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嫗癲狂的樣子,頓時嚇得周圍那些光着身子、流着鼻涕的小孩兒一鬨而散。
有個別膽子大的,一邊跑一邊還在嚷嚷:
“都已經好幾年了,翻過來覆過去,就只會講這一個故事,專騙小孩子玩。
世上哪裡有這麼傻的龍啊?”
“就是,就是。我不做龍,我要做那個貨郎!”
“我也要做貨郎,披上龍鱗就成了龍,飛!飛”
旋即全都飛也似的跑得遠了。
然而。
聽完這個故事的王遠,看着頭頂忽然異常涌動起來的劫氣,不禁皺起眉頭。
感覺這個瘋癲的老嫗,還有她講的“貨郎龍”的故事,都有些不同尋常,可能並不是普通的故事那麼簡單。
可是不等他有所動作,一直被要求不能跑出來的凰嫵,卻忽然化作一線紅光從他的頭頂飛射而出。
輕飄飄地落到那老嫗的面前。
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那張遍佈髒污,滿是風霜的臉。
良久之後,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口中乾澀至極地吐出一句:
“乳孃!”
小女鬼叫完這一聲“乳孃”之後,臉上纔有微微浮現出一絲茫然,似乎自己也沒有搞明白爲什麼要這麼叫。
卻見那正在癡笑的瘋癲老嫗,聽到這一聲呼喚之後,身體驀然一抖。
猛地擡起頭,一把抓住了凰嫵纖細的手腕。
雖然老嫗的手臂乾瘦地像是一根枯枝,但力氣卻是出人意料的大。
似乎此時抓住的不是少女的手,而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滿是白翳的眼睛中沒有焦距,渾濁的淚水卻順着臉頰,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但她似乎毫無察覺,嘴裡依舊在瘋瘋癲癲地喊着:
“是幻覺嗎,又是幻覺嗎,我又聽到那個已經聽過無數次的聲音了!
孩子,聽我說,那不是真龍!是個卑鄙的小偷啊!
我可憐的小嫵,我可憐的娘娘啊!”
然而,單單是對着凰嫵喊出這段話,似乎就徹底耗盡了老嫗最後的力氣。
就聽她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臉上神采乍現,卻又在轉瞬間陡然消失。
隨即。
彷彿終於放下了千斤重擔,身體慢慢倚在牆角,表情不再猙獰,卻也漸漸失去了所有的生息。
她死了!
表面看似還能堅持些時日的身體,實則早就不知道已經被透支了多少次。
千瘡百孔,油盡燈枯。
死亡來的是那麼的突然,又理所當然。
王遠默默走到凰嫵身邊,將身體正微微顫慄的少女攬進懷裡,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
“小遠,不知道爲什麼,我心裡好難受啊。”
死人,凰嫵早就見過太多太多,但眼前這個老嫗似乎不太一樣。
但可悲的是,她連老嫗爲什麼會不一樣都完全記不得了。
王遠作爲旁觀者,沒有受到那些額外情感因素的影響,倒是看出了些許端倪。
身後這座十分古怪的涇王府,早些年明顯經過一輪嚴酷而又徹底的清洗。
十五年前與凰嫵、姨娘一起生活過的那些宮人,本就是活着的見證者,自然不可能會有什麼好下場。
這個被凰嫵下意識稱呼爲“乳孃”的老嫗,極有可能是姨娘身邊的親近宮女,
同時也是當年親歷了某個重大“變故”的倖存者!
也極有可能正是那個“變故”,才導致了他們現在面對的種種怪相。
“乳孃”大概率是在逃跑多年,不斷顛沛流離之後,因爲曾經見證過的某個可怕景象,還有心中的執念而漸漸癲狂。
當風頭漸漸平息下去之後,又本能地重新流浪到了這裡。
一直徘徊在涇王府附近,重複對路人講着那個聽起來十分荒誕的故事,好讓當年那場變故的真相不至於就此徹底湮沒下去。
這個時候可能就連她自己,都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些什麼,故事又在隱喻着什麼了。
只知道重複,不斷的重複。
頑強的執念讓她在貧病交加中,一直堅持到了事發十五年後的現在。
當意外遇到凰嫵之後,才終於散掉了心中的最後一口氣。
甚至到死都沒有恢復清醒,哪怕再次聽到凰嫵的聲音,也只以爲那是自己的幻覺。
事實上,就算王遠他們不來,“乳孃”也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在這個世道上健全的人都難以善終,活得分外艱難,更何況是一個又老又病的瘋女人?
