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全真門下

郭靖擺脫衆道糾纏,提氣向重陽宮奔去,忽聽得鐘聲鏜鏜響起,正從重陽宮中傳出。鐘聲甚急,似是傳警之聲。郭靖擡頭看時,見道觀後院火光沖天而起,不禁一驚:“原來全真教今日果然有敵大舉來襲,須得趕快去救。”但聽身後衆道齊聲吶喊,蜂涌趕來,他這時方纔明白:“這些道人定是將我當作和敵人是一路,現下主觀危急,他們便要和我拚命了。”當下也不理會,逕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開身法,片刻間已縱出數十丈外,不到一盞茶工夫,奔到重陽宮前,但見烈焰騰吐,濃煙瀰漫,火勢甚是熾烈,但說也奇怪,重陽宮中道士無數,竟無一個出來救火。

郭靖暗暗心驚,見十餘幢道觀屋宇疏疏落落的散處山間,後院火勢雖大,主院尚未波及,主院中卻是吆喝斥罵,兵刃相交之聲大作。他雙足一蹬,躍上高牆,便見一片大廣場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自激鬥。定神看時,見四十九名黃袍道人結成了七個北斗陣,與百餘名敵人相抗。敵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間,但見這些人武功派別、衣着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個北斗陣狠撲。看來這些人武功不弱,人數又衆,全真羣道已落下風。只是敵方各自爲戰,七個北斗陣卻相互呼應,守禦嚴密,敵人雖強,卻也盡能抵擋得住。

郭靖待要喝問,卻聽得殿中呼呼風響,尚有人在裡相鬥。從拳風聽來,殿中相鬥之人的武功又比外邊的高得多。他從牆頭躍落,斜身側進,東一幌、西一竄,已從三座北斗陣的空隙間穿過去。羣道大駭,紛紛擊劍示警,只是敵人攻勢猛惡,無法分身追趕。

大殿上本來明晃晃的點着十餘枝巨燭,此時後院火光逼射進來,已把燭火壓得黯然無光,只見殿上排列着七個蒲團,七個道人盤膝而坐,左掌相聯,各出右掌,抵擋身周十餘人的圍攻。

郭靖不看敵人,先瞧那七道,見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輕,年老的正是馬鈺、丘處機和王處一,年輕的四人中只識得一個尹志平。七人依天樞以至搖光列成北斗陣,端坐不動。七人之前正有一個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見他白髮蒼然,卻看不見面目。郭靖見馬鈺等處境危急,胸口熱血涌將上來,也不管敵人是誰,舌綻春雷,張口喝道:“大膽賊子,竟敢到重陽宮來撒野?”雙手伸處,已抓住兩名敵人背心,待要摔將出去,那知兩人均是好手,雙足牢牢釘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動。郭靖心想:“那裡來的這許多硬手?難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虧。”突然鬆手,橫腳掃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墜功夫與他手力相抗,不意他驀地變招,在這一掃之下登時騰空,破門而出。

敵人見對方驟來高手,都是一驚,但自恃勝算在握,也不以爲意,早有兩人撲過來喝問:“是誰?”郭靖毫不理會,呼呼兩聲,雙掌拍出。那兩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騰騰兩下,背心撞上牆壁,口噴鮮血。其餘敵人見他一上手連傷四人,不由得大爲震駭,一時無人再敢上前邀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認出是他,心喜無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無憂矣!”

郭靖竟不把敵人放在眼裡,跪下向馬鈺等磕頭,說道:“弟子郭靖拜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微笑點頭,舉手還禮。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聽得腦後風響,知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撐,身子騰空,墮下時雙膝順勢撞出,正中偷襲的兩人背心“魂門穴”,那二人登即軟癱在地。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卻多墊了兩個肉蒲團。

馬鈺微微一笑,說道:“靖兒請起,十餘年不見,你功夫大進了啊!”郭靖站起身來,道:“這些人怎麼打發,但憑道長吩咐。”馬鈺尚未回答,郭靖只聽背後有二人同時打了一聲哈哈,笑聲甚是怪異。

他當即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站着二人。一個身披紅袍,頭戴金冠,形容枯瘦,是個中年藏僧。另一個身穿黃淺色錦袍,手拿摺扇,作貴公子打扮,約莫三十來歲,臉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見兩人氣度沉穆,與甚餘敵人大不相同,當下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兩位是誰?到此有何貴幹?”那貴公子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甚麼來着?”口音不純,顯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這幾位師長的弟子。”那貴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還有這等人物。”他年紀比郭靖還小了幾歲,但說話老氣橫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辯自己並非全真派弟子,但聽他言語輕佻,心中微微有氣,他本來不善說話,也就王再多言,只道:“兩位與全真教有何仇怨?這般興師動衆,放火燒觀?”那貴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後輩,此間容不到你來說話。”郭靖道:“你們如此胡來,未免也太橫蠻。”此時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見不久便要燒到重陽宮主院。

那貴公子摺扇一開一合,踏上一步,笑道:“這些都是我帶來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饒了這羣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見情勢危急,不願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懷裡一帶,他若不撒手放扇,就要將他身子拉將過來。

這一拉之下,那貴公子的身子幌了幾幌,摺扇居然並未脫手。郭靖微感驚訝:“此人年紀不大,居然抵得住我這一拉,他內力的運法似和那藏僧靈智上人門戶相近,可比靈智上人遠爲機巧靈活,想來是西藏一派。他這扇子的扇骨是鋼鑄的,原來是件兵刃。”當即手上加勁,喝道:“撒手!”那貴公子臉上斗然間現出一層紫氣,但霎息間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運內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時加勁,只要他臉上現得三次紫氣,內臟非受重傷不可,心想此人練到這等功夫實非易事,不願使重手傷他,微微一笑,突然張開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貴公子奪勁未消,但郭靖的掌力從摺扇傳到對方手上,將他的奪勁盡數化解了,貴公子使盡平生之力,始終未能有絲毫勁力傳上扇柄,也就拿不動扇子半寸。貴公子心下明白,對方武功遠勝於己,只是保全自己顏面,未曾硬奪摺扇,當下撒手躍開,滿臉通紅,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語氣中已大爲有禮了。郭靖道:“在下賤名不足掛齒,這裡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師。”

那貴公子將信將疑,心想適才和全真衆老道鬥了半日,他們也只一個天罡北斗陣厲害,若是單打獨鬥,個個不是自己對手,怎麼他們的弟子卻這等厲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見他容貌樸實,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實和尋常莊稼漢子一般無異,但手底下功夫卻當真深不可測,便道:“閣下武功驚人,小可極是拜服,十年之後,再來領教。小可於此處尚有俗務未了,今日就此告辭。”說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還禮,說道:“十年之後,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貴公子轉身出殿,走到門口,說道:“小可與全真派的過節,今日自認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掃門前雪,別來橫加阻撓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規矩,一人若是自認栽了筋斗,並約定日子再行決鬥,那麼日子未至之時,縱是狹路相逢也不能動手。郭靖聽他這般說,當即答允,說道:“這個自然。”

