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是大多數人出生的起點與死亡的終點, 白天喧囂,夜晚寂寥,一旦這樣的寧靜被打破, 便意味着有人被送進來急診。因爲身體的不適, 她很少能睡着, 寂靜的夜, 周圍剩下的只是別人輕淺綿長的呼吸, 拿手覆着眼睛,透過指尖看着沉沉的夜幕,一秒, 兩秒……還有多久才能天亮?日出拂曉,她就可以慶幸自己又活過一天。
走道里終是傳過凌亂的腳步聲, 急促而慌張, 甚至夾雜着幾聲壓抑的哭泣, 側耳傾聽,醫生壓着嗓門吼着:“快上呼吸機!”
“氧氣罐呢?怎麼還沒到?”
“打一針強心針, 看樣子快不行了!”
“快去交錢吧,五百六,錢有沒有帶夠?”
“能不能先打?我回去取?”病人家屬的聲音隱忍而倉惶。
“那怎麼行?現在我們都是電腦記賬,不是哪個人能做主的,快回去取吧。”
“那還來得及嗎?”聽得出聲音裡又急又痛, 還帶着哭腔。
“不知道。”忙了一天, 誰都累, 半夜加班, 心情總歸不是很好。
張含青推了推身邊熟睡的勒諾, “喂,你身上帶錢了嗎?”
“帶了, 怎麼了?”勒諾擡起頭,睡眼惺忪,突然被叫醒,比她還急。
“能不能先去把別人的錢給墊了?”她也不好意思,這樣攪擾他僅有的睡眠時間,似乎很殘忍。
“哦,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出了病房,一會才返回來,重新坐到她的身邊,細細摩挲着她的手指,“你一直都沒睡嗎?”
“睡不着。”她歉意地笑了一下。生命就像一個被倒過來計時的沙漏,每分每秒走的都那麼快,親眼目睹,又是何等的觸目驚心。
僅僅一週的時間,謝婉婷也走了,花季一般的女孩,卻說沒就沒了,病痛將曾今美麗漂亮的女孩折磨得都脫了形,她的母親眼淚早就已經流乾了,最後只是包了剩下的衣物,茫然地離開了病房,很快新的病人填補了這個牀位,陌生而蒼白的面孔迷茫而又絕望。
“我想出院。”她抓住勒諾的手,她不想再呆在這裡,再呆下去,她怕自己會瘋掉。
“好,我去辦出院手續。”目睹了一切,最初的堅持也開始動搖,死亡太過頻繁,連他也開始害怕。
他們算是幸運的,經過幾次透析,病情算是暫時穩定下來了,醫生也認爲沒有必要長期住院治療,除了叮囑她以後按時來透析以外,還建議如果情況允許可以考慮換腎,畢竟透析副作用不少,還存在依賴性,反覆治療,給病人帶來的痛苦太大。
“謝謝醫生。”幾乎是異口同聲,兩個人還是頭一回變得這麼有默契,出了醫院,陽光明媚,坐在車裡,看着熙來攘往的人羣,張含青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幸運,能活着,真好。
“去吃飯吧。”醫院的伙食千篇一律,早吃膩味了。張含青提議道。
“你想吃什麼呀?”
“什麼都想吃。”張含青覺得自己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
“那可不成,醫生不是交待了要注意飲食嗎?”
“就吃頓早餐,還能把人吃死?”張含青不以爲然地道。
車子開了半天,才找着停車位,飯店不錯,來的人很多,兩個人坐下來,吃的要了不少,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像慶祝新生歸來,蟹黃小籠包、鳳尾燒賣、五香蛋、糯米餈……看得人直流口水,她剛一筷子夾起糯米餈,那邊勒諾就給夾了回去,“太甜了,你吃別的吧。”
她將服務生端來的雞鴨血湯挪到自己跟前,他又把那碗湯給挪了回去,“這麼油膩,你也敢吃,何況你能吃辣的嗎!要碗雞湯麪好了。”
一頓飯,她眼瞅着他大快朵頤,自己倒好,兩根筷子夾着麪條一根一根往嘴裡送,她現在才明白什麼叫早死早超生,有這樣讓人眼饞的嗎?
