就沒有辦法回孟京了?
也許,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離開召業也已經好幾個月了,少羽一個人留在那裡,面對南宮煜,我多少還是有些擔心他,不曉得他的情況怎麼樣了。
看着我煩惱的樣子,餘鶴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其實,還有一條路,可以到孟京。”
我一聽,急忙擡起頭:“那條路?”
“水路。”
聽到這兩個字,我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水路——從這裡的水路走,如果往孟京,那麼路線是不是就和當年,我從鬼谷一路東行,然後在路上太子出事的路線是一樣的?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擡頭看向了門口的那個男人,他的眼眸在一瞬間變得很深,看着我的時候,裡面似乎閃爍着什麼隱匿的光。
從記事以來,我似乎對水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現在我知道,是因爲當初軒轅庭的意外,也或許不是意外,所以我纔會有那樣潛意識的恐懼;而上一次走水路,是從召業往南陽城,遇上了觀音暴,幾近喪命,也是——南宮救我的第一次。
還有一次,是南宮,他用最甘美的謊言將我帶到了大渡口,只是我們沒有來得及起航,所以一切都沒有來得及發生,但僅僅如此,那種傷痛也已經足夠了。
水路對我而言,好像就是無盡的傷害的開始,不知道從深不可測的水裡,什麼時候又會鑽出命運的怪獸,將我吞噬。
這一次,我還要走水路嗎?
如果要走,這一條路上已經發生了讓我改變一生的事,這一次,又會再發生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