那貴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語向那藏僧說了幾句,正要走出,丘處機忽然提氣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處機就來尋你。”他這一聲呼喝聲震屋瓦,顯得內力甚是深厚。那貴公子耳中鳴響,心頭一凜,暗道:“這老道內力大是不弱,敢情他們適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逕向殿門疾趨。那紅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與其餘各人紛紛走出。

郭靖見這羣人之中形貌特異者頗爲不少,或高鼻虯髯,或曲發深目,並非中土人物,心中存了老大疑竇,只聽得殿外廣場上兵刃相交與吆喝酣鬥之聲漸止,知道敵人正在退去。

馬鈺等七人站起身來,那橫臥在地的老道卻始終不動。郭靖搶上一看,原來是廣寧子郝大通,才知道馬鈺等雖然身受火厄,始終端坐不動,是爲了保護同門師弟。只見他臉如金紙,呼吸細微,雙目緊閉,顯是身受重傷。郭靖解開他的道袍,不禁一驚,但見他胸口印着一個手印,五指箕張,顏色深紫,陷入肉裡,心想:“敵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雖然無毒,功力卻比當年的靈智上人爲深。”再搭郝大通的脈搏,幸喜仍是洪勁有力,知他玄門正宗,多年修爲,內力不淺,性命當可無礙。

此時後院的火勢逼得更加近了。丘處機將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罷!”郭靖道:“我帶來的孩子呢?是誰收留着?莫要被火傷了。”丘處機等全心抗禦敵,未知此事,聽他問起,都問:“是誰的孩子?在那裡?”

郭靖還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個小小的身子從樑上跳了下來,笑道:“我在這裡。”正是楊過。郭靖大喜,忙問:“你怎麼躲在樑上?”楊過笑道:“你跟那七個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說!快來拜見祖師爺。”

楊過伸了伸舌頭,當下向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磕頭,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時,見他年輕,轉頭問郭靖道:“這位不是祖師爺了罷?我瞧不用磕頭啦。”郭靖道:“這位是尹師伯,快磕頭。”楊過心中老大不願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見他站起身來,不再向另外三位中年道人磕頭見禮,喝道:“過兒,怎麼這般無禮?”楊過笑道:“等我磕完了頭,那就來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問道:“甚麼事來不及了?”楊過道:“有一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裡,若不去救,只怕要燒死了。”郭靖急問:“那一間?快說!”楊過伸手向東一指,說道:“好像是在那邊,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說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橫了他一眼,急步搶到東廂房,踢開房門不見有人,又奔到東邊第三代弟子修習內功的靜室,一推開門,但見滿室濃煙,一個道人被縛在牀柱之上,口中鳴鳴而呼,情勢已甚危殆。尹志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救了他出來。

此時馬鈺、丘處機、王處一、郭靖、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眼見後院到處火舌亂吐,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僅敷平時飲用,用以救火實是無濟於事,只得眼睜睜望着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樑折瓦崩,化爲灰燼。全真教衆弟子合力阻斷火路,其餘殿堂房舍纔不受蔓延。馬鈺本甚達觀,心無掛礙。丘處機卻是性急暴躁,老而彌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齒的咒罵。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爲何下這等毒手,只見尹志平右手託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從濃煙中鑽將出來。那道人被煙薰得不住咳嗽,雙目流淚,一見楊過,登時大怒,縱身向他撲去。楊過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後。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將他推開,去抓楊過。那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竟是紋絲不動。那道人一呆,指着楊過破口大罵:“小雜種,你要害死道爺!”王處一喝道:“淨光,你說甚麼?”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適才死裡逃生,心中急了,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全沒理會掌教真人、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聽得王處一這麼一喝,纔想到自己無禮,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低頭垂手,說道:“弟子該死。”王處一道:“到底是甚麼事?”鹿清篤道:“都是弟子無用,請師祖爺責罰。”王處一眉頭微皺,慍道:“誰說你有用了?我問你是甚麼事?”

鹿清篤道:“是,是。弟子奉趙志敬趙師叔之命,在後院把守,後來趙師叔帶了這小……小……小……”他滿心想說“小雜種”,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面前無禮,改口道:“……小孩子來交給弟子,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爲趙師叔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讓他逃了。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裡去,坐下不久,這小……小孩兒就使詭計,說要拉屎,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也不怕他走了,於是給他解了繩索。那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突然間跳起身來,捧起淨桶,將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來。”

鹿清篤說到此處,楊過嗤的一笑。鹿清篤怒道:“小……小……你笑甚麼?”楊過擡起了頭,雙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麼?”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王處一道:“別跟小孩子胡扯,說下去。”鹿清篤道:“是,是。師祖爺你不知道,這小孩子狡猾得緊。我見尿屎倒來,匆忙閃避,他卻笑着說道:‘啊’,道爺,弄髒了你衣服啦!……’”衆人聽他細着嗓門學楊過說話,語音不倫不類,都是暗暗好笑。王處一皺起了眉頭,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鹿清篤續道:“弟子自然很是着惱,衝過去要打,那知這小孩舉起淨桶,又向我身上拋來。我大叫:‘小雜種,你幹甚麼?’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時避開,一腳卻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兩下,總算沒有摔倒,不料這小……小孩兒乘我慌亂之中,拔了我腰間佩劍,用劍頂在我心頭,說我若是動一動,就一劍刺了下來。我想君子不吃眼前虧,只好不動。這小孩兒左手拿劍,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塊衣襟,塞在我嘴裡,後來宮裡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師叔相救,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死了麼?”說着瞪眼怒視楊過,恨恨不已。

衆人聽他說畢,瞧瞧楊過,又轉頭瞧瞧他,但見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胖大魁梧,不自禁都縱聲大笑起來。鹿清篤給衆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無措。

馬鈺笑道:“靖兒,這是你的兒子罷?想是他學全了的本領,是以這般刁鑽機靈。”郭靖道:“不,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

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心頭一凜,細細瞧了楊過兩眼,果然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分楊康的模樣。楊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雖然這徒兒不肖,貪圖富貴,認賊作父,但丘處機每當念及,總是自覺教誨不善,以致讓他誤入歧途,常感內疚,現下聽得楊康有後,又是傷感,又是歡喜,忙問端詳。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的身世,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丘處機道:“靖兒,你武功早已遠勝我輩,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郭靖道:“此事容當慢慢稟告。只是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許多道兄,極是不安,謹向各位道長謝過,還望恕罪莫怪。”當將衆道誤己爲敵、接連動手等情說了。馬鈺道:“若不是你及時來援,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大家是自己人,甚麼賠罪、感謝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待掌教師兄一住口,立即說道:“志敬主持外陣,敵友不分,當真無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麼強的陣勢,竟然轉眼間就敵人衝了進來,攻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哼,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去阻攔你來着。”說着鬚眉戟張,極是惱怒,當即呼叫兩名弟子上來,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爲敵。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守在山下的馮師弟、衛師弟傳上訊來,說這……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敵人一路。”

郭靖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誤會全是由此而起,說道:“那可怪不得衆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衆道友的誤會。”丘處機道:“原來如此,事情可也真湊巧。我們事先早已得知,今日來攻重陽宮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擊石碑爲號。”郭靖道:“這些人到底是誰?竟敢這麼大膽?”

