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情谷佔地甚廣,羣山圍繞之中,方圓三萬餘畝。道路曲折,丘屏壑阻,但楊過與小龍女展開輕身功夫,按圖而行,片時即到。只見前七八丈處數株大榆樹交相覆蔭,樹底下是一座燒磚瓦的大窯,圖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於此處。
楊過向小龍女道:“你在這裡等着,我進去瞧瞧,裡面煤炭灰土,定然髒得緊。”弓身走進窯門,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熱氣撲到,接着聽得有人喝道:“甚麼人?”楊過道:“谷主有令,來提囚徒。”
那人從磚壁後鑽了出來,奇道:“甚麼?”見是楊過,更是驚疑,道:“你……我……”楊過見是個綠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帶那和尚和那姓朱的書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當衆說過要他做女婿,綠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後十九會當谷主,倒也不敢得罪,說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楊過不理,道:“你領我進去瞧瞧。”那人答應,轉身而入。
越過磚壁,熾熱更盛,兩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時雖當嚴寒,這兩人卻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條牛頭短褲,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綠衣弟子推開一塊大石,露出一個小孔。楊過探首張去,只見裡面是間丈許見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揮畫,顯是在作畫遣懷,只見他手臂起落瀟灑有致,似乎寫來極是得意。那天竺僧卻臥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楊過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過頭來,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楊過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日,仍然安之若素,臨難則恬然自得,遇救則淡然以嘻,這等胸襟,自己遠遠不及。問道:“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麼?”這句話出口,心中突突亂跳,只因小龍女的生死全都寄託在這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過了一會,才輕輕嘆道:“師叔他老人家抗寒抗熱的本領,本來遠非我所能及,可是他……”
棕過聽他語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測,心下暗驚,不及他說完,便轉頭向那綠衣弟子道:“快開室門,放他們出來。”那弟子奇道:“鑰匙呢?這鑰匙谷主親自掌管。若叫你放人,定會將鑰匙交給你。”
楊過心急,喝道:“讓開了!”舉起玄鐵重劍,一劍斬出,喀的一聲響,石壁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弟子“啊”的一聲叫,嚇得呆了。楊過直刺三劍,橫劈兩劍,竟將那五寸圓徑的窗孔開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楊,恭賀你武功大進!”彎腰抱起天竺僧,從破孔中送了出來。楊過伸手接過,觸到天竺僧手臂溫暖,心中一寬,但隨即見他雙目緊閉,心道:“啊喲,這火浣室中死人也薰得熱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從破洞中躍出,說道:“師叔昏迷了過去,想來並無大礙。”楊過臉上一紅,暗叫:“慚愧!”自知真正關心的其實並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獲救,問道:“大師給熱暈了麼?快到外面透透氣去。”抱着他走出。
小龍女見三人出來,大喜迎上。楊過道:“找些冷水給大師臉上潑一潑。”朱子柳道:“不,我師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楊過一驚,問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礙事,是師叔自己取了花刺來刺的。”楊過和小龍女大奇,齊問:“幹麼?”朱子柳嘆道:“我師叔言道:這情花在天竺早已絕種,不知如何傳入中土。要是流傳出去,爲禍大是不小,當年天竺國便有無數人畜死於這花毒之下。我師叔生平精研療毒之術,但這情花的毒性實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時,早知靈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發願要尋一條解毒之方,用以博施濟衆。他以身試毒,要確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藥。”
楊過又是驚詫,又是佩服,說道:“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師爲求世人,不惜幹冒大難,實令人欽仰無已。”朱子柳道:“古人傳說,神農嘗百草,覓藥救人,因時時錯食毒藥,臉爲之青。我這位師叔也可說有此胸懷了。”
楊過點頭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時能夠醒轉?”朱子柳道:“他取花自刺,說道若是所料不錯,三日三夜便可醒轉,屈指算來已將近兩日了。”楊過和小龍女對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極。好在這情花毒性隨人而異,心中若動男女之情,毒氣性便發作厲害。這位大和尚四大皆空,這一節卻勝於常人了。”
小龍女道:“你們在這窯中,是那裡找來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後,有位年輕的常來探望……”小龍女道:“可是長挑身材、臉色白嫩、嘴角旁有顆小痣的麼?”朱子柳道:“正是。”小龍女向楊過一笑,對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綠萼姑娘。她聽說兩位是爲楊過求藥而來,自是另眼相看。除了不敢開室釋放之外,你們要甚麼便給甚麼。”朱子柳道:“正是。師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請她遞訊出外求救,她一一應允。這火浣室規定每日有一個時辰焚燒烈火,也因她從中折衝,火勢不旺,我們才抵擋得住。我常問她是誰,她總不肯說,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龍女道:“我們所以能尋到這裡,也是這位姑娘指點的。”
