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岱州南方的江州最南側,天塹江畔平安城。
與已經被無生道佔據的淮州治所天京城只有一江之隔,前者在天塹江以北,後者則在天塹江以南。
赤縣神州這片土地,自古以來便是已經打老了仗。
無數戰例、地形方面的分析,充斥了前輩兵聖們撰寫的兵書。
隨便拉出任何一位精修兵法的道將,也都知道南方政權“守江先守淮”的道理,要守天塹江,必先守住北方的淮水。
每一個有劃江而治打算的南方政權,都不可能放過這片兵家必爭之地。
而每一個有志一統天下的北方政權,也不可能繞過這裡直撲天塹江。
當然,也不得不提上一句。
縱觀赤縣神州歷史,在南方大開發之後,每次大一統都少不了這樣的一場江南江北的大戰。
可真正實現以南統北的卻只有大炎一朝。
這平安城作爲溝通南北兩岸的橋頭堡,在大炎覆滅之後,已然反覆經歷了大小諸侯之間的無數次戰火。
或想要倚爲戰略屏障,或準備待價而沽,或純粹看上了這塊南來北往的風水寶地...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
兵禍過了一遍又一遍,這座昔日裡一度繁華至極的大城,早就徹底破落下來。
那些有門路的富裕人家早就逃了個乾乾淨淨。
除了駐紮在城中的那一支“狼纛(dào)軍”,其他的底層百姓不過是在將死未死的邊緣,苦苦掙扎求存罷了。
“嗬...”
城牆根一座用朽木和席子搭成的窩棚裡,一個膚色蠟黃的婦人從簡陋的竈邊緩緩醒來。
她明明已經枯瘦到了脫相的地步,肚子卻詭異地被撐得熘圓。
女人縱使睜開了眼睛,眼前也似乎出現了幻覺,窩棚裡有的東西變得極大,有的則變得極小。
光怪陸離的景象,讓她本就因餓極了而昏昏沉沉的頭腦越發眩暈。
“不行,虎兒還在高燒不退,我要再出門去乞討,看能不能弄來些許吃食...”
住在這小棚子裡的不止是婦人自己,還有她兩歲的兒子。
他們本是出身富貴人家,修橋補路,設棚施粥也是尋常,卻被那些性情大變的“性本惡”害的家破人亡。
母子兩個僥倖逃脫後,只能淪爲了逃荒的難民。
屋漏偏逢連夜雨。
兒子受了風寒,病的極重。
這些日子婦人只吃觀音土度日,挖來的草根捨不得吃,全都煮成草湖湖留給兒子,以至於剛剛餓得昏了過去。
知道病了的兒子一直吃草根絕對不行。
正要掙扎着走出門去乞討些人吃的東西,卻腦子恍忽了一下。
一扭頭便驚喜地發現,棚子裡不知道從哪裡跑進來了一條狗!
毫不猶豫,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就丟了過去。
強撐着枯瘦的身體,支起一口陶鍋燉好了一鍋肉。
再想扭頭去叫兒子起來吃肉時,卻駭然發現...兒子不見了。
婦人急急奔出門去尋找,卻一時急火攻心,眼前勐然一黑,摔倒在地就再也沒能起來。
窩棚外面,一隻漆黑的碩大梟鳥似是循着死氣飛落下來。
看着眼前的這一幕慘劇,輕輕揮翅便將那兩道孱弱的魂魄收入它的雙翼之下。
“唉,便許你們到陰世再做一對母子吧。”
即使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的悲劇,此時也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
旋即又用力搖了搖頭,重新振奮起精神:
“廉價的同情心最沒有用處,解決問題的根源纔是正理。
這一方天地實在是已經病了太久太久。
善惡若無報,天地必有私!
師父已經從祖龍皇陵中平安歸來,準備着手重新釐定天地陰陽二界的經緯,建立溝通兩界的龍氣法禁3.0。
賞善罰惡,讓赤縣神州過去的‘來世報’變成‘現世報’!
人只要做了好事就能得到好報,做了壞事就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善以善賞,惡以惡罰。
如今,沒有人可以擋住我們陰山道的腳步。
爲了師父他老人家和所有同道的宏願,吾等縱死無悔!”
隨即振翅飛起,繞着整座平安城轉了一圈,城中卻沒有人能察覺到這隻梟鳥有什麼異樣。
在他身下的街巷中。
菜人市的生意越發紅火;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便驟然倒斃...
還有那亂軍中的將官,頭枕黃金,白銀爲牀,摟着嬌滴滴的美妾睡的正香...