丘處機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靖兒,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說着向馬鈺與王處一點點頭,轉身向山後走去。郭靖向楊過道:“過兒,你在這兒別走開。”當下跟在丘處機後面。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腳步矯捷,精神不減少年。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說道:“這裡刻得有字。”

此時天色昏暗,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郭靖伸手石後,果覺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來是一首詩,詩云: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遊,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復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着筆劃書寫,忽然驚覺,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不禁脫口而出:“用手指寫的?”

丘處機道:“此事說來駭人聽聞,但確是用手指寫的!”郭靖奇道:“難道世間當真是有神仙?”丘處機道:“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兩個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書寫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絕倫,雖非神仙,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郭靖大是仰慕,忙道:“這位前輩是誰?道長可否引見,得讓弟子拜會。”丘處機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你坐下罷,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裡的火光漸漸減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否則一起在這裡聽丘道長講述奇事,豈不是好?”

丘處機道:“這詩的意思你懂麼?”郭靖此時已是中年,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郭靖也覺原該如此,道:“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倒也懂得,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許他孺子可教,傳他一部異書。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稱爲漢興三傑之一,終於功成身退,隱居而從赤松子遊。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蹟,弟子就不大懂了。”丘處機問道:“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麼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陽祖師是你師父,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當年華山論劍,功夫天下第一。”丘處機道:“那不錯,他少年時呢?”郭靖搖頭道:“我不知道。”丘處機道:“‘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時先學文,再練武,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只因憤恨金兵入侵,毀我田廬,殺我百姓,曾大舉義旗,與金兵對敵,占城奪地,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後來終以金兵勢盛,先師連戰連敗,將士傷亡殆盡,這才憤而出家。那時他自稱‘活死人’,接連幾年,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門一步,意思是雖生猶死,不願與金賊共居於青天之下,所謂不共戴天,就是這個意思了。”郭靖道:“原來如此。”

丘處機道:“事隔多年,先師的故人好友、同袍舊部接連來訪,勸他出墓再幹一番事業。先師心灰意懶,又覺無面目以對江湖舊侶,始終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後,先師一個生平勁敵在墓門外百般辱罵,連激他七日七夜,先師實在忍耐不住,出洞與之相鬥。豈知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師恍然而悟,才知敵人倒是出於好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墳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經此一場變故,化敵爲友,攜手同闖江湖。”

郭靖想到前輩的俠骨風範,不禁悠然神往,問道:“那一位前輩是誰?不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師之一罷?”

丘處機道:“不是。論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師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拋頭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聲名也是默默無聞。”郭靖道:“啊,原來是女的。”丘處機嘆道:“這位前輩其實對先師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與先師結爲夫婦。當年二人不斷的爭鬧相鬥,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師親近,只不過她心高氣傲,始終不願先行吐露情意。後來先師自然也明白了,但他於邦國之仇總是難以忘懷,常說:匈奴未滅,何以爲家?對那位前輩的深情厚意,裝癡喬呆,只作不知。那前輩只道先師瞧她不起,怨憤無已。兩人本已化敵爲友,後來卻又因愛成仇,約在這終南山上比武決勝。”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處機道:“是啊!先師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讓。豈知那前輩性情乖僻,說道:‘你越是讓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師逼於無奈,只得跟她動手。當時他二位前輩便是在這裡比武,鬥了幾千招,先師不出重手,始終難分勝敗。那人怒道:‘你並非存心和我相鬥,當我是甚麼人?’先師道:‘武比難分勝負,不如文比。’那人道:‘這也好。若是我輸了,我終生不見你面,好讓你耳目清淨。’先師道:‘若是你勝了,你要怎樣?’那人臉上一紅,無言可答,終於一咬牙,說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讓給我住。’

“那人這句話其實大有文章,意思說若是勝了,要和先師在這墓中同居廝守。先師好生爲難,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籌,實逼處此,只好勝了她,以免日後糾纏不清,於是問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決勝負。’

“次日黃昏,二人又在此處相會。那人道:‘咱們比武之前,先得立下個規矩。’先師道:‘又定甚麼規矩了?’那人道:‘你若得勝,我當場自刎,以後自然不見你面。我若勝了,你要就是把這活死人墓讓給我住,終生聽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違;否則的話,就須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論做和尚還是道士,須在這山上建立寺觀,陪我十年。’先師心中明白:“終生聽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爲妻。否則便須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勝你,逼你自殺?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卻又難了。’當下好生躊躇。其實這位女流前輩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她一片情深,先師也不是不動心,但不知如何,說到要結爲夫婦,卻總是沒這個。先師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說得出做得到,一輸之後必定自刎,於是決意捨己從人,不論比甚麼都輸給她便是,說道:‘好,就是這樣。’

“那人道:‘咱們文比的法子極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這塊石頭上刻幾個字,誰寫得好,那就勝了。’先師搖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認輸?’先師本處進退兩難之境,心想世上決無此事,正好乘此下臺,成個不勝不敗之局,這場比武就不了了之,當即說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認輸。要是你也不能,咱倆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悽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說着左手在石上撫摸了一陣,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麼字好?嗯,自來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傑是張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圖名利,是你的先輩。’於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書寫起來。先師見她手指到處,石屑竟然紛紛跌落,當真是刻出一個個字來,自是驚訝無比。她在石上所寫的字,就是這一首詩的前半截八句。

“先師心下欽服,無話可說,當晚搬出活死人墓,讓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蓋了一座小小道觀,那就是重陽宮的前身了。”

郭靖驚訝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細撫摸,果然非鑿非刻,當真是用手指所劃,說道:“這位前輩的指上功夫,也確是駭人聽聞。”丘處機仰天打個哈哈,道:“靖兒,此事騙得先師,騙得我,更騙得你。但若你妻子當時在旁,決計瞞不過她的眼去。”郭靖睜大雙眼,道:“難道這中間有詐?”