楊過道:“尊師一燈大師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們出去罷。”楊過眉頭微皺,說道:“就是慈恩和尚也來了,這中間只怕有點麻煩。”朱子柳奇道:“慈恩師兄來了,那豈不是好?他兄妹相見,裘谷主總不能不念這份情誼。”他雖比慈恩先進師門,但慈恩的武功與江湖上的身份本來均可與一燈大師比肩,點蒼漁隱和朱子柳敬重於他,都尊之爲師兄。朱子柳請綠萼傳訊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來,兩家得以和好,那知楊過說反增麻煩,甚是不解。
楊過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語相激的情形。朱子柳道:“郭夫人駕臨谷中,那是最好不過,她權謀機智,天下無雙,況且有我師主持大局,楊兄弟你武功又精進如斯,必無他變。我倒是擔心我師叔的身子。”楊過也覺天竺僧的安危倒是第一等的大事,說道:“還是找個所在,靜候大師恢復知覺。我夫婦和朱大叔一起守護便了。”朱子柳沉吟道:“卻在那裡好呢?”尋思半晌,總覺這絕情谷中處處詭秘,難覓隱妥的靜養所在,心念一動,說道:“便在此處。”
楊過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處看似兇險,其實倒是谷中最安穩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幾個綠衣弟子,使他們不能泄漏機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虛點一指,笑道:“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說道:“我們在這窯中安如磐石,還是請楊兄弟賢夫婦去助我師一臂之力。”
楊過想起一燈重傷未愈,慈恩善惡難測,自己若是隻守着天竺僧一人,未免過於自私,於心難安,眼見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鑽入窯中,便和小龍女重覓舊路回出。
兩人經過一大叢情花之旁,其時正當酷寒,情花固然不華,葉子也已盡落,只餘下光禿禿的枝幹,甚是難看,樹枝上兀自生滿尖刺。
楊過突然間想起李莫愁來,說道:“情之爲物,有時固然極美,有時卻也極醜,便如你師姊一般。春花早謝,尖刺卻仍能制人死命。”小龍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療花毒的妙藥,不但醫好了你,我師姊也可得救。”
楊過心中,卻是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龍女內臟所中劇毒,想天竺僧昏迷後必能醒轉,但若竟然不醒,終於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無限,突然之間,胸口一陣劇痛。他知乃因救程、陸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龍女憐惜自己而難過,於是轉頭瞧着那些光禿禿的花枝,想起情意綿綿之樂,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癡了。
這時絕情谷大廳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語氣越來越是嚴厲。一燈大師一言不發,任憑慈恩自決。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師父,又望望黃蓉,一個是同胞手足,一個是傳法恩師,另一個卻是殺兄之仇,心中恩仇起伏,善惡交爭,那裡決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數十手來的大事,在腦海中此來彼去,忽而淚光瑩瑩,忽而嘴角帶笑,心中這一番火併,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場惡戰都爲激烈。
陸無雙見楊過出廳後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與她毫不相干,輕輕扯了扯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廳。程英隨後跟出。陸無雙道:“傻蛋到那兒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花毒,不知傷勢怎樣?”陸無雙道:“嗯!”心中也甚牽掛,黯然道:“真想不到,他終於和他師父……”程英黯然道:“這位龍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陸無雙道:“你怎知道這龍姑娘人好?你話都沒跟她說過幾句。”
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她腳又不跛,自然很好。”陸無雙伸手拔出柳葉刀,轉過身來,見說話的人正是郭芙。
郭芙見她拔刀,忙從身後耶律齊的腰間拔出長劍,怒目相向,喝道:“要動手麼?”
陸無雙笑嘻嘻的道:“幹麼不用自己的劍?”她幼年跛足,引爲大恨,旁人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這次和郭芙鬥口,卻給她數次引“跛足”爲諷,心中怒到了極處,於是也以對方斷劍之事反脣相譏。郭芙怒道:“我便用別人的劍,領教領教你武功。”說着長劍虛劈,嗡嗡之聲不絕。陸無雙道:“沒上沒下的,原來郭家孩子對長輩如此無禮。好,今日教訓教訓你,也好讓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甚麼長輩了?”陸無雙笑道:“我表姊是你師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問問我表姊去!”說着向程英一指。
郭芙以之命,叫過程英一聲“師叔”,心中實是老大不服氣,暗怪外公隨隨便便心了這樣一個幼徒,又想程英年紀和自己相若,未必有甚麼本領,這時給陸無雙一頂,說道:“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外公名滿天下,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孫。”
程英雖然生性溫柔,聽了這話也不禁有些生氣,但此時全心全意念着楊過的安危,無意爭這些閒氣,說道:“表妹,咱們找……找楊大哥去。”陸無雙點頭,向郭芙道:“你聽明白了沒有?她不是叫我表妹麼?郭大俠和黃幫主名滿天下,也不知有多少無恥之徒,想冒充他兩位的兒子呢!”說着嘿嘿冷笑,轉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誰要冒充我爹爹媽媽的兒女?”但隨即會過意來:“啊喲!她是罵我野種來着,罵我不是爹媽親生的女兒。”一聽懂她話中含義,那裡還忍耐得住?縱身而上,挺劍往她後心刺去。
