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

郭靖循着蛇聲走去,走出數十步,月光下果見千千萬萬條青蛇排成長隊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驅蛇,不住將逸出隊伍的青蛇挑入隊中,郭靖大吃一驚:“這些人趕來這許多蛇幹甚麼?難道是西毒到了?”當下顧不得危險,隱身樹後,隨着蛇隊向北。驅蛇的男子似乎無甚武功,並未發覺。蛇隊之前有黃藥師手下的啞僕領路,在樹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數裡,轉過一座山岡,前面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羣到了草地,隨着驅蛇男子的竹哨之聲,一條條都盤在地下,昂起了頭。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繞,卻不敢在草地上顯露身形,當下閃身穿入東邊樹林,再轉而北行,奔到竹林邊上,側身細聽,林中靜寂無聲,這才放輕腳步,在綠竹之間挨身進去。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涼亭,亭上橫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積翠亭”三字,兩旁懸着副對聯,正是“桃花影裡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兩句。亭中放着竹臺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潤了,月光下現出淡淡黃光。竹亭之側並肩生着兩棵大松樹,枝幹虯盤,只怕已是數百年的古樹。蒼松翠竹,清幽無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見蛇隊仍是一排排的不斷涌來,這時來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頭長尾、金鱗閃閃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萬蛇晃頭,火舌亂舞。驅蛇人將蛇隊分列東西,中間留出一條通路,數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紅紗宮燈,姍姍而至,相隔數丈,兩人緩步走來,先一人身穿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手持摺扇,正是歐陽克。只見他走近竹林,朗聲說道:“西域歐陽先生拜見桃花島黃島主。”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這麼大的氣派。”凝神瞧歐陽克身後那人,但見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卻看不清楚。這兩人剛一站定,竹林中走出兩人,郭靖險些兒失聲驚呼,原來是黃藥師攜了黃蓉的手迎了出來。歐陽鋒搶上數步,向黃藥師捧揖,黃藥師作揖還禮。歐陽克卻已跪倒在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小婿叩見岳父大人,敬請岳父大人金安。”黃藥師道:“罷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對答,聲音均甚清朗,郭靖聽在耳中,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歐陽克料到黃藥師定會伸量自己武功,在叩頭時早已留神,只覺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擡,立即凝氣穩身,只盼不動聲色的站起,豈知終於還是身子劇晃,剛叫得一聲:“啊唷!”已頭下腳上的猛向地面直衝下去。歐陽鋒橫過手中柺杖,靠在侄兒背上輕輕一挑,歐陽克借勢翻了過來,穩穩的站在地下。歐陽鋒笑道:“好啊,藥兄,把女婿摔個筋斗作見面禮麼?”郭靖聽他語聲之中,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來十分刺耳。黃藥師道:“他曾與人聯手欺侮過我的瞎眼徒兒,後來又擺了蛇陣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歐陽鋒哈哈一笑,說道:“孩兒們小小誤會,藥兄不必介意。我這孩子,可還配得上你的千金麼?”側頭細細看了黃蓉幾眼,嘖嘖讚道:“黃老哥,真有你的,這般美貌的小也虧你生得出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只見盒內錦緞上放着一顆鴿蛋大小的黃色圓球,顏色沉暗,並不起眼,對黃蓉笑道:“這顆‘通犀地龍丸’得自西域異獸之體,並經我配以藥材制煉過,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這一顆而已。以後你做了我侄媳婦,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諸般毒蛇毒蟲。這顆地龍丸用處是不小的,不過也算不得是甚麼奇珍異寶。你爹爹縱橫天下,甚麼珍寶沒見過?我這點鄉下佬的見面禮,真讓他見笑了。”說着遞到她的面前。歐陽鋒擅使毒物,卻以避毒的寶物贈給黃蓉,足見求親之意甚誠,一上來就要黃藥師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這情景,心想:“蓉兒跟我好了,再也不會變心,她定不會要你的甚麼見面禮。”不料卻聽得黃蓉笑道:“多謝您啦!”伸手去接。歐陽克見到黃蓉的雪膚花貌,早已魂不守舍,這時見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雲端,心道:“她爹爹將她許給了我,果然她對我的神態便與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閃動,叫聲:“不好!”一個“鐵板橋”,仰後便倒。黃藥師喝罵:“幹甚麼?”左袖揮出,拂開了黃蓉擲出的一把金針,右手反掌便往她肩頭拍去。黃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寧可死了,也不嫁這壞東西。”歐陽鋒將通犀地龍丸往黃蓉手中一塞,順手擋開黃藥師拍下去的手掌,笑道:“令愛試試舍侄的功夫,你這老兒何必當真?”黃藥師擊打,掌上自然不含內力,歐陽鋒也只輕輕架開。歐陽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隱隱作痛,知道已中了一兩枚金針,只是要強好勝,臉上裝作沒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間已顯得頗爲尷尬,心下更是沮喪:“她終究是不肯嫁我。”歐陽鋒笑道:“藥兄,咱哥兒倆在華山一別,二十餘年沒會了。承你瞧得起,許了舍侄的婚事,今後你有甚麼差遣,做的決不敢說個不字。”黃藥師道:“誰敢來招惹你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練了些甚麼厲害功夫啊,顯點出來瞧瞧。”黃蓉聽父親說要他顯演功夫,大感興趣,登時收淚,靠在父親身上,一雙眼睛盯住了歐陽鋒,見他手中拿着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着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甚是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着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歐陽鋒笑道:“我當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現今拋荒了二十餘年,跟你差得更多啦。咱們現下已是一家至親,我想在桃花島多住幾日,好好跟你討教討教。”