丘處機道:“這何消說得?你想當世之間,論指力是誰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燈大師的一陽指。”丘處機道:“是啊!憑一燈大師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來,何況是在石上?更何況是旁人?先師出家做了黃冠,對此事苦思不解。後來令岳黃藥師前輩上終南來訪,先師知他極富智計,隱約說起此事,向他請教。黃島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這個我也會。只是這功夫目下我還未練成,一月之後再來奉訪。’說着大笑下山。過了一個月,黃島主又上山來,與先師同來觀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輩的詩句,題到‘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爲止,意思是要先師學張良一般,遁世出家。黃島主左手在石上撫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寫起字來,他是從‘重陽起全真’起,寫到‘殿閣凌煙霧’止,那都是恭維先師的話。

“先師見那岩石觸手深陷,就與上次一般無異,更是驚奇,心想:‘黃藥師的功夫明明遜我一籌,怎地也有這等厲害的指力?’一時滿腹疑團,突然伸手指在巖上一刺,說也奇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個孔。就在這裡。”說着將郭靖的手牽到巖旁一處。

郭靖摸到一個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與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難道這岩石特別鬆軟,與衆不同。”指上運勁,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隱隱生疼,岩石自是紋絲不動。

丘處機哈哈笑道:“諒你這傻孩子也想不通這中間的機關。那位女前輩右手手指書寫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撫摸良久,原來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塊化石丹,將石面化得軟了,在一柱香的時刻之內,石面不致變硬。黃島主識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採藥配製化石丹,這纔回來依樣葫蘆。”

郭靖半晌不語,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實不在那位女前輩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處。”心下好生掛念。

丘處機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師初爲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書讀得多了,終於大徹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緣法,又參透了清淨虛無的妙詣,乃苦心潛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輩那麼一激,世間固無全真教,我丘某亦無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處了。”

郭靖點頭稱是,問道:“但不知這位女前輩名諱怎生稱呼,她可還在世上麼?”丘處機嘆道:“這位女前輩當年行俠江湖,行跡隱秘異常,極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師之外,只怕世上無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先師也從來不跟人說。這位前輩早在首次華山論劍之前就已去世,否則以她這般武功與性子,豈有不去參與之理?”

郭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後人留下?”丘處機嘆了口氣道:“亂子就出在這裡。那位前輩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個隨身丫鬟。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無人知聞,她卻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麼赤練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聲,道:“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來淵源於此。”丘處機道:“你見過她?”郭靖道:“數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過。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處機道:“你傷了她?”郭靖搖頭道:“沒有。其實也沒當真會面,只見到她下手連殺數女,狠辣無比,較之當年的銅屍梅超風尤有過之。”

丘處機道:“你沒傷她也好,否則麻煩多得緊。她的師妹姓龍……”郭靖一凜,道:“是那姓龍的女子?”丘處機臉色微變,道:“怎麼?你也見過她了?可出了甚麼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見過她。只是此次上山,衆位師兄屢次罵我是妖人淫賊,又說我爲姓龍的女子而來,教我好生摸不着頭腦。”

丘處機哈哈大笑,隨即嘆了口氣,說道:“那也是重陽宮該遭此劫。若非陰錯陽差,生了這個誤會,不但北斗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郝師弟也不致身受重傷。”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說道:“今日是那姓龍女子十八歲生辰。”郭靖順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歲生辰!”可是一個女子的十八歲生辰,爲甚麼能釀成這等大禍,仍是半點也不明白。

丘處機道:“這姓龍的女子名字叫作甚麼,外人自然無從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龍女,咱們也就這般稱呼她罷。十八年前的一天夜裡,重陽宮外突然有嬰兒啼哭之聲,宮中弟子出去察看,見包袱中裹着一個嬰兒,放在地下。重陽宮要收養這嬰兒自是極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爲本,卻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時掌教師兄和我都不在山上,衆弟子正沒做理會處,一箇中年婦人突然從山後過來,說道:‘這孩子可憐,待我收留了她罷!’衆弟子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將嬰兒交給了她。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他們說起此事,講到那中年婦人的形貌打扮,我們才知是居於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她與我們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但從未說過話。兩家雖然相隔極近,只因上輩的這些糾葛,當真是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我們聽過算了,也就沒放在心上。

“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藝極高,在江湖上鬧了個天翻地覆。全真教數次商議,要她治一治,終於礙着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們寫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辭十分客氣。可是那信送入之後,宛似石沉大海,始終不見答覆,而她對李墓愁仍是縱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過得幾年,有一日墓外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靈幡,我們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於是師六人到墓外致祭。剛行禮畢,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向我們還禮,答謝弔祭,說道:‘師父去世之時,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那人作惡橫行,師父自有制她之法,請各位不必操心。’說畢轉身回入。我們待欲詳詢,她已進了墓門。先師曾有遺訓,全真派門下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她既進去,只索罷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還能有甚麼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便送些糧食用品過去,但每次她總是原封不動,命一個僕婦退了回來。看來此人性子乖僻,與她祖師、師父一模一樣。但她既有僕婦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爲操心了。後來我們四方有事,少在宮中,於這位的訊息也就極少聽見。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再生事。我們只道那位道友當真遺有妙策,都感欽佩。

“去年春天,我與王師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俠家中盤桓,竟聽到了一件驚人的消息。說道一年之後,四方各處的邪魔外道要羣集終南山,有所作爲。終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們上山來自是對付我教,那豈可不防?我和王師弟還怕這訊息不確,派人四出打聽,果然並非虛假。只是他們上終南山來卻不是衝着我教,而是對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有所圖謀。”郭靖奇道:“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又從不出外,怎能跟這些邪魔外道結仇生怨?”丘處機道:“到底內情如何,既跟我們不相干,本來也就不必理會。但一旦這羣邪徒來到終南山上,我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於是輾轉設法探聽,才知這件事是小龍女的師姊挑撥起來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處機道:“是啊。原來她們師父教了李莫愁幾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說她學藝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當師父在世之日,雖然作惡,總還有幾分顧忌,待師父一死,就借弔祭爲名,闖入活死人墓中,想將師妹逐出。她自知所學未曾盡得師祖、師父的絕藝,要到墓中查察有無武功秘笈之類遺物。那知墓中佈置下許多巧妙機關,李莫愁費盡了機,才進了兩道墓門,在第三道墓邊卻看到師父的一封遺書。她師父早料到她必定會來,這通遺書放在那裡等她已久,其中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師妹十八歲的生辰,自那時起便是她們這一派的掌門。遺書中又囑她痛改前非,否則難獲善終。那便是向她點明,倘若她怙惡不俊,她師妹便當以掌門人身分清理門戶。

“李莫愁很是生氣,再闖第三道門,卻中了她師父事先伏下的毒計,若非小龍女給她治傷療毒,當場就得送命。她知道厲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縮手,那肯甘心?後來又闖了幾次,每次都吃了大虧。最後一次竟與師妹動手過招。那時小龍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武功卻已遠勝師姊,如不是手下容讓,取她性命也非難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傳聞失實。”丘處機道:“怎麼?”郭靖道:“我恩師柯大俠曾和李莫愁鬥過兩場,說起她的武功,實有獨到之處。連一燈大師的及門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敗在她手下。那小龍女若是未滿二十歲,功夫再好,終難勝她。”

丘處機道:“那是王師弟聽丐幫中一位朋友說的,到底小龍女是不是當真勝過了師姊李莫愁,其時並無第三人在場,誰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這麼說罷了。這一來,李莫愁更是心懷不忿,知道師父偏心,將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給師妹。於是她傳言出來,說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要比武招親……”郭靖聽到“比武招親”四字,立即想到楊康、穆念慈當年在之事,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丘處機知他心意,也嘆了口氣,道:“她揚言道:若是有誰勝得小龍女,不但小龍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異寶、武功秘笈,也盡數相贈。那些邪魔外道本來不知小龍女是何等樣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揚,說她師妹的容貌遠勝於她。這赤練仙子據說甚是美貌,姿色莫說武林中少見,就是大家閨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卻道:“那又何足爲奇?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