陸無雙聽得劍刃破風之聲,回刀擋隔,噹的一響,手臂微感痠麻。郭芙喝道:“你罵我是野種麼?”長劍連連進招。陸無雙左擋右架,冷笑道:“郭大俠是忠厚長者,黃幫主是桃花島主的親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還須說得?也不用你稱讚我爹孃來討好我。”她只道陸無雙真心頌揚她父母,劍招去勢便緩了,那知陸無雙接着道:“你自己呢?你斬斷楊大哥手臂,不分青紅皁白的便冤枉好人,這樣的行徑跟郭大俠夫婦有何相似之處?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甚麼?”陸無雙陰陰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齊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遠不及陸無雙機靈,口舌之爭定然不敵,耳聽得數語之間,郭芙便已招架不住,說道:“郭姑娘,別跟她多說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陸無雙之上,不說話只動手,定可取勝。豈料郭芙盛怒之際,沒明白他的用意,說道:“你別多事!我偏要問她個明白。”
陸無雙向耶律齊瞪了一眼,道:“狗咬呂洞賓,將來有得苦頭給你吃的。”耶律齊臉上一紅,心知陸無雙已經瞧出自己對郭芙生了情意,這句話是說,這姑娘如此蠻不講理,只怕你後患無窮。
郭芙見耶律齊突然臉紅,疑心大起,追問:“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媽媽的親生女兒?”耶律齊忙道:“不是,不是,咱們走罷,別理會她了。”陸無雙搶着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則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滿臉通紅,按劍不語。耶律齊只得明言,說道:“這位陸姑娘說話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說。”陸無雙搶着道:“他說你笨嘴笨舌,多說話只有多出醜。”
這進郭芙對耶律齊已有情意,便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縱然說一句全沒來由的言語,只要牽涉她意中人,不免要反覆思量,細細咀嚼,聽陸無雙這麼說,只怕耶律齊當真看低了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寵愛,兩個小伴武氏兄弟又對她千依百順,除了楊過偶然頂撞於她之外,從未跟人如此口角過,今日陡然間遇上了一個十分厲害的對手,登時處處落於下風,她也已知道說下去只有多受對方陰損,罵道:“不把你另一隻腳也斬跛了,我不姓郭。”說着運劍如風,向陸無雙刺去。陸無雙道:“你不用斬我的腳,便已不姓郭了,誰知道你姓張姓李?”轉彎抹角,仍是罵她“野種”。說話之間,兩人刀劍相交,鬥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婦傳授女兒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這些武功自紮根基做起,一時難於速成。郭芙的天資悟性,多似父親而少似母親,因此根基雖好,學的又是正宗武功,但這時火候未到,許多厲害的殺手還用不出來,饒是如此,陸無雙終究不是她對手,加之左足跛了,縱躍趨退之際不大靈便。郭芙怒火頭上,招數盡是着眼於攻她下盤,劍光閃閃,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劍。
程英在旁瞧着,秀眉微蹙,暗想:“表妹罵人雖然刻薄,但這位郭姑娘也太蠻橫了些,無怪他的右臂會給她斬斷。再鬥下去,表妹的右腿難保。”只見陸無雙不住倒退,郭芙招招進逼,忽聽得嗤的一聲,陸無雙裙子上劃破了一道口子,跟着輕叫一聲:“啊喲!”踉蹌倒退,臉色蒼白。郭芙搶上兩步,橫腿掃去。程英見她得勝後繼續進逼,陸無雙已處險境,當即輕輕縱上,雙手一攔,說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劍來,見刃上有條血痕,知陸無雙腿上已然受傷,得意洋洋的指着她道:“今日姑娘教訓教訓你,好教你以後不敢再胡說八道。”
陸無雙腿上劍傷疼痛,怒道:“但憑你一把劍,就封得了天下人之口嗎?”她知郭芙深以父母爲榮,偏偏就誣她不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喝道:“天下人說甚麼了?”踏上一步,長劍送出,要將劍尖指在她胸口之上。
程英夾在中間,眼見長劍遞到,伸出三指,搭在劍刃的平面,向旁輕輕一推,將長劍蕩了開去,勸道:“表妹,郭姑娘,咱們身處險地,別作這些無謂之爭了。”
郭芙挺劍刺出,給她空手輕推,竟爾盪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你要幫她是不是?好好好,你們兩個對付我一個,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罷!”說着長劍指着程英當胸,欲刺不刺,靜待她抽出腰間玉簫。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勸你們別吵,自己怎能會也來爭吵?耶律兄,你也來勸勸郭姑娘罷!”耶律齊道:“不錯,郭姑娘,咱們身在敵境,還是處處小心爲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幫我,反而幫外人。”她見程英淡雅宜人,風姿嫣然,突然動念:“難道他是看上了她?”耶律齊半點也沒猜到她的念頭,續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們還是瞧瞧令堂去。”
陸無雙只聽得郭芙一句話,見了她臉上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說道:“我表姊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溫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萬要小心些?”這四句話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心頭一震,問道:“我小心些甚麼?”陸無雙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纔不歡喜表姊而來歡喜你呢!你橫蠻潑辣,有甚麼好?”這兩句話說得過於明顯,郭芙如何能忍?長劍晃動,繞過程英,向陸無雙脅下刺去。
她這一招叫作“玉漏催銀箭”,是黃蓉所授家傳絕技,劍鋒成弧,旁敲側擊,去勢似乎不急,但劍尖籠罩之處極廣,除非武功高於她的對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則極難閃避。程英眉頭一蹙,心道:“這位姑娘怎地盡使這等兇狠招數?我表妹便算言語上得罪於你,終究不是死仇大敵,怎可不分輕重的便下殺手?”好在黃藥師也傳過她這路劍法,於此一招的去勢瞭然於胸,當下勁蓄中指,待郭芙劍劃弧形,錚的一聲響,已將長劍彈落於地。