歐陽鋒遣人來爲侄兒求婚之時,黃藥師心想,當世武功可與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數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歐陽鋒了,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眼見來書辭卑意誠,看了心下歡喜;又想自己女兒頑劣得緊,嫁給旁人,定然恃強欺壓丈夫,女兒自己選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卻十分憎厭。歐陽克既得叔父親傳,武功必定不弱,當世小一輩中只怕無人及得,是以對歐陽鋒的使者竟即許婚。這時聽歐陽鋒滿口謙遜,卻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劍,狡猾之極,武功上又向來不肯服人,難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陽以一陽指破去後,竟是練不回來麼?當下從袖中取出玉簫,說道:“嘉賓遠來,待我吹奏一曲以娛故人。請坐了慢慢的聽罷。”歐陽鋒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試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揮,提着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採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她們曾由名師指點,歌舞彈唱,也都還來得。只是西域鄙女,論顏色是遠遠不及江南佳麗的了。”黃藥師道:“兄弟素來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視天下如糞土。鋒兄厚禮,不敢拜領。”歐陽鋒笑道:“聊作視聽之娛,以遣永日,亦復何傷?”

黃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膚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髮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豔麗,姿態妖媚,亦自動人。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了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樂器非琴非瑟,樂音節奏甚是怪異。黃蓉見衆女前伏後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軟已極,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再看片刻,只見每人雙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黃蓉想起歐陽克所使的“靈蛇拳”來,向他望了一眼,只見他雙眼正緊緊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惡已極,適才擲出金針被父親擋開,必當另使計謀傷他性命,那時候父親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無人可嫁了,這叫作“釜底抽薪”之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臉現微笑。歐陽克還道她對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連胸口的疼痛也忘記了。

這時衆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態百出,變幻多端,跟着雙手虛撫胸臀,作出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諸般姿態。驅蛇的男子早已緊閉雙眼,都怕看了後把持不定,心神錯亂。黃藥師只是微笑,看了一會,把玉簫放在脣邊,吹了幾聲。衆女突然間同時全身震盪,舞步頓亂,簫聲又再響了幾下,衆女已隨着簫聲而舞。歐陽鋒見情勢不對,雙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鐵箏走上前來。這時歐陽克漸感心旌搖動。八女樂器中所發出的音調節奏,也已跟隨黃藥師的簫聲伴和。驅蛇的衆男子已在蛇羣中上下跳躍、前後奔馳了。歐陽鋒在箏弦上錚錚錚的撥了幾下,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立時把簫聲中的柔媚之音沖淡了幾分。黃藥師笑道:“來,來,咱們合奏一曲。”他玉簫一離脣邊,衆人狂亂之勢登緩。歐陽鋒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黃島主要奏樂。”他隨來的衆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登時臉現驚惶之色,紛撕衣襟,先在耳中緊緊塞住,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只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黃蓉道:“我爹爹吹簫給你聽,給了你多大臉面,你竟塞起耳朵,也太無禮。來到桃花島上作客,膽敢侮辱主人!”黃藥師道:“這不算無禮。他不敢聽我簫聲,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聽?那是輕易試得的麼?”從懷裡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把她兩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反而走近了幾步。黃藥師向歐陽鋒道:“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僕打了個手勢,那老僕點點頭,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要他領下屬避開。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見歐陽鋒點頭示可,急忙驅趕蛇羣,隨着啞巴老僕指點的途徑,遠遠退去。歐陽鋒道:“兄弟功夫不到之處。要請藥兄容讓三分。”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閉目運氣片刻,右手五指揮動,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秦箏本就聲調酸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聲音更是淒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斗然驚覺:“若他箏聲再急,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寧神屏思,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心跳便即趨緩,過不多時,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驀地裡柔韻細細,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蕩,臉上發熱,忙又鎮懾心神。鐵箏聲音雖響,始終掩沒不了簫聲,雙聲雜作,音調怪異之極。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玉簫恰如昆崗鳳鳴,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悽切,一個卻是柔媚宛轉。此高彼低,彼進此退,互不相下。