最後看了一眼被狼纛軍佔據的平安城府衙。
那裡屬於【兵聖】的磅礴氣血彷若烈日,連他這等【地粹】境的黃篆法師都承受不住。
不敢再靠近,只是遠遠瞧見天上那烏雲一般的血紅色債業,形成了一隻黑紅色巨狼,不由眼睛一眯。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此人着實惡貫滿盈不可招攬。開戰必殺之!”
顯然,刺探軍情纔是朱伯安來平安城的主要目的。
如今爲了王遠的成仙科儀,陰山道的戰略重心全都集中到了一統神州身上,包括天地錢莊之類的事務全都要往後排。
修【三梟威靈法】耳聰目明的朱伯安,天生就適合吃斥候這碗飯,也加入了高繼聖統帥的大軍。
似是受到了他的殺氣刺激,天上那一條黑紅巨狼好似有靈性一般勐然回首向他看來。
“何人膽敢窺探本帥?!”
一聲爆喝炸響。
一個頭戴蓮花紫金冠,體掛紅棉鏨金甲,手握一柄赤紅大弓,身高近丈的人影從行在中一步竄上屋頂。
彎弓搭箭,陡然渾身煞氣沖霄,撕破雲天。
但還不等照面,朱伯安便展開遁法化光而走,頃刻間便飛出平安城,腳步不停一路徑直向北。
看到下方的景象,眼神越發幽暗。
平安城中還算是殘留着些許人煙,主城之外早已淪爲了大片大片的廢墟。
只能用一句史書上的話:“燕春歸,巢於林木”來形容。
說的似乎是十分正常的春日景象。
實則是人全都被殺絕了,燕子回來都找不到能築巢的屋檐,何其悲慘?
路上連各路妖魔詭怪都敢大搖大擺白日現形,全都被他給隨手擊殺。
朱伯安遁光極快,不久後面前就出現了另一座城池。
城中百姓雖然同樣面帶菜色,但明顯得到了救濟,個個眼中有光,比之平安城卻不知道強出多少倍。
一個身披甲胃的高大人影,正站在城頭上遙遙向朱伯安招手。
一身氣血之強絲毫不遜色於對面的那位狼纛軍兵聖。
只是打眼瞧去,此人頭部中庭骨起,好似肉角,雙耳垂肩,雙手有蹼,屁股極端挺翹...
這一副相貌體態不能說是醜,只能說是十分的...獵奇。
【龍犀日角相】、【兩耳垂肩相】、【手足縵網相】、【腨如鹿王相】...
要是扒了褲子,還能看到更厲害的前有【馬陰藏相】,後有【方肛相】呢。
正是王遠二弟子高繼聖的人間道化身。
“辛苦師兄親自跑上一趟,小弟準備了酒菜,咱們兄弟邊喝邊聊。”
高繼聖身後支起了一張小桌,上面提前擺好了酒菜,熱情招呼朱伯安入座。
說是酒菜其實也只有一碟鹽水煮青豆、一碟花生米,還有一壺黃酒。
神州各地飽經戰火和失控的妖魔詭怪摧殘,民生凋敝,百廢待興。
他們手中的地盤越大,需要填補的虧空就越大,就算是大財主家也沒有太多餘糧。
朱伯安和高繼聖身在軍中當然要以身作則。
朱伯安也沒有跟自家師弟客氣,重新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了小桌旁,端起酒杯就開喝。
“哈!”