這一彈程英使的是“彈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純在巧勁,只因事先明白對手劍路,恰於郭芙劍上勁力成虛的一霎之間彈出,否則她兩人功夫只在伯仲之間,單憑一指之力,可不能彈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着左足上前踏住長劍,玉簫出手,對準了郭芙腰間穴道。彈劍、踏劍、指穴這三下一氣呵成,郭芙被她一佔機先,處境登時極爲尷尬,如俯身搶劍,腰間數處大穴非有一處給點中不可,但若躍後閃避,長劍是給人家奪定了。她武功雖然不弱,臨陣經驗卻少,一時之間俏臉脹得通紅,打不定主意。
耶律齊喝道:“喂,這位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幹麼?”側身長臂,來抓玉簫。程英手臂回縮,轉身挽了陸無雙便走。郭芙忙搶起長劍,叫道:“慢走,你我好好比劃比劃。”陸無雙回頭笑道:“還比劃……”程英手臂一擡,帶着她連躍三步,二人已在數丈開外,陸無雙那句話沒能說完。
耶律齊道:“郭姑娘,她僥倖一招得手,其實你們二人勝敗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劍劃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虛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卻這麼狡猾。”耶律齊“嗯”了一聲,他性子直,不願飾詞討好,說道:“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動手,不可輕敵。”
郭芙聽他稱讚程英,眉間掠過一陣陰雲,忍不住衝口而說:“你說她武功好嗎?”耶律齊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說着轉過了身子。耶律齊急道:“我勸你不可輕敵,要你留神,那是幫你呢,還是幫她?”郭芙聽他話中含義確是迴護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齊道:“我不是幫你奪劍麼?你還怪我嗎?”郭芙回過頭來,說道:“怪你,怪你,怪你!”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耶律齊心中一喜,忽聽得大廳中傳來吼聲連連,同時嗆啷、嗆啷,鐵器碰撞的響聲不絕。郭芙叫道:“啊喲,快瞧瞧去。”她本來聽裘千尺羅唆不絕,說的都是數十年前舊事,她可不知每句話中實都隱藏危機,越聽越是膩煩,便溜了出來,卻無緣無故的和程、陸姊妹打了一架,這時猛聽得異聲大作,掛念母親,便即奔回大廳。
只見一燈大師盤膝坐在廳心,手持念珠,口宣佛號,臉色莊嚴慈祥。慈恩和尚在廳上繞圈疾行,不時發出虎吼,聲音慘厲,手上套着一副手銬,兩銬之間相連的鐵鏈卻已掙斷,揮動時相互碰擊,錚錚有聲,裘千尺居中而坐,臉色鐵青,她相貌本就難看,這時更加猙獰可怖。黃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廳一角,注視慈恩的動靜。
慈恩奔了一陣,額頭大汗淋漓,頭頂心便如同蒸籠般的冒出絲絲白氣,白氣越來越濃,他也越奔越快。一燈突然提氣喝道:“慈恩,慈恩,善惡之分,你到今日還是參悟不透?”慈恩一呆,身子搖晃,撲地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兒,快扶舅舅起來。”公孫綠萼上前扶起,慈恩睜開眼來,見綠萼的臉龐在眼前不過尺餘,迷迷糊糊望出來,但見她長眉細口,綠鬢玉顏,依稀是當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那裡啊?”綠萼道:“舅舅,我是綠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誰是你舅舅啊?你叫誰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兒。她要你領她去見大舅舅。”
慈恩瞿然而驚,說道:“我大哥麼?你見不到了,他已在鐵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屍骨無存。”一躍而起,指着黃蓉喝道:“黃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償他的命來!”
郭芙進廳後靠在母親身邊,接過妹子抱在懷裡,突見慈恩這般凶神惡煞般指着母親喝罵,立時忍耐不住,走上數步,說道:“和尚,你再無禮,姑娘可容不得你了。”
裘千尺冷笑道:“這小女子可算是大膽……”慈恩道:“你是誰?”郭芙道:“郭大俠是我爹爹,黃幫主是我媽媽。”慈恩道:“你抱着的娃娃是誰?”郭芙道:“是我妹妹。”慈恩厲聲道:“哼,郭靖黃蓉,居然還生了兩個孩兒。”
黃蓉聽他語聲有異,喝道:“芙兒,快退開!”郭芙見慈恩瘋瘋癲癲,說了半天也不動手,料想他害怕母親了得,心中對他毫不忌憚,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報仇,沒本事便少開口!”
慈恩喝道:“好一個有本事便快報仇!”這聲呼喝宛如半空中響了個霹靂,只聽得案上的茶碗噹噹亂響。郭芙手足無措,但見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時襲到,兩股強力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待欲退後逃避,卻那裡還來得及?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三人不約而同的縱上。三人於一瞥之間均已看出,慈恩右手這一抓雖然兇猛,但遠不及左掌那麼一觸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齊出,都擊向他左掌。砰的一聲,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聲,屹立不動。黃蓉等三人卻同時倒退數步。耶律齊功力最淺,退得最遠,其次則爲黃蓉。她未穩身形,先看女兒,只見郭襄已給慈恩抓住,郭芙卻兀自呆立當地,驚得慌了,竟然忘了躲閃。黃蓉大吃一驚:“莫非芙兒終究還是爲掌力所傷?”立即縱上,伸左手將她拉了回來,右手打狗棒護住身前,只要使出“封”字訣,慈恩掌力再猛,一時也已傷她不得。郭芙其實未受損傷,但心中一片混亂,直至靠在母親身上,方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時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顏萍等見慈恩終於動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衆弟子也都紛紛散開,只待谷主下令,便即上前圍攻。只有一燈大師仍是盤膝坐在廳心,對周遭的變故便如不見,口誦佛經,聲音不響,卻甚爲清澈。
慈恩舉起郭襄,大叫:“這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我先殺了此女,再殺黃蓉!”裘千尺大喜,叫道:“好二哥!這纔是英名蓋世的鐵掌水上飄裘大幫主!”