黃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後來,只見二人神色鄭重,父親站起身來,邊走邊吹,腳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必是對手極爲厲害,是以要出全力對付,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雙手彈箏,袖子揮出陣陣風聲,看模樣也是絲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聽着二人吹奏,思索這玉簫鐵箏與武功有甚麼干係,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當下凝守心神,不爲樂聲所動,然後細辨簫聲箏韻,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盪,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再想多時,終於領悟:“是了,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節,當下閉目聽鬥。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甚感吃力,這時心無所滯,身在局外,靜聽雙方勝敗,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絲毫感應,但覺心中一片空明,諸般細微之處反而聽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歐陽鋒相鬥,他既內力不如,自難取勝,但若袖手靜觀,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那正是所謂“旁觀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於周伯通,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爲強,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爲簫聲所乘,卻不是又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了。

這時郭靖只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簫聲東閃西避,但只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便立時透了出來。過了一陣,箏音漸緩,簫聲卻愈吹愈是迴腸蕩氣。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空明拳”拳訣中的兩句:“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箏聲必能反擊。”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鐵箏重振聲威。郭靖雖將拳訣讀得爛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講解,於其中含義,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這時聽着黃藥師與歐陽鋒以樂聲比武,雙方攻拒進退,頗似與他所熟讀的拳訣暗合,本來不懂的所在,經過兩般樂音數度拚鬥,漸漸悟到了其中的一些關竅,不禁暗暗喜歡。《九陰真經》上下兩卷的經文他已背得爛熟,忽然隱隱覺得,經中有些句子似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也有相合之處,但經文深奧,又未經詳細講解,日後他便想上一年半載,也決計難以明白,此刻兩般樂音紛至沓來,他一想到經文,立時心中混亂,知道危機重重,立時撇開,再也不敢將思路帶到經文上去。再聽一會,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口訣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只要簫聲多幾個轉折,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郭靖先前還道雙方互相謙讓,再聽一陣,卻又不像。他資質雖然遲鈍,但兩人反覆吹奏攻拒,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御的法門。再聽一會,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麼?”轉念一想:“一定不對。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鬥過多少次,豈能仍然被困在巖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聽得簫聲越拔越高,只須再高得少些,歐陽鋒便非敗不可,但至此爲極,說甚麼也高不上去了,終於大悟,不禁啞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時而窮,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萬斤之力,敵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七師父常說:‘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挑擔尚且如此,何況是這般高深的武功。”

只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關頭,再鬥片刻,必將分出高下,正自替黃藥師耽心,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之聲。

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那嘯聲卻愈來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島。歐陽鋒揮手彈箏,錚錚兩下,聲如裂帛,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與他交上了手。過不多時,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有時又與箏音纏鬥,三般聲音此起彼伏,鬥在一起。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於這交兵的混戰局面並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嘯聲忽高忽低,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鳴,或若長風振林,或若微雨溼花,極盡千變萬化之致。簫聲清亮,箏聲淒厲,卻也各呈妙音,絲毫不落下風。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鬥得難解難分。郭靖聽到精妙之處,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好啊!”他一聲喝出便即驚覺,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閃動,黃藥師已站在面前。這時三般樂音齊歇,黃藥師低聲喝道:“好小子,隨我來。”郭靖只得叫了聲:“黃島主。”硬起頭皮,隨他走入竹亭。黃蓉耳中塞了絲巾,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彩,突然見他進來,驚喜交集,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叫道:“靖哥哥,你終於來了……”又是喜悅,又是悲苦,一言未畢,眼淚已流了下來,跟着撲入他的懷中。郭靖伸臂摟住了她。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更是惱怒,晃身搶前,揮拳向郭靖迎面猛擊過去,一拳打出,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來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突然間攻敵不備,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出一口心中悶氣。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頗不相同,眼見拳到,身子略側,便已避過,跟着左手發“鴻漸於陸”,右手發“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絕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吃了一驚。

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只可讓,不可擋,忙向左急閃,郭靖那一招“亢龍有悔”剛好湊上,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左胸之上,喀喇聲響,打斷了一根肋骨。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震碎之虞,急忙順勢後縱,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後飛縱,身子直飛上竹亭,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這才落下地來,心中羞慚,胸口劇痛,慢慢走回。郭靖這下出手,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歐陽克驚怒交迸,黃蓉拍手大喜,連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退後兩步,凝神待敵。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高聲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這時黃蓉早已將耳上絲巾除去,聽得歐陽鋒這聲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發足向竹林外奔去,大聲叫道:“師父,師父。”

黃藥師一怔:“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只見洪七公揹負大紅葫蘆,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牽着黃蓉的手,笑吟吟的走進竹林。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寒喧數語,便問女兒:“蓉兒,你叫七公作甚麼?”黃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爲師。”黃藥師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女胡鬧頑皮,還盼七兄多加管教。”說着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藥兄家傳武學,博大精深,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又怎用得着我來多事?不瞞你說,我收她爲徒,其志在於吃白食,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你也不用謝我。”說着兩人相對大笑。

