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台,崇恩殿。
一個濃眉大眼,臉面方正的黑衣青年獨自坐在窗邊,捧着一卷書冊靜靜出神。
身畔香爐裡燃燒的檀香鳥鳥升騰,讓他那一張尚帶着幾分青澀、木訥的臉龐越顯朦朧。
只有一雙靈動非凡的眼眸,讓任何人都難以忽視。
可一旦當殿外有腳步聲傳來,這雙眼睛又會立刻本能地斂去全部神光,重新變回那個平凡青年。
他正是從秦二世胡亥這一代嫡系子孫中選出來的屍:嬴不屈。
正提前兩天行宿戒之禮,以便摒棄雜念,安神靜心,更好地與祖先溝通。
只是,這個“溝通”要加一個引號。
“屍”沒能和祖先溝通上倒還罷了,一旦溝通上,到底是瘋還是死,可就全都身不由己了。
就算假屍變真屍也只在頃刻之間。
無論是當年的王遠,洛陽王家的大王子周景垣,還是今天的嬴不屈,全都是如出一轍的家族倒黴蛋!
直到宮外忙碌的腳步聲遠去,嬴不屈略顯無神的眼睛才重新亮起,緩緩聚焦到手中的書簡上。
同樣是一冊秦國的史書《秦記》,只不過是抄錄本,並非什麼神奇的詭物。
“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聖母,樂之忘歸。
而徐偃王反,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爲趙氏...”
嬴不屈默默唸出了自家大秦皇室嬴姓趙氏一族的起源,幽幽嘆了一口氣:
“唉,從趙氏第一代先祖造父開始,就一直在追求長生不死,甚至曾經擁有過一門【天部道法·桃神延生經】。
等到始皇帝一統九州,無邊的權勢也將這種追求長生的慾望膨脹到了極限。
長生不死,傲視人間之能誰不想要?
可惜,我被族中那些只知混吃等死的廢物推出來給始皇帝當屍。
不要說長生,就算是後天的太陽也未必能看到了。”
桃神道內部排名第一的分支藥仙門,便是由嬴姓趙氏的先祖造父創立,擁有三門依次遞進的根本仙方(86章):
【不老仙方】、【蓬來仙方】、【瑤池仙方】。
全部練成不僅能成就青篆真人,還能比尋常真人五百年的壽數至少多活一百年。
可就是因爲他們大秦皇室的身份,有龍氣加身,哪怕手裡有延生之術,也跟廢紙沒什麼兩樣。
“我不甘心!
!”
嬴不屈的雙眸泛紅,卻只敢在胸膛裡發出無聲的怒吼。
他不甘心跟那些同族一樣,心安理得地接受如堪比家豬的圈養;
他不甘心重複嬴姓一族千百年的輪迴,吃飯、娶妻、生子、死亡;
他不甘心困守在這一方死氣沉沉,整整一千八百年都沒有什麼太大變化的小千世界;
他不甘心縱使自家偷偷學貫法家、兵家學問,卻偏偏在這一方法家天下中毫無用武之地;
他不甘心明明生在一個有望超脫的神詭世界裡,最終卻只能因爲可笑的理由化作一抔黃土...
從小到大,他的心裡實在是攢下了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如果他嬴不屈只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庸碌之輩倒也罷了,可他偏偏就不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廢物!
若有術士睜開法眼,便可見他頭頂一片明亮的心光騰起,噴泉如涌,高達五尺幾乎觸及大殿房樑。
要知道當初段止茵剛到雲和縣的時候,也不過只有三尺心光。
就已經被衆臣譽爲有頭甲進士之才,若非女子之身,考個狀元回來也是等閒。
嬴不屈又輕輕擡起手來,手臂上的肌肉、筋膜、骨骼...好像有生命一樣緩緩蠕動。
突然膨脹堪比象腿,又驟然收縮形似雞爪;皮膚一片漆黑宛若鐵塊,又柔柔舞動綿軟如紙。
竟是出自於桃神道的【不死兵法】!
這一門兵法的原型是可以斷肢再生的蛇醫(蠑螈)。
在‘練髓換血’的時候需要喝蛇醫酒,達到道兵大成之時,便可以後天覺醒【天賦神通·斷肢再生】。
而要想達到嬴不屈目前這種對肉身的控制水平,非第四境軍主巔峰不可。
這位馬上就要大禍臨頭的“屍”,儼然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在世奇才!