當此情勢,別說黃蓉等無一人的武功能勝過慈恩,即令有勝於他的,投鼠忌器,也難以從這半瘋之人手中搶救嬰兒。
郭芙突然大叫:“楊過,楊大哥,快來救我妹子。”她數次遭大難,都是楊過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來,這時眼見人人無法可施,心中自然的盼望楊過來救。但楊過此時卻正和小龍女偷閒相聚,兩人攜手緩行,正自觀賞絕情谷中夕陽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廳之中竟然情勢如此緊逼?
慈祥恩右手將郭襄高高舉在頭頂,左掌護身,冷笑道:“楊過?楊過是甚麼人?此時便算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齊來此,也只能傷我裘千仞性命,卻救不了這小娃娃。”
一燈緩緩擡起頭來,望着慈恩,但見他雙目之中紅絲滿布,全是殺氣,說道:“你要找人家報仇,人家來找你報仇,卻又如何?”慈恩喝道:“誰有膽子,那便過來!”這時天將傍晚,暮色入廳,衆人眼中望出來均有朦朧之感,慈恩的臉色更顯得陰森森可怖。
突然之間,猛聽得黃蓉哈哈大笑,笑聲忽高忽低,便如瘋子發出來一般。衆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媽媽!”武三通、耶律齊同聲叫:“郭夫人!”衆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兒陷入敵手,以致神態失常。但見她將打狗棒往地下一拋,踏上兩步,拆散了頭髮,笑聲更加尖細淒厲。郭芙叫道:“媽媽!”上前拉她手臂。黃蓉右手一甩,將她揮得跌出數步,隨即張開雙臂,尖聲慘叫,走向慈恩。
這一下連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視,驚疑不定。
黃蓉雙臂箕張,惡狠狠的瞪着慈恩,叫道:“快把這小孩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臉無人色,將郭襄抱在懷裡,說道:“你……你……你是誰?”黃蓉縱聲大笑,張臂往前一撲。慈恩的左掌雖然擋在身前,竟是不敢出擊,向側滑開兩步,又問:“你是誰?”
黃蓉陰惻惻的道:“你全忘記了嗎?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宮之中,你抓住了一個小孩兒。對啊,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終於無法活命……我是這孩子的母親。你快弄死這小孩兒,快弄死這小孩兒,幹麼還不下手?”
慈恩聽到這裡,全身發抖,數十年前的往事驀地兜上心來。
當年他擊傷大理國劉貴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爺舍卻數年功力爲他治傷,段皇爺忍心不治,此孩終於斃命。後來劉貴妃和慈恩兩度相遇,勢如瘋虎般要抱他拼個同歸於盡。慈恩武功雖高於他,卻也不敢抵擋,只有落荒而逃。黃蓉當年在青龍灘上、華山絕頂,曾兩次親聞瑛姑的瘋笑,親見她的瘋狀,知道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見他手中抱着孩子,無法可施之際便即行險,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裘千尺、耶律齊等都道她是瘋了,以致語出不倫。只有一燈才暗暗佩服黃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鬚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膽識,有人縱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這孩兒”之言勢必不敢出口,眼見慈恩如此怨氣沖天,兇悍可怖,他輕輕一掌,豈不立時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黃蓉,又望望一燈,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間痛悔之念不能自己,嗚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個小孩兒,活活的給我打死了。”緩步走到黃蓉面前,將郭襄遞了過去,說道:“小孩兒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罷!”黃蓉歡喜無限,伸手欲接,只聽得一燈喝道:“冤冤相報,何時方了?手中屠刀,何時方拋?”慈恩一驚,雙手便鬆,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黃蓉右腳伸出,將孩兒踢得向外飛出,同時狂笑叫道:“小孩兒給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緊啊。”她這一腳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卻只是腳背有嬰兒腰間輕輕托住,再輕輕往外一送。她知道這是相差不得半點的緊急關頭,如俯身去抱女兒,說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變化。
郭襄在半空中穩穩飛向耶律齊。他伸臂接住,但見郭襄烏溜溜的一對眼珠不住滾動,張開小嘴正欲大哭,鮮龍活跳,不似有半點損傷,一怔之下,隨即會意,料想黃蓉知道郭芙莽撞,纔將幼女擲給自己,當即伸掌在嬰兒口上輕按,阻住她哭出聲來,大叫:“啊喲,小孩兒給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霎時之間大徹大悟,向一燈合十躬身,說道:“多謝和尚點化!”一燈還了一禮,道:“恭喜和尚終證大道!”兩人相對一笑,慈恩揚長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來!”慈恩回過頭來,說道:“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說罷大袖一揮,飄然出了大廳。一燈喜容滿臉,說道:“好,好,好!”退到廳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語。
黃蓉挽了頭髮,從耶律齊手中抱過郭襄。郭芙見母親如常,妹子無恙,又驚又喜,撲到母親的懷裡,說道:“媽,我還道你當真發了瘋呢!”黃蓉走到一燈身前,行下禮去,說道:“侄女逼於無奈,提及舊事,還請大師見諒。”一燈微笑道:“蓉兒,蓉兒,真乃女中諸葛也!”廳中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隱約知道一些舊事,餘人均是相顧茫然。
裘千尺見事情演變到這步田地,望着兄長的背影終於在屏門外隱沒,料想此生再無相見之日,胸口不禁一酸,體味他“你叫我回來,我卻叫你回來呢”那句話,似乎是勸自己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心中隱隱感到一陣惆悵,一陣悔意;但這悔意一瞬即逝,隨即傲然說道:“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黃蓉道:“且慢!我們今日造訪,乃是爲求絕情丹而來……”裘千尺向身旁隨侍的衆人一點頭。衆弟子齊聲唿哨,每處門口都擁出四名綠衣弟子,高舉裝滿利刃的漁網,攔住去路。四名侍女擡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內堂。