黃蓉指着歐陽克道:“爹爹,這壞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見不到蓉兒啦。”黃藥師斥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黃蓉道:“爹爹你不信,我來問他。”轉頭向着歐陽克道:“你先罰個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日後便給你叔叔杖頭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歐陽鋒與歐陽克均是臉色大變。原來歐陽鋒杖頭雙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惡之人,常使杖頭毒蛇咬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渾身奇癢難當,頃刻斃命。歐陽鋒雖有解藥,但蛇毒入體之後,縱然服藥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終身殘廢。黃蓉見到他杖頭盤旋上下的雙蛇形狀怪異,順口一句,哪知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歐陽克道:“岳父大人問話,我焉敢打誑。”黃蓉啐道:“你再胡言亂語,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我問你,我跟你在趙王府中見過面,是不是?”

歐陽克肋骨折斷,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實是疼痛難當,只是要強好勝,拚命運內功忍住,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剛纔說了那兩句話,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聽黃蓉又問,再也不敢開口回答,只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那時你與沙通天、彭連虎、樑子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一個人,是不是?”歐陽克待要分辯,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但只說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們聯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黃蓉道:“好罷,我也不用你答話,你聽了我的問話,只須點頭或搖頭便是。我問你:沙通天、彭連虎、樑子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道:“他們都想抓住我,都沒能,後來你就出馬了,是不是?”歐陽克只得又點了點頭。黃蓉又道:“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並沒誰來幫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我爹爹又不知道,沒來救我,是不是?”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因而對他厭恨,但事實確是如此,難以抵賴,只得又再點頭。黃蓉牽着父親的手,說道:“爹,你瞧,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要是媽媽還在,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摟住了她。歐陽鋒見形勢不對,接口道:“黃姑娘,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他們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黃蓉笑着點頭。黃藥師聽歐陽鋒贊她家傳武功,微微一笑。歐陽鋒轉頭向他道:“藥兄,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傾倒不已,這才飛鴿傳書,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求兄弟萬里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以附。兄弟雖然不肖,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當世除了藥兄而外,也沒第二人了。”黃藥師笑道:“有勞大駕,可不敢當。”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竟遠道來見,卻也不禁得意。歐陽鋒轉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傾慕桃花島的武功人才,你怎麼又瞧不順眼了,跟小輩當起真來?不是舍侄命長,早已喪生在你老哥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絕技之下了。”洪七公當日出手相救歐陽克逃脫黃蓉所擲的金針,這時聽歐陽鋒反以此相責,知道若非歐陽克謊言欺叔,便是歐陽鋒故意顛倒黑白,他也不願置辯,哈哈一笑,拔下葫蘆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卻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兒的性命,你怎麼反恁地說?”黃藥師喝道:“我們說話,怎容得你這小子來插嘴?”郭靖急道:“蓉兒,你把他……強搶程大小姐的事說給你爹爹聽。”

黃蓉深悉父親性子,知他素來厭憎世俗之見,常道:“禮法豈爲吾輩而設?”平素思慕晉人的率性放誕,行事但求心之所適,常人以爲是的,他或以爲非,常人以爲非的,他卻又以爲是,因此上得了個“東邪”的諢號。這時她想:“這歐陽克所作所爲十分討厭,但爹爹或許反說他風流瀟灑。”見父親對郭靖橫眼斜睨,一臉不以爲然的神色,計上心來,又向歐陽克道:“我問你的話還沒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趙王府比武,你兩隻手縛在背後,說道不用手、不還招便能勝我,是不是?”歐陽克點頭承認。黃蓉又問:“後來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爲師,在寶應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說任憑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傳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須用你叔叔所傳的一門拳法,就能將我打敗,是麼?”歐陽克心想:“那是你定下來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黃蓉見他神色猶疑,追問道:“你在地下用腳尖畫了個圈子,說道只消我用爹爹所傳的武功將你逼出這圈子,你便算輸了,是不是?”歐陽克點了點頭。黃蓉對父親道:“爹,你聽,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說你們兩人的武藝就是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說你們兩人聯起手來,也打不過他叔叔嗎?我可不信了。”黃藥師道:“小丫頭別搬嘴弄舌。天下武學之士,誰不知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銖兩悉稱,功力悉敵。”他口中雖如此說,但對歐陽克的狂妄已頗感不滿,對這事不願再提,轉頭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駕光臨桃花島,不知有何貴幹。”洪七公道:“我來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雖然滑稽玩世,但爲人正直,行俠仗義,武功又是極高,黃藥師對他向來甚是欽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屬下丐幫中人自行料理,這時聽他說有求於己,不禁十分高興,忙道:“咱們數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從?”洪七公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只怕這件事不易辦。”黃藥師笑道:“若是易辦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這纔是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應定了?”黃藥師道:“一言爲定!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歐陽鋒蛇杖一擺,插口道:“藥兄且慢,咱們先問問七兄是甚麼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干你的事,你別來橫裡囉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罷。”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都是我徒兒,我已答允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下藥兄已經答允了。”郭靖與黃蓉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侄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行納幣文定之禮的。”洪七公道:“藥兄,有這等事麼?”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今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裡?”