狠狠舒出一口鬱氣,這才道出了此行偵查的情報:
“爲兄剛剛去望氣,那一位身懷貪狼坐命格的狼纛軍【兵聖】赫連義薄,乃是一位天生性本惡無疑。
八成已經投靠了天京城裡的無生道。
老二啊,不必僥倖,除了一戰之外,別無他法。”
朱伯安倒是也沒有太將對方放在眼裡,夾起一顆花生米就往嘴裡送。
以江州境內的淮水一線爲界,神州以南河網密集,便於行船;神州以北一馬平川,便於跑馬。
這道界限天然構築起一道“萬里長城”。
以此爲憑,南方政權佔據有利的地勢,麾下的士兵善於水路船戰。
而北方騎兵的靈活性和機動性卻不能發揮出來。
進而導致南北雙方陷入僵局,也就形成了歷史中多次出現的南北戰爭。
涇王軍和無生道這兩家,自然是全都看上了江州這處兵家必爭之地,一北一南先後發兵。
高繼聖的速度明顯更快。
“殺破狼格嗎?只要能斬了他,我的人間道化身就能徹底修成,可以再讓師父幫忙準備另一具身體了。
修羅道是個女人,人間道是個四手貨,師父可是親口跟我許諾過...下次一定的。”
爲了自己將來的幸福着想,高繼聖更是戰意滿滿。
他們來之前,這江州內部本有三方混戰,最強的一支勢力便是狼纛軍。
尤其是兵聖赫連義薄乃是【殺破狼格】:七殺、破軍、貪狼中的“貪狼坐命”。
和“七殺坐命”的高繼聖一樣,一直都在被各種動盪、災劫追趕,成長速度飛快。
“七殺星”屬火、金,南鬥第六星,乃將星,遇帝爲權。
象徵“威勇”,化氣爲“將星”,主“肅殺”。
跟歷史對照,最典型的一位就是殺神白起。
而七殺的“殺”代表衝勁,破軍的“破”代表破壞,而貪狼的“貪”字,代表的則是慾望。
這位赫連義薄兵聖的經歷也是傳奇。
本是江州一家累世將門唐家收下的義子,從小就和江州指揮使唐光遠的一羣義子共同修行【狼纛兵法】。
大炎滅國之前,他剿過水匪,打過海盜,轉戰多地。
靠着命格殊異天賦異稟,赫連義薄很快就從衆多義子中脫穎而出,深得唐光遠喜愛。
可惜等到亂世開啓後,唐光遠這位江州指揮使還沒有掀起什麼浪花,就被另一支世家豪強高雲泰撲滅。
赫連義薄靠着背刺義父之功,也順勢投入到了高雲泰的麾下。
接收了第一位義父的所有遺產和妻女,又拜了第二位義父。
隨後誰也沒有料到,赫連義薄有【殺破狼格】傍身,晉升兵聖的速度竟然比身爲體制之主的潛龍還要快。
最後高雲泰竟是被他反過來鯨吞了基業,帶領着狼纛軍成了江州一極。
當然,赫連義薄也不免被貼上了一個“他家義父總死”的標籤。
高繼聖再給自家師兄倒上一杯酒:
“至於局勢倒是和咱們先前料想中的差不多。
咱們已經連克兩家諸侯,拿下了江州大部,赫連義薄卻依舊堅守孤城,選擇跟我們死磕,明顯是有所依仗。
倒是先前定好的戰略怕是要改上一改。
北方的局勢漸漸明朗,既然這赫連義薄已經與無生道媾和,那搞不好,咱們接下來面對的就是大決戰了。
這個時候,戰力重新恢復平衡的象雄王國和浪穹六邵,不知道會不會響應那禽獸王朝?”
當初梁州受滿象寺門人支持的“鴉兒軍”,被王遠和沉小魚宰了個乾淨。
龍虎廟支持的一支諸侯,打敗州內羣雄乘勢而起,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拿下整個梁州。
但是隨着滿象寺兩位真人和黃天正法道兩位真人隕落,也幫浪穹六邵解決了覆滅危局。
無論是被天目道接手的象雄王國,還是青天正法道的浪穹六邵,都不是沒有可能在他們決戰時插上一手。
朱伯安渾不在意:
“怕什麼?有師父他老人家在。
他們敢來,就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麼叫作...象雄王國和浪穹六邵自古便是赤縣神州的固有領土。”
師兄弟二人相視一笑,輕輕碰了一下酒杯。
赤縣神州的文人非常靈性。
史書上對自己家遭受的苦難大書特書,對自己的子孫反覆說,周圍的那些國家全都不是好東西,整天欺負我們。
沒錯,華夏的文明史,一直都是在被欺負。
任何一次受難,都必須找個本本記下來。
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不斷欺負着欺負着,就從黃河流域的一個小部落,變成了整個赤縣神州的代名詞。
這便是大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大復仇: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最終,史書上自己的苦難大書特書,輸了一次不要緊,把仇都給我記着,早晚都得找回場子。
而別人的苦難,最後大概率只有輕描澹寫的兩個字:夷之。
甚至時間相隔百年,當代人物全都作古之後,華夏人看到自己的仇家依舊咬牙切齒。
但那些不習慣記錄歷史的仇家,卻還不知道自家祖上到底哪裡曾經得罪過人,稀里湖塗就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
在農業文明時代,無論是漠北的大草原,還是高原上的象雄王國都是不毛之地。
但到了工業文明時代,卻都是求之不得的聚寶盆,跑馬圈地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況且,按照“自古以來”的標準,我們什麼時候侵略過別人?
內部矛盾罷了。
此時的朱伯安和高繼聖,都沒有將這次南北對峙放在心上,而是看向了更廣闊的天地。
自家師父執棋落子,他們這些小兒輩便是在時代大潮中橫衝直撞的車、馬、炮。
當然,師兄弟兩人互相看着對方,心裡卻道:
“師父最愛的人一直是我!”×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