黃蓉、武三通、耶律齊等見到漁網陣的聲勢,心下暗驚,均想:“這漁網陣好不厲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這麼遲疑,大廳前門後門一齊軋軋關上,衆綠衣弟子縮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劍外衝,砰的一聲,兩兄弟的雙劍夾在門縫之中,登時折斷,看來大門竟是鋼鐵所鑄。黃蓉低聲道:“不須驚惶!出廳不準,但咱們得想個法兒,如何破那帶刀漁網,如何盜藥救人。”
公孫綠萼隨着母親進了內堂,問道:“媽,怎麼辦?”裘千尺見兄長已去,對方好手雲集,知道此事甚爲棘手,但殺兄大仇人既然到來,決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罷,微一沉吟,說道:“你去瞧瞧,楊過和那三個女子在幹甚麼?”此言正合綠萼心意,她點頭答應,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聽到前面有人說話,正是楊過的聲音,接着小龍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說到“公孫姑娘”四字。這時天已全黑,綠萼往道旁柳樹叢中一閃,心道:“不知她在說我些甚麼?”放輕腳步,悄悄走近,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站立,聽楊過道:“你說此事全仗公孫姑娘從中周旋,委實不錯。但願神僧早日醒轉,大家釋仇解怨,邪毒盡除,豈不是妙?……啊喲!”這“啊喲”一聲驚呼突如其來,綠萼嚇了一跳,不知楊過驀地裡遇上了甚麼怪事。
她心中關切,情不自禁的探頭張望,朦朧中只見楊過摔倒在地,小龍女低聲道:“是情花之毒發作了嗎?”楊過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關難開。綠萼大是憐惜,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藥,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這半枚靈丹,說甚麼也得去向媽媽要來。”
過了片刻,楊過站起身來,吁了一口長氣。小龍女道:“你每次發作相距越來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厲害。那神僧尚須一日方能醒轉,便算他能配解藥,也未必……也未必……你這番苦楚,可也難受得很啊。”她本想說“也未必來得及”,但終於改了口。楊過苦笑道:“這位公孫老太太性子執拗至極,她的解藥又藏得隱秘異常,若非她自願給我,否則便是將谷中老幼盡數殺了,鋼刀架在她頸中,也是決計不肯拿出來的。”小龍女道:“我倒是有個法子。”楊過早猜到她的心意,說道:“龍兒,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愛篤,若能白頭偕老,自然謝天謝地,如有不測,那也是命數使然。咱兩人之間決不容有第三人攔入。”小龍女嗚咽道:“那公孫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聽了我的話罷。”
綠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龍女在勸楊過娶了自己,以便求藥活命。只聽楊過朗聲一笑,道:“公孫姑娘自然是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那程英程姑娘,陸無雙陸姑娘,也是重情篤意之人。只是你我既然兩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設身處地想想,若有一個男人能解你體內劇毒,卻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龍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別論。”楊過笑道:“旁人重男輕女,我楊過卻是重女輕男……”說到此處,忽聽得樹叢後簌的一聲響,楊過問道:“是誰?”
綠萼只道被他發覺了蹤跡,正要應聲,忽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傻蛋,是我!”只見陸無雙和程英從樹叢後的小路上轉了出來。綠萼乘機悄悄退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別說和龍姑娘相比,便是這程、陸二位姑娘,她們的品貌武功,過去和他的交情,又豈是我所能及?”她自見楊過,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對小龍女情義深重,但內心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此刻聽了這番話,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鬱鬱寡歡,今日萬念俱灰,決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至,渾不知身在何處,心中一個聲音只是說:“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綠萼一凝神間,不禁微微一驚,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竟已到了谷西自來極少人行之處,擡頭見一座山峰沖天而起,正是絕險之地的絕情峰。
這山峰峰腰處有一處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斷腸崖”三字,自此而上,數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終年雲霧環繞,天風猛烈,便飛鳥也甚難在峰頂停足。山崖下臨深淵,自淵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斷腸崖”前後風景清幽,只因地勢實在太險,山石滑溜溜,極易掉入深淵,谷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負武功的衆綠衣弟子也輕易不敢來此,卻不知是誰在此說話。
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以外已無別念,這時卻起了好奇之心,於是隱身山石之後側耳傾聽,一聽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說話之人竟是父親。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對她也是冷酷無情,但母親以棗核釘射瞎了他一目,又將他逐出絕情谷,綠萼念起父女之情,時時牽掛,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才知他並未離開絕情谷,卻躲在這人跡罕至之處,想來身子也無大礙,登時心下暗喜。
只聽他說道:“你遍體鱗傷,我損卻一目,都是因爲楊過這小賊而起,咱倆不但敵愾同仇,也是同病相憐。”說着笑了起來,對方卻不回答。綠萼頗感奇怪,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話啊?聽他語氣微帶輕薄之意,難道對方是個女子麼?