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上來,愕然道:“藥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還要甚麼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聽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剛硬,行事堅毅,今日勢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臉上神色無異,只沉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這侄兒人品不端,哪配得上藥兄這個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成親,他夫婦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你砍我殺,又有甚麼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向女兒望去,只見他正含情脈脈的凝視郭靖,瞥眼之下,只覺得這楞小子實是說不出的可厭。他絕頂聰明,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自來交遊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瞧他站在歐陽克身旁,相比之下,歐陽克之俊雅才調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侄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歐陽鋒一直在擔心侄兒的傷勢,巴不得有他這句話,當即向侄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黃藥師自與洪七公說些別來之情。過了一頓飯時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侄兒吸出金針,接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縐縐的鬧虛文。”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麼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沒得說的。取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爲難,只得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於他,兄弟決不偏袒。兩個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侄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有等他傷好之後。”他見郭靖只一招便打傷了侄兒,若是比武,侄兒必輸無疑,適才侄兒受傷,倒成了推託的最佳藉口。黃藥師道:“正是。何況比武動手,傷了兩家和氣。”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大夥兒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試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幹麼又不去招個狀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就再投胎轉世,也比他不過。嘴裡說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個十足十。如此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說。”當下仰天一笑,瞪眼直視歐陽鋒,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侄兒受了傷,你可沒傷,來來來,咱倆代他們上考場罷。”也不等歐陽鋒回答,揮掌便向他肩頭拍去。歐陽鋒沉肩回臂,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還招罷。”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都讓了開去,右手將蛇杖插入亭中方磚,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黃藥師喝一聲彩,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這二十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練,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雖是試招,出手之中卻盡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學。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郭靖背熟之後,雖然其中至理並不明曉,但不知不覺之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與經中所述法門隱然若合符節,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兩人掌招早變,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的留下一個影子。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那是無形的內力,畢竟極難與經文印證,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欽服對方了得。黃藥師旁觀之下,不禁暗暗嘆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黃蓉一斜眼間,忽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不住亂動,擡頭看時,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心下驚詫,低低的叫了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是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這哪裡是比武鬥拳,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又比適才快鬥更是鄭重。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克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

郭靖看到忘形處,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歐陽克怒道:“你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嚷甚麼?”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歐陽克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鬥。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閉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間發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然後分開再想。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招術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自來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兩人武功俱已大進,但相互對比竟然仍與二十年前無異,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昇,兩人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難分高低。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在似懂非懂之間,有時看到幾招,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擬照學。可是剛學到一半,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道:“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鬥進?我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歎?”轉念忽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她與郭靖闋別多日,無法相見,見面後卻又不得親近,於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黃蓉剛捏住他手掌,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登時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郭靖手掌推出,這才知覺,叫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落地後跟着躍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飛檐,借勢翻上。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已生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時歇時作。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甚麼?”郭靖剛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指”破歐陽鋒“蛤蟆功”之事,點頭道:“是了,這是他一門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隻癩蛤蟆!”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鬥,卻是胸痛仍劇,使不出氣力,又自料非他之敵,隱隱聽得黃蓉說:“真像一隻癩蛤蟆。”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是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咬牙揚手,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後一掌,正繞着歐陽鋒身週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適才那般慢吞吞的鬥智炫巧、賭奇爭勝,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比之自己所學實是不可同日而語,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指點笑語,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穿着軟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裡,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你啦,還給你罷。”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醋意更盛,聽她這麼說,只待她還擲過來,等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託在手裡,並不擲出,只伸出了手等他來取。

歐陽克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丰神雋美,飄逸若仙。黃蓉喝一聲彩,叫道:“你輕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黃蓉格格一聲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着地,只聽得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急運勁力,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響,登時被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氣血翻涌,難過之極,只是生怕歐陽鋒這股凌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硬生生的站定腳步,深深吸一口氣,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前。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到了姑娘麼?”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麼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裡,你怎傷得了我?”

黃藥師甚是擔心,拉着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甚麼異樣?快呼吸幾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着搖了搖頭。黃藥師這才放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裡印證功夫,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條小命還在麼?”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尋死。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下了禍,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急收掌力,哪裡還來得及,突然間一股掌力與自己一抵,他乘勢急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如此功夫!”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傻小子爲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對蓉兒確是一片癡情,蓉兒是不能許他的,可得好好賞他些甚麼。”眼見這小子雖是傻不楞登,但這個“癡”字,卻大合自己脾胃。洪七公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歐陽鋒叫道:“好,我是捨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捨命陪叫化罷!”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天的較量,就到此爲止如何?”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佔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揮,說道:“再好也沒有。”黃藥師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可不是來打架。”黃藥師道:“兄弟原說要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爲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麼?你還有一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今還沒有,就是趕着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卜星相的雜學,都還粗識一些。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一項功夫,兄弟必當盡心傳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島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爲他之婿,得他傳授一門功夫,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只是說到考較甚麼的,郭靖必輸無疑,又未免太也吃虧。