丘處機續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對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實不少。只是她對誰都不加青眼,有誰稍爲無禮,立施毒手,現下聽說她另有個師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親,誰不想來一試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些人都是來求親的。怪不得宮中道兄們罵我是淫賊妖人。”

丘處機哈哈大笑,又道:“我們又探聽到,這些妖邪對全真教也不是全無顧忌。他們大舉集人齊上終南山來,我們倘若干預此事,索性乘機便將全真教挑了,除了這眼中之釘。我和王師弟得到訊息,決意跟衆妖邪周旋一番,當即傳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侶,早十天都聚在重陽宮中。只劉師哥和孫師妹在山西,不及趕回。我們一面操演北斗陣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請小龍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沒有迴音,小龍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許她已不在墓中了。”丘處機道:“不,在山頂遙望,每日都可見到炊煙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邊。”說着伸手西指。郭靖順着他手指瞧去,但見山西鬱郁蒼蒼,十餘里地盡是樹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處。想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若是換作了蓉兒,真要悶死她了。

丘處機又道:“我們師兄弟連日佈置禦敵。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陸續趕回,查出衆妖邪之中最厲害的是兩個大魔頭。他們約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會,以手擊碑石爲號。你無意之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顯出功力驚人,無怪我那些沒用的徒孫要大驚小怪。

“那兩個大魔頭說起來名聲着實不小,只是他們今年方到中原,這才震動武林。你在桃花島隱居,與世隔絕,因而不知。那貴公子是蒙古的,據說還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孫。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識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來歷麼?”

郭靖喃喃說了幾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舉止,卻想不起會是誰的子嗣,但覺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帶了不少狡詐之氣。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長子朮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臺性子暴躁而實精明,三子窩闊臺即當今蒙古皇帝,性格寬和,四子拖雷血性過人,相貌均與這霍都大不相同。

丘處機道:“只怕是他自高身價,胡亂吹噓,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年初來到中原,出手就傷了河南三雄,後來又在甘涼道上獨力殺死蘭州七霸,名頭登時響遍了半邊天,我們可料不到他竟會攬上這門子事。另一個藏僧名叫達爾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來是霍都的師兄還是帥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來娶那女子,多半是來幫霍都的。

“其餘的淫賊奸人見這兩人出頭,都絕了求親之念,然而當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揚,說古墓中珍寶多如山積,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麼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一陽指的指法等等無不齊備。羣奸雖然將信將疑,但想只要跟上山來,打開古墓,多少能分潤一些好處,是以上終南山來的竟有百餘人之衆。本來我們的北斗陣定能將這些二流腳色盡擋在山下,縱然不能生擒,也教他們不得走近重陽宮一步。也是我教合當遭劫,這中間的誤會,那也不必說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說幾句謝罪之言。丘處機將手一揮,笑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宮殿館閣,盡是身外之物,身子軀殼尚不足惜,又理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餘年來勤修內功,難道這一點還勘不破麼?”郭靖也是一笑,應了聲:“是!”丘處機笑道:“其實我眼見重陽宮後院爲烈火焚燒之時,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寧靜了下來,比之馬師哥當時便心無掛礙,我的修爲實是萬萬不及。”郭靖道:“這些奸人如此毫沒來來由的欺上門來,也難怪道長生氣。”

丘處機道:“北斗大陣全力與你周旋,兩個魔頭領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陽宮前。他們一上來就放火燒觀,郝師弟出陣與那霍都王子動手。也是他過於輕敵,而霍都的武功又別具一格,怪異特甚。郝師弟出手時略現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們忙結陣相護。只是少了郝師弟一人,補上來的弟子功力相差太遠,陣法威力便屬有限。你若不及時趕到,全真教今日當真是一敗塗地了。現下想來,就算守在山下的衆弟子不認錯了敵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無法上山,達爾巴與霍都二人卻終究阻擋不住。此二人聯手與北斗陣相鬥,我們輸是不會輸的,但決不能如你這般贏得乾淨爽快……”正說到這裡,忽聽西邊鳴鳴鳴一陣響亮,有人吹動號角。角聲蒼涼激越,郭靖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邁陰山,神馳大漠,想起了蒙古黃沙莽莽、平野無際的風光。

再聽一會,忽覺號角中隱隱有肅殺之意,似是向人挑戰。丘處機臉現怒色,罵道:“孽障,孽障!”眼望西邊樹林,說道:“靖兒,那奸人與你訂了十年之約,妄想這十年中肆意橫行,好教你不便干預。天下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咱們過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處機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龍女挑戰。”一邊說,一邊飛步下山。郭靖跟隨在後。

二人行出裡許,但聽那號角吹得更加緊了,角聲鳴鳴之中,還夾着一聲聲兵刃的錚錚撞擊,顯是那達爾巴也出手了。丘處機怒道:“兩個武學名家,卻來合力欺侮一個少女,當真好不要臉。”說着足下加快。兩人片刻間已奔到山腰,轉過一排石壁。郭靖只見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座大樹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餘人,正是適才圍攻重陽宮那些妖邪。兩人隱身石壁之後,察看動靜。

只見霍都王子與達爾巴並肩而立。霍都舉角吹奏。那達爾巴左手高舉一根金色巨杵。將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隻金鐲不住往杵上撞去,錚錚聲響,與號角聲相互應和,要引那小龍女出來。兩人鬧了一陣,樹林中靜悄悄的始終沒半點聲響。

霍都放下號角,朗聲說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龍女恭賀芳辰。”一語甫畢,樹林人錚錚錚響了三下琴聲,似是小龍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聞道龍姑娘揚言天下,今日比武招親,小王不才,特來求教,請龍姑娘不吝賜招。”猛聽得琴聲激亢,大有怒意。衆妖邪縱然不懂音律,卻也知鼓琴者心意難平,出聲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貴,姿貌非陋,願得良配,諒也不致辱沒。姑娘乃當世俠女,不須靦覯。”此言甫畢,但聽琴韻更轉高昂,隱隱有斥責之意。

霍都向達爾巴望了一眼,那藏僧點了點頭。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現身,小王只好強請了。”說着收起號角,右手一揮,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羣豪蜂涌而前,均想:“連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擋不了我們,諒那小龍女孤身一個小小女子,濟得甚事?”但怕別人搶在頭裡,將墓中寶物先得了去,各人爭先恐後,涌入樹林。