吃完飯,她道,“你回公司吧,我自己逛逛。”離了婚,突然發現一身輕鬆,卸下面具,連謊都不用撒了。
“你跟我一道回公司好了,把你一人丟在外面,我不放心。”
“我這樣子去公司幹嘛?”張含青嘆了口氣,“我現在什麼都沒有,總得去買點衣服,日用品,外加收拾收拾自己吧,我這頭髮也得修修,長的都沒型了。”
勒諾愣了一下,輕笑起來,兩個人的思路,一直都不在一條線上,“要不我請假陪你。”
“你陪我?算了,我上美容院,你也跟着去嗎?還不讓一幫女人把你給吃了。”
“我就這麼沒節操?”勒諾笑了笑,壓抑着的蔭翳一點一點散開。
“這可說不準,我先走了,晚上給你電話。”
“要逛那麼久?”他拽住她,在她怔忡間將她拉進懷裡,突然低下頭親吻她,張含青只覺得身體變得僵硬,陌生的感覺讓她極不適應,就好像努力了很久的東西突然間唾手可得,容易到讓她覺得太不真實。
如果生命註定短暫,倒不如將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來過,以前的生活軌跡就是如此,現在也沒什麼好患得患失的。
沒了管制,她先逛美髮沙龍剪了個滿意的髮型,接着去美容院。凡是女性服務行業,都少不了男性服務生,年輕的、帥氣的、漂亮的、錢花得多,檔次就高,檔次一高,貨色就上去了,來來往往,看得人眼暈,既熱鬧非凡,又悅人耳目,她喜歡周遭的熱鬧跟喧囂,只有這樣,才覺得自己還活着。躺在按摩牀上,臉上塗着厚厚的一層面膜,閉着雙目,四周不是富婆,也是潑婦,所有的八卦奇聞統統入耳,比花錢看戲有意思多了。
“現在年輕女的,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羞恥,青天白日,她就敢坐到我老公辦公桌上,她當我是吃乾飯的?”隔了幾張牀,一個婦女口才卓著,嗓門高亢,“不打這個小□□養的,她就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我告訴你,對待男人,你可不能心慈手軟!給他點臉色,他就能上頭,他要是敢跟我離婚,我就提根繩子到他老孃門前上吊,看誰狠得過誰!”
旁邊的一個女性聽了咯咯直笑,“還是你狠,不過話說回來了,年輕幾歲到底不一樣,你不知道我家的那位外頭包的狐狸精,那腿長的,那胸脯隆的,是男人都得起反應,一張臉白得跟做了換膚術。”她一邊喋喋不休,一邊轉頭問身邊的服務生,“你們這裡有沒有這項服務?要真能做,我也拉個皮什麼的。”
“你老公這樣,你也能忍得住?”旁邊的女人奇道。
“不忍怎麼行呢,跟他吵,他把錢扔給我,說是再吵,就跟我離婚。我纔不離呢,白白便宜了第三者,何況我生了個兒子,他家老孃也不同意他跟我離。”
“哎呦,你輕一點,我是來除毛的,不是來扒皮的。”左邊一個女人□□道。服務的男孩連忙道歉,小聲支吾着:“對不起,這個是會有一點痛的。”手足無措,低頭垂手站在一邊。中年婦女也沒空理他,仍握着手機講個不停,“什麼!B股跌了,你當初拿我錢的時候,怎麼給我寫的保證!連老孃的錢都敢騙,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七嘴八舌,漫天鬨笑,到了這個年齡,女人統統變得漠然加無謂,所有的護膚跟妝容都阻止不了變老兩個字,歲月留痕,精心的描畫又爲哪般?昔日的良人今霄又在何處?辛酸與苦笑憋在心底,日積月累,便也化作了惡毒。時光匆匆,曾經青澀懵懂的少女如今都變成了口無遮攔的大媽,矜持變成粗暴,夢想變成狗屁,生活就是把高貴變得低俗,把浪漫變成庸俗。
漫無目的,她買了點東西,又跑到肖傑演出的酒吧消磨時光,燈光幽暗,猶如羣魔亂舞,肖傑演出完了,一身是汗地跑到她身邊,“含青姐,你喝什麼飲料?我請客。”
飲料?張含青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瓜子,零食,她最想喝的是酒,可惜她什麼都不能喝,“我不渴。”口是心非,實際是看着鄰桌的雞尾酒,就忍不住咽口水。
“含青姐,你現在住哪?”
“逸景苑,暫時的。”
“一個人嗎?”問題中居然帶着試探,不由得她不警覺,招惹一個就夠了,現在她可沒力氣再應付第二個,“不是,勒諾跟我住一起。”
肖傑目光中帶着一抹驚訝還有一點失望,“你跟他……,你跟他是?”支支吾吾,已經不知道該把問題問到哪一步。
“同居。”斬釘截鐵,殘忍而又現實,拖泥帶水不是她的風格,看着肖傑錯愕的表情,張含青笑了笑,“你不懂。”
“你喜歡他?”
“喜歡?誰知道呢?”她無所謂地道,經歷這麼多,再談喜歡都奢侈了,說什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純粹是胡扯,先把人做好了,活着才能風流。
從酒吧出來,她看看錶,竟然逛到了十二點,一天時間,轉眼即逝,連電話都忘了打,招了輛出租車,匆匆趕回逸景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