歐陽鋒見洪七公沉吟未答,搶着說道:“好,就是這麼着!藥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親事,但衝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讓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克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喜喜歡歡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那可太不成話了,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恕。”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師徒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歐陽鋒笑道:“誰輸誰贏,豈能預知?只不過以你我身分,輸了自當大大方方的認輸,難道還能撒賴胡纏麼?藥兄,便請出題。”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給歐陽克,決意出三個他必能取勝的題目,可是如明擺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尋思,洪七公道:“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你出的題目可得須是武功上的事兒。若是考甚麼詩詞歌賦、唸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師徒乾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一道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知道。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麼幾招。”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如此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纔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

洪七公心想:“這倒公平得很,黃老邪果真聰明,單是這個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這法兒倒不壞,來來來,咱們乾乾。”說着便向歐陽克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因此大家只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第二,你們四位在這兩棵松樹上試招,哪一個小輩先落地,就是輸了。”說着向竹亭旁兩棵高大粗壯的松樹一指,又道:“第三,鋒兄七兄哪一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誤傷了小輩,也就算輸。”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黃藥師道:“那當然。你們兩位這麼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麼?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般。兩個小輩之中,總有一個是我女婿,豈能一招之間,就傷在你兩位手下。”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罷,就這麼着。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幹。”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松樹,分成兩對。洪七公與歐陽克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臉,餘下三人卻都是神色肅然。

黃蓉知道歐陽克武功原比郭靖爲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般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比郭靖佔了便宜,不禁甚是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動手。歐陽世兄、郭世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黃蓉暗自籌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黃藥師叫道:“一、二、三!”松樹上人影飛舞,四人動上了手。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驚奇:“怎麼他的武功忽然之間突飛猛進,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着着進逼,可是又怕打傷了他,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松樹。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

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陽克使出輕功,在松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洪七公心想:“這廝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老毒物貨真價實的動手,當然是先落地。哼,憑你這點兒小小奸計,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克頭頂撲擊下來。

歐陽克見他來勢凌厲,顯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驚,急忙向右竄去。哪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料定他必會向右閃避,當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邊樹梢,雙手往前疾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這臭小子!”歐陽克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麼呼喝,哪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來歐陽鋒久戰不下,心想:“若讓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進,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罷!”郭靖低頭讓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說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同時急忙運勁抵禦。哪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