丘處機高聲叫道:“這是全真教祖師重陽真人舊居之地,快快退出來。”衆人聽得他叫聲,微微一怔,但腳下毫不停步。丘處機怒道:“靖兒,動手罷!”二人轉出石壁,正要搶入樹林,忽聽羣豪高聲叫嚷,飛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見數十人沒命價飛跑,接着霍都與達爾巴也急步奔出,狼狽之狀,比之適才退出重陽宮時不佑過了幾倍。丘郭均怠詫異:“那小龍女不知用何妙法驅退羣邪?”這念頭只在心中一閃間,便聽得嗡嗡響聲自遠而近,月下但見白茫茫、灰濛濛一團物事從林中疾飛出來,撲向羣邪頭頂。郭靖奇道:“那是甚麼?”丘處機搖頭不答,凝目而視,只見江湖豪客中有幾個跑得稍慢,被那羣東西在頭頂一撲,登時倒地,抱頭狂呼。郭靖驚道:“是一羣蜂子,怎麼白色的?”說話之間,那羣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樹林前十餘人滾來滾去,呼聲慘厲,聽來驚心動魄。郭靖心想:“給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須這般殺豬般的號叫,難道這玉蜂毒性異常麼?”只見灰影幌動,那羣玉蜂有如一股濃煙,向他他與丘處機面前撲來。

眼見羣蜂來勢兇猛,難以抵擋,郭靖要待轉身逃走,丘處機氣涌丹田,張口向羣蜂一口噴出。蜂羣飛得正急,突覺一股強風颳到,勢道頓挫。丘處機一口氣噴完,第二口又即噴出。郭靖學到訣竅,當即跟着鼓氣力送,與丘處機所吹的一股風連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羣抵擋不住,當先的數百隻蜂子飛勢立偏,從二人身旁掠過,卻又追趕霍都、達爾巴等人去了。

這時在地下打滾的十餘人叫聲更是淒厲,呼爹喊娘,大聲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錯啦,求小龍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駭異:“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縱然砍下他們一臂一腿,也未必會討饒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這般厲害?”

但聽得林中傳出錚錚琴聲,接者樹梢頭冒出一股淡淡白煙。丘郭二人只聞到一陣極甜的花香。過不多時,嗡嗡之聲自遠而近,那羣玉蜂聞到花香,飛回林中,原來是小龍女燒香召回。

丘處機與小龍女做了十八年鄰居,從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覺有趣,說道:“早知我們這位芳鄰如此神通廣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這兩句話雖是對郭靖說的,但提氣送出,有意也要小龍女聽到。果然林中琴聲變緩,輕柔平和,顯是酬謝高義之意。丘處機哈哈大笑,朗聲叫道:“姑娘不必多禮。貧道丘處機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聲錚錚兩響,從此寂然。”

郭靖聽那些中叫得可憐,道:“道長,這些人怎生救他們一救?”丘處機道:“龍姑娘自有處置,咱們走罷。”

當下二人轉身東回,路上郭靖又求丘處機收楊過入門。丘處機嘆道:“你楊鐵心叔父是豪傑之士,豈能無後?楊康落得如此下場,我也頗有不是之處。你放心好了,我必盡心竭力,教養這小孩兒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謝。

二人談談說說,回到重陽宮前,天色已明。衆道正在收拾後院燼餘,清理瓦石。

丘處機召集衆道士,替郭靖吊見,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陣的長鬚道人,說道:“他是王師弟的大弟子,名叫趙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練得最純,就由他點撥過兒的功夫罷。”

郭靖與此人交過手,知他武功確是了得,心中甚喜,當下命楊過向趙志敬行了拜師之禮,自已又向趙志敬鄭重道謝。他在終南山盤桓數日,對楊過諄諄告誡叮囑,這才與衆人別過,回桃花島而去。

丘處機回想當年傳授楊康武功,卻任由他在王府中養尊處優,終於鑄成大錯,心想:“自來嚴師出高弟,棒頭出孝子。這次對過兒須得嚴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轍。”當下將楊過叫來,疾言厲色的訓誨一頓,囑他刻苦耐勞,事事聽師父教訓,不可有絲毫怠忽。

楊過留在終南山上,本已老大不願,此時沒來由的受了一場責罵,心中恚憤難這,當時忍着眼淚答應了,待得丘處機走開,不禁放聲大哭。忽然背後一人冷冷的道:“怎麼?祖師爺說錯了你麼?”

楊過一驚,止哭回頭,只見背後站着的正是師父趙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趙志敬道:“那你爲甚麼哭泣?”楊過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難過。”趙志敬明明聽得丘師伯厲聲教訓,他卻推說爲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悅,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責打,大瞭如何改?”沉着臉喝道:“你膽敢對師父說謊?”

楊過眼見全真教羣道給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見丘處機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腳亂,全賴郭靖救援,心中認定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對丘處機尚且毫不佩服,更何況對趙志敬?也是郭靖一時疏忽,未跟他詳細說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學正宗,當年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無一能敵。他自札所以能勝諸道,實因衆道士未練到絕頂,卻非全真派武功不濟。可是楊過認定郭靖夫婦不願收他爲徒,便胡亂交給旁人傳藝,兼之親眼見到羣道折劍倒地的種種狼狽情狀,就算郭靖解釋再三,他也是決不肯信的。這時他見師父臉色難看,心道:“我拜你爲師,實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屁用?還不是大膿包一個?你兇霸霸的幹麼?”當下轉過了頭不答。

趙志敬大怒,嗓門提得更加高了:“我問你話,你膽敢不答?”楊過道:“師父要我答甚麼,我就答甚麼。”趙志敬聽他出言挺撞,怒氣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揮去,拍的一聲,登時將他打得臉頰紅腫。楊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足便奔。趙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問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學武功啦。”

趙志敬更怒,喝道:“小雜種,你說甚麼?”楊過此時橫了心,罵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罷!”其時於師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師徒就如父子一般,師父就要處死弟子,爲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楊過居然膽敢辱罵師尊,實是罕見罕聞的大逆不道之事。趙志敬氣得臉色焦黃,舉掌又劈臉打了下去。楊過突然間縱身躍起,抱住他手臂,張口牢牢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楊過自得歐陽鋒授以內功秘訣,間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趙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是小小孩童,絲毫未加提防,給他緊抱狠咬,竟然掙之不脫,常言道十指連心,手指受痛,最是難忍。趙志敬左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麼?快放開!”楊過此時心中狂怒,縱然刀槍齊施,他也決意不放,但覺肩頭劇痛,牙齒更加用勁了,喀的一響,直咬抵骨。趙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靈蓋上一錘,將他打得昏了過去,這才捏住他下顎,將右手食指抽了出來。但見滿手鮮血淋漓,指骨已斷,雖能續骨接指,但此後這根手指的力道必較往日爲遜,武功不免受損,氣惱之餘,在楊過身上又踢了幾腳。

他撕下楊過的衣袖,包了手指創口,四下一瞧,幸好無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曉,江湖上傳揚出去,說全真教趙志敬給小徒兒咬斷了指骨,實是顏面無存,當下取過一盆冷水,將楊過潑醒。

楊過一醒轉,發瘋般縱上又打。趙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當真不想活了?”楊過罵道:“狗賊,臭道士,長鬍子山羊,給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討饒的沒用傢伙,你纔是畜生!”