大概也正是因爲他的這種不曾和光同塵的特立獨行,在那些早就已經認命的同族眼中成了一個討厭的異類。
養兵千年,事到臨頭第一個就把他推出來送死。
正是應了句名言:“在烏鴉的世界裡,白天鵝也有罪。”
自有族情在此的趙氏後裔,不需要你這麼優秀的出頭鳥。
你整天在我們眼前亂晃,豈不是顯得我們很沒有用處?
不過即使到了這一步絕境,嬴不屈也沒有放棄,透過窗戶縫看向那座漆黑的墳丘暗暗咬牙:
“我還不能死!
我要帶領麻木的秦人打破從生下來就一切註定的天命,要推翻《秦律》的霸道統治,要走出這一方墓中世界...
撕碎網羅了一切的秦律法網,創造一個底層百姓也能自己選擇命運,人人皆可如龍的偉大盛世!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爲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
再次屏息聆聽窗外的動靜,確保短時間內沒有人走近。
隨手丟掉那本用來裝樣子的《秦記》,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了另外一卷沒有名字的畫軸。
緩緩展開,只見上面畫的竟是一幅又一幅裸露男女縱情行樂的彩色圖畫。
——一卷春宮圖!
“屍”在齋戒期間只有吃素喝水,嚴禁一切酒肉、淫色,若是觸犯禁忌,極有可能惹惱先祖拒絕溝通。
當然也有一定可能會招來更嚴重的惡果。
趙氏一族鼓勵生育,像是這種春宮圖族裡要多少有多少,過去嬴不屈不屑一顧,如今爲了保命也顧不得許多了。
一生困守墓中,固然限制了他的見識,但即使只憑聰明才智,也能輕而易舉地體會到這一次屍祭的不同尋常。
無論乾點什麼,也總比束手待斃強上百倍。
情況本來也不可能更加險惡了。
嬴不屈上上下下看了兩眼那活色生香的春宮圖,還嫌不夠褻瀆。
正當嬴不屈盯着春宮圖嚥了咽口水,將那隻靈活至極的右手伸進了褲襠的時候。
“咳咳。”
身後忽然有一聲輕咳響起。
在空無一人寂靜至極的偏殿中簡直宛若炸雷。
也讓他的後背陡然汗毛乍起,驀然回頭。
手中的那一卷《春宮圖》也不小心掉落在地,隨着卷軸滾動,在大殿的地板上鋪開一副火辣辣的近丈長卷。
而更火辣的則是嬴不屈那張一本正經的臉。
看着像鬼一樣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年輕宮女”,他的臉上先是驚嚇過度的蒼白,接着便是羞憤至極的漲紅。
右手十分僵硬地從褲襠裡緩緩抽出來。
粗大的骨節卻被捏的咯吱作響,野獸般的凌厲殺氣從身上勐然迸發,瞬間便充斥了整座偏殿。
眸中兇光閃爍,明顯是在認真斟酌着要不要殺人滅口!
去當屍可能死也有可能不死。
但今日之事要是傳出去,即使屍祭後他還活着,實際上也已經死了。
死得徹徹底底!
良久之後,嬴不屈才深深嘆了一口氣,收斂了殺意,蹲下身去撿起那一卷畫軸。
對那個像是被嚇傻了一樣,呆愣愣站在原地的宮女,無力地擺擺手:
“算了,你出去吧。
這阿房宮中的宮律你應該十分清楚,無論剛剛看到了什麼都不要對別人亂說。
一旦說出去,我未必有事,你卻定有殺身之禍!”
他纔剛剛將那畫軸捲到一半,卻像是忽然間又想到了什麼,身體勐地一僵。
啪嗒啪嗒...
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滴落到了地板上。
因爲這個時候他才駭然意識到。
在這個宮女開口輕咳之前,有着軍主巔峰兵法修爲的自己,竟然根本就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
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氣味...就像是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幻影。
即使到了現在,只要低下頭不去看她,就依舊感應不到這座大殿中存在任何除自己之外的活人。
強敵!
之所以感應不到此人的存在,只有可能是因爲她的境界遠超自己。
而這墓中的大秦帝國根本就沒有女性兵聖,這個“宮女”的身份立刻呼之欲出。
“外來者!盜墓賊!甚至是恐怖的詭異!”