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臟,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他究竟功力尚淺,哪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歐陽克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着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眼見要同時着地。歐陽克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撿,當即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雙腳腳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勢上躍。郭靖受了這一按,下墮之勢更加快了。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一聲:“啊喲!”斗然間只見郭靖身子躍在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克橫跌在地,郭靖卻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藉着松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爲勝,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聲:“啊喲!”兩聲同是“啊喲”,心情卻是大異了。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歐陽鋒鐵青了臉,陰森森的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好雜,連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兒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你別尋老叫化晦氣。”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克一按,直向下墮,只見歐陽克雙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當即雙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的法門。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長於大漠,於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裡扭打相撲,這摔交的法門於他便如吃飯走路一般,早已熟習而流。否則以他腦筋之鈍,當此自空墮地的一瞬之間,縱然身有此技,也萬萬來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騰的一聲摔在地下,過得良久,這纔想到:“啊喲,我怎地不扭他小腿?”這次無意中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勝了之後,一時兀自還不大明白如何竟會勝了。黃藥師微微搖頭,心想:“郭靖這小子笨頭笨腦,這一場獲勝,顯然是僥倖碰上的。”說道:“這一場是郭賢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麼就請藥兄出第二道題目。”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剛纔說好是隻考武藝,怎麼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別比了。”黃藥師道:“你知道甚麼?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蠻打的麼?憑咱們這些人,豈能如世俗武人一般,還玩甚麼打擂臺招親這等大煞風景之事……”黃蓉聽到這句話,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來,兩人心中,同時想到了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的“比武招親”,只聽黃藥師續道:“……我這第二道題目,是要請兩位賢侄品題品題老朽吹奏的一首樂曲。”歐陽克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甚麼管絃絲竹,那自是我得勝無疑。歐陽鋒卻猜想黃藥師要以簫聲考較二人內力,適才竹梢過招,他已知郭靖內力渾厚,侄兒未必勝得過他,又怕侄兒受傷之餘,再爲黃藥師的簫聲所傷,說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是否可請藥兄……”黃藥師不待他說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不是考較內力,鋒兄放心。”向歐陽克和郭靖道:“兩位賢侄各折一根竹枝,敲擊我簫聲的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不通,這一場弟子認輸就是。”洪七公道:“別忙,別忙,反正是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麼?”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貽笑方家了。”玉簫就脣,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這次吹奏不含絲毫內力,便與常人吹簫無異。歐陽克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擊,打得絲毫無誤。郭靖茫無頭緒,只是把竹枝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歐陽叔侄甚是得意,均想這一場是贏定了,第三場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穩。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釦,盼郭靖依樣葫蘆的跟着擊打,哪知他擡頭望天,呆呆出神,並沒瞧見她的手勢。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將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響,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克登時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渾小子一動便錯。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心中怨懟,待要想個甚麼法兒攪亂局面,叫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轉頭望父親時,卻見他臉有詫異之色。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有窒滯,但隨即迴歸原來的曲調。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墮後,玉簫聲數次幾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爲訝異。原來郭靖適才聽了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悟到了在樂音中攻合拒戰的法門,他又絲毫不懂音律節拍,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只道考較的便是如何與簫聲相抗,當下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然爐火純青,竟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去跟隨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節拍。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變得柔靡萬端。歐陽克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舉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嘆了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慣了父親吹奏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詳細講解,盡知曲中諸般變化,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波,遠處潮水緩緩推近,漸近漸快,其後洪濤洶涌,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羣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而潮退後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於無聲處隱伏兇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而入伏,尤爲防不勝防。郭靖盤膝坐在地上,一面運起全真派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須抱元守一,靜心凝志,尚不斷乘*抵隙,攻擊旁人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護周密,雖無反擊之能,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郭靖停竹凝聽。哪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愈大。郭靖凝神傾聽,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驚悉兇險,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禿、禿、禿”的敲將起來。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身懷異術,倒是不可小覷了。”腳下踏着八卦方位,邊行邊吹。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空空空,禿禿禿,力道登時強了一倍。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內力,專守不攻,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陣,忽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不禁暗暗稱奇,曲調便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抵擋,手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得少時,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嫋嫋,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幾個踉蹌,險些又再坐倒,凝氣調息後,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深感大德。”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着一隻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這才穿鞋。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卻是個絕頂聰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給了他,又有何妨?”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麼?”這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這話中含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了,雙眼望着黃蓉求助。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麼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黃藥師暗歎:“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着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賢侄強些,但我剛纔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賢侄高明得多了……這樣罷,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題目,讓兩位賢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侄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洪七公含怒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生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和拙荊就只生了這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今承蒙鋒兄、七兄兩位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裡,眼圈早已紅了。黃藥師接着道:“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乃她心血所寄,現下請兩位賢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賢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賢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臊!”大袖一拂,轉身便走。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上揚,道:“怎麼?講打麼?你要扣住我?”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燒着瞧瞧。”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心知桃花島上的佈置艱深無比,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師父,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該的。”心想:“讓師父脫身而去,我和蓉兒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盡,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他想必輸之事,何必去比,師徒三人奪路便走,到海邊搶了船隻離島再說,豈知這傻徒兒全然的不會隨機應變,可當真無可奈何了。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着,可別弄鬼。”黃蓉不語,料想這一場郭靖必輸,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挑女婿,那麼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卻也不算了。就算三場通計,其中第二場郭靖明明贏了,卻硬算是平手,餘下兩場互有勝敗,那麼父親又會再出一道題目,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爲止,心中暗暗盤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冊子,放在兩人眼前。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着《九陰真經》下卷六字,登時大喜,心想:“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岳父大人有心眷顧,讓我得閱奇書。”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卻一字不識,心道:“他故意爲難,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哪裡識得?反正認輸就是了。”

黃藥師揭開首頁,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字跡娟秀,果是女子手筆。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見第一行寫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黃藥師隔了片刻,算來兩人該讀完了,便揭過一頁。到得第二頁,詞句已略有脫漏,愈到後面,文句愈是散亂顛倒,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因而心智虛耗、小產逝世之事,那麼這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竟就是《九陰真經》麼?不對,不對,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怎會在他手中?”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也不理他,仍是緩緩的一頁頁揭過。

歐陽克起初幾行尚記得住,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見文字亂七八糟,無一句可解,再看到後來,滿頁都是跳行脫字,不禁廢然暗歎,心想:“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全文示人。”但轉念一想:“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這一場考試,我卻是勝定了。”言念及此,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黃蓉瞧去。

卻見她伸伸舌頭,向自己做個鬼臉,忽然說道:“歐陽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裡,活生生的悶死了她。她昨晚託夢給我,披頭散髮,滿臉是血,說要找你索命。”歐陽克早已把這件事忘了,忽聽她提起,微微一驚,失聲道:“啊喲,我忘了放她出來!”心想:“悶死了這小妞兒,倒是可惜。”但見黃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說的是假話,問道:“你怎知她在棺材裡?是你救了她麼?”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侄兒心神,好教他記不住書上文字,說道:“克兒,別理旁的事,留神記書。”歐陽克一凜,道:“是。”忙轉過頭來眼望冊頁。

郭靖見冊中所書,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只是冊中脫漏跳文極多,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整。他擡頭望着樹梢,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