趙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記。此時他有了提防,楊過要待還手,那裡還能近身?瞬息之間,被他連踢了幾個筋斗。趙志敬若要傷他,原是輕而易舉,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師父師伯問起來如何對答?可是楊過瞎纏猛打,倒似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雖然身上連中拳腳,疼痛不堪,竟絲毫沒退縮之意。

趙志敬對楊過拳打足踢,心中卻是好生後悔,眼見他雖然全身受傷,卻是越戰越勇,最後迫於無奈,左手伸指在他脅下一點,封閉了他的穴道。楊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眼中滿含怒色。趙志敬道:“你這逆徒,服不服了?”楊過雙眼瞪着他,毫無屈服之意。趙志敬坐在一塊大石上,呼呼喘氣。他若與高手比武過招,打這一時三刻絕不致呼吸急喘,現下手腳自然不累,只是心中惱得厲害,難以寧定。

一師一徒怒目相對,趙志敬竟想不出善策來處置這頑劣的孩兒,正煩惱間,忽聽鐘聲鏜鏜響起,卻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趙志敬吃了一驚,對楊過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開了他穴道。

那知楊過猛地躍起,縱身撲上。趙志敬退開兩步,怒道:“我不打你,你還要怎地?”楊過道:“你以後還打我不打?”趙志敬聽得鐘聲甚急,不敢耽誤,只得道:“你若是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楊過道:“那也好。師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師父。你再打我一記,我永不認你。”趙志敬氣得只有苦笑,點了點頭,道:“掌教召集門人,快跟我去罷。”他見楊過衣衫扯爛,面目青腫,只怕旁人查問,給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宮前聚集。

趙志敬與楊過到達時,衆道已分班站立。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三人向外而坐。馬鈺雙手擊了三下,朗聲說道:“長生真人與清淨散人從山西傳來訊息,說道該處之事極爲棘手。本座和兩位師弟會商決定,長春真人和玉陽真人帶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應援。”衆道人面面相覷,有的駭異,有的憤激。丘處機當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說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隨玉陽真人和我前去山西。餘人都散了。”

衆道散班,這才悄悄議論,說道:“那李莫愁不過是個女子,怎地這生了得。連長生子劉師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淨散人孫師叔難道不是女子?可見女子之中也盡有能人,小覷不得。”有的道:“丘師伯與王師叔一去,那李莫愁自當束手就縛。”

丘處機走到趙志敬身邊,向他道:“我本要帶你同去,但怕耽誤了過兒功夫,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見楊過滿臉傷痕,不覺一怔,道:“怎麼?跟誰打架了?”趙志敬大急,心想丘師伯得知實情,必然嚴責,忙向楊過連使眼色。楊過心中早有主意,見到趙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卻不回答。丘處機怒道:“是誰將你打得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不好?快說。”趙志敬聽丘師伯語氣嚴厲,心中更是害怕。

楊過說:“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處機不信,怒道:“你說謊,好好的怎會摔一交?你臉上這些傷也不是摔的。”楊過道:“適才師祖爺教訓弟子要乖乖的學藝……”丘處機道:“是啊,那怎麼了?”楊過道:“師祖爺走開之後,弟子想師祖爺教訓得是,弟子今後要力求上進,纔不負了師祖爺的期望。”他這幾句花言巧語,丘處機聽得臉色漸和,嗯了一聲。楊過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條瘋狗,不問情由的撲上來便咬,弟子踢它趕它,那瘋狗卻越來越兇。弟子只得轉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師父趕來,救了我起來。”

丘處機將信將疑,眼望趙志敬,意思詢問這番話是真是假。趙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這臭小子膽敢罵我瘋狗?”但形格勢禁,不得不爲他圓謊,只得點頭道:“是弟子救他起來的。”

丘處機這纔信了,道:“我去之後,你好好傳他本門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師伯覆查一次,指點竅要。”趙志敬心中老大不願,但師伯之言那敢違抗,只得躬身答應。楊過此時只想着逼得師父自認瘋狗的樂趣,丘師祖之言全未聽在耳裡。待丘處機走開了十幾步,趙志敬怒火上衝,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大叫:“丘師祖!”丘處機愕然回頭,問道:“甚麼?”趙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勢甚是尷尬,勉強回臂用手指去搔鬢邊頭髮。楊過奔向丘處機,叫道:“師祖爺,你去之後,沒人看顧我,這裡好多師伯師叔都要打我。”丘處機臉一板,喝道:“胡說!那有這等事?”他外表嚴厲,內心卻甚慈祥,想起孤兒可憐,朗聲道:“志敬,你好好照料這個孩兒,若有差失,我回來唯你是問。”趙志敬只得又答應了。

當日晚飯過後,楊過慢吞吞的走到師父所住的靜室之中,垂手叫了聲:“師父!”此刻是傳授武功之時,趙志敬盤膝坐在榻上早已盤算了半日,心想:“這孩子這等頑劣,此時已是桀騖不馴,日後武功高了,還有誰更能製得住他?但丘師伯與師父命我傳他功夫,不傳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決不下,見他慢慢進來,眼光閃動,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更可是老大生氣,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他於本門功夫一竅不通,我只傳他玄功口訣,修練之法卻半點不教。他記誦得幾百句歌訣又有何用?師父與師伯們問起,我儘可推諉,說他自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顏悅色的道:“過兒,你過來。”楊過道:“你打不打我?”趙志敬道:“我傳你功夫,打你作甚?”楊過見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當下慢慢走近,心中嚴加戒備,生怕他有甚詭計。趙志敬瞧在眼裡只作不知,說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從內練出外,與外家功夫自外向內者不同。現下我傳你本門心法,你要牢牢記住了。”當下將全真派的入門內功口訣,說了一遍。

楊過只聽了一遍,就已記在心裡,尋思:“這長鬍子老山羊惱我恨我,豈肯當真傳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沒用的假口訣作弄人。”過了一會,假裝忘卻,又向趙志敬請教。趙志敬照舊說了。次日,楊過再問師父,聽他說的與昨日一般無異,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亂捏造,連說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過了十日,趙志敬只是授他口訣,如何修練的實在法門卻一字不說。到第十天上,趙志敬帶他去見馬鈺,說已授了本門心法,命楊過背給掌教師祖聽。楊過頭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錯。馬鈺甚喜,連贊孩子聰明。他是敦厚謙沖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得到趙志敬另有詭計。

夏盡秋至,秋去冬來,轉瞬過了數月,楊過記了一肚皮的口訣,可是實在功夫卻絲毫沒有學到,若若武藝內功,與他上山之時實無半點差別。楊過於記誦口訣之初,過不了幾天,即知師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卻也無法可想,眼見掌師師祖慈和,若是向他訴說,他心杯過責備趙志敬幾句,只怕這長鬍子山羊會另使毒計來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師祖回來再說。但數月之間丘師祖始終不歸。好在楊過對全真派武功本來瞧不起,學不學也不在乎,但趙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懷恨愈來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虧,臉上可越加恭順。趙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師父,到頭來瞧是誰吃虧?”

