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含青接到離婚協議書, 連絲毫的驚訝也沒有,趙維凡是那種爲了自身的身家利益連祖宗都可以不要的人,現今把她丟在這裡, 也算不了什麼, 可是心底還是沒來由的失望, 這就是她當初嫁的男人, 這就是她當初期望舉案齊眉的男子。
“趙維佳呢?”她嘆了口氣, 默默地道。
“不知道。”勒諾守在她身旁,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
“什麼叫不知道!”張含青氣得幾欲捶牀,無奈手上還在掛水, 一動胳膊就牽連着手背疼痛。
“不可能事事都如你願,她跟我, 你只能要一個。”勒諾抓着她的手, 低聲道。
張含青輕輕地將手抽開, 忽然笑了,“是啊, 只能要一個,怕只怕到頭來什麼都要不了。”
“不會的,你一定會沒事。”說是安慰也不算錯,因爲連他心裡都沒有底。
每當他想伸手抓住什麼,到頭來卻總一無所有, 他想要的, 上天總是吝嗇給予。二十四歲, 青春本該恣意綻放, 可他卻像經歷了幾世輪迴, 該有的,不該有的, 統統提前上演,到最後死亡的鑼鼓敲響,謝幕一刻,環顧四周,驚恐地發現只剩下他一人,孤獨地站在臺上,周圍只有漠然的看客。
所有依靠都已離他而去,只剩他孤身一人,如果這也算是成功,那麼成功到最後,身邊連個相知相伴的人都沒有,連個鼓掌喝彩的人都沒了,那還要成功做什麼?抓住她,就像抓住最後一點希望,心裡不斷自我安慰,她會沒事,一切都還可以重來,他想守在這裡分分秒秒,可惜醫院即非一方淨土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就算他想要片刻的寧靜也是不可能的,電話整天不斷,弄得人煩躁不堪,幾個秘書輪流報道,公司高層更是有駐紮到這裡的傾向,來來往往,彷彿在開國際電話會議,相鄰兩個牀鋪的病人家屬也頗有微詞,一干護士還跑得特勤,人人路過這個病房無不側目多看兩眼。
張含青掐着他的手道:“你要是真想我多活兩天,就趕緊去忙你的正事,這裡不是商務會館,我一時半刻也死不了。”
“嗯。”勒諾輕輕應了一聲,斂去表情的悽惶,他知道這樣下去的確不好,“以後我晚上來。”華燈初上,驅車趕往醫院,病房裡竟傳來陣陣笑聲,他靠在病房外,是肖傑。
“含青姐,你什麼時候出院?”
“用不了多久。”
“什麼病?嚴重嗎?”肖傑追問道,“非要住院不可?”
“胃病,檢查過了,沒事。”她輕聲道,“你看,住這不是挺舒服的嗎,一日三餐送到手,還吹着空調,外面多熱啊。”
“呵呵!有說住院舒服的,我可是頭一回聽說。”肖傑不以爲然地笑了笑,“躺這多悶啊,我說笑話給你聽吧。”
“好——”
“說是有一天郭女士到建材市場上買馬桶,因爲以前家裡的馬桶老是把屁股都弄髒,但是她挑了很多都不合適,最後服務員也不耐煩啦,說了一句話,你猜他說什麼了?”
“說什麼?”
“馬桶其實都一樣,全看你壓水花的技術。”
張含青笑起來,對面的女孩也跟着笑,肖傑撓了撓頭,還有點不好意思,張含青笑完了,問道,“你最近都在忙什麼呀?”
“也沒忙什麼,就跟着樂隊的一幫人瞎混,其實一晚上賺錢還挺快的。你不知道現在有不少女孩特迷我,多少女粉絲都是衝我來的。”
“呵呵,你行啊,回國了,臉皮倒變厚了不少。”
“我真不是瞎吹,你出院了,來看我演出吧。”
“你爸爸怎麼樣了?你老這麼混着也不是回事吧。”
“還好,我騙他說我在外企當白領呢。現在S市,工作哪那麼好找啊,以前別人還稱我們是海龜,現在都改稱海帶了。”
張含青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旁邊牀鋪的年輕女孩卻是早聽懂了,笑個不停。肖傑臉上稚氣未脫,還傻傻地道:“很好笑嗎?”
張含青清了一口嗓子,輕聲道:“無論如何,開心纔是最重要的。”
“是啊,我爸聽說我現在能自力更生了,高興得跟什麼似的,他剛進去的那會最擔心的不是自己,反倒是我。”
肖傑坐了一會說,“我先走了啊,明天再來看你,今晚還要趕場演出。”
“好。”張含青目送他離去,肖傑走出病房看到靠在牆邊的勒諾,不由“咦”了一聲,奇怪道,“你來了,怎麼不進去啊?”
