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力量是有限的。
這是烏魯從未想過的事情,甚至於這句話本身就是最大的褻瀆之語,要比昨天在圖書館時白維的那些關於萊茵之神的力量會污染信徒的思想這一觀點更加褻瀆,以至於烏魯下意識的想要否認:“這不可能……”
“是不可能,還是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呢?”白維似笑非笑的說道,“其實有個很直接的證據,身爲神甫的你也是知道的。”
烏魯下意識的問道:“什麼?”
“萊茵創立之初,共有騎士多少人?”
這也是基本的常識,烏魯幾乎沒有猶豫,就在心裡做出了回答:“九萬七千六百八十二人。”
“果然記得很清楚啊。”白維淡淡的說道,“那麼現在呢?”
烏魯那面具下的眼睛一點點的瞪大了,走在隊伍最後方的他停下了腳步,用手撐住了牆,才勉強的止住了身體的顫抖。
“也是……九萬七千六百八十二人。”烏魯很是艱難的回答道,“沒有增長。”
“萊茵騎士的標準是能夠進入最低層次的‘神之賜福’模式,接收萊茵之神的力量,也是萊茵最強大的武裝。”白維慢慢悠悠的說道,“可爲什麼數百年來,萊茵一直不願意擴大萊茵騎士的規模呢?”
白維頓了頓,並沒有給烏魯在這個問題上思考太久,繼續說道。
“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萊茵治下的區域,人口相較於數百年前的萊茵創立之初,已經翻了十倍不止了。”
說完這句話後,白維感覺到烏魯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那心臟也像是想要將胸口撕裂般的猛跳着。
“神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萊茵騎士的規模無法擴大……”烏魯喃喃着,像是在與白維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治下的人口卻越來越多,這也就意味着,萊茵對治下區域的掌控力將越來越弱,而且這個過程是沒有辦法逆轉的,所以……”
接下來的話烏魯說不出來了,他感覺有一把刀子抵在他的脖頸,一旦他將那句話說出來,這刀子就會瞬間將他的咽喉刺穿。
但白維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替烏魯說了出來:“所以,爲了能夠確保絕對的統治力,那麼那些多出來的,不可控的人……”
他又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給烏魯一個緩衝的時間,又像是在爲欣賞烏魯接下來的表情而做準備。
最終,他還是緩緩的,一字一頓的說了出來。
“……就該被清除掉了。”
此話一出,烏魯的身體又一次晃了一下,即便扶着牆,白維的話語還是差點讓他直接栽倒過去。
但他很快便站住了,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在腦海中對着白維大吼:“不,不,不是這樣的!”
白維沒有說話,就只是靜靜的聽着烏魯那宛若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的話語。
“你想說,因爲萊茵要控制人口,所以纔會使用那些黑色的蟲子對吧?你想說我的母親也是被那些蟲子殺死的吧?可那根本就不可能!這些蟲子是需要回收的,可我從來就沒有在索姆城以外的地方看到過夜鴉騎士!而且,你知道整個萊茵治下到底有多少人嗎?!”
“百萬人!千萬人!”
“僅僅靠着這些需要回收的蟲子,就能殺死那麼多人?”
烏魯就像是抓住了白維的薄弱點,開始瘋狂的反擊着。
“維薩斯!或許你覺得你很聰明,或許伱覺得你的所有謊言都天衣無縫!但不是這樣的,這是漏洞百出的!你騙不了我,你騙不了我的!”
最後半句話,烏魯都不止是在腦海中想的,而是直接脫口而出了,那響亮的話語在面具中迴盪着,發出了沉悶且怪異的聲響。
烏魯想要笑,想要爲了自己發現白維的陰謀而慶幸的笑,想要嘲諷白維這拙劣的謊言而放肆的笑。
但事實上他笑不出來,在他那瘋狂輸出下,白維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說,就只是靜靜的聽着,彷彿在看一個蹩腳的小丑瘋狂跳梁。
“我什麼時候說,你母親是被那蟲子殺死了?”白維說道,“你剛纔說的那些,都是對的,但還差了一點。”
烏魯下意識的重複道:“差了一點?”