過了一會,黃藥師揭完冊頁,問道:“哪一位先背?”歐陽克心想:“冊字顛三倒四,難記之極。我乘着記憶猶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搶着道:“我先背罷。”黃藥師點了點頭,向郭靖道:“你到竹林邊上去,別聽他背書。”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黃蓉見此良機,心想咱倆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黃藥師叫道:“蓉兒,過來,你來聽他們背書。莫要說我偏心。”黃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說。”黃藥師笑罵:“沒點規矩。過來!”黃蓉口中說:“我偏不過來。”但知父親精明之極,他既已留心,那就難以脫身,必當另想別計,於是慢慢的走了過去,向歐陽克嫣然一笑,道:“歐陽世兄,我有甚麼好,你幹麼這般喜歡我?”

歐陽克只感一陣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時卻說不出話來。黃蓉又道:“你且別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島多住幾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歐陽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緊,冷的處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風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黃蓉笑道:“我不信!你就愛騙人。”歐陽克待要辯說,歐陽鋒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話慢慢再說不遲,快背書罷!”歐陽克一怔,給黃蓉這麼一打岔,適才強記硬背的雜亂文字,果然忘記了好些,當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來:“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他果真聰穎過人,前面幾句開場的總綱,背得一字不錯。但後面實用的練功法門,黃夫人不懂武功,本來就只記得一鱗半爪,文字雜亂無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黃蓉在旁不住打岔,連說:“不對,背錯了!”到後來連半成也背不上來了。黃藥師笑道:“背出了這許多,那可真難爲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賢侄,你過來背罷!”

郭靖走了過來,見歐陽克面有得色,心想:“這人真有本事,只讀一遍就把這些顛七八倒的句子都記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對,卻也沒法。”洪七公道:“傻小子,他們存心要咱們好看,爺兒倆認栽了罷。”

黃蓉忽地頓足躍上竹亭,手腕翻處,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個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兒今日就死給你看罷。”黃藥師知道這個寶貝女兒說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話慢慢好說。”歐陽鋒將柺杖在地下一頓,嗚的一聲怪響,杖頭中飛出一件奇形暗器,筆直往黃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黃蓉尚未看清來路,只聽噹的一聲,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黃藥師飛身躍上竹亭,伸手摟住女兒肩頭,柔聲道:“你當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島上一輩子陪着爹爹就是。”黃蓉雙足亂頓,哭道:“爹,你不疼蓉兒,你不疼蓉兒。”洪七公見黃藥師這個當年縱橫湖海、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竟被一個小女兒纏得沒做手腳處,不禁哈哈大笑。歐陽鋒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發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後的事,就容易辦了。兒家撒嬌撒癡,理她怎地?”於是說道:“郭賢侄武藝高強,真乃年少英雄,記誦之學,也必是好的。藥兄就請他背誦一遍罷。”黃藥師道:“正是。蓉兒你再吵,郭賢侄的心思都給你攪亂啦。”黃蓉當即住口。歐陽鋒一心要郭靖出醜,道:“郭賢侄請背罷,我們大夥兒在這兒恭聽。”郭靖羞得滿臉通紅,心道:“說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亂背背。”於是背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部《九陰真經》的經文,他反來複去無慮已唸了數百遍,這時背將出來,當真是滾瓜爛熟,再沒半點窒滯。他只背了半頁,衆人已都驚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來聰明至斯。”轉眼之間,郭靖一口氣已背到第四頁上。洪七公和黃蓉深知他決無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滿臉喜容之中,又都帶着萬分驚奇詫異。黃藥師聽他所背經文,比之冊頁上所書幾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順理成章,確似原來經文,心中一凜,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我那故世的娘子當真顯靈,在陰世間把經文想了出來,傳了給這少年?”只聽郭靖猶在流水般背將下去,心想此事千真萬確,擡頭望天,喃喃說道:“阿衡,阿衡,你對我如此情重,借這少年之口來把真經授我,怎麼不讓我見你一面?我晚晚吹簫給你聽,你可聽見麼!”那“阿衡”是黃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衆人見他臉色有異,目含淚光,口中不知說些甚麼,都感奇怪。

黃藥師出了一會神,忽地想起一事,揮手止住郭靖再背,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問道:“梅超風失落的《九陰真經》,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見他眼露殺氣,甚是驚懼,說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輩的經文落在何處,若是知曉,自當相助找來,歸還島主。”黃藥師見他臉上沒絲毫狡詐作僞神態,更信定是亡妻在冥中所授,又是歡喜,又是酸楚,朗聲說道:“好,七兄、鋒兄,這是先室選中了的女婿,兄弟再無話說。孩子,我將蓉兒許配於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兒被我嬌縱壞了,你須得容讓三分。”黃蓉聽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誰說我被你嬌縱壞了?”郭靖就算再傻,這時也不再待黃蓉指點,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岳父!”他尚未站起,歐陽克忽然喝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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