“不是剛到嗎。”勒諾緩緩地道,並不想多做解釋,不是不願進去,只是不想冒然闖入,打斷這難得的歡聲笑語,對她來說,也許自己就像蔭翳,肖傑纔是陽光,想着想着自己都厭惡自己。
勒諾默然地走進來,伸手抓住她的手,抓緊了怕她疼,抓鬆了又怕會消失不見,目光所及,她的手背被針扎得密密麻麻,針頭去掉,只餘下一片青紫,腫得老高,她的經脈很細,一針下去,總是找不精準。護士笨手笨腳,一試不行再試,他站在一邊,英俊的面容板得越發陰沉,護士也跟着緊張,醫生見了提醒道:“不行的話,換到腳上扎。”從來不知道,引流管是可從腳上走的,一針下去,他的心也跟着收縮,一定很疼,很疼,可她的眉頭只是輕蹙,看不出什麼表情。比起她的痛苦,勒諾只覺得自己的健康都快成了一種罪惡。
頻臨死亡的人,都想活着,可活着卻比死了還痛苦,醫院是世上缺乏尊嚴的地方,檢查各種各樣,站着、坐着、躺着,張開嘴、脫衣服……所有隱私統統全無,所有細節都被放大。躺着也不再是一種舒適,一天,兩天……,脊背跟病牀貼成一條直線,貼久了彷彿連在了一起,人也變成了木偶,深入骨髓的痠痛,只想翻身,可手上還連續吊水,最後翻身都成了一種奢望,一種幸福,終於明白爲什麼要實行安樂死了,只有死了才能解決這無邊無際,毫無尊嚴的折磨。
可她總試圖讓自己變得樂觀一些。因爲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便覺得現在的擁有也是一種幸福,比起對面牀鋪的女孩一天要吊八瓶水,張含青想她還算是幸福的吧。
閒暇時也跟房間裡的病友聊天,年輕女孩的媽媽喜歡嘮叨,通過她的嘴,張含青才知道那個女孩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謝婉婷。今年才二十五歲,得的卻是肺癌,已經是晚期了,如今親人不過是在送她一路好走,可憐這個女孩自己都還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張含青全然忘了自己也是病人,忍不住爲別人的命運噓唏長嘆,“還這麼年輕,怎麼會得這個病呢?”
女孩睡着了,她的媽媽纔敢流眼淚,“以前家住在煤礦區,根本沒想過會留下這麼大的後患,都是我們造的孽。”
“還是你好,總歸還有救,親人也都在身邊,不像我們,所有值錢東西都賣了,千里迢迢跑到這,到最後還是治不好。”五十多歲的婦女對女兒已經不抱任何的希望。
“親人?”張含青疑惑的重複了一句。
“我看你白天晚上都有人照看着,兩個小夥子都懂事,是你弟弟吧?長得都挺招人愛的。”
“嗯。”張含青含糊一句,“家裡沒什麼人,就剩這兩個。”信口雌黃對她從來不是什麼難事。
“那你也不容易,不過我看他們兩個都挺爭氣,尤其是晚上來的那個,一年能掙不少錢吧?”中年婦女話多,但人卻是出奇得樸實,張含青接觸過的人裡面還沒碰到過這樣心實口直的。
“他?”張含青笑了笑,“賺得多花得多。”
“唉,現在年輕人誰不這樣呢。有本事掙錢就好,人一生了病,花錢還不跟流水似的。”
也許這纔是現狀,大多數人都這樣,前半輩子拼命賺錢,後半輩子拿錢買命。
“不過我倒挺喜歡白天來的那個小夥子,人長得帥不說,心腸也好,看着就實在。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晚上來的那個,人是好看,可成天繃着個臉,看得我們上了年紀的人,心裡都發憷。”
肖傑跟勒諾?張含青臉埋在被子裡輕笑,怨不得這個婦女厚此薄彼,每次這兩個人來,張含青看出謝婉婷臉上明顯的羞澀,都是帥哥,一米八的個頭,杵在這裡就是一道風景,是女孩當然會喜歡,張含青讓他們削個蘋果給女孩吃,同樣都是蘋果,肖傑削得又圓又好,削完了,果皮能一圈一圈完整地覆在上面,末了肖傑還細心地切成兩半,笑着遞到謝婉婷手中,溫和地道:“你慢慢吃。”
讓勒諾做同樣一件事,他削得倒是快,修長的手指即便拿着刀也優雅得很,可那蘋果卻能削得慘不忍睹,坑坑窪窪跟月球表面一樣,削完了,一句話沒有,整隻蘋果塞進謝婉婷媽媽手裡,也不知到底削給誰吃的,一張臉冷得像別人欠了他削果皮的錢。
這種男孩當然不會討人喜歡,不過他壓根也沒打算討誰喜歡,勒諾來醫院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不語,夜晚也不肯走,只將頭枕在病牀的一邊睡覺,他太累了,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當然吃不消,張含青趕他走,他還偏不走,睡醒了,一會摸摸她的手,一會蹭蹭她的胳膊,一會又站起身親親她的額頭,連她換件衣服,他也能杵在旁邊,紋絲不動,她要不趕他,他就不出去,種種行爲過於詭異,看得同病房的人一愣一愣的,每當這個時候,張含青都恨不得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