只聽得公孫止又道:“咱們在這人跡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說是天意,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一個女人“呸”的一聲,嗔道:“我全身爲情花刺傷,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盡說此瘋話,拿人取笑。”綠萼心道:“啊,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只聽公孫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盡力設法。你身上痛,我心裡更痛。”
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爲情花所刺,中毒着實不輕,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動男女之情,身上倒無多在痛楚。但知花毒厲害,亟於尋覓解藥,谷中道路錯綜,亂走亂撞,竟到了斷腸崖前。公孫止卻在此已久,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以便避過谷諸人,然後俟相害死裘千尺,重奪谷主之位。兩人曾交過手,都知對方武功了得,見面後均想:“我正有事於谷中,何不倚兇爲助?”三言兩語,竟爾說得甚是投契。
公孫止於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專心練武,女色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慾突然如堤防潰決,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顏萍,已與江湖上下三濫行徑無異,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見她容貌端麗,心中又即動念:“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不如便娶這道姑爲妻,她容貌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正可和我相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卻是極專,她一生惡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來,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心下如何不惱?但爲求花毒的解藥,只得稍假辭色,敷衍對答。
公孫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只是配製費時,遠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餘一枚,在那惡婦人手中。咱們只須除滅了她,那便甚麼都是你的了。”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製法,這話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長已久,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爲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因此並不殳除,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不入旁人之手。雖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方子已然失傳。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公孫止卻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頭豈非白說?解藥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與你反目成仇,便算殺她不難,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公孫止躊躇未答,過了半晌,說道:“李道友,你我一見投緣,我縱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這個可不敢當。”公孫止道:“我有一計,能從惡好手中奪得靈丹,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闖蕩江湖,獨來獨往,從不受人要挾。解藥你肯給便給,不肯便索罷休。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但一生僻處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縱然略有所聞,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似桃李,心若蛇蠍,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只有更喜,忙道:“你錯會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爲你稍盡綿薄,歡喜還來不及,豈有要挾之意?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勢不免傷了我的親手女兒的性命,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你千萬不可介意。”
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聽到“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詫異,問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麼?”公孫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實說了罷!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解藥必是藏在隱秘無比的處所,強逼要她獻出,勢所不能,只有出之誘取一途。”李莫愁點頭道:“確是如此。”公孫止道:“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心腸狠毒,無所不至,惟有對她的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咱們瞧準了這點,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你出手擒她,將她擲在花叢中。這麼一來,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咱們俟機劫奪,便能。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既給了你,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只消假意做作,讓她似乎中毒,那便可奪丹,又能保全令愛。”公孫止嘆道:“那惡婦十分精明,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瞞得過她?”說到這裡,忽然聲音嗚咽,似乎動了真情。李莫愁道:“爲了救我性命,卻須傷害令愛,我心何忍?看來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罷休。”公孫止忙道:“不,不!我雖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確也更無別法。公孫止道:“咱們在此稍待,過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兒出來,憑她千伶百俐,也決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
兩人如此對答,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但當時還可說是出於一時之憤,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一面的女子,心腸狠毒,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她本來不想活了,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好在四下裡山石嶙峋,樹木茂密,隱蔽之處甚多,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數十丈外,才轉身快步走開。
她走了半個時辰,離絕情谷已遠,知道父親不久便要前來相誘,連臥房也不敢回去,悽悽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寒風侵肌,冷月無情,只覺世間實無可戀,喃喃自語:“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你要害死我,儘管來害罷。真是奇怪,我又何必逃?”
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裡:“爹爹有心狠毒,此計果然大妙。反正我要自盡,何不有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你夫妻團圓,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處,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精神卻爲之一振,四下一看,瞧清了身在何處,舉步走進母親的臥房。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折了兩條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親房外,低聲叫道:“媽,你睡着了麼?”裘千尺在房中應道:“萼兒,有甚麼事?”綠萼叫道:“媽,媽!我給情花刺傷了。”說着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她身體。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決不能爲花刺刺傷,幼時因無體內情慾誘引,偶爾被小刺刺中,亦無大礙,後來年紀漸大,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關,又叫了幾聲:“媽!”
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綠萼叫道:“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那敢碰她身子?