轉眼到了臘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陽傳下來的門規,每年除夕前三日,門下弟子大較武功,考查這一年來各人的進境。衆弟子見較武之期漸近,日夜勸練不息。

這一天臘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門人分頭較藝,稱爲小較。各弟子分成七處,馬鈺的徒子徒孫成一處,丘處機、王處一等的徒子徒孫又各成一處。譚處端雖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孫仍是極盛。馬鈺、丘處機等憐念他早死,對他的門人加意指點,是以每年大較,譚氏門人倒也不輸於其餘六子的弟子。這一年重陽宮遇災,全真派險遭顛覆之禍,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雖然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實則武林中各門各派好手輩出,這名號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練苦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幾分。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乃創教祖師。馬鈺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爲第二代。趙志敬、尹志平、程瑤迦等爲七子門徒,屬第三代。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這日午後,玉陽子門下趙志敬、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較武論藝。王處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趙志敬主持小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由趙志敬等講評一番,以定甲乙。

楊過入門最遲,位居末座,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各有專長,並無羨慕之心,卻生懷恨之意。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醜,待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大聲叫道:“楊過出來!”

楊過一呆,心道:“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叫我出來幹麼?”趙志敬又叫道:“楊過,你聽見沒有?快出來!”楊過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楊過,參見師父。”全真門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禮。

趙志敬指着場中適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說道:“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去和比試罷。”楊過道:“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怎能和師兄比試?”趙志敬怒道:“我傳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說不會絲毫武藝?這大半年中你幹甚麼來着?”楊過無話可答,低頭不語。趙志敬道:“你懶惰貪玩,不肯用功,拳腳自然生疏。我問你:‘修真活計有何憑?心死羣情今不生。’下兩句是甚麼?”楊過道:“精氣充盈功行具,靈光照耀滿神京。”趙志敬道:“不錯,我再問你:‘秘語師傳悟本初,來時無久去無餘。’下兩句是甚麼?”楊過答道:“歷年塵垢揩磨盡,偏體靈明耀太虛。”趙志敬微笑道:“很好,一點兒也不錯。你就用這幾句法門,下場和師兄過招罷。”楊過又是一怔道:“弟子不會。”趙志敬心中得意,臉上卻現大怒之色,喝道:“你學了功訣,卻不練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場去罷。”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內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練精養氣,但每一句均巾幾招拳腳與之相配,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衆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絲毫無誤,只道他臨試怯場,好心的出言鼓勵,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訕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把羣道打得一敗塗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頗有不少人遷怒於楊過,盼他多受挫折,雖然未必就是惡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骯髒之氣,卻也是人之常情。

楊過見衆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不由得怒氣轉盛,把心一橫,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當下縱躍入場,雙臂舞動,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去。那小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已自詫異,待見他發瘋般亂打,更是吃驚,不由得連連倒退。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擊上去着着進逼。那小道士退了幾步,見他下盤虛浮,斜身出足,一招“風掃落葉”,往他腿上掃去。楊過不知閃避之法,立足不住,撲地倒了,跌得鼻血長流。

羣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猛撲。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於對方甚麼來招全不知曉,只聽蓬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被重重的擊中了一拳。他愈敗愈狠,一頭撞正對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壓倒在地。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將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同門較藝,本來,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劫若瘋虎,又是疾衝過來。兩三招之間,又被摔倒,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出快。

趙志敬叫道:“楊過,你早已輸了,還比甚麼?”楊過那裡理會,橫踢豎打,竟無半分退縮。羣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見他情急拚命,只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泄出來。小道士的武功雖遠勝於他,卻那有這等旺盛的鬥志?眼見抵獻不住,只得在場中繞圈奔逃。楊過在後疾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麼?”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八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麼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叫:“師父,師父!”盼趙志敬出言喝止。趙志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羣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後領,提將起來,拍拍拍二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楊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一看之下,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楊過首日上山,鹿清篤被他使詐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計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他一直懷恨在心,此時見楊過九在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幸,只是後心被他抓住了,動彈不得。鹿清篤一陣獰笑,又是拍拍拍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的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打得。”說着舉手又要打落。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志敬心地狹隘,只怕其中另有別情,眼見鹿清篤落手兇狠,恐防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篤,住手!”

鹿清篤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只得將楊過放下,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狡猾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甚麼規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面前,只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邊都是鮮血,神情甚是可憐,當下柔聲道:“楊過,你師父教了你武藝,你怎不好好用功修習,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甚麼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背錯。”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連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一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麼這等無禮?”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頭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趙志敬、尹志平等人,卻也是內外兼修,功力頗深。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內力自生,竟把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然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驚,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內力,適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麼?”他那知楊過修息歐陽鋒所傳內功,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基紮實。在初練的十年之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將上來。兩派內功本來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隨手那麼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別。

楊過被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只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動手,那裡會忌憚甚麼崔志方、崔志圓?當下低頭直衝,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道:“清篤,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幌身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篤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內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臉如白紙。鹿清篤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會最尋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篤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打中他小腹。楊過痛得彎下了腰。鹿清篤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暉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幌了幾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確是不會武功,叫道:“清篤,住手!”鹿清篤向楊過道:“臭小子,你服了我麼?”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篤大怒,兩拳連擊,都打在他的鼻樑之上。

楊過被毆得昏天黑地,搖搖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衝上來,眼見鹿清篤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篤小腹。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衆道見鹿清篤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在出聲阻攔,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篤竟被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臥不動,人人都大爲訝異,一起擁過去察看。

楊過於這蛤蟆功的內功原本不會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內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篤的憎恨,更非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將他打得直飛出去。只聽得衆道士亂叫:“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內臟!”“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掌下撒腿便奔。

羣道都在查探鹿清篤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無人留心。趙志敬見鹿清篤雙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楊過,你學的是甚麼妖法?”他武功雖強,但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衆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的蹤影。趙志敬立傳號令,命衆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孩童在這片刻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只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下裡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面人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着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這裡啦,在這裡啦。”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那道士身軀高大,鑽不過去,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衝,奔了一陣,耳聽得羣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痠軟,實在再也奔不動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氣。坐了一會,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甚麼也站不起來。忽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鬚垂胸,正是趙志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是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變逃。趙志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向後擲出。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十幾步,突見前面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涌身躍下。

趙志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眼見楊過沿着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立足處離下面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着楊過在草地上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卻不見楊過的蹤跡,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遮得不見日光。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內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是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着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朧中見地下立着一塊石碑,低頭一看,見碑上刻着四個字道:“外人止步。”趙志敬躊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着灰影幌動,一羣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揮,蜂羣突分爲二,一羣正面撲來,另一羣卻從後攻至。趙志敬更是心驚,不敢怠慢,雙袖飛舞,護住全身。羣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撲擊。趙志敬不敢再行抵禦,揮袖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羣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是死纏不退。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螫了一針。片刻之間,趙志敬只感麻癢難當,似乎五臟六腑也在發癢,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後來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蜂羣在他身畔盤旋飛舞了一陣,便回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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