嬴不屈不是蠢人,第一時間就猜出了真相。
緩緩擡起頭,便看到那宮女正像主人一樣,隨意地坐在一張矮凳上,饒有興致地端詳着自己。
“剛剛你的善心救了你一命。
要是敢對我出手,你現在已經死了。
難得,在這座祖龍的皇陵中竟然還能見到,有人攢下了足足十萬【陰德】。
足以達到加入【九兵】的門檻,領取一尊仙官之位了。
神州有句古話叫識時務者爲俊傑,我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你既然是這次屍祭的‘屍’,那便幫我一個小忙如何?”
王遠雖然已經對這次的科儀有所謀劃。
既然連那些秦吏、宮人都沒有殺,就更不會直接殺了這個“屍”。
不過是一個跟自己命運相彷的可憐人罷了。
自己被推出來當屍,是因爲王氏族人的貪婪;他被推出來當屍,卻是因爲趙氏族人的嫉妒。
要是自己不插手,這位始皇帝的後裔定然不會比自己當初做“屍”的下場更好。
自己或許還有能力反抗,但對方落到始皇帝手裡,卻必死無疑!
主動去擼鐵觸犯禁忌也是一樣。
反正無論祖先是鬼,還是詭,“屍”想百分百活下來的唯一辦法,便是趕快熘之大吉。
只有他這種同病相憐之人,才最能體會對方目前處境的絕望。
更重要的是,即使在這種快被逼瘋的情況下都沒有濫殺無辜,倒是殊爲難得。
王遠看他呆愣愣地沒有回過神來,又把話重複了一遍:
“始皇帝或許是對神州文明貢獻巨大的千古一帝,但卻絕對不是什麼好人。
你要是想活,就最好不要心存僥倖。”
話音剛落,卻見地上的嬴不屈陡然挺直腰背,大義凜然地斷喝道: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嬴不屈絕不會出賣先祖!”
這一番言語配合他的方正的臉面,倒是真有幾分大丈夫錚錚鐵骨的樣子。
王遠卻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出不出賣暫且另說,你能不能先別下跪,好好站起來說話?”
“不,在下並沒有下跪,只是覺得這樣跟閣下說話會更方便一點。”
嬴不屈擡起頭四十五度角仰視王遠,由衷覺得這個角度剛剛好。
心裡卻道:
‘這人手段如此高強,與其反抗,不如主動變成對方的形狀,先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這麼多年的養豬生涯都過來了,又有什麼看不開的?
再說,我真的不想死!’
虛假的【不死兵法】:靈活的血肉手腳。
真正的【不死兵法】:靈活的做人底線!
聽到他的話,王遠眼中透出一絲欣賞,暗道果真俊傑,這實務連一絲拖泥帶水都沒有。
上前拍了拍嬴不屈的肩膀。
“行了,我們之間的境界相差太大,你心裡想些什麼我都已經聽到了。
要是這次買賣不順自然一切皆休。
但要是行動順利,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去大千世界施展抱負的機會。”
過去他王小遠一路掙扎求生,萬事都要靠自己。
如今既然這嬴不屈有大志,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救下這一條人命,順手送給他一番造化。
術士修行便是以戒律禁忌,調和天靈、地靈之炁,
從一文不名的雜魚,飛速成長到現在【法相】真人的地步。
依舊尚有善心留存,沒有淪落到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地步。
說明他自始至終境界穩固,不失人性本心。
當然,王老爺在做好人好事的時候,也從不忘順便(主要)給自己撈上億點點好處。
片刻功夫之後。
冬!冬!冬!...
“老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這位本應成爲祖先意志載體的“屍”,對着陰山道道主王老爺三拜九叩,定下了師徒名分。
將來無論這位名爲嬴不屈的“屍”,會有何等崇高的位格加身,也註定要比他的師父整整矮上一輩兒。
就像三清這等盤古正宗又如何?
只要與鴻鈞老祖定下名分,後者就是毫無疑問的洪荒道祖。
玄穹上帝也不能免俗。
王遠隨手取走四弟子嬴不屈的一滴血液,將他和他的春宮圖丟進【彼岸三界】。
自己則發動【畫皮鬼】的【天賦神通·無相鬼王】,以那滴血液爲憑,搖身一變,徹底從根源上取代了“屍”的存在。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懂做‘屍’了。”
重新坐回嬴不屈的書桉旁,合上眼簾,抓緊時間繼續參悟手中殘缺的【皇詔十二律】。
一夜無話。
等到再睜眼時,已是次日的屍祭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