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忙問:“你怎麼了,怎麼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低下頭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還叫他爹爹?那老賊怎麼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擡起頭了,讓我瞧瞧。”綠萼一擡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禁批了個寒戰,說道:“他……他和今日進谷來的那個美貌道姑,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我躲在大石後面,想聽他說些甚麼……”這幾句話半點不假,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說到這裡,又低下頭來。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甚麼?”綠萼道:“說甚麼同病相憐,甚麼有緣千里來相會。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的,我聽着氣不過……”說到這裡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了?”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動,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裡。”
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樣?休得瞞我。”綠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這……這難道不是情花麼?”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說不得謊,做孃的難道不知?”綠萼靈機一動,咬牙道:“媽,我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跟你作對,說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拼命要討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透了丈夫,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時深信不疑,忙拉了女兒手掌,溫言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總須出了咱孃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女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枝移開,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
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你服了這半枚丹藥,花毒雖然不能除淨,只要你乖乖的陪着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礙。”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極了天下的男子,女兒如能終身不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他們在那裡?”綠萼道:“我從情花叢中掙扎着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仍有那裡。”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賊有了強助,必來奪回此谷。谷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必定歸心於老賊,最多也是袖手旁觀,兩不相助,決不會出手與他爲敵。我手足殘廢,所仗的只是一門棗核釘。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但老賊既有防備,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來攻,我便一籌莫展。那便如何是好?”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沉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僞,生怕她問個不休,終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取不到解藥,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她一想到楊過,胸口一陣大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髮,道:“咱們取絕情丹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擡出房門。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曾聽母親說過,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決不能躥高伏低,也不能藏之於甚山洞僻谷,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丹房、劍室、花園、臥房,沒一處不詳加察看,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擡向大廳,不由得大爲訝異,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最難藏物,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正是爲這半枚丹藥而來,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攜麼?
大廳前後鐵門緊閉,衆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見裘千尺到來,上前行禮。爲首的弟子躬身說道:“敵人絕無聲息,似是束手待斃。”裘千尺哼了一聲,心想:“井底之蛙,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谷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斃之輩?”說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鐵門,另有八名弟子提着兩張漁網,在裘千尺左右護衛,相率進廳。
只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裘千尺待椅子着地,舉手說道:“這裡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谷之罪,一齊給我走開罷!”黃蓉微笑道:“裘谷主,你大難臨頭,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叫人齒冷。”裘千尺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大難臨頭?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谷?”冷冷的道:“是福是禍,須待報應到來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廢之身,還怕甚麼大難?”
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谷,但鑑貌辨色,眼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與適才出廳時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內變,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然說得嘴硬,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說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小妹不避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小妹倘若死了,這裡許多友決不記恨,仍然助你解脫大禍,以退內敵。你這項買賣做是不做?”
黃蓉這般說法,實是讓對方佔盡了便宜,眼見裘千尺除棗核釘厲害之外別無傷敵手段,而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了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當真有這麼好?”說道:“你是丐幫幫主,諒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用兵器隔打?”
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着道:“我媽只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兵器隔打。”黃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隔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麼成?”適才她長劍被棗核釘擊斷,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隔,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於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說甚麼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凌厲的外門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然十分兇險,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
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讓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鬱積,又乘着她內變橫生、憂急驚懼之際,允她禦敵解難,而泄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着甚麼詭計,甚麼禍心?”
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衆多,只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裘千尺向從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防。”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楊過於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退開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捱苦受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善念消退,噁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來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
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釘便了。”說着縱身退後,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
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方,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軟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爲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
只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小腹。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當真是悍猛無倫,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黃蓉“啊”的一聲高叫,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射向黃蓉的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擋,兩枚鐵釘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這兩枚鐵釘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裡噴出。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用鐵釘透喉而過,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當場。
黃蓉說出甘愛三釘之時,尚未籌得良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縱然身死,也是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稍有餘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先一陣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掃在鐵釘射到之處。只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隔,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不避不隔”的諾言,處此情境,只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準嘴脣飛到,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凌厲,全憑真氣激發,若以氣對敵氣,則敵遠我近,大佔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墜落,來勁也必急減。那知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騖。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夫課徒,那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只略略一緩,勁力仍是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脣,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只好張口急咬,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穩,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衆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棗核釘噴出,釘入橫樑,皺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
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何以仍然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別說楊過不允婚事,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衆人之耳,總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兩人雖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當勝鬚眉。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慨,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裡大夥兒都要跟你拼命。”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
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當真。小妹生平說一是一,自當相助谷主退敵,便請賜藥是幸。”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縱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詐道相待。”於是點頭說道:“那麼我先多謝了。”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來,我有言吩咐。”
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滑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的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只是要怎生推脫欺詐,騙一時自是猜想不出。
只聽裘千尺道:“將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贊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是真藥無疑。她決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卻是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只見磚下鋪着灰泥,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爲外人所知,萼兒,俯耳過來。”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哎唷”,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減,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只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脣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看綠萼,但見她眉尖緊蹙,只是“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甚是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有脈搏,便知我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磚下有兩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黃蓉只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禪定之際,“能聞六道衆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般說法過於玄妙,自不可信,但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完兩句佛號,便問:“我的傷能好麼?”“棗核釘能起出麼?”每問一句,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但見黃蓉面有憂色,只是詢問自己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那料得自己奸計已盡爲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果有兩個小瓶並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才知這瓶子原來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爲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是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偏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綠萼道:“是!”雙手捧着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盜不到麼?”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上“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從空躍落,伸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過去。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
黃蓉見公孫綠萼的臉色大變,極爲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假藥,她何必如此着急?”
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着又是一響,門閂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兩步,立覺不妥,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黃蓉一直注視着綠萼的神色,只見她瞧着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取假藥,但她癡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