“是的,差的那點,就是最後的,全部的真相了。”白維輕輕的說道,“你要親眼見證嗎?”
烏魯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便聽到了腳步聲。
那是厚重的皮靴踩在積水上的聲音,沉悶而清脆。
他下意識的擡起了頭,在視野所及處,兩隻夜鴉從黑暗中走出,那漆黑的面具上倒映着令人心悸的光澤,宛如死神在向他招手。
烏魯下意識的想要往後退,但白維的聲音卻適時的響起:“你離真相,就只差最後一步了。”
他便站定。
“馬修斯。”領隊的聲音傳來,面具下的聲音混沌且嘈雜,“你到底怎麼了?”
烏魯深吸了一口氣,將剛纔因爲過於激動而歪掉的面具扶正後,低聲的回了一句:“我很好。”
而後向着自己的兩位同僚走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停頓,也沒有再說話,一路沉默着跟着他們回到了夜鴉的駐地。
但並不是直接回宿舍,而是來到了宿舍旁的,一個特殊的倉庫前。
夜鴉領隊站定,回頭看着兩名隊員,問道:“今天輪到誰收容了?”
另一個夜鴉回答:“馬修斯了。”
領隊轉頭看着烏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說道:“馬修斯,我知道你今天的身體不是很好,但規矩就是規矩,收容必須要按照順序,所以還是要由你來。”
烏魯點了點頭,而後領隊便把自己的斗篷解了下來,交給了馬修斯。
斗篷下掛着的,是那一個一個裝着“聖蟲”的盒子。
“不用我提醒你了,和往常一樣,把它放到該放的地方去。”領隊拍了拍烏魯的肩膀,“還有,別碰不該碰的東西,你知道的。”
最後,領隊在把鑰匙給了烏魯後,便和另一個夜鴉一同離開了。
接過鑰匙的烏魯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倉庫。
從外表來看,這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倉庫,但即便是烏魯,也能從中感受到那細微的法術涌動。
他知道,白維所說的真相,就在這扇門的後面了。
在深吸了好幾口氣後,烏魯用鑰匙打開了倉庫的大門,而後他便感覺到一股帶着腥意的涼風撲面而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倉庫很大,但光照並不好,只有最中央的主路兩側有幾盞燃油燈,勉強的讓進來的人不至於直接進入到睜眼瞎的狀態。但越是如此,那主路兩側的黑暗越是給人不安,在燭火搖曳中那陰影也在角落裡閃爍,像是藏着什麼東西,隨時可能蹦出來。
烏魯獨自走在這條主路上,倉庫裡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他原本以爲這種狀況會持續一段時間,直到他走到白維想要讓他看到的真相前。
但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久他便聽到了一道細微“嘎吱”聲,從倉庫深處傳來。
烏魯有些恍惚。
這聲音,
他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啊,是夢裡。
昨天晚上的夢裡,他聽到過,但昨晚的夢是回憶,也就是說……
烏魯不自覺的加快了步伐,那厚重的靴子踩在這空蕩的倉庫中激起了響亮的回聲。
他無視了周遭那些看起來就很詭異的箱子,也不去在意他應該把斗篷裡的這些黑蟲放在哪裡,現在的烏魯就只想找到聲音的來源。
於是,他站在了一片花海前。
……花?
看着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花海,烏魯有些懵。
在這太陽都照射不到的地方,怎麼會出現花?而且還是這麼大一片,似乎是專門培育出來的。
烏魯正想研究研究這花到底是怎麼回事,耳旁卻再次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蟬在叫。
他這纔想起自己是在找什麼,於是他立刻環顧四周,最終循着那聲音來到了一張桌子前,桌子上整齊的堆着數百個黃色的盒子,和先前夜鴉們回收“聖蟲”的盒子有些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而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就是從其中一個盒子裡發出來的。
烏魯下意識的擡起了手,想要將盒子打開。
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麼,手僵住了。
因爲他上一次開這種看起來就很詭異的盒子,裡面裝着維薩斯的手指,也就是他現在手上這根。
這根手指要了他半條命。
那麼……現在呢?