“小遠,有沒有辦法救救她呀?”
凰嫵仰起頭來,隱隱帶着溼意的清亮雙眸中滿是希冀。
當然不是讓人起死回生,就算賣了王遠都湊不夠那麼大一筆【陰德】。
而是想讓她的魂魄能轉入鬼道,不至於就此消散掉。
“我試試吧。”
看着死去的老嫗,王遠面露難色。
世間的淹死鬼、吊死鬼、餓死鬼等等橫死之鬼十分常見,那是因爲他們生前充沛的精、氣、神,還能支撐他們繼續做鬼。
甚至像是聶紅纓這種魂體強健之輩,即使三魂七魄都散了,還能堅持到王遠趕來救命。
可是像“乳孃”這種老病瘋癲之人,魂魄隨着身體一點點削弱、離散,早就已經油盡燈枯,虛弱到了極致。
就跟凰嫵、聶紅纓記憶都有缺失一樣,《小生死簿》也不是萬能的。
這老嫗的情況比她們一開始還要差,可能稍微動一動就徹底的碎了。
即使救回來也要經過長期的修養,才能達到普通人的水平。
“安魂!”
鈴鈴鈴
思慮良久之後,王遠才先以【安魂鈴】穩定住她已經孱弱至極的魂魄。
“攝魂!”
再遮住太陽,小心翼翼地將她像青煙一樣鬼魂抽取出來,收進了腦後的【功德金輪】中。
想要讓她清醒過來,必需要再廢一番功夫。
轉頭對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凰嫵安慰道:
“【地闕金書】中記載着一種名爲【養魂燈】的法器,雖然她的記憶難以找回來,但只要慢慢修養總能達到正常人的程度。
你的【太陰月華法】最擅長滋養魂魄,等到十五月圓,找個天氣晴朗的地方,就抓緊時間儘快入門。
到時候,你便親自引她入【鬼道】吧。”
這時,正在和聶紅纓一起處理老嫗屍體的桃仙娘,卻忽然發出一聲驚叫:
“法主!快看!”
王遠回頭看去,就看到在她白皙的掌心中,靜靜躺着一枚既像是槐樹皮,又像是龍鱗的青綠色鱗片。
身體猛地一震。
心底深處。
“龍爪槐樹妖”、“洛陽龍脈源頭”、“青龍”、“脫下來的鱗甲”、“躍龍門”、“濁河”、“雲和縣入海口的第三道龍門”
“平凡王爺一朝登臨大寶”、“對失蹤女兒不聞不問的皇帝”、“涇王府的變故”、“被清理一空的宮人”
以這一枚龍鱗爲線頭,王遠在這段時間中接觸過的一系列情報,自然而然地拼湊到了一起。
十五年前,不,也許三十年前,在凰嫵還沒有出生的時候。
自己的姨娘,一位出生自洛陽北邙山的千年龍爪槐樹妖。
也許就已經在作爲濁河入海口的登州府,成功由妖化龍,化作了一條“乳孃”口中的木屬青龍!
這等真龍之屬顯然遠非修行【蟠龍兵法】所能化成的蟠龍可比。
後者只是遜於蛟龍的下等水龍,只配和蛟蛇並列。
而真龍之屬卻鱗甲角爪俱全,龍氣自蘊,神通廣大。
王遠雙目失神,口中喃喃自語道:
“如果青龍真的被偷走了鱗甲,故事裡那個一步登天的‘貨郎龍’豈不就是建明皇帝?!”
豁然扭頭看向北方雲京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