烏魯的腦海中涌出了這樣奇怪的想法,但很快他便意識到這是自己太過緊張了,此刻他心臟跳動的頻率就像是猛錘着的戰鼓。
最終,他還是將手伸了過去,將盒子打開。
“咔”的一聲。
盒子打開,那“嘎吱”聲立刻變大,而烏魯也看到了這聲音的來源——一隻軀體深黑,與那聖蟲有些不同,但同樣醜陋的蟲子。
它長着蟬一樣的翅膀,身邊還有個破碎的繭,似乎是剛從這繭裡孵出來不久。
而現在,它正對着烏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一刻,烏魯呆住了。
他見過這隻蟲子。
在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
“媽媽,我剛剛看到一隻很奇怪的蟲子。”
“怎麼奇怪了?”
“它像蟬一樣在叫,但好像和蟬不太一樣……我去抓把它抓過來給你看!”
“不行,烏魯。你又不確定它是不是害蟲,而且它又沒有惹你,你爲什麼要抓它?”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烏魯依舊忘不了那因爲疾病而滿臉蒼白,但卻十分嚴肅的臉。
“要做個善良的孩子,烏魯。”
母親這樣對他說過。
……
在烏魯陷入回憶的愣神間,那隻蟲子動了。
它張開了那還未發育完好的翅膀,慢慢悠悠的,一瘸一拐的飛了起來,就像是尋花的蜜蜂,烏魯看着它飛到了那片花海中,落了下來。
但並不是落在花上,而是落在泥土裡。
接着,它那雙孱弱的翅膀就這樣脫落了,整個身體也迅速變大,迅速轉換成了一條長蟲。
它就像是入了海的魚,立刻在這大片的土壤中遨遊了起來,看起來十分具有生命力。
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花。
那些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來。
在這長蟲鑽過的地方,花成片成片的倒下。
一如二十年前,那一夜之間枯死的糧食。
這一刻,烏魯明白了一切。
他癱倒在了地上,看着那正在急速枯萎的花海,下意識的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些什麼,但卻什麼也抓不住。
一股巨大而猛烈的情緒衝擊着他的內心。
讓他想要喊,想要叫。
但他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就像是被剝奪了說話的能力一樣,用盡全力也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聲。
除了絕望以外,什麼也聽不出來。
“這就是神選計劃的第二部分。”白維的聲音緩緩響起,“在索姆城,他們需要一定程度的‘精挑細選’,以免選中一些不應該的人。但在索姆城以外,他們就不需要這樣‘溫和’的手法了,他們可以更直接一些,就如你所看到的這樣。”
烏魯在大口的喘着粗氣,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就像是被人按進了深水裡,想要呼吸所以不斷掙扎,但越是掙扎就越要窒息。
“在索姆城,他們挑選的都是有價值的目標,要麼有可以進入教會的‘種子’,要麼就是有一定財產卻無人繼承的‘寡人’,他們會給這些人準備一個漫長而細緻的死亡,在不讓人看出任何破綻的情況下接手他們的遺產。”
白維的聲音還在烏魯的腦海裡迴響着。
“但在索姆城以外,他們就不需要了。他們只需要製造一次又一次‘天災’,就能讓他們的目標一片一片的死去。但即便是這樣,他們也能確保不會將所有人都殺死,甚至還能留下他們想要的‘種子’,你應該也知道他們的做法是什麼吧?”
烏魯的身體不斷顫抖着,他想要讓白維閉嘴,但他依舊發不出聲音。
“他們就只需要每家每戶給一份最低限度的口糧就可以了,那麼活下來的一定是孩子,也就是他們想要的種子。”
“至於爲什麼。”
“因爲沒有哪個母親……”他頓了頓,而後輕聲道,“會看着自己的孩子餓死啊。”
這一刻,烏魯終於越過了那個點。
他發出了曾經從未發出過的叫聲。
絕望、痛苦、瘋狂。
各種混雜在一起,吞噬了他最後的理智,以至於他像是猛獸一般的衝進了那片正在迅速枯死的花海,而後像是野狗般的瘋狂刨地。
他想要找到那條蟲子。
那一條,他本該在